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胡安·特诺里奥 [西班牙]何塞·索里利亚

堂胡安·特诺里奥 [西班牙]何塞·索里利亚 : 【作品提要】
堂胡安和堂路易斯互报打赌的“战绩”,对手堂路易斯恼羞成怒,竟然约定双方以未婚妻为赌注,进行新的赌博。结果,堂胡安不仅欺侮了对方的未婚妻,还设计将自己深居于修道院的未婚妻、纯洁的少女堂娜·伊内斯拐出修道院,并且杀死了她的父亲堂贡萨洛,然后逃走。堂胡安回到家乡,发现自己的父亲临终前叮嘱将宅院变为墓地。就在这里,他遇到了伊内斯等人的亡灵,并在他们的感化下,最终灵魂得救。


【作品选录】

第四场　恶魔出现在天国门口

堂胡安、堂娜·伊内斯、堂贡萨洛、堂路易斯、奇乌蒂、布列希达及两名警官
塞维利亚郊外,面对瓜达尔基维尔河堂胡安的别墅,正面是向外凸出的窗户,左右各有一个门。

第一景

布列希达与奇乌蒂
布列希达　今晚真倒霉!要是知道事情会这样,我是决不会给这种蛮不讲理的人帮忙的。哎,奇乌蒂,我都散架了,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了。
奇乌蒂　噢!哪儿疼啊?
布列希达　哪疼?全身疼。身上、心里,都疼!
奇乌蒂　噢!这没什么。那是因为你不习惯骑马,颠的。
布列希达　好几次我都觉得要从马上掉下来。天哪!天旋地转,吓死人了。路两旁的树就像长了翅膀,又像让大风吹着从眼前直往后飞,往后飞,那么快的速度,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似的。要是再走一会儿,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奇乌蒂　你要是住在这儿,这种事一周至少会有6次。
布列希达　什么?
奇乌蒂　算了吧!我说,那姑娘还在睡吗?
布列希达　反正没醒。
奇乌蒂　是啊!可让堂胡安老爷搂在怀里,还是醒着好啊!
布列希达　你家老爷一定是魔鬼的亲戚。
奇乌蒂　胡说!你才是披着人皮的魔鬼哪!要不是魔鬼,你就不会干我家老爷干的事了。
布列希达　好啊!你这无赖!
奇乌蒂　甭管赖不赖,反正也达到目的了。
布列希达　在塞维利亚这样的大城市里,竟能轻而易举地从修道院中逃出来!
奇乌蒂　不是我家老爷,谁能有这本事。你想我家老爷是什么人,幸运之神总会陪着他,从不离开他的身边,而恶之神却身披锁链,躺在我家老爷的脚下,老老实实地睡觉。
布列希达　看来真是那么回事。
奇乌蒂　咱从没见过他那么大胆的人,他根本不知道害怕,不论碰到多么难的事,一旦干,就毫不犹豫,无论遇到什么,都会勇往直前,坚决迎战,无论干什么都能漂漂亮亮,彻底干完。甭问是哪儿,也甭问是什么事儿,只要听说“某地有闹事的”你就可以立即说“那是堂胡安干的”。决不会有错——要说今儿吗,回来得也是够晚的。
布列希达　教堂的钟声已打12下了,当然够晚的了。
奇乌蒂　那是因为12点以前必须回来。
布列希达　你家老爷干嘛不和咱们一块回来呀?
奇乌蒂　老爷在城里还有点儿事要办,当然要耽搁一下了。
布列希达　是准备出去旅游吗?
奇乌蒂　当然!说不定老爷今晚会到地狱里逛一逛呢!
布列希达　什么?到地狱里?
奇乌蒂　这有什么!咱们没干什么积德行善的事,所以去天堂看来是没望了。反正,老爷要是能回来,咱的安全就不成问题。
布列希达　你们真要去?奇乌蒂!
奇乌蒂　你从这扇窗户往外瞧瞧!瞧见什么啦?
布列希达　一只船在河上漂荡。
奇乌蒂　船长正等着我家老爷的命令,不管出什么事,他们都会把我们平安地带到意大利。
布利希达　真的?
奇乌蒂　放心吧!什么都不用担心。那是一条快船,在海面上行走如飞。
布列希达　嘘!我觉得伊内斯小姐好像……
奇乌蒂　好吧!看来咱还得回避回避。我家老爷说,除了你,不让任何人同堂娜·伊内斯小姐说话。
布列希达　知道!我知道了,你们说的我都照办。
奇乌蒂　那就全靠你啦!
布列希达　放心吧!

