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野鸭 [苏联]万比洛夫 : 【作品提要】
30岁出头的工程师齐洛夫身体健康但精神萎靡。一个雨天的周末,百无聊赖的他收到了朋友们送的花圈,悼念还活着的他。这个恶作剧让他陷入沉思和回忆: 齐洛夫分到了新房后,大家为他庆祝乔迁之喜。妻子加林娜殷勤地招待客人。齐洛夫收到了朋友最好的礼物——打猎用具和一只木头鸭。而加林娜告诉齐洛夫,她最想要一个孩子。办公室里,齐洛夫收到了病危的老父请求他回去见最后一面的信,但在他看来,打猎似乎更重要。纯真善良的外地姑娘伊林娜误入齐洛夫的办公室,成为他追逐的新目标。妻子来电话向他报告怀孕的喜讯,他却狠狠地伤了妻子的心。齐洛夫花言巧语,哄骗因受到伤害而做了流产的妻子,反而让她更加陷入绝望。接到父亲病逝消息之后,他却因为与伊林娜约会而推迟回家的计划。假意探亲的加林娜中途回到家,向齐洛夫坦白了她准备离开他的真实想法。正当齐洛夫痛哭流涕地向妻子认错的时候,应约而来的伊林娜却把这当成了齐洛夫对自己的表白。酒馆里,醉酒后的齐洛夫痛骂每个人。于是,大家想出了一个报复的方式——给这个灵魂麻木得近乎死亡的人送一个花圈。面对花圈,齐洛夫最后想到了自己最大的心愿——打野鸭。
【作品选录】
第二场
齐洛夫在房间里走动。在窗口站住。走到电话机前,拨号码。
齐洛夫 季玛吗?……是我,齐洛夫……这雨,我看,没有停的时候了……它要下四十天四十夜,什么?据说,过去曾经有过这么一次……季玛!要是现在走,怎么样?……那怎么?我们在克柳切过夜,啊?……泥泞又能把我们怎么样?……要是不带车斗呢?不带车斗我们就能把车拖过去,我担保……无论如何不行?糟糕……坦率说,我情绪极坏……事儿一件接着一件来。这儿还有朋友开我心……还没有听说?……你知道,他们给我送来了什么吗?……花圈……花圈!……那自然是——给棺材,给坟墓用的花圈……开玩笑,坏蛋们……你觉得可笑?……可是我,你知道,觉得不怎么……我是个善感的人,这种幽默现在起就将使我天天晚上做梦……还算朋友呢!难道这是朋友?这简直是秘密军。我说,你不知道这个玩笑吗?……谢天谢地,总算有一个是体面人……(不安地)季玛!昨天我没有偶然伤害你吧?没有什么?……谢天谢地……(激动地)老伙伴,请你原谅我的粗话。可是请你告诉我,你现在对我怎么样?……(听着)可我……这样吧,我告诉你,昨天以后,我成了孤家寡人了……不,我感觉到,就我一个人。结果是,你就成了我最亲近的人了……(勉强地笑)噢不,问题不在这里……总之,谢天谢地,我跟你就要去打猎了……(平常的调门)好,我等你的电话……我哪儿都不去……等你。(挂上电话,在房间里走。停下来,脸对窗户)
暗转。舞台转动。灯光亮。
下一个回忆。
技术情报所。齐洛夫和萨亚宾。萨亚宾在写什么东西。
齐洛夫 五点多了。够了。(把纸放进桌子)你停止吧,最近你工作得像部机器。
萨亚宾 有什么办法?你倒好,发发议论,你是有了住宅的人……不管怎么说,单独的住宅——是件伟大的事。就拿这方面来举例吧,在跟别人合用的住宅里,什么都露在大家面前,我老婆跟人吵架,而你,要是你是个好脾气的人,那你就忍着吧,可是,也许,我想揍她一顿呢?不,真的……等给了我们住宅,那时候,我们还得瞧瞧,谁赛过谁。
齐洛夫 (笑)祝贺你们乔迁的时候,我将送一副拳击手套给你们。
萨亚宾 是啊,你有了住宅就是个自由的人,你要不喜欢这个办事处——你拔腿就能上别的办事处去。
齐洛夫 上哪儿?举个例说。
萨亚宾 上工厂,或者是,譬如,去搞科研。这有什么特别的?
齐洛夫 算了吧,老家伙,我们是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萨亚宾 那为什么?
齐洛夫 因为,你呀,就像我爸爸说的,又懒又不可救药。
萨亚宾 那你呢?
齐洛夫 我?……(冷笑一下)其实,我倒还能做点事,不过,我不想。没有愿望。
萨亚宾 就我个人来说,这里也不坏,但是老婆……
齐洛夫 不,老伙计,我们的办事处对你我来说是最合适的地方,是亲爱的家。
萨亚宾 走着瞧吧。(收拾东西)你有什么计划?我们要去看足球赛。
齐洛夫 (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去吧。
萨亚宾 眼前,(从桌子里拿出棋盘)还来得及赶一盘。
齐洛夫 来吧。
萨亚宾 球赛准是很有趣,是我们对克拉斯诺格勒,你不想去开开心?(打电话)
齐洛夫 你别占着电话,我等人家打进来呢。
萨亚宾 (对电话)古札可夫?……你的情绪怎么样?……想不想输一盘?那你就来吧,趁我还有时间……
齐洛夫 我等电话,你听见没有?
萨亚宾 你别忘了,我走白子……喂,快点。(挂上电话)谁给你打电话?(摆棋子)是那个姑娘吗?
齐洛夫 是又怎么啦?
