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 [俄国]契诃夫 : 【作品提要】
作家特里波列夫痛感当代戏剧演出充满俗套,渴望革新舞台艺术。特里波列夫的第一剧本写出后,他的恋人妮娜出演女主角,演出时,除医生多尔恩外,几乎没有人叫好,还遭到自己的母亲、名演员阿尔卡基娜的挑剔,演出因而中断。特里波列夫在现实中碰壁之后,最终落入自己所痛恨的写作俗套。虽然一定程度上成就了自己的作家梦,但对自己的一切都不满意。特里波列夫和妮娜的爱情也遇到了挫折。妮娜后来投入阿尔卡基娜的情人、名作家特里果林的怀抱,到莫斯科奋斗。不久妮娜就遭到了特里果林的遗弃,两人的孩子也随之夭折。但生活的磨难并没有将妮娜压垮,经过艰苦奋斗后,妮娜终于成为一名著名演员。两年后妮娜回到特里波列夫的庄园做客。面对成功的妮娜,特里波列夫黯然表示:“您找到了自己的路,而我依然飘浮在一个梦幻的混沌世界里。”妮娜走后,特里波列夫在绝望中开枪自杀。特里果林虽然名重一时,可他在俗套的写作生活中体会不到人生的快乐。
【作品选录】
第四幕
……
特里波列夫 她一定很好吧。
多尔恩 听说她过的是一种相当特殊的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特里波列夫 说来话长了,大夫。
多尔恩 那么,简短地说点吧。(停顿)
特里波列夫 她从家里逃出去,就和特里果林混在一起了。这你知道吧?
多尔恩 知道。
特里波列夫 她生了一个孩子。孩子死了。正如所能预料的,特里果林厌倦了她,又去重温那些旧情去了。其实呢,那些旧情,他从来也没有断绝过;像他这样没有骨气的人,他是安排好了要到处兼顾的。就我从传闻里所能理解的,妮娜的私生活是很不幸的。
多尔恩 舞台生活呢?
特里波列夫 那就更坏,我想。她初次登台,是在莫斯科近郊的一个露天剧场,后来,她到内地去了。那时候,我一刻也忘不了她,有一阵,我到处跟着她跑。她总是演主角,可是她演得很粗糙,没有味道,尽在狂吼,尽做些粗率的姿势。有时,哭喊一声,或者死过去,倒也表现出一点才气来,然而这却少见得很。
多尔恩 这么说,她究竟还是有点才气喽?
特里波列夫 很难断定。当然,总该有的吧。我去看过她,可是她不肯接见我,她的女仆不让我进她屋子。我了解她的心情,我也没有坚持。(停顿)我还有什么可告诉你们的呢?后来,我回到家里,接到过她的几封信,几封写得很聪明的信,句句话都是诚恳的、有趣味的。她并没有抱怨,然而却能感觉到她是无限地不幸。每一行都叫我发现她的神经是紧张的、受了伤害的。她的想象力也有一点混乱。她自己签名为“海鸥”。在《美人鱼》里,那个磨面粉的人说他自己是一只乌鸦;她呢,在所有信件里,屡次都跟我说自己是一只海鸥。现在她就在这里。
多尔恩 什么,在这里?
特里波列夫 在城里,住在一家小旅店。她在那儿住了有五天了。我去过,玛丽雅·伊利尼奇娜也去过,可是她谁也不见。谢苗·谢苗诺维奇肯定说昨天午饭后,看见她在离这里两里的田野上。
麦德维坚科 是的,我看见她了。她从这边往城里走。我向她鞠躬,问她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她说她要来的。
特里波列夫 她不会来的。(停顿)她的父亲和后母不承认她。他们到处都派上了更夫,连房子都不叫她走近。(和医生向书桌走去)大夫,在纸上高谈哲学够多么容易,但是一遇到实际问题,可又多么难啊!
索林 当初她多可爱呀。
多尔恩 什么?
索林 我说的是,当初她多可爱。实职政府顾问索林有一阵子确是爱上她了。
多尔恩 你这个老唐璜!
沙姆拉耶夫的笑声。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想咱们那些人打车站回来了……
特里波列夫 是的,我听见妈妈的声音了。
阿尔卡基娜、特里果林上,后边跟着沙姆拉耶夫。
沙姆拉耶夫 (一进门)我们一个劲儿地显老,我们叫风吹雨打得都憔悴下去了,可是你呢,亲爱的夫人,你却永远那么年轻……衣裳鲜艳,精神活泼……体面……
阿尔卡基娜 你又想咒我哪,你这讨厌的人!