第二景

堂娜·伊内斯和布列希达
堂娜·伊内斯　噢!好可怕的梦。我这是怎么啦?现在几点啦?哎!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房间我从没见过呀!是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的?
布列希达　是堂胡安老爷。
堂娜·伊内斯　什么?是堂胡安……布列希达嬷嬷也上这儿来啦?
布列希达　是的。
堂娜·伊内斯　布列希达嬷嬷!这儿是什么地方?这个房间是修道院吗?
布列希达　怎么会是修道院呢!修道院?那不过是地地道道的猪圈,一副惨相,简直没法让人忍受。
堂娜·伊内斯　那这是哪儿呀?
布列希达　你过来!从这窗口往外看看,清一色修女的修道院,比得上堂胡安老爷的别墅吗?
堂娜·伊内斯　堂胡安的别墅?
布列希达　噢!就是你的别墅呀……
堂娜·伊内斯　布列希达嬷嬷,您说的话我听不懂。
布列希达　事情是这么回事,在修道院里,你专心致志地看堂胡安老爷给你写的信,这时突然出现了可怕的火灾,不一会儿,你就被火包围了。
堂娜·伊内斯　哎呀!
布列希达　那火可真大,吓死人了,浓烟就在眼前翻滚!
堂娜·伊内斯　可是,我怎么不记得?
布列希达　你在念信,我在听你念信,咱俩都太入神了,连身边发生的危险都忘了,这可真是一封感人的信呀!看信的时候,我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真的,气都喘不上来。火烧着了咱们的床,哎呀呀!呛死人了。就在这时,堂胡安老爷思慕着你,在道修院的周围转来转去。他看到凶猛的大火乘着风势越烧越大,眼看咱俩要葬身火海,我不知他是从哪儿进来的,是怎么进来的,反正他是那么勇敢地跑到咱们身边,把咱俩救了出去。
由于他的出现是那么突然,那么意想不到,使你一下昏迷过去……这也难怪,谁都会这样的。看到你要倒下,他赶紧抱起你逃了出来,我也跟着逃了出来。这么晚了,能上哪儿呢?你还在昏迷中啊!他说:“好吧!天亮之前就上我家去吧。”就这样,伊内斯小姐,咱俩都到这儿来了。
堂娜·伊内斯　这么说,这儿是他的家了?
布列希达　是的!
堂娜·伊内斯　可是,我一点也记不得呀!嗯……是他的家!……好吧!咱们马上离开这儿……我有我父亲的家……
布列希达　那倒也是。不过……
堂娜·伊内斯　不过什么?
布列希达　咱们走不了了。
堂娜·伊内斯　奇怪!怎么走不了?
布列希达　你瞧!那是瓜达尔基维尔河。
堂娜·伊内斯　这儿已经不是城里啦?
布列希达　离城门也得有十多里哪。
堂娜·伊内斯　啊!看来咱们是绝望了。