萨亚宾 我看你在她身上花很大劲。
齐洛夫 我喜欢她。
(电话铃响。)
(摘下电话筒)伊拉?……你好,我的亲爱的……你在哪儿?……
萨亚宾 我的情人,我的爱,你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
齐洛夫 我想你……不信?……那我怎么给你证明?……你看,我瘦了多少……是的,从昨天晚上开始……不要那么久,这一切都快得很……你在哪儿?……什么?……在打自动电话?……有人妨碍你?……谁妨碍你?……盯梢?……(对萨亚宾)小鬼头们,你瞧,她长得太娇艳……(对电话)叫他们去见鬼吧,你用警察来威胁他们……你可别对他们笑,听见吗!……六点钟我在“勿忘侬”咖啡馆等你……“勿忘侬”,六点钟。别迟到……什么?……你千万别跟他们交谈,无论如何也别!(挂上电话)你看流氓变得多凶。
萨亚宾 我不能明白——你是爱上她了,还是耍她?
古沙克上。手拿一本小册子。
古沙克 怎么,你们是想让我坐牢?(稍停)
哪儿弄来的这个假材料?(稍停)
你们谁给我塞了这篇无耻的假情报?
齐洛夫 头头,出什么事了?
古沙克 啊,自然啦,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齐洛夫 怎么,这里(指小册子)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
古沙克 不正确的地方?……说得真好!您不认为,您是多么谦虚吗,不正确的地方!这完完全全是胡说!是撒谎!
齐洛夫 是指什么?
古沙克 (用手指捅着打开了的小册子)瞧!瞧!好像您不知道!
齐洛夫 瓷器厂?是真的吗?
古沙克 那里过去没有,现在也不曾有过什么改建!
齐洛夫 您说什么?
古沙克 这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齐洛夫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可怕。乱套!这怎么会发生的呢?我们来弄清楚。怎么办?……马上……原稿在哪儿?(搜桌子)
古沙克 你们谁干的这件事?(稍停)
齐洛夫 是我。
古沙克 齐洛夫,您越来越叫我不喜欢。
齐洛夫 有什么办法,也许,我得改变一下发式?
古沙克 别说俏皮话,齐洛夫。我跟您说,事情完全不像您想的那么轻松,您得坐下来写检查。(对萨亚宾)您也写。
萨亚宾 我?
古沙克 您,就是您。文章是你们签发的,两人都得负责。
齐洛夫 这跟他不相干。
古沙克 照这么说,是您一个人的错误?
齐洛夫 是这样。
古沙克 我就是这么想的……从您方面来说是高尚的,甚至是很高尚,我很理解您,真正的朋友只能这样做。
齐洛夫 不,我的理解是,我蒙哄了他……
古沙克 (讽刺地)啊,就是说您蒙哄了他。就是说,是这样: 您得受惩罚,而他该受表扬。我对您理解得对吗?
齐洛夫 可不,完全合乎逻辑。
古沙克 这样,是这样,你们倒好,简直是妙……只是有一样不好……不好,我的朋友们,你们认为别人比你们蠢。或者是,你们认为这就是好?
齐洛夫 这不好。
古沙克 不好!就是——不好。您为什么要袒护他——这我们大家都很清楚,也包括我在内……但是,您却没说,为什么,有什么根据,我应当比大家更蠢?(对齐洛夫,直截了当地)您承认吧,这个问题我迟早必须向您提出来。
瓦莱丽娅上。她停在门口,他们没有发现她。
齐洛夫 是的,问题有意思……
古沙克 下一步将更有意思。请告诉我,我们机关的工作对您合适吗?
齐洛夫 (稍停片刻)是的,非常合适……怎么,难道问题有这么尖锐么?
古沙克 如果这件(在空中挥动小册子)令人发指的不负责任事件是您一个人的责任——我就解雇您。(稍停)看吧,好朋友们,你们必须讲真话……那么,这事是谁干的?是一人干的?还是你们俩干的?……
稍静场。
萨亚宾 我不知道这篇文章。是他准备的,我信任他。
古沙克 这样……(对齐洛夫)呶,您现在要说什么?
齐洛夫 我已经说过,文章是我准备的。
古沙克 这样的话,问题就解决了。(对萨亚宾)不过,您反正还得受记过处分。今后,凡是未经您仔细阅读的东西,您任何时候,什么字也别签,这在过去是尽人皆知的起码常识。不成样子!
瓦莱丽娅 您好!
古沙克 午安。
瓦莱丽娅 (对古沙克)他们在那儿干了什么,啊?敷衍塞责!瓦季姆·安德列伊奇,他们不是该骂,而是该打。可惜,我是个弱女子……
古沙克 是啊,我不得不向您抱怨,他们在工作中犯了严重的错误,我要说——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瓦莱丽娅 原来这样?……那您就狠狠地收拾他们!无论如何我请求您采用一切严厉措施来惩罚我丈夫。
古沙克 您的丈夫还够不上您的……嗯……
齐洛夫 (提示)原则性。
古沙克 就是!
瓦莱丽娅 (对丈夫)笨蛋。(对古沙克)瓦季姆·安德列伊奇,不管您怎么治他——都将使我很高兴。
古沙克 我很遗憾,这一回真的不处理不行。
瓦莱丽娅 瓦季姆·安德列伊奇!我有个美满的想法!对他们,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惩罚了!您申斥他们,或别的什么都行——他们全不在乎,甚至把他们从工作岗位上赶下来,——反正都一样,什么也触动不了他们,除去一样……
萨亚宾 这是什么?有意思。
瓦莱丽娅 (对古沙克)说吗?
古沙克 说吧,瓦莱丽娅,您,谢天谢地,有着健全的头脑。
瓦莱丽娅 (指萨亚宾)我们今天不让他去看足球赛,怎么样?
萨亚宾 (调整成需用的调门)听着!
瓦莱丽娅 是的,是的,是的!你不是去看足球赛,你得坐在这里,还得工作。得加班加点!你懂吗?而足球赛,由我们,我和瓦季姆·安德列伊奇去看!
