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已死 [英国]斯托帕德

出版时间:2010-04

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已死 [英国]斯托帕德 : 【作品提要】
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是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中的两个人物,两人被召到埃尔西诺,但始终不知为何到此。一个戏班子上来,表演一段即兴节目。不久,哈姆雷特和奥菲利娅冲上场来,罗森和吉尔才明白自己受命弄清哈姆雷特“疯狂”的原因,却被困在舞台上一部他们不理解的戏中。哈姆雷特带着波洛涅斯回到场上,他们又回到了莎士比亚的原剧之中。
两人不断企图找到哈姆雷特疯狂的原因。戏班子演了一出名叫《冈萨果的谋杀》哑剧,与《哈姆雷特》呼应,展示了两位护送者被处死。罗森和吉尔明白了他们同样的命运。与此同时,《哈姆雷特》中的波洛涅斯死去,主人公被流放,罗森和吉尔护送他去英国。他们在船上发现所携的信中,克劳狄斯要求英国国王处死哈姆雷特。正当两人思忖如何应对时,哈姆雷特将信掉包,要求处死罗森与吉尔。接着戏班子从藏身的桶中跳出; 海盗又突然杀上船来; 哈姆雷特失去踪影,吉尔打开信发现真相。一切消失在黑暗中。

【作品选录】

第三幕


  幕启,漆黑的空旷。大海轻柔的波涛声。(音乐声起。)数秒钟后,黑暗中传来对话声……
吉尔 你在吗?
罗森 哪儿?
吉尔 (苦涩地)一个飞翔的开始……(停顿)
罗森 是你吗?
吉尔 是我。
罗森 你怎知道?
吉尔 (爆发地)看——在——上帝的——份上!
罗森 那么,我们还没结束?
吉尔 反正,我们还在这儿,对吗?
罗森 我们还在吗?我什么也看不到。
吉尔 你还能思考,对吗?
罗森 我想是的。
吉尔 你还能说话。
罗森 我该说什么?
吉尔 不用说什么。你还能感觉,对吗?
罗森 啊!我身上还有生命!
吉尔 你感觉到了什么?
罗森 一条腿。是的,摸上去像我的腿。
吉尔 它什么感觉?
罗森 死了。
吉尔 死了?
罗森 (惊慌地)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吉尔 掐一把!
  他立刻尖叫一声。
罗森 对不起。
吉尔 看来,感觉是有的。
  (较长的停顿: 渐渐传来——大海的声音。船舷的水声,帆索的响声,然后来自四面八方、或近或远水手们的吆喝声不甚分明,但听得出是航海的指令)
    左满舵!
   放帆索!
伙计们,收帆!
是你吗,船长?
喂!是你吗?
   左满舵!
悠着点!
 下风舷稳住!
转向,伙计们!
(水手们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号子声)
升三角帆!
水手们,升主桅。
  行船的吆喝声继续着。
罗森 我们在一艘船上。(停顿)这天真黑,是不是?
吉尔 在夜里不算黑。
罗森 对,在夜里不算黑。
吉尔 在白天就太黑了。(停顿)
罗森 就是,在白天就太黑了。
吉尔 我们一定在向北走,没错的。
罗森 会错道吗?
吉尔 那就是,去往极昼之地。
罗森 没错。
  (某个水手的声音。台后亮起了一盏灯笼——也许是哈姆雷特点亮的。舞台照得不甚均匀,但看得清楚: 罗森和吉尔坐在台前,身后索具隐约可见。)我看天亮了些。
吉尔 不是夜里。
罗森 这么远的北边。
吉尔 除非我们偏了航道。
罗森 (稍停)当然。(光又亮了些——是灯光?是月光?……灯光亮。照着甲板上,物件中,三个真人大小倒置的桶排成一行,桶盖间隔放着。桶后的船杆上系着一把艳丽的直径六英尺的巨型大阳伞,伞后仰着,挡住了后面的物件。后台灯光仍暗。罗森和吉尔仍是面朝前方。)是啊,这比刚才亮了,快到夜里了。这么远的北边。(悲伤地)我觉得我们该睡了。
  (他打哈欠,伸懒腰。)
是的,这比先前又亮了。很快就到夜里了。这遥远的北方。
  (悲哀地)我想我们又该睡了。
  他伸着懒腰打起哈欠。
吉尔 累了?