布列希达　干嘛说这种话。
堂娜·伊内斯　布列希达嬷嬷,您把我弄糊涂了。我虽说不知道这墙和那墙之间挂的网到底是什么网,但我感到害怕,感到不吉祥。我的脚从没迈出过修道院的围墙。外边世界的习惯,我虽然一无所知,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并且感到自豪。我的血管中有贵族的血液在流淌。堂胡安的家对我来说,并不是合适的地方。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是这样告诫我的。走吧!咱们逃走吧!
布列希达　伊内斯小姐!他可是救了你的命呀!
堂娜·伊内斯　是的。不过,却在我心里注进了毒液。
布列希达　你不是在思恋着那个人吗?
堂娜·伊内斯　是啊!……不过,我求求您了,快点!快从这儿逃出去吧!一听那个人的名字,我就昏迷。啊!那个人在写那封信时,不知在里面装进了什么令人诅咒的咒语。
我只见过那人一面,还是在影壁格子的缝里看的一眼,知道他是为我而来。布列希达嬷嬷,不论干什么,您总是一个劲儿地说那个人的事,我可想不出他的潇洒英姿。
我的父亲决定让他做我的夫君,只要他一思念我,您就替他说话,您不是说我在思念着他吗……嗐!思念是思念,如果说这就是爱情,嗯!我的确是在恋爱。但我知道,这种恋爱是可怕的,虽说我软弱的心一直在追随着堂胡安的踪迹,但我的清高之心和侍主的信念却在不断拉着我,不断拽着我离开他的身边。
所以,快点!快从这儿逃走吧!乘那个人还没回来的时候。要是他往身边一站,也许我就没有逃走的勇气了。快点!快走呀!布列希达嬷嬷。
布列希达　等等!你听!
堂娜·伊内斯　听什么?
布列希达　摇橹的声音……
堂娜·伊内斯　啊!听见了,咱们坐船回城去吧!布列希达嬷嬷。
布列希达　伊内斯小姐!你看呀!
堂娜·伊内斯　别磨蹭啦!……布列希达嬷嬷,走吧!
布列希达　已经出不去了。
堂娜·伊内斯　为什么?
布列希达　坐船过来的那个人就是他呀!
堂娜·伊内斯　啊!上帝!快赐与我力量吧!
布列希达　船停了。上岸了。让跟他来的那些人送咱们回家吧!不过临走之前,总得谢谢堂胡安老爷呀!
堂娜·伊内斯　是吗?可是我想马上走,不想看见他。
布列希达　(旁白)算了吧!等会儿,往跟前一站,那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过去——好吧!那咱们就走吧!
堂娜·伊内斯　快走!
奇乌蒂　(幕后)就在这里边。
堂胡安　(幕后)点上灯。
布列希达　在找咱们哪!
堂娜·伊内斯　是那个人?