特里果林 (向索林)你好呀,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怎么样,一直在生病啊?这可不好,这!(看见了玛莎,愉快地)玛丽雅·伊利尼奇娜!
玛莎 你还认识我呀?(握手)
特里果林 结婚了吗?
玛莎 老早结啦。
特里果林 幸福吗?(向多尔恩和麦德维坚科鞠躬,然后,迟疑不决地,向特里波列夫走去)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告诉我,说你已经把过去忘记了,不再生气了。
特里波列夫向他伸出手来。
阿尔卡基娜 (向她的儿子)你看,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带来了一本杂志,上边有你最近写的小说。
特里波列夫 (接过杂志,向特里果林)谢谢你。你太好啦。
他们坐下。
特里果林 我给你带来了你的崇拜者们的问候……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家都对你本人发生兴趣,都不断地向我打听你的情形: 他是什么样子呀?多大年纪啊?棕头发还是黄头发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揣想你不太年轻了。谁也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因为你用的是笔名。你就跟Masque de fer①一样。
特里波列夫 你要跟我们住很久吗?
特里果林 不,我明天就想回莫斯科去。不得不走啊。我得赶快把那篇长篇小说写完,另外,我还答应给一个文集写点短篇。一句话,还是那种老套子啊。
(他们谈话的时候,阿尔卡基娜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把牌桌摆在屋子当中,把它打开;沙姆拉耶夫点起几支蜡烛,搬过几把椅子来。大家从橱里拿出一套抓彩牌来。)
你们这儿的天气可真不欢迎我。刮这么凶的风。明天早晨要是平和下来,我就钓鱼去。想起来了,我得去看一下花园,还有那个地方,你记得吗?——演过你的剧本的地方。我有一个构思,已经成熟了,需要的只是,我得把故事的环境在我记忆里重温一下。
玛莎 (向她父亲)爸爸,让我丈夫牵匹马去吧!他得回家去。
沙姆拉耶夫 (嘲弄地)马……回家……(严肃起来)你亲眼看得很清楚,马是刚打车站上回来的。可我不能叫它们这样接着跑。
玛莎 还有别的马呢……(她父亲的沉默,使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想跟你商量一点事情啊……
麦德维坚科 听我说,玛莎,我走回去。真的我……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叹气)在这样的天气里走啊……(坐在牌桌旁边)先生太太们,请来吧。
麦德维坚科 也不过六里路……再见吧……(吻他太太的手)再见,妈妈。
岳母不情愿地伸出手来给他吻。
要不是为了那个小东西,我谁也不会麻烦的……(向大家鞠躬)再见……(像被人抓住错处似的走下)
沙姆拉耶夫 他本来就可以走着回去的嘛!又不是将军!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轻轻拍着桌子)太太们,先生们,请吧。不要耽误时间啦,一会就到吃晚饭的时候啦。
沙姆拉耶夫、玛莎和多尔恩围着牌桌坐下。
阿尔卡基娜 (向特里果林)我们这儿一到秋天总是玩玩抓彩牌,来消磨这漫长的夜晚。看看!这还是我们做小孩子的时候,我死去的妈妈玩的那副呢。你也跟我们玩一会儿,玩到吃晚饭好吗?(和特里果林一同坐在牌桌旁)这是一种没味道的游戏,可是只要一玩惯了,也就觉得不错了。(分配给每人三张牌)
特里波列夫 (翻着杂志)他看过他自己那篇小说了,可是我的这篇,他连裁都没有裁开。(把杂志放在书桌上,向左门走去;走过他母亲身旁时,捧着她的头,吻吻)
阿尔卡基娜 你呢,科斯佳,不玩玩吗?
特里波列夫 原谅我吧,我不想玩……我出去走走去。(下)
阿尔卡基娜 押十个戈比。大夫,替我押上。
多尔恩 遵命。
玛莎 大家都押好了吗?我开始了……二十二!
阿尔卡基娜 噢!
玛莎 三!……
多尔恩 好。
玛莎 三,记好啦?八!八十一!十!
沙姆拉耶夫 别这么快。
阿尔卡基娜 你们可没有看见,哈尔科夫是怎么欢迎我呀!我的脑袋到现在还在转呢!
玛莎 三十四!
后台,忧郁的圆舞曲的声音。
阿尔卡基娜 学生们向我大大地欢呼……三个花篮,两个花冠,还有这个……(把胸针解下来,扔在桌子上)
沙姆拉耶夫 这呀,这可不简单……
玛莎 五十!
多尔恩 整五十呀?
阿尔卡基娜 我穿的是一身特别好看的衣服……哼!要讲打扮呀,这我可不笨。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科斯佳在弹琴呢。他真苦闷哪,这可怜的孩子。
沙姆拉耶夫 报纸上把他批评得真够瞧的。
玛莎 七十七!