罗森 没有……我觉得我还不习惯。整夜地睡,白天漆黑不见五指……那些爱斯基摩人一定过得很宁静。
吉尔 哪儿?
罗森 什么?
吉尔 我以为你——(颓然)我已失去了所有怀疑的能力。我不知道我甚至是否还能怀疑点什么。(停顿)
罗森 (他注视着地板,拍击了一下。)这船板真好。
吉尔 是啊,我也很喜欢船。我喜欢乘船的感觉——船载着你。你完全不必担忧去何处,或者是否要去——这问题不存在,因为你在船上,对不对?在捉迷藏游戏中船是安全地带……游戏者将原地不动直到音乐开始……我想我大半辈子会在船上度过。
罗森 非常有益于身心健康。
  罗森期待地吸气,郁闷地呼气。吉尔立了起来,看着观众席的后方。
吉尔 人在船上是自由的。一段时间。相对而言。
罗森 什么感觉呢?
吉尔 颠簸。
  罗森站到他一起。两人远眺观众席的后方。
罗森 我觉得我要晕船了。
吉尔 (他舔了一下手指,翘着那手指试着。)我想,另一边好些。(罗森走到后台, 上层甲板最好以短梯连着前台下层甲板。阳伞在上层甲板。罗森在阳伞旁停住往后看。同时,吉尔一直继续着远眺观众席的后方。)自如地走动、谈话、即兴发挥,等等。我们尚未获得自由。我们的逃遁由一颗固定的星星规范着,而我们的漂流,仅代表着与它角度的稍许变化: 我们或许能趁此时,消磨时光,窜到这,钻到哪,但绕了一大圈后,我们终究还得面对一个不变的现实——那就是我们,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陪伴着哈姆雷特前往英国,携着一位国王的信件去见另一位国王。
  这时,罗森已蹑手蹑脚、神情肃然地走了过来。他似有秘密般地咬紧牙关来到吉尔身旁,偷偷地指着他身后——耳语般地。
罗森 我说——他在那儿!
吉尔 (毫不奇怪)他在做啥?
罗森 睡觉。
吉尔 让他睡吧。
罗森 什么?
吉尔 他可以睡。
罗森 他没事。
吉尔 他有我们。
罗森 他可以睡。
吉尔 他万事大吉。
罗森 他有我们。
吉尔 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叫了一声)我只要求我们应得的份儿!
罗森 对那些在海上玩命的人……
吉尔 让我们天天这么奔。(停顿。坐下。停顿良久)
罗森 (动了下身子,环顾四周)现在怎样?
吉尔 什么意思?
罗森 反正,什么也没发生。
吉尔 我们在一艘船上。
罗森 我知道。
吉尔 (气愤地)那你还指望什么?(不快地)我们行动靠那些只言片语的信息——挑选那些很难与我们本能分开的记不清楚的指令。(罗森把一只手伸入钱包,然后两手置身后,再伸出双拳。吉尔点了一只拳头,罗森摊开手心,上有一枚钱币。他把钱币给了吉尔。他又把手伸入钱包,然后两手置身后,又伸出双拳。吉尔点了一只。罗森摊开手心,又有一枚钱币,他把它交给吉尔。重复。重复。吉尔紧张起来。极想输。重复。重复。吉尔点了一只手,又改主意,点了另一只。罗森无意中让吉尔发现他两个拳头里都有钱币。)你两只手中都有钱。
罗森 (尴尬地)是的。
吉尔 每次都是吗?
罗森 是的。
吉尔 (气愤地)那是何意?
罗森 (悲哀地)我想让你快乐。(停顿)
吉尔 他给你多少?
罗森 谁?
吉尔 国王。他赏钱给我们。
罗森 他给你多少?
吉尔 我先问你呢。
罗森 我得的跟你一样。
吉尔 他在你我之间不会偏心。
罗森 你得了多少?
吉尔 跟你一样。
罗森 你如何知道?
吉尔 你刚才告诉我的——你又如何知道?
罗森 他在你我之间不会偏心。
吉尔 即使他想偏心。
罗森 他从未有过偏心。
吉尔 他甚至也不清楚如何区别我俩。
罗森 即便能够区别我俩。
吉尔 (愤怒地冲着他)你为何不说你自己的想法!无怪事情如此之糟!你万事从不向我进言——你只是变个调地重复我的话。
罗森 我想不出任何自己的观点。我就善于帮衬。
吉尔 我领头领够了。
罗森 (谦卑地)那是因为你支配的个性。(几乎流泪)唉,我俩将会怎样?