第三景

前景中的人物和堂胡安
堂胡安　你们这是上哪儿,堂娜·伊内斯?
堂娜·伊内斯　让我们走吧,堂胡安!
堂胡安　让你们走?
布列希达　骑士团长要是听到着火的事,准会惦念小姐呀!
堂胡安　着火!噢,堂贡萨洛那边不用担心,我派人送了信儿,放心地睡好啦!
堂娜·伊内斯　已经送信儿了吗?……
堂胡安　我派人跟他说,你已安全地留在我这儿,悠闲地呼吸着原野清新的空气。(布列希达退下。)
啊!伊内斯,请你沉着气,不要急,在我这里好好地休息休息。暂且把那黑暗潮湿的修道院丢弃,你说好吗?来到这远离村落的岸边,你不觉得月光更明媚,呼吸更自由了吗?恬静的岸上野花盛开,和风载着淡雅的花香吹拂而来,渔人悠然吟唱把天明等待,河水载着小船在静静潺湲。啊!我可爱的小鸽子,这不就是传递爱的气息?
在花满枝头的椰林中,吸着醉人的空气,伴着和煦的微风,躲在树阴下的小夜莺,过会儿就会唤醒黎明,它那婉转动人的啼鸣。啊!我可爱的小鹿,这不就是传递爱的气息?
还有,从堂胡安嘴里倾诉出来,悄悄潜入你胸中的我的话语和激发你内心深处尚未燃起火焰的思绪,啊!我星星般的人儿啊,这不就是传递爱的气息?
还有,从你闪光的眸中流出两行泪珠,淌过发烫的脸颊依然泪痕楚楚。这珍珠般的泪珠欲让我嘴唇接受,和你脸上从未燃起过的红晕,啊!我美丽的人儿,这不就是真的传递爱的气息?
是的,这就是传递爱的气息。美丽的伊内斯!你是我眼中的明镜,是我眼中的光明。你能听我这拙劣的言词就是恋爱呀!啊!垂下眼睛看看脚下吧!我那颗高傲而从不屈服、无敌的心,啊!我生命的人儿啊!他已成为爱的奴隶,正跪在你的脚下。
堂娜·伊内斯　您别说啦!堂胡安,再过一会儿,对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激情我就受不了啦,就会死过去的。啊!求求您了,请您不要再提起。听了您的话我神志不清,热血沸腾。
啊!一定是您给我喝了地狱的麻醉药,使女人的高傲土崩瓦解。一定是,堂胡安,您手里掌握着不可思议的咒语,那咒语具有肉眼看不见的魔力,像块强大无比的磁石把我吸到您那里去。
一定是,您从魔王那里学到了诓骗女人心的眼神和甜言蜜语,学到了上帝都不允许的爱的魔力。
啊!我呀!到底怎么办?我的心已被撕碎,魂儿被夺走,胸膛要裂开,我要倒向您的怀里。
啊!不行!堂胡安!我身上能抗拒您的力量已荡然无存,就像这条瓜达尔基维尔河被吸入大海一样,我被吸到您的身旁……我身不由己地想看看您的面容。听到您的话语,我就心跳不已。您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使我头晕目眩,您呼出的毒气已钻入了我的身体。堂胡安哪堂胡安!请让我靠着您高尚的心,把这颗心拿去吧!要不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在热恋着您哪!
堂胡安　啊!伊内斯,你的话使我获得了新生,它让天国乐园的大门在我面前启动。啊!伊内斯,把这颗爱心赐给我的不是恶魔,而是上帝。一定是为了您,上帝才让我做了他的儿子。现在,我心中燃起的爱绝不是、绝不是这个大地上曾经有过的爱。绝不是一阵风就可以吹灭的、那种不可靠的灯火,而是烧毁一切的熊熊烈焰。因此,请你不要愁眉不展,忐忑不安。美丽的伊内斯,只要待在你的身边,我就只想积德行善。对!我要去,要到你父亲面前,彻底抛弃我的傲慢。这样一来,你父亲就一定会把你的爱赐与我。如果不行,我就请他把我杀死。
堂娜·伊内斯　啊!温柔的堂胡安。
堂胡安　别出声,你听到了吗?
堂娜·伊内斯　什么呀?
堂胡安　船!停在窗下。看!一个戴面具的男子从船上下来……布列希达,快来!
(布列希达上。)
你俩到那个房间去,伊内斯,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真对不起。
堂娜·伊内斯　要好长时间吗?
堂胡安　不!只一会儿。
堂娜·伊内斯　咱们还得见见爸爸哪!
堂胡安　当然!天亮以后再说吧!

第四景

堂胡安和奇乌蒂
奇乌蒂　老爷!
堂胡安　什么事,奇乌蒂?
奇乌蒂　来了一个戴面具的人,说一定要见老爷。
堂胡安　是谁?
奇乌蒂　他说不见老爷不报名字。说是关系到两个人的性命、十万火急的事。
堂胡安　你没察觉出什么吗?
奇乌蒂　一点也看不出,只是一个劲儿地要见老爷。
堂胡安　带着好多人吗?
奇乌蒂　只有船夫。
堂胡安　让他来!