阿尔卡基娜 报纸,多么漂亮的行当啊!
特里果林 他不走运哪。他没碰巧找对他的路数。他的作品都是古怪的,空洞的,有时候甚至像狂言乱语。也没有一个人物是活的。
玛莎 十一!
阿尔卡基娜 (看着索林)彼得鲁沙!你厌烦了吗?(停顿)他睡着了。
多尔恩 实职政府顾问睡着了。
玛莎 七!九十!
特里果林 如果我住在像这样靠近湖边的一座房子里,你们想我还会写得出东西吗?我会战胜写作的热情,整天都去钓鱼的。
玛莎 二十八!
特里果林 钓上一条小鲤鱼或者是鲈鱼来,是什么也比不上的快乐呀!
多尔恩 要问我,我可相信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他有点儿玩艺儿,这我敢说。他用形象来思想,他的描写是生动的,有色彩的,能够深刻地感动我。可惜的,只是他没有确定一个清楚明确的目标。他只给人一个印象,就打住啦。然而光给人一个印象,那是没有力量的。告诉告诉我,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有一个当作家的儿子,你感到幸福吗?
阿尔卡基娜 你自己想一想吧,他的东西我还一点也没有读过呢。我总是没有时间呀!
玛莎 二十六!
特里波列夫轻轻地走进来,走到他的书桌前。
沙姆拉耶夫 (向特里果林)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我们这儿还有你的一样东西呢。
特里果林 什么呀?
沙姆拉耶夫 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打死的那只海鸥;是你叫我们把它塞上草的呀。
特里果林 这我不记得。(默想)不记得啦!
玛莎 六十六!一!
特里波列夫 (把窗子大大打开,倾听)多么黑呀!我不知道我心里为什么这样不安宁。
阿尔卡基娜 科斯佳,关上窗子,你放进一阵阵的过堂风来了。
特里波列夫关上窗子。
玛莎 八十八!
特里果林 我赢了,太太先生们!
阿尔卡基娜 (高兴地)好哇!好哇!
沙姆拉耶夫 好哇!
阿尔卡基娜 他这个人,到处、随时都走好运。(站起来)现在咱们吃点东西吧。我们的名人今天还没有吃中饭呢。吃完晚饭咱再接着玩。(向她的儿子)科斯佳,放下你的稿子,咱们吃饭去。
特里波列夫 我不饿,妈妈。
阿尔卡基娜 随你便吧。(叫醒索林)彼得鲁沙,吃晚饭啦!(挽着沙姆拉耶夫的胳膊)我来跟你讲讲我在哈尔科夫是怎样受人欢迎的……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吹灭桌子上的蜡烛;然后和多尔恩推那张椅子。大家都由左门下;留下特里波列夫,坐在他的书桌前。
特里波列夫 (准备写,迅速地看了一遍已经写过的稿子)我讲过那么多的新形式,可是我觉得自己现在却一点一点地掉到老套子里去了。(读)“围墙上的布告宣传着……黑头发衬托出一张苍白的脸。”……宣传,衬托……这多平凡啊。(涂去)开头的地方,我要表现出主角被雨声惊醒,把其余的都删掉。描写月光那段太长,也太做作。在特里果林,写作是很方便的,他有一定的格式……在他的作品里,河堤上,一个碎瓶颈在闪光,磨坊风轮抛下一道昏黑的影子,那么月亮就算写好了。而在我的作品里,却又是颤动的光亮,又是繁星在轻轻地闪烁着,又是远远钢琴的声音消失在清香的空气里……多么苦恼啊!
(停顿)
是的,我一天比一天更了解,问题不在形式是旧的还是新的;重要的是,完全不是为想到任何形式才写,而只是为了叫心里的东西自然流露出来才写。
(有人轻敲离着书桌最近的那个窗子。)
这是什么?(看窗子外边)什么也看不见……(打开那扇玻璃门,往花园里望)有个人刚刚跑下台阶去。(喊)是谁?(走出去;传来沿着凉台的迅速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和妮娜·扎烈奇娜雅一同回来)妮娜!妮娜!
(妮娜把脸伏在特里波列夫的怀中,轻声地抽泣。)
(激动地)妮娜!妮娜!是你呀……真是你呀……我早就有了预感,今天一整天,我的心都是紧得可怕。(把她的帽子和披风脱下来)她来了,我的最珍贵的,我的最可爱的!我们不要哭,我们不要哭吧!