齐洛夫 不坏。
瓦莱丽娅 (对古沙克)怎么样?
萨亚宾 (还是那个调门)喂,你要知道,这事不能由你一人作主……
瓦莱丽娅 (对古沙克)决定了吗?
古沙克 (不自然地笑)有趣,当然……不过,同时……这好像不是种办法……
瓦莱丽娅 定了!您不也是个球迷吗?
古沙克 我?……我好像还没有特别的嗜好成癖,而是,您知道,是适度的……
瓦莱丽娅 那您就想象不出足球赛对他是意味着什么!我们走吧!走吧!请您相信,这是对他的真正的惩罚。
古沙克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瓦莱丽娅 瓦季姆·安德列伊奇!他们都是明摆着的,他有事,他们俩都有事,而终究是——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呀!
古沙克 不,我……是没什么,不过,您想想,这可能引起各种各样的非议……
瓦莱丽娅 瓦季姆·安德列伊奇!什么非议!这有什么可非议的?(对丈夫)那你说吧,你怎么想。
萨亚宾 瓦季姆·安德列伊奇,我们是她当司令,甭想拗过她……
瓦莱丽娅 (挽起古沙克的手)瓦季姆·安德列伊奇,我们要迟到了。而齐洛夫,您就把他的假期往后拖一星期,要是他赶不上打猎的时间,那……
齐洛夫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
瓦莱丽娅 您瞧见吧,这,他就受不了啦。
(拉着不知所措的古沙克到门口)好吧,咱们快走。
古沙克 (在门口)瓦莱丽娅,您瞧,要是您以为他们不受惩罚就这么白白过去——那您就错了。
瓦莱丽娅 那还用说。每个人——都得论“功”行赏。因此,你们别存什么指望。友谊归友谊,而公事……(跟古沙克一起消失)
萨亚宾 (不无骄傲地)看见了?
齐洛夫 是啊,跟她在一起没错。
萨亚宾 生活中的朋友。
齐洛夫 是啊,你们真是旗鼓相当的一家,你是个好样的……
萨亚宾 老伙计,他不会解雇你的……老伙计,你要谅解!我的住宅差点吹掉!你亲眼看见的!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门外声音:“电报。”
齐洛夫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电报,边走边打开电报——突然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
出什么事了?
齐洛夫 父亲死了。(静场。坐在椅子上,垂下头)这一回老头没弄错。……(静场)
萨亚宾 什么时候死的?
齐洛夫 昨天,六点钟……(稍停)爹啊,爹……要是我知道……(静场。站起来,拨电话号码)加尔卡……父亲死了……是的……是的……你有钱吗……把所有的钱都带来,我要去……今天去,马上去……是的,我在办事处等你。等你……(挂上电话)
萨亚宾 来得及吗?
齐洛夫 应当来得及……飞机五个小时,轮船半天,到那儿再坐公共汽车……但愿赶得上。
萨亚宾 是啊……现在他大概是不会解雇你了。
齐洛夫 什么?
萨亚宾 我说,出了这样的不幸——他不会解雇了你,他没有权利。
齐洛夫 住嘴,白痴。
古札可夫和薇拉上,齐洛夫低头坐着。
古札可夫 阿里克们,好!(稍停)
古札可夫 干吗发愁,干吗不高兴,亲爱的山鹰们,是想喝酒啦,酒鬼们?(走过去,坐到棋盘前)来吧,象棋大师,……
萨亚宾 等等,这不是玩的时候。
古札可夫 出什么事了?
薇拉 他们对生活失望了。
古札可夫 是啊,也许,他们是对的。生活基本上是完了。
萨亚宾给古札可夫看电报。
薇拉 (对齐洛夫)阿里克,你怎么啦?隔夜醉还是怎么?头痛?
齐洛夫 别说了,傻呆。
薇拉 他真的情绪不好。
齐洛夫 跟你说,住嘴!
古札可夫 (对薇拉)别理他!
齐洛夫 (对薇拉)你上这儿来干吗?你在这儿想要什么?
古札可夫 她是和我来的。
齐洛夫 带着她满机关乱转,你完全可以找个更体面点的事干。(稍停)
薇拉 (对古札可夫)呶?你对他这话怎么回答?
古札可夫默默地把电报递给薇拉。
哀乐。暗场。舞台转动。音乐停。
继续回忆。
“勿忘侬”咖啡馆。齐洛夫和加林娜停在咖啡馆门口。
齐洛夫 现在你走吧。
加林娜 来得及回家弯一趟吗?
齐洛夫 干吗?
加林娜 准备一下。
齐洛夫 要什么准备?我又不是去赴命名日……走吧,回家吧。
加林娜 反正是,也许……
齐洛夫 什么?
加林娜 也许是,我和你一起去?
齐洛夫 不,不,定了,我一个人去。
加林娜 我以为,那样会好些……
齐洛夫 怎么会好些?……到那儿你又帮不上忙……什么时候了?
加林娜 差二十分六点。
齐洛夫 再见。我就要上飞机了,我来这儿看看,喝一点儿……再见。(进咖啡馆里边,桌前坐下)
(加林娜站在门口。)
季玛!
服务员上。
服务员 (对加林娜)好,加尔卡……进来吧,来做个客。(走到齐洛夫跟前)好,维佳。
齐洛夫 好,季玛,请给我来点伏特加。
服务员 (低声谈加林娜)维佳,你妻子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我,当然,无所谓,可从她那方面来说是不礼貌……要多少伏特加?
齐洛夫 二百克。
(服务员下。加林娜走到桌子跟前。)
你还在这儿?
加林娜 我跟你坐一会儿。(坐下)趁你还在的这会儿工夫。
齐洛夫 我愿意一个人,你明白吗?