第五景

堂胡安,过一会儿,奇乌蒂和堂路易斯上,堂路易斯戴着面具。
堂胡安　性命攸关的大事!……会不会是那刁徒沿着踪迹跟到了别墅……好吧!
为防万一,身上还是准备点家伙吧!
堂胡安把剑挂在腰上,腰带上还挂着两把手枪。这些武器在第三景上场时,放置在桌子上。在奇乌蒂的带领下,堂路易斯上。堂路易斯戴着只露着眼睛的面具,等着堂胡安让别人退下。堂胡安挥手让奇乌蒂退下,奇乌蒂退下。

第六景

堂胡安和堂路易斯。
堂胡安　(旁白)好漂亮的打扮——噢!欢迎。
堂路易斯　能见到阁下十分荣幸。
堂胡安　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堂路易斯　本人生来不懂什么叫客气。
堂胡安　那好,讲吧!在这种时刻,匆匆赶来,有何贵干?
堂路易斯　前来讨命!堂胡安!
堂胡安　如此说来,你是堂路易斯?
堂路易斯　正是。来!不要浪费时间,咱俩的关系已是不共戴天。
堂胡安　梅西亚老弟!这就是说,由于我在打赌上获胜,你就想来个以决斗告终?
堂路易斯　你也开始变成明白人啦!咱俩赌的是命,所以,必须清算。
堂胡安　英雄所见略同。不过,要说嘛,你是输了,这一点你得承认。
堂路易斯　所以,我的命被你拿走了。不过呢,我想腰间悬挂宝剑的骑士是不会白白死去的。因为他和那种被主人拖进屠宰场的牛不同。
堂胡安　不过,我不记得我曾那样小气,让你把我当成宰牛的。
堂路易斯　是没有。所以,你不看见了吗?我专为此而来大加称赞。
堂胡安　你可以按你的样子称赞。不过,我还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伟大骑士精神,超过你称赞的程度。梅西亚老弟,你说吧!怎样让你保全面子好?在打赌上,我是堂堂正正地赢了。你要是对输感到窝心的话,可以告诉我一声,有什么弥补的招没有。
堂路易斯　现在只有我说的这个办法,堂胡安,你粗暴地把我捆绑起来,袭击安娜的家,偷梁换柱。占了我的位置,欺辱了堂娜·安娜。所以,堂胡安,不能算你赢,你只不过用我的名义耍了个大花招。
堂胡安　这也是一招嘛!
堂路易斯　这招我可受不了。所以,这回咱们拿胸膛来打赌吧!
堂胡安　就是说为堂娜·安娜·德·潘托哈复仇,你要玩命喽?
堂路易斯　正是!你让我蒙此奇耻大辱,为雪耻报仇,我已无法忍受。堂胡安,我是爱那姑娘的,但是,在你的一味蛮干之下,由于你,也由于我,那姑娘却被毁了。
堂胡安　这怪你。你为什么要拿她打赌?
堂路易斯　我连想都没想过会让你得手。哎……好吧!再见一次高低吧!我再也忍耐不住啦!
堂胡安　咱们到河边去!
堂路易斯　不!就在这里。
堂胡安　胡说!咱们去外边!要是在屋里动手,赢的人也会被人抓住,你有船吗?
堂路易斯　有。
堂胡安　那好!活着的那位可以乘船逃到塞维利亚。
堂路易斯　一言为定。走!到外边去。
堂胡安　等等!
堂路易斯　怎么?
堂胡安　有什么声音?
堂路易斯　我可一分钟也等不了啦。

(何培忠译)