  吉尔安抚他,毫无原先的声色俱厉。
吉尔 别哭了……一切都很好……好了……好了,我敢说我们一切都很好。
罗森 可我们无法继续,我们走投无路。
吉尔 我们在去往英国的途中——我们护送着哈姆雷特。
罗森 去干什么?
吉尔 去干什么?你说哪了?
罗森 什么时候?(停顿)到了那里我们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吉尔 我们领他去见国王。
罗森 他会在那儿吗?
吉尔 不——是英国的国王。
罗森 他在等待我们?
吉尔 没有。
罗森 他不会知道我们的用意。我们该怎么说?
吉尔 我们有一封信。你记得那封信。
罗森 我记得吗?
吉尔 信中解释了一切。我们无需再说什么。
罗森 那,就这事?
吉尔 什么事?
罗森 我们陪同哈姆雷特去见英国国王,递交那封信——然后呢?
  ……
吉尔 我们说——陛下,我们来了!
罗森 (国王般地)可你们是谁?
吉尔 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
罗森 (咆哮)没听说过你们!
吉尔 当然,我们是无名之辈——
罗森 (威严、凶恶地)你们玩什么把戏?
吉尔 我们奉命——
罗森 第一次听说——
吉尔 (愤怒地)让我说完——(谦卑地)我们从丹麦来。
罗森 你们想干什么?
吉尔 没什么——我们护送哈姆雷特——
罗森 他是谁?
吉尔 (恼怒地)你已经听说过他——
罗森 哦,我是听说过他,可跟我没关系。
吉尔 可是——
罗森 你们擅自闯入,无凭无据就想要我收下你们想除掉的每一个疯子——
吉尔 我们带来了一封信。
  罗森一把抓了过去,扯开了信。
罗森 (即刻看完)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看来此信能证明你们的所说——这是丹麦国王一道确切无误的命令,鉴于若干不同之原因,事关丹麦与英国的社稷安危,见到此信,我必须刻不容缓地砍下哈姆雷特的头!(吉尔把信抢了过来。罗森恍然大悟,把信抢了回去。吉尔又把信抢回。两人凑在一起看信,随即分开。停顿。两人站在台前,远眺前方。)太阳就要落山。黑夜即将来临。
吉尔 你这么想吗?
罗森 我只是找话说。(停顿)我们是他的朋友。
吉尔 你如何知道?
罗森 我们从小和他一块长大。
吉尔 你只是说他们说的话。
罗森 但我们就靠这个。
吉尔 是,可又不是。(超然地)我们得把事情说清楚。假定,如果你乐意,他们就杀了他。他是个人,他会死,我们都难逃一死,等等等等,反正他迟早终有一死。或许我们也可从社会观点来看——他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即便死了,也合情合理。再说,死亡有何可怕?苏格拉底曾有过哲言,既然我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惧怕它就不合逻辑。它也许……很美好。毫无疑问,它是对生命负担的一种解脱,而对敬奉上帝之人而言,是天堂和回报。或者我们再从另一角度来看——我们是小人物,我们不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中的错综复杂——我们若干涉命运的安排,甚至是国王们的安排,那也太胆大妄为了。总之,我们的明智之举就是任其发展。
  罗森把信塞入自己衣袋。
罗森 但这有何意义呢?