加林娜 不明白,我感到正是现在……
齐洛夫 正是现在我愿意单独一个人。(稍停)
加林娜 是的,我明白,对你父亲说来我是外人……就是对你说来,我也早就是外人了……我想跟你说,我早想说了……我收到一些信……
齐洛夫 什么信?
加林娜 我每天收到信。
齐洛夫 是吗?……谁来的?有意思……当然是童年时的朋友写的啰?
加林娜 他爱我。(稍停)
齐洛夫 那,你对他怎么样呢?
加林娜 我不知道……不过,像你我这样,再这么下去是不行了。
齐洛夫 因此,你决定偏偏在今天跟我说这个?
加林娜 你说真话,你不需要我。
齐洛夫 你怎么不害臊?……你跟人通信,吊膀子,鬼知道干什么,你还偏偏在今天!在我爸爸死去的这一天通报给我……谢谢你的安慰啦。(稍停)
加林娜 大概,是我的错,不过我再也不能……请原谅,要是我错了。
齐洛夫 不,你不用客气!那干什么!说下去!说你跟他之间怎么回事儿吧,说吧。
加林娜 我没什么说的。
齐洛夫 没什么说的?……我不明白,不明白。我不信。你沉默,就说明你骗了我,我从哪儿能知道你们实际上是怎么回事?
加林娜 别说啦,你胡想些什么。
齐洛夫 我胡想?你自己说的,你都不知道爱谁了。
加林娜 这不是事实!
齐洛夫 你明白,你到了什么程度了么?还要我把你这种女人带到我父亲坟上去?永远也别想!走开,我不愿见到你!
加林娜 你疯了!你自己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齐洛夫 我跟你说,走开!总之,你可以别再现眼了!你可以上你自己的朋友那儿去——请吧!祝你幸福!
加林娜 你怎么啦?……我没有给过他任何口实。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他回信……我总共才给他写过两封信,总共才两封,你怎么能这样?……
齐洛夫 (突然平静地)算了……我神经发作,对不起……神经衰弱,你得明白,我的神经是在什么样的心绪中……
加林娜 我自己错了,你原谅我……
齐洛夫 行了,你别委屈……我是觉得,我需要一个人待着……(稍停)你还是回家吧,好吗?
加林娜 (起立)好的。
齐洛夫 也别生气。
加林娜 我没生气。你什么时候回来?
齐洛夫 什么时候?……我想是,过一个或一个半星期。
加林娜 真不好,没有帮你准备一下,你连雨衣都没带。
齐洛夫 没关系,凑合得过去……(走到她跟前,吻她的面颊)
再见。
(加林娜下。静场。服务员上。)
什么时候了?
服务员 差五分六点……不来点小吃?
齐洛夫 不用……季玛,跟我一块儿喝。
服务员 (坐下)谢谢,维佳,不过上班的时候,我——一滴都不喝。你要知道,这是我的规矩。(稍停片刻)怎么样啦?数着日子了吗?我们还剩多少天啦?……我的摩托车还行,很好……维佳,可船得涂树脂,你要给赫洛美那边写封信……维佳!
齐洛夫 啊?
服务员 我在说船,得给那儿写封信。
齐洛夫 我全都做了,船已经泡在水里了。
服务员 好样儿的。
齐洛夫 是啊,就剩十八天了。没关系……(沉默)
服务员 你在愁什么?
齐洛夫 我出了不幸的事,季玛。
服务员 什么事?
齐洛夫 我要去埋葬老头……
服务员 (稍停片刻,同情地)明白了……
(稍停。齐洛夫喝着酒。)
是伤心事……
齐洛夫 真恶劣,季玛……我是他的不肖子,四年多都没去探望过他一次……
服务员 嗯……
齐洛夫 现在才去见面……
服务员 远吗?
齐洛夫 (肯定地摇头)我怕,来不及……(稍停片刻)我该付多少钱?
服务员 一卢布六十戈比。
齐洛夫 (取钱)是啊,我欠你三卢布……
服务员 三卢布二十戈比,维佳。
齐洛夫 啊,对不起……给(给钱),谢谢。
服务员 (起立,舔数)我该找你三十五戈比。
(齐洛夫挥手。)
感谢。
伊林娜在门口出现。
齐洛夫 (对服务员)回头见,季玛。
服务员 回头见。保重,老伙计,别泄气。(下)
伊林娜 (走进来)晚上好。
齐洛夫 上这儿来,坐下。
(伊林娜坐下,顽皮地把手搁在桌上,挺腰,抬头,完全像坐在课桌前那样。笑起来。)
(把自己的手掌放在她的手上)呶?你是怎么行动的?
伊林娜 我是个听话的姑娘,我按你嘱咐的那样行动。
齐洛夫 你是个聪明姑娘。那些流氓呢?……就是打电话的地方?
伊林娜 哎哟!我勉强逃过他们,他们是疯子,起先他们不让我从电话亭里出来。
齐洛夫 这些坏蛋。
伊林娜 噢不,他们是疯子,他们不放我,我跟他们说,放我,要不我就要骂你们了。以后,有一个人说,别骂,你跟我们走,我,他说,今天过生日。大概是说谎。我说我要赴约会,可他们,还是那样,说,我们送你,那还不是疯子?(不停顿地)可是你骗我,你没有瘦,一点都不瘦,不过,你很忧郁。
齐洛夫 我要走。
伊林娜 什么时候?
齐洛夫 现在,我们告别一下,就上飞机。(稍停)
伊林娜 一定要走?
齐洛夫 一定。
伊林娜 那就走吧,我等你。要等很久吗?