【赏析】
堂胡安·特诺里奥这个名字,实际上同另一个更著名的名字唐璜是联系在一起的。欧洲很多著名作家都以这个题材写过不同类型的作品,西班牙作家何塞·索里利亚(Jose Zorrilla y Moral)于1844年写的这部戏剧,基本上遵从了这个民间传说的本来面目。这里的选段,主要是堂娜·伊内斯被堂胡安联合他的仆人奇乌蒂和修道院嬷嬷欺骗出修道院后的情景。在这个场景之前,描述的是伊内斯读了堂胡安的信后,心灵受到震荡,昏厥之际,被带往郊外。这一场被称为“恶魔出现在天国门口”,具有如下几重含义: 一是修道院是天国的象征,而天使一般的伊内斯被拐骗到郊外,意味着她离开了天国,受到恶魔的威胁;二是指对于伊内斯而言,她已失去了内心的宁静,她此前从未离开过修道院,现在她受到欺骗而不自知,内心有了恶魔,需要通过上帝的提示才能够醒悟并且返回天国;第三,也是最明显的一层,就是修道院嬷嬷布列希达即是恶魔的象征。
作为修道院的嬷嬷,布列希达的基本职责应该是以天国守护人的身份,照看和教导伊内斯,使她一心向着上帝指引的方向。但是,她没有履行职责,而是被堂胡安收买并帮助他欺骗伊内斯,将她拐卖。因此,即使是堂胡安的仆人奇乌蒂也敢于严厉地斥责她:“你才是披着人皮的魔鬼哪!要不是魔鬼,你就不会干我家老爷干的事了。”
虽然从整体上,尤其是结尾来看,作者在这部戏剧中赞美了基督的力量,但是,通过布列希达这个人物,他实际上指出,到达天国的路并非一帆风顺的,即使在天国的门口,甚至在天国之中,也难免会有潜藏的恶魔。因此可以说,认为在现代社会中,无论怎样继续坚持基督教的信仰,都无法像中世纪那样,毫无疑问地相信它。文艺复兴虽然很难说彻底地摧毁了基督教在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中的位置,但它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人们的信仰中撕开了一条裂缝。布列希达这个在天国门口的恶魔就是证明。
但是,这个人物的存在,还可以有另外的解释。作者也许并不承认文艺复兴以来基督教怀疑论的影响,而可以声称,到达天国本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经历魔鬼的历练才能真正地到达天国。人生而有罪,可以通过独自的忏悔来赎罪,但也可以通过对外界引诱的克服,更好地理解天国的意义。
剧中的伊内斯无与伦比的纯洁,她的脚“从没迈出过修道院的围墙”,她对“外边世界的习惯”,几乎是“一无所知”,一心向着上帝。这样的她是否就真的能够理解上帝和天国的意义呢?因此,修道院嬷嬷和堂胡安的出现,对于她来说,既是一种可怕的灾难,同时又是试金石。
在她刚刚醒来的时候,她还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离开修道院,并且清楚地知道,他(堂胡安)“在我心里注进了毒液”。这里所指的“毒液”是贬义的,它表明了她仍保持着向着上帝的意志。
但是这种意志是脆弱的,经不起进一步的冲击。所以,当堂胡安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再次使用甜言蜜语,她就再次迷失了自己。对于她来说,这是在修道院的修炼中从未遇到过的和思考过的问题,是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这时,她仍保持了一种清醒,但这种清醒仍然是模糊的,是随时准备放弃抵制的:“再过一会儿,对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激情我就受不了啦,就会死过去的。啊!求求您了,请您不要再提起。听了您的话我神志不清,热血沸腾。”
这几句话之所以值得单独再摘引一遍,是因为它们非常完美地写出了少女内心的矛盾和挣扎。我们应该注意到,少女的哀求最初使用的是将来时,是“再过一会儿”才会发生的事情。这种“将来”是一个瞬间之后就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它是最后的清醒,是介于神志不清和清醒之间的,是从神志不清向清醒的过渡。说它清醒,但它又无法保持这份清醒;说它神志不清,但它又明明能够意识到神志不清这件事,也就是还保持着对神志不清的警惕和抗拒。少女内心的挣扎,理智的软弱,与对情感的渴望,在此瞬间同时爆发出来,因而具有强烈的震撼力。所以,我们应当注意到,这时伊内斯紧接着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定是您给我喝了地狱的麻醉药。”显然,“麻醉药”是对前面的“毒液”的替换。虽然它仍用了“地狱”来修饰,但从明显带有贬义的“毒液”,到较为中性的“麻醉药”的变化,更生动地说明了伊内斯已经“理智”地放弃自己的理智了。