吉尔 别用逻辑思考。
罗森 他没对我们下手。
吉尔 也别管是否正义。
罗森 真是可怕。
吉尔 可能会更糟。我开始想到了。
  他缓和情绪地笑着。
  在他们身后,哈姆雷特从遮阳伞后出现。灯光一直照着。细细地。哈姆雷特走向灯笼。
罗森 那么,在我看来,我们,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有一天被一个站在马鞍上的人叫醒,应召去陪他,到那之后,奉命探究他的烦恼,并让他开心,就像一出戏,由于不幸地出现了一些我们不愿见到的混乱,而没能演成——不说别的原因与后果,这事造成了哈姆雷特身上一种极致的杀人兴奋,因而,为他着想,我们护送他去英国。好,我们现在弄清楚了。
  哈姆雷特吹灭了灯笼。舞台一片漆黑。黑暗中渐现月光。月光中,哈姆雷特走近睡梦中的罗森和吉尔。他把信从熟睡者身上抽出,然后躲到阳伞后面; 透过伞布,灯笼的光闪耀着,少顷,哈姆雷特上,换了封信放回原处,然后吹灭了灯,退去。拂晓。罗森注视着前方的曙光。他身后是愉悦的场景。遮阳伞下,哈姆雷特斜靠在一把甲板椅上,身上裹着毯子,在看书,还抽着烟。罗森注视着清晨的来临,渐渐成了灿烂的正午。他们躺了下来。传来录音机隐隐约约的声音。他们带着不寻常的兴趣坐了起来。
  (音乐)
吉尔 听到了。
罗森 是的。可那是什么?
  他们聆听着音乐。
吉尔 (兴奋地)终于,虚空之中,一个声音。在船上的此刻(坦诚地)在动静之外(坦诚地)打破了——湿润海水的慵懒拍打和船舷摇摆的嘎吱作声合成的完美绝对的宁静; 风笛声传来; 顷刻使人推测或设想或希望事端将起。一个水手抿唇在吹奏管笛,五指操纵着,应该说,指孔,于是,我们说,用嘴吹入气息,它,风笛,奏出了,人们所说的,最优美的音乐。这种音乐,能改变世事的走向。(停顿)去看看是什么。
罗森 有人在吹风笛。
吉尔 去找他。
罗森 找他干吗呢?
吉尔 我不知道——请他吹一曲。
罗森 为了什么?
吉尔 快——趁我们还未失去兴趣。
罗森 为什么!——出事了。我适才未注意到!(罗森倾听着: 奔至一出口处,换着方向,更仔细地听着。吉尔毫不在意。罗森四处走动想找出音乐的来处。最后他勉强地——发现了音乐的出处——中间的那个桶。没法不是它。他转向吉尔,可吉尔还是毫不在意。罗森,在这期间,没有开过口。他的表情和手势表明他难以置信。他站在那儿盯着中间的桶。风笛声继续。他踢一下桶。风笛声停了。他向吉尔退去。风笛声又响了。他小心地走到桶前。他掀开桶盖。乐声大了。他盖上桶盖。乐声小了。他回身走向吉尔。但一阵压抑的鼓声响了。他停住,转身。打量着左手边的桶。鼓声在桶里继续,伴随着笛声。他走回吉尔身边,张嘴欲说,未说出口。又传来一阵琴声。他转过身来看着第三只桶。更多的乐器奏响了。显然,三个桶里藏着悲剧演员们,他们正在演奏一首已听过三遍的熟悉的曲子。他们在继续演奏。罗森坐在吉尔身边。两人凝视着前方。乐曲声止。停顿。)我想我听到的是个乐队。(气愤地)我只能这样假定!
吉尔 (接尾)让我们每日一歌……
  中间的桶盖顶开了,伶人的头探了出来。
伶人 哈哈!都在一条船上!(他爬了出来,走过去敲别的桶。)都出来喽!
  (悲剧演员们难以置信地从桶里爬了出来,手持乐器。大车没了,只剩几个包裹。不见阿尔弗雷德。伶人快乐地问罗森。)我们在哪?
罗森 旅行。
伶人 那是当然,我们还没到呢。
罗森 我们就这样去英国吗?
伶人 我看你挺合适。我不觉得他们在英国会很特别。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从伶人的桶中爬出。
吉尔 你们在这干吗?
伶人 旅行。(对悲剧演员们)好——进入背景!(悲剧演员们穿着哑剧中的戏服: 一个戴着王冠的国王、阿尔弗雷德演的王后、下毒者和两个身披斗篷的人。他们依次退入幕后。对吉尔。)你乐意见到我们吗?(停顿)到眼下为止,你混得挺好。
吉尔 你呢?
伶人 遭人冷落。我们的戏冒犯了国王。
吉尔 是啊。
伶人 他自己就是第二个丈夫。真是失策。
罗森 不过这还是一出相当好的戏。
伶人 我们还没真正演成——刚演出点意思就被他们停了。(抬头看着哈姆雷特)旅行就该那样……
吉尔 你们在那儿干吗?