齐洛夫 很久。整一个星期。
(加林娜上。手拿雨衣和皮包。她急急地进来,但是,当她向齐洛夫和伊林娜坐着的桌子走了几步以后,停下来了。稍停。加林娜看着他们,他们看着她。齐洛夫的手一直还在伊林娜的手上。
加林娜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跟前,把雨衣和皮包放在上面,突然急匆匆地下。)
(稍停)
伊林娜 这是谁?(稍停)
齐洛夫 这是我的妻子。
伊林娜 (受惊)妻子?……
齐洛夫 是的,我结婚了。……(静场)
这样……你激动得很,脸色难看极了……对你说来全完了……(稍停)
呶?……你可以叫我坏蛋,可以站起来就走……做你想做的事。(稍停)
全完了,是吧?啊?你干吗不说话?……你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么?好吧,我教你……
伊林娜 (轻声地)不……
齐洛夫 什么——“不”?跟你说我结婚了……难道这什么也没有改变?
伊林娜 是的,这什么也没有改变……都一样……
齐洛夫 (挨着她坐,拥抱她)我的亲爱的!你脸色白得像堵白粉墙,放心吧,这全是不值当的小事。我是结婚了——不错,登记了——是真的,可是我跟她早就已经合不来了,我们是朋友,好朋友,不超过这个关系。
伊林娜 这是真的?
齐洛夫 第一天我就可以告诉你一切,可是,为什么?——你想想……你怎么!我要欺骗你的话,今天,现在我就可以骗你,我就说她是我的妹妹……
伊林娜 起先我差点没死……以后,我觉得,结了婚还是没结婚,对我都一样。这个想法使我自己也害怕。
齐洛夫 可怜的姑娘!我的好人儿!你一点都不知道你是多么美好……
稍停。齐洛夫吻伊林娜的手,她阻止他,难为情地看看周围。
伊林娜 我想吃东西。
齐洛夫 好主意,我们这就吃晚饭,还喝点儿,对吗?(大声)季玛!……
伊林娜 那你的飞机呢?你来得及吗?……
齐洛夫 (阴郁起来)是的,你说得对……我得赶紧……
服务员上。
服务员 (对齐洛夫)你叫我?
齐洛夫 是的……(稍停。犹豫不决)随便吃点儿,还有酒……一点儿。
服务员 吃点儿——吃什么?
齐洛夫 (对伊林娜)你想吃什么?
伊林娜 你想要的也就是我想吃的。
齐洛夫 (一下子坚决地)煎牛排,来个冷盘,一瓶葡萄酒,白兰地二百克,齐了。
伊林娜 不耽误上飞机吗?
齐洛夫 我明天走。(对服务员)你都清楚了?
服务员 全清楚了。
哀乐的旋律。它猝然中断。在刹那间的静场以后,代之而起的是这个旋律的放肆的变调。舞台转动,音乐停止,灯光亮。齐洛夫站在自己房间的中央,他的脸朝窗户。
第三场
齐洛夫 (打电话)是宿舍吗?……劳驾,请叫一下四十号房间的伊林娜……什么?……很久了吗?……带着东西?……她考上大学没有,您不知道吗?……今天?……等一下!你们有招生委员会的电话吗?……二二一三八……谢谢,谢谢。(挂上,然后又拨)二二一三八……招生委员会吗?……编辑部打扰您了……古札可夫……是的,是古札可夫……我们请您查一查,有个罗什柯娃·伊林娜·尼古拉耶芙娜到你们那儿考一年级……是罗什柯娃,英语系……她怎么啦?——考取没考取啊?请了解一下……是的,急的,电话?五二○四八……过二十分钟?……好吧,我等着。
(挂上电话,坐在电话机旁)
暗转。舞台亮。
下一个回忆。
齐洛夫的住宅。台上出现用墙和门隔起来的两个房间。一个房间里,齐洛夫坐在桌前做打猎准备工作,桌上放着天平,各式各样的盒子,弹筒。在这个房间里,猎枪,木头鸭子,齐洛夫的大相片引人注目。相片上的齐洛夫打猎装束,挂满虏获物,身后以大自然为背景。另一间,是庆祝新居的那个房间。加林娜忙着准备行装。
在这里的显著地方,一架全新的电话机。
加林娜准备完毕,关上箱子,坐下来,默默地坐着。
齐洛夫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
齐洛夫 准备完了?……怎么,行前让我们坐会儿。(坐下)你打电报了?
加林娜 是的……
齐洛夫 有人接你吗?
加林娜 是的,有人接……
齐洛夫 你有把握他们在家?
加林娜 他们?……是的,他们总会有人在家的。
齐洛夫 好好休息,让他们带着你去采蘑菇,摘果子……你叔叔是猎人吗?
加林娜 我看,不是……
齐洛夫 那里打猎怎么样?不知道吧?
加林娜 我看,很好,那儿有极好的森林,湖泊……(突然地)我们去吧。
齐洛夫 上那儿?打猎去?
加林娜 不,我开玩笑,我不会带你去……休息就是休息。
齐洛夫 对,我们分道走更好,没有多久。
加林娜 是啊,分道走更好……
齐洛夫 打猎即将开始,因此,现在扑向一个新地方是不适宜的,我等了整整一年,不能再冒险。
加林娜 是啊……干吗要冒险……(静场。站起来)知道吗,你不用送我,箱子轻得很……我要了一辆出租汽车。
齐洛夫 随你便……什么时候等你?
加林娜 等?……难道你还等我?
齐洛夫 那可不?你什么时候回来?
加林娜 回来……不定什么时候。
齐洛夫 不定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意思?
加林娜 噢不,我开玩笑,过一个月回来……呶,让我们告别吧。
(他们接吻。)
祝你幸福……别忘了我,有时候……呶,再见?
齐洛夫 再见……回来的时候,一定打个电报,听见吗?