伊内斯这个从未出过修道院的少女在诱惑面前失去理智,只证明了一点: 一个从未遇见魔鬼的人,是难以进入天国的。或者说,恶魔的引诱,对恶魔引诱的克服,正是进入天国的必经之路,是真正地成为天使所必需的历练。从未经历过恶魔引诱的人,他/她又如何能找到通往天国的门呢?
与此相映照,堂胡安的经历则从反面说明了,一个恶魔,也有得救、进入天国的可能。但是,这种进入需要来自天国的形象的引导。对于他而言,伊内斯就是进入天国的引导者。但是,这样的引导也并非一蹴而就的,它有一个非常漫长和复杂的过程,然后才能达到最后的领悟。
这就涉及到堂胡安对伊内斯的表白的真实性问题。在第三景的开头,堂胡安就用了一系列的美妙的言辞、比喻,来表达自己对伊内斯的恋爱之情。这些比喻固然美丽,但同时又看不到一种明确而具体的内容。从纯粹的写作风格来看,堂胡安的话带有比较强烈的浪漫主义风格特征,感情强烈,文辞夸饰。但是,该段话里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堂胡安在交替着使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一会儿用“我”、一会儿又用“堂胡安”、一会儿又用“他”来指称自己,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出现这样的人称变换,可以认为是戏剧本身的特征所决定的,但问题是,如果从针对观众(读者)的表演的角度看,这样的人称变换并不是唯一的选择,一个人物要想表达自己内心炽热的感情,完全可以通过贯穿始终的“我”来完成,因为当一个人物(或者人)真正地沉浸于内心的时候,直接地表露他自己,可能是一种更自然的选择。
但是,堂胡安在这里却使用了至少三种不同的方式来指称自己。从表演的角度看,这当然更富有戏剧性,但是,观看表演的又会是谁呢?当然是台下的观众,但是,我们同时不要忘了,对堂胡安来说,他的直接观众就是他面对的伊内斯。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打动伊内斯。无论他自己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都必须打动她。
但他为什么不采用第一人称?因为第一人称往往意味着感情的无法抑制,但当一个人并没有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感情的时候,或者对自己的感情还有一份理智的观察的时候,那么,他就有可能让自己抽身而出,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叙述自己、描述自己。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多人称的使用才容易发生。换言之,堂胡安在这时候并没有彻底地沉浸在自己的情感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与其说他是在倾诉自己的内心,不如说他是在用语言作为道具,向单纯的伊内斯演戏。这样判断的另一个理由是,我们不能忘记,堂胡安的斑斑劣迹中,有许多就是同对女人的欺骗有关。因此,我们无法保证,他在伊内斯面前说过的话,就不曾对更多女子说过。
那我们是否可以说堂胡安说的就没有一丝是真的呢?当堂胡安听到和看到伊内斯被他的语言所打动,他接着回应的话就全部变成了第一人称,而且他竟然说出了“你的话使我获得了新生,它让天国乐园的大门在我面前启动”。
结合堂胡安在此选段之后对伊内斯的父亲的恳求,以及在第二幕中他被亡灵们最终感化的场景,我们可以认为,堂胡安在这里的言语确实有发自肺腑的成分。伊内斯天使般的无知和单纯,在她面前,恶魔般的他照见了自己的罪恶,意识到自己不能仅仅活在地狱中而不知自拔。
堂胡安的转变,也是伊内斯的光辉形象的侧面证明。她是上帝的天使,是天国的代表,她虽然有迷失自己的瞬间,但她的迷失不是出于她的本意。从她的角度看,这种迷失是接近上帝的必要步骤,而从堂胡安的角度看,她的迷失又是天国显现它自身的一个瞬间。因此,这种迷失既是对伊内斯通往天国道路的成全,也是对堂胡安的一次提醒、一次拯救。
这里选的“恶魔出现在天国门口”实际上说明了同一个问题的正反两面。一是通往天国的道路是危险的,它随时充满了引诱,但同时,这种引诱又是有必要的,它是认识自身、认识天国的一个必要的方式。只有这样,天使才能迈入天国,而被他/她所照亮的恶魔,也才能看清楚天国的光辉形象,才能通过这种照射获得拯救。

(朱周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