伶人 躲啊。(指着戏服)我们只能像先前一样逃来逃去。
罗森 偷乘。
伶人 那是自然——我们收不到钱,总有我们意料不到的事,我们赌肯定之事,却输光了所有的钱。人生是场赌博,赔率很高——如果拿它作赌,你不会下注。你知道任何数字的两倍都是偶数吗?
罗森 是吗?
伶人 付出代价,我们每天都会学到东西。但我们演戏的不断地演啊演啊。
你知道那些老悲剧演员的情形吗?
罗森 怎样呢?
伶人 没什么。他们还在演。那么,奇怪吗?
吉尔 怎么?
伶人 看到我们奇怪吗?
吉尔 我早知道这事没完。
伶人 实际上所有人都还活着。迄今为止,你们进展如何?
吉尔 我们没什么眉目。
伶人 你们同他交谈?
罗森 可能的。
吉尔 但这没用。
罗森 但这可能。
吉尔 没有意义。
罗森 允许的。
吉尔 允许,对。我们不受限制。没有界线,没有禁令。眼下,我们还安享或碰巧还有着我们的无拘无束。眼下,整日还自发随意、奇思怪想。其余的车轮在转动,但与我们无关。我们可以呼吸。我们可以闲适。我们想跟谁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跟谁说什么就说什么,毫无约束。
罗森 当然,在界限之内。
吉尔 肯定在界限之内。
罗森 要让我说,他的个性特征是哲理内省强迫症。不是说他疯了。也不是说他没疯。通常,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是一种疯癫,也许不是。
吉尔 还是症状所致。蓄意的回复,神秘的暗指,错置的身份,把其父说为其母,那类事情; 自杀心态,放弃健身,失去欢笑,幻觉自己被囚禁的幽闭症症状; 乞灵于骆驼、蜥蜴、阉鸡、鲸鱼、鼬鼠、老鹰、鹭鸶——猜谜、诡辩、逃避; 健忘、偏执、短视; 狂想、幻觉; 刺杀长辈,虐待父母,凌辱爱人,不合年龄的过分举止——大庭广众下无冠带——行走翻膝,褪袜,失恋男生般的长吁短叹。
罗森 还自言自语。
吉尔 还自言自语。
  哈姆雷特来到脚灯前,眼望观众。旁人看着,但不开口。哈姆雷特大声地清了清嗓子,向观众唾了一口。随即他以手拍眼擦眼。接着他回到台后。
罗森 (跳了起来)偶发事件!我们有的只是偶发事件!亲爱的上帝,难道期望一点持续的行动也过分吗?(音乐声。话音未落,海盗来袭。只听到: 喧噪、叫喊、奔走。“海盗。”众人皆慌张欲狂。哈姆雷特拔剑冲往台前。吉尔、罗森与伶人拔剑冲向台后。相撞。哈姆雷特转身退往台后。他们转身退往台前。相撞。此时后台已是一片惊恐。四人齐向后台冲去,罗森、吉尔与伶人大叫:)
  终于来了!
拿起武器!
海盗!
在后面!
在前面!
看我的剑!
杀啊!
  四个人奔到后台尽头,看到抵挡不住,退却,往前台逃命: 哈姆雷特逃在最前,跳入左边的桶,伶人跳入右边的桶。罗森和吉尔跳入中间的桶。众人跳入桶后立刻把盖上桶盖。光线暗转至漆黑,打斗声在继续。声响渐弱至寂静。灯光渐亮。中间的桶(罗森和吉尔的桶)不见了。右边桶的桶盖被小心地推开,罗森和吉尔的头探了出来。另一只桶(哈姆雷特的桶)的桶盖也被推开。伶人的头露了出来。彼此一看,马上砰地盖上桶盖。音乐。停顿。桶盖又被轻轻推开。
罗森 (松了口气说)他们走了。(他爬将出来。)好险。我从未有过如此之快的反应。(三人都爬出桶来。吉尔警觉而紧张。罗森晕眩。伶人则镇静。他们发觉少了个桶。罗森环顾四周。)哪去了——?
  伶人脱帽致哀。
伶人 又一次,孤家寡人——得靠我们自己了。
吉尔 (担忧地)你是何意?他在哪儿?
伶人 他去了。
吉尔 去哪了?
伶人 是啊,我们可是死亡之运,如果我用这词的话。
罗森 (不解)死亡?