加林娜 (在门口)是的,一定……(下)
齐洛夫 (坐了两秒钟。沉思。然后在房间里踱步,看窗外,又踱步,然后坐到沙发床上打电话)宿舍吗?……劳驾,请找一下四十号房间的伊林娜……罗什柯娃,伊林娜……尼古拉耶芙娜……没人去叫?……不可能,我是学校里有事给她打电话的……是副院长……是的,副院长……这就劳您驾了……我等着……(躺到沙发上。静场。用陌生的嗓门)罗什柯娃同志?……要是我没弄错,您是伊林娜·尼古拉耶芙娜……是副院长在打扰您……您要知道,我们有一个问题……您是共青团员吗?……不是?……那为什么?……这不是理由……也许,您信奉上帝?……那您到底信什么?……那您看,谁应当知道?是我还是怎么?……该严肃点儿,罗什柯娃同志,严肃点儿……那好吧,我们还是录取您上大学,给您助学金……比一般高,是的,比一般高。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美丽的眼睛……要是我没记错,你的眼睛是天蓝色的……(用自己的嗓门)你好,我亲爱的……(笑)当然是我罗……你信以为真了……别骂……你瞧吧,一切都会是这样的……我在家……(干练地)你,是这么回事儿,你赶快来我这儿……现在直奔这儿……是的,我一个人……孤单一人……她走了……暂时去一个月……别找托辞,我等你……很简单,我还指给你看过……是的,离车站第二栋……绿阳台,完全正确……第五层,第二十……二十号住宅……等你……(挂上电话,在房间里踱步,坐到窗台上)
(加林娜上。)
出什么事了?……忘了东西?
加林娜 不,我回来是为了……我要跟你讲真话,我彻底走了。
齐洛夫 彻底?
加林娜 是的。(稍停)
齐洛夫 “彻底”——这怎么理解?永远,一辈子,是这样不是?
加林娜 是这样……永远,一辈子。
齐洛夫 你这是当真?(稍停)
你是早就拿定主意了?
加林娜 是的。
齐洛夫 结果是,你居然能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加林娜 你看到了,我不能……
齐洛夫 你还有把握……
加林娜 (打断他)出租汽车在等我,别了。
齐洛夫 等等。事儿这样做可不行,打算永远走了,可连问都不问我对这有什么想法。
加林娜 请求你,再也甭废话了,干吗呢?我们已经全都说了……说了六年多……我再也不能忍受……别了。
齐洛夫 不,这样不行。“一辈子”、“永远”、“别了”——你把这从脑子里扔掉,你去一个月,整一个月。
加林娜 我要赶不上火车了。
齐洛夫 我才不管这火车呢,你得答应,你还回来,否则我不放你……你得答应,并把地址留给我,你听见吗?
加林娜 你要什么地址?
齐洛夫 什么地址?……当然是你的,你叔叔的地址,还有什么地址?(稍停)
加林娜 我不是去叔叔那儿。
齐洛夫 什么?……那你去哪儿?找谁去?……找童年时的朋友?(稍停)
是找他吗?
加林娜 是的。(稍停)
齐洛夫 (激动起来)果然如此……
加林娜 别来这一套,你装够了。我上哪儿,找谁——这对你都一样,也别做出你好像因此而激动的样子,你早就什么东西都激动不了了,你对一切,世上的一切,都麻木不仁,你没有心肝,问题就在这儿。心肝全无……
齐洛夫 (摇晃她)那你呢,你这下贱货,你有心肝?啊?它在哪儿?我问你,它在哪儿?你要是有心肝,把它拿出来给我看看!
加林娜 放开我……放开。
齐洛夫 嘿,你着急了……我明白,你憋不住要给我戴绿帽子……那可不行,见鬼了!(把她拖到另一个房间)没那么容易!(把她按在椅子上)坐着别动!婊子!(上阳台,喊)喂,师傅!……师傅!……喂!劳驾,请叫一下司机!
(加林娜低头坐着。)
等他来的时候,请跟他说,让他上五楼……劳驾了……
(加林娜一下子站起来,上原来的房间去。)
让他把箱子带上来!……谢谢!……(转身向门奔去,但这时加林娜已把门关好锁上)开门!(敲门)快开门!(用肩膀冲撞,撞不开)开门!……开门——要不然就更糟!
(加林娜坐在门前的地板上,哭。)
(刹那间无声地站了会儿)开门,我恳求你……别惹急我,你可怜可怜……
(加林娜哭得更响。)
(敲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无声地站了会儿)那好吧,你开门,我不碰你……而这个朋友,你听着,我要打死他……开开!……哪儿你也不能去……简直是不可思议。
(加林娜站起来,擦眼泪。)
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妻子……当我听说你这件事——我奇怪我怎么没有掐死你!(沉默了一下)你听着!我要跟你坦率地谈谈,我们好久没有坦率地谈了,糟就糟在这里。
(加林娜悄悄地下。)
(真挚而热情地)我知道,是我自己错了,是我自己把你招惹成这样的……我折磨你,可是,我向你起誓,这种生活我自己也厌恶……你是对的,我对一切,世上的一切,都麻木不仁,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不知道……难道我真是没有心肝?……是的,是的,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今天我才明白了,你听见吗?除了你,我有什么?朋友吗?我什么朋友也没有……女人吗?是的,有过,可是要她们干吗?我不需要她们,相信我吧……那还有什么?是我的工作吗?我的上帝!你要谅解我,难道可以把这些贴在心上吗!我一个人,一个人,生活中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帮助我吧!没有你我就完了……让我们一起去个什么地方,重新开始,我们还不怎么老……
(伊林娜上。)
你听见我说的吗?
(伊林娜停下来。)
听见吗?
伊林娜 是的……
齐洛夫 我带你去打猎,想去吗?