伶人 之运。
罗森 (故意地)他死了?
伶人 谁知道?
吉尔 (紧张地)他不回来了?
伶人 几乎不可能。
罗森 那么他死了。在我们说来,他已死了。
伶人 或就他说来,我们已死了。(他走到一侧,坐下。)情况还不太糟,是吗?
吉尔 (紧张地)可他不能——我们应该——我们有一封信——我们有一封信带给英国国王——
伶人 是啊,那似乎是肯定的。我祝贺你对你们处境的清醒认识。
吉尔 但你不明白——信里有——我们奉命——他不在,整件事就毫无意义了。
伶人 谁都可能遭遇海盗。只要把信送到。他们会派英国的大使来解释……
吉尔 (发怒地)你不明白——海盗让我们前功尽弃——(暴怒地)海盗让我们一筹莫展!
伶人 (安抚地)好啦……
吉尔 (几乎流泪)没有他任何事情无法解决……
伶人 好啦!
吉尔 我们的解脱得靠哈姆雷特!
伶人 好啦!
吉尔 我们该怎么办?
伶人 这样。
  他转身离去,如果他愿意也可以躺下。罗森和吉尔分开几步。
罗森 又得救了。
吉尔 怎么得救?
罗森 (他叹息。)太阳要落山了。(停顿)天就要黑了。(停顿)如果那是西边。(停顿)除非我们已经——
吉尔 (大叫)闭嘴!我听够了!眼下你以为空谈能帮我们什么忙吗?(崩溃地)我们已经走得太远,现在是顺势往前; 我们徒劳地奔向来世,毫无暂停的可能或解释的希望。
罗森 要快乐——如果你毫不快乐,那活下去有何意义?(他振作自己。)我们会安然无恙,只要我们走下去。
吉尔 去哪儿?
罗森 去英国!
吉尔 英国!那是死路一条。我从未相信过那个地方。
罗森 只要做好我们的报告,那就够了。毫无疑问。
吉尔 我不相信这事——什么海岸、港口——我们下船,找人问路——国王在哪儿?——然后他说,哦,你沿着那路走,第一个路口左拐——(愤怒地)我才不相信这一切呢!
罗森 听起来不太可信。
吉尔 就算我们面见了国王,我们说什么?
罗森 我们说——我们来到了!
吉尔 (如国王般)你们是谁?
罗森 我们是吉尔和罗森。
吉尔 谁是谁?
罗森 嗯,我是——你是——
吉尔 你们来干什么?
罗森 哦,我们原本带来哈姆雷特——可遭遇了海盗——
吉尔 我听不懂。这些人是谁,跟我什么关系?你们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鬼话连篇——
罗森 (拿出信)我们有封信——
吉尔 (夺过信来,打开)一封信——是的——没错。重要的——一封信——(念)“英国是丹麦忠实的附属国,两国间的友爱如同棕榈树般枝繁叶茂,等等等等,见此信件,切勿迟疑,立即处决两位送信人,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
  ……

(胡开奇译)


【赏析】
《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已死》的时代背景正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伦敦盛世”的岁月: 披头士乐队与滚石,超短裙与避孕药,英国甚至赢得了世界杯。然而,此时中国正处在“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之中,美国对北越的轰炸日益升级,阿拉伯与以色列之间的六日战争如火如荼。在全球青年一代中蓄积和蔓延着渴望世界变革的情绪。
出生于1937年的剧作家同许多“愤怒的回顾”一代之后的青年人一样,发现“戏剧忽然成了他们的处所”。但他并未热衷于政治戏剧的鸣金击鼓,而是选择了一条新路: 哲理、戏谑及非英国化戏剧。这也许同他的个人身世有关——他出生在捷克,既是纳粹德国又是远东战争的难民,他在9岁那年来到英国。他后期的剧作反映了他自己如何投入争取祖国自由的斗争之中。而《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已死》令人首次领略了斯托帕德非凡的语言和戏剧才华。他常用极度荒谬的形式包装极度严肃的主题,使观众在他的作品中直面当代人类在异化世界中的“认知”困境。
斯托帕德擅长利用他人的作品作为创作的基础,或模仿讽刺的对象。《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已死》便是一部戏仿作品,它以《哈姆雷特》一剧中的两个边缘人物为中心,奇思幻想成就了这部蕴含着深刻人性哲理的精彩之作。该剧剧名出自莎氏原作中的一位小角色——英国大使之口。罗森和吉尔是《哈姆雷特》中已经注定死亡的人物。斯托帕德放大和拉长了这一过程,有意让我们“看着他们死去”。这种恐怖的经验对于观众而言是荒诞的。它让观众陷入观看的困境之中: 明白人物的处境,却无能为力。观众将会体验到一种无法自拔的恐惧。同时,在莎士比亚原剧中,哈姆雷特式的理性追问“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在《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已死》中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体验。