伊林娜 想去。
齐洛夫 这就好了……你知道,在那儿你会看到什么吧?……我向你起誓,这种景象你连做梦也梦不着。只有在那儿你才感到自己是个人。我带你划船,听见了吗?你连见都还没见过的船。我把你划到对岸!你想吗?
伊林娜 是的……(满怀着她的激动,她凝神屏息地站在门前)
齐洛夫 不过,你要注意,我们起得很早,要在天亮以前。你将看到,那是什么样的雾啊——我们飘浮着,像在梦中一样,不知道飘向何方。而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呢?啊!那就像在教堂里,甚至比在教堂里更圣洁……而晚上呢?我的上帝!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寂静啊?没有你,明白吗?你还没有出生。什么也没有,也不曾有过,也不会再有……你将看到野鸭,那是一定的。当然啦,我是个不大好的射手,但是,难道事情在于这个吗?……我打猎从未携带过任何一个女人,只有带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爱你……你听见吗?……给我开门吧!
伊林娜 开门?……难道你被关着?
(齐洛夫推门。)
真的。(拧开)
(齐洛夫敞开门。静场。齐洛夫惊住,惘然。)
你干吗这么望着我?(稍停)
齐洛夫 见鬼了!……你简直是个女王!多好看的连衣裙啊!妙!你从哪儿弄来的?
伊林娜 这件?……它不过是件旧的……昨天和前天我都穿的它。……
齐洛夫 不可能……反正一样,今天你特别……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
伊林娜 (高兴)这是真的?……可是,是谁把你关起来的?
齐洛夫 关起来?……噢,关起来!是邻居……成年人,还老是恶作剧。
伊林娜 你真的那样爱我吗?
齐洛夫 怎样爱你?
伊林娜 那样爱我,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
齐洛夫 (拥抱她)你怎么,怀疑我?
伊林娜 不……你怎么知道是我?难道你听得出我的脚步声?
齐洛夫 当然啦。
伊林娜 (她感到幸福)简直不能相信……
齐洛夫 那为什么?我在等你……不过,要是诚实地说真话,我在阳台上就看见你了。
伊林娜 你去打猎的地方远吗?
齐洛夫 什么?……是,是,很远,远极了。
伊林娜 父亲也带我去打猎的……不管怎样我要跟你走。上不上大学——无所谓。那什么时候去?
齐洛夫 什么——什么时候去?
伊林娜 我们什么时候去打猎?
(齐洛夫突然笑起来。)
你干吗笑?
(他笑着,不能回答。)
你怎么啦?干吗笑?
齐洛夫 (边笑边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别在意,我这是……想起一件事……刚在……刚才……(停止笑)这就完了。
伊林娜 (吃惊地)你不是讥笑我吧?
齐洛夫 你怎么啦,当然不是的,我就是想起……想起一个笑话,是昨天在办事处人家讲的,突然想起来了,有时候是会这样。
伊林娜 你说吧。
齐洛夫 说什么?
伊林娜 说笑话。
齐洛夫 不值当的。
伊林娜 不,你说。
齐洛夫 那好吧……丈夫出差去……或者,不是的,是妻子出差去……哎,去他的吧!
伊林娜 不,你说。
(齐洛夫摇头: 不。)
那为什么?
齐洛夫 你不能听。这个笑话不好,是个坏透了的笑话。
伊林娜 我们什么时候去打猎?
齐洛夫 快了,我们很快去。
暗转。黑暗中响起电话铃声。灯光亮。齐洛夫坐在电话机旁,电话铃响着。
齐洛夫 (清醒过来以后,抓起电话筒)是……是的……什么?取回了证件?……没有考取——这您知道得确切吗?……等一下!她什么时候拿回证件的?……清楚了……不,等一下!我对您有个很大的请求……请告诉我,您认识她吗?……那就请在她偶然去您那儿的时候转告她……如果突然去的话!请转告她,齐洛夫给她打过电话……齐洛夫,说他恳求给他回个电话……是的,恳求。就这么转告她……(挂上电话)走了……
(赵鼎真译)
【赏析】
三幕剧《打野鸭》发表于1970年,它是一个关于“放荡者”命运的故事,是作者对于一个复杂矛盾个性的刻画,也是对于人们在物质生活富足以后精神生活面临危机的一种揭示。这个主人公的出现曾引起了戏剧文学界的激烈争议。有人将齐洛夫贬为“酒鬼”和“野蛮人”,有人又把他等同于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费佳·普洛塔索夫(《活尸》)。而齐洛夫的表现和遭遇则“不仅仅是一种恶习,更是一种煎熬”。在他的身上,折射了20世纪60年代苏联青年中一个特定人群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在他们身上,理想和现实是不相融的,他们的许多痛苦就来源于此。作者自己也承认,在这个主人公身上存在着严重的道德丧失症。很显然,万比洛夫笔下的齐洛夫和西方“垮掉的一代”文学中那种颓废青年形象有着某种对应关系,而齐洛夫身上却更多了作者对人物痛苦的真诚体会和同情。
在万比洛夫的剧作中,《打野鸭》被认为是最难解的作品。其中之“难”主要在于对剧中人物齐洛夫的理解。要解开其难,必须从齐洛夫入手。作者对齐洛夫有一个寥寥数语的介绍: 他“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结实;在他的举止风度中无不透出他对自己身体状况的自信。但在他的行为言谈中却有着一种心不在焉和空虚,不过,这点并不是第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在整个情节的发展过程中,作者将这个体格健壮的年轻人的精神堕落从各个方面为我们展示了出来。送殡的音乐和轻松调侃的音乐轮番响起;朋友们“开玩笑”似地给他送了一个花圈,上面写着:“献给令人难忘的、在工作中以身殉职的维克多·亚历山大洛维奇·齐洛夫。万分悲痛的朋友赠。”他经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很清楚,生活从根本上完了。”从情节展开的父子亲情、爱情、友情和公德心这些方面看,他的道德水准几乎为零。他是个不孝的儿子。四年来他没有看望过父母,对他们的生活及健康状况漠不关心,当他收到父亲病重的信,他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他也不是一个真诚的朋友。他对朋友的选择是十分功利的,从来也不会当真。不过,他总是很走运地得到了别人的信任。在“勿忘侬”咖啡馆,他居然对“朋友”一词作了这番厚颜无耻的注释:“朋友们!……坦率地说,我连见也不想见他们……难道你还能指望谁吗?……比如我和你是朋友。朋友倒是朋友,而我,这么说吧,我会为一个戈比出卖你。然后,当我们再见面时,我会对你说:‘老伙计,我告诉你,我还有一个戈比,跟我走吧,我爱你,我想和你去喝一杯。’于是你就跟我去了,去喝酒去了。”他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工程师。工作令他讨厌,让他痛苦,他原本受过很好的教育,但现在只能凭着抛掷硬币来决定稿件的取舍。他的朋友萨亚宾建议说:“你要不喜欢这个办事处——你拔腿就能上别的办事处去。……上工厂,或者是,譬如,去搞科研。”齐洛夫却回答道:“算了吧,老家伙,我们是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其实,我倒还能做点事,不过,我不想。没有愿望。”在对待爱情上,他同样缺乏真诚。他常用的方式仍然是欺骗和信口开河。六年来,他一直欺骗着妻子加林娜。做教师的加林娜一直耐心地等着他的幡然悔悟。可他对加林娜的回报是粗鲁的教训和无耻的谎言。难怪加林娜对他说:“你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相信。”他还故作无辜地说:“那怎么行。妻子就应该相信丈夫。那还能怎么样?家庭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相互信任。否则家庭生活就毫无意义了。不管怎么说我是你丈夫。”最后一句话暴露了他这番宣言的虚伪。他背叛了加林娜的感情,毁掉了加林娜的生活,欺骗了无辜纯洁的伊林娜。在他和加林娜进行着相爱时刻的回忆游戏时,他已无法像当年一样充满激情地重演向她求爱的一幕了。因为,他已失去了激动的能力,他已经没有能力成为一个真诚的人了。加林娜绝望了:“你都忘记了。一切都忘了!……当时完全不是这样的。接着你很动情地……”加林娜比其他人更了解他的“病症”所在——“别来这一套,你装够了。……你早就什么东西都激动不了了,你对一切,世上的一切,都麻木不仁,你没有心肝,问题就在这儿。心肝全无……”她最后离开了齐洛夫,这对齐洛夫来说是个可怕的预兆。
对于生活中的悲剧,作者却用了喜剧的方式加以表现,这也是万比洛夫戏剧风格中极为明显的特征之一。剧中就有这样一个典型的情节: 齐洛夫正“诚恳和激情”地对妻子加林娜表白着:“你听着!我要跟你坦率地谈谈,我们好久没有坦率地谈了,糟就糟在这里。……我知道,是我自己错了,是我自己把你招惹成这样的……我折磨你,可是,我向你起誓,这种生活我自己也厌恶……你是对的,我对一切,世上的一切都麻木不仁,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不知道……难道我真是没有心肝?……是的,是的,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今天我才明白了,你听见吗?除了你,我有什么?朋友吗?我什么朋友也没有……女人吗?是的,有过,可是要她们干吗?我不需要她们,相信我吧……那还有什么?是我的工作吗?我的上帝!……我一个人,一个人,生活中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帮助我吧!没有你我就完了……”从他的语调、说话的不连贯以及独白的内容来判断,我们会觉得这是个悲剧的主人公。可另一个场景紧接着出现了: 在加林娜悄然离去以后,舞台上出现了他原本等候的伊林娜。毫不知情的他没有丝毫停顿地把上面那段表白说了下去。而善良单纯的伊林娜竟也被他的一番花言巧语所蒙蔽了。观众会因为这样的滑稽场面而捧腹,但也一定会为齐洛夫的不可救药感到悲哀。
对于齐洛夫这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以及他的出路,批评界曾有很多猜测和争论。作者在该剧的结尾为我们安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场面,让齐洛夫背对观众做一个上身颤动的动作,让人无法判断他是在哭还是在笑。这个开放式的结尾却让我们感到了齐洛夫身上的某些变化。透过他“平静、务实,甚至有点提高的声音”,我们相信,齐洛夫的生活要发生变化了,也许他会去打猎,因为这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兴趣”;也许他不再执着,只是“现实”地活着,没有任何灵魂的挣扎与痛苦。
20世纪70年代,齐洛夫这个形象与当时戏剧舞台上那些性格单薄、而言行上颇有英雄气概的正面主人公大相径庭。人们不能理解,齐洛夫身上那些消极因素何以受到作者态度暧昧的展示。而随着我们对自身精神世界的日益关注与深入探索,我们竟然发现,我们每个人身上竟然也有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东西,有着齐洛夫的影子。这就是这部剧作在苏联戏剧史上的重大意义,也是齐洛夫这个人物之所以引起争论的原因。而这一切注定了这部戏走向舞台的坎坷,以至于万比洛夫在生前并没有看到该戏的上演。
现在,万比洛夫对主人公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作者并不着意要求自己对这样的社会现象进行一种判断,重要的是,他表达了自己这一代人对生活的真实感受和作为一个作家的社会良知。俄罗斯著名作家帕乌斯多夫斯基曾经这样谈到契诃夫的善良:“我们可以谈契诃夫本人为人的善良,然而远为重要得多的是契诃夫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是善良的,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在我国文学中,大概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关怀人们,为人们而痛苦,力求帮助人们的了。”在万比洛夫身上,我们就看到了这种善良和痛苦。
(苏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