此剧是斯托帕德的第一部重要剧作,也是他迄今最著名的作品。他在这部戏中戏的戏中戏里,集中探索了与莎士比亚原剧中许多相同的问题——生命的意义和死亡的真实、表演的戏剧性和行动的不可能性。该剧受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和艾略特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剧作风格上也体现了皮兰德娄、达达主义和现代主义式的嬉戏与幽默。而剧作深处的哲理及政治上的悲观主义却无疑受着斯托帕德的捷克同胞——弗兰茨·卡夫卡的影响。
剧一启幕,极简的舞台布景。当罗森和吉尔赶往城堡时,舞台背景模糊、简约。到达城堡后,背景的变化是细微的; 而当他们上船护送哈姆雷特时,舞台的变化依然难以觉察。斯托帕德不断地在提醒读者这是戏而不是生活。
罗森格兰兹是一个结巴、滑稽而又善良的伊丽莎白绅士。他记不住自己的姓名,离开了伙伴吉尔登斯吞就会迷路; 生还是死,他似乎乐于让别人替他作决定。他从不想惹恼任何人,而全然不知这反倒令人恼怒。吉尔登斯吞则要比他的朋友聪明世故得多。他尖刻讥讽、愤世嫉俗、易于激怒,他竭力想弄清他们的处境,然而收效甚微。因而罗森的迂木令他发火。他想知道他们为何被召至宫廷,他们究竟该为哈姆雷特做什么等等。不明不白,使他为难,无所适从。
剧中这两人不断犯傻、无能,但仍然渴望舒适、宁静和安全感。然而,他们被剥夺了这一切,似乎也缺乏明确的对手。克劳狄斯只想利用他们,哈姆雷特出卖他们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甚至整个宫廷也并非蓄意加害他们,只是需要他们的牺牲。因为他们只是卑微的绅士,又因为他们曾是哈姆雷特的童年伙伴,他们就只能在他的悲剧中担任这一角色,他们没有选择。也许,罗森和吉尔的对手正是他们自身的命运。
剧中缠绕的结构、穿插的场景和争辩使得全剧没有明显的高潮。但人们可以将哈姆雷特掉包换信的场景作为故事的转折点,因为罗森与吉尔此刻必须做出决定。然而他们习惯于自身的无足轻重。他们只是奉命去做,绝不提问。而他们若想拯救自己就必须认清他们的身份从而与吞噬他们的命运作斗争。
此剧的魅力在于它挑战我们的哲理思维——将我们从生存与死亡的意义引向具有伟大含义的空白——人们对于存在身份与命运困境的逼视。恰如《哈姆雷特》一剧,《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已死》展示了它充满隐喻的戏剧性、假象性,也展示了人物的无能为力和行动的不可能性,如在第三幕中,罗森面对落日发出叹息,对人生充满了伤感,而吉尔则在大叫中崩溃。这同第一幕结尾时,吉尔慨叹道“说呀,说呀,说呀,我们只能无休止地说说而已”一样,均是斯托帕德本人的妙语,点明了罗森与吉尔存在的虚无。
当他们始终无法认清他们自身以及他们周围的世界时,罗森格兰兹干脆放弃,他的理由是,既然无人能够解释他何以如此,他无须再为之奋斗,于是,他消失了。吉尔登斯吞则确信他们应该有过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但他无法认定在何时,于是,在他声称他们“下一次将不会如此”之后,也消失了。
面对着混沌的世界,我们需要确定自己的身份吗?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剧中的这种追问和怀疑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人生的荒诞感在戏剧中延伸,死亡无法表演,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的人生走到了尽头。斯托帕德也只能在荒诞不经的无意识语言中翻找死亡的真相。

(胡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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