妮娜 这儿有人。
特里波列夫 没有人。
妮娜 把门锁上!会有人进来。
特里波列夫 不会有人进来。
妮娜 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这儿,我知道。锁上门……
特里波列夫 (把右门锁上,向左门走去)这扇门没有锁。我来顶上一把椅子吧。(用一把椅子顶上门)什么也不用怕,不会有人进来。
妮娜 (眼睛紧盯着他)让我看看你。(往四下看一看)这里很暖和,很舒服……从前,这是会客室。我变得很厉害吗?
特里波列夫 嗯……你瘦了些,你的眼睛大了些。妮娜,我觉得这回看见你是很奇怪的。你为什么关上门不见我?你为什么到这儿这么久都不来一趟?我知道你来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了……我每天都到你那儿去好几次,我像个乞丐似的在你的窗子外边等着。
妮娜 我怕你一定会恨我。我每夜都梦见你在看着我,可是不认识我了。你可真不知道啊!自从我回来,我每天都走到这里来……围着湖边转。我有那么多次走近了你的房子,但是每次都下不了决心进来。我们坐下好不好?(他们坐下)现在让咱们坐下来,谈一谈,多谈一谈吧。这屋里多好哇,又温暖又舒服……你听见这风声了吗?屠格涅夫写过这样的一段:“在这样的夜里,有避风雨的屋顶、有取暖的炉火的人,是幸福的。”我是一只海鸥……不对,我说错了。(摸她的上额)刚才我跟你说什么?……啊,对了……屠格涅夫……“但愿上帝帮助所有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吧!……” 这也没关系。(啜泣)
特里波列夫 妮娜,看你又哭起来了……妮娜!
妮娜 不要紧,这样我倒好过一些。我两年没有哭过了。昨天晚上,很晚了,我到这花园里来,看看咱们那座舞台是不是还在那儿。它仍旧在那儿。我于是两年以来第一次哭了,我的心里也就舒服了些,精神也开朗些了。你看,我不再哭了。(拉起他的手来)现在你果然是一个作家了……你是一个作家,我是一个演员……我们两个也都被牵进生活的旋涡里来了……我从前那样快活地生活着,像一个孩子似的;每天早晨,一醒来嘴里就唱着歌。那时候,我爱你,我梦想着光荣,然而现在呢?明天一大早我就得到耶列次去了,三等车厢……混在农民们中间。到了耶列次,我还得忍受着那些有文化的商人们的种种殷勤。多么下贱的生活啊!
特里波列夫 为什么到耶列次去呢?
妮娜 我签了整一个冬季的合同。我必须去。
特里波列夫 妮娜,我骂过你,恨过你;我撕过你的信和照片,然而我时刻都知道我的心灵是和你永远连在一起的。我没有能力叫自己忘记你,妮娜。自从我失去了你,自从我把小说开始发表出去,我的生活一直就是不能忍受的,我痛苦……我的青春好像突然被夺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活过了九十岁一样。我呼唤着你,我吻你走过的土地;不论我的眼睛往哪儿看,我都看见你的脸,看见你那么温柔的微笑,在我一生最愉快的时候照耀着我的微笑……
妮娜 (慌乱地)他为什么说这个,哎呀,他为什么说这个呀?
特里波列夫 我是孤独的,没有任何感情温暖我的心,我像住在地牢里那么寒冷;所有我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枯燥的,无情的,暗淡的。留下来吧,妮娜,我恳求你,不然就让我跟你走!
(妮娜迅速地戴她的帽子,披她的披风。)
妮娜,这是为什么!妮娜,看在上帝的分上……
(看着她穿戴好)
(停顿)
妮娜 我的马车就停在花园门口。不要送我,我一个人走……(流着泪)给我一点水喝……
特里波列夫 (给她水)你现在到哪儿去?
妮娜 进城。(停顿)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这儿吗?
特里波列夫 在……上星期四,我舅舅病得很厉害,我们打电报把她叫来的。
妮娜 你为什么说你吻我走过的土地呢?你应该杀掉我。(倚在桌子上)我可真疲倦呀。休息休息……我多么需要休息休息呀!(抬起头来)我是一只海鸥……不,我说错了……是一个演员。不,是一只海鸥!(听见阿尔卡基娜和特里果林的笑声,她静听了一下,向左门跑去,扒着锁眼看)他也在这儿啦……(向特里波列夫走回来)好,好……这没关系……他不相信演戏,他总是嘲笑我的梦想,于是我自己也就一点一点地不相信它了,结果我失去了勇气……除此以外,再加上爱情,嫉妒,对孩子日夜提心吊胆……我就变得庸俗、浅薄了,我的戏也演得坏极了……我不知道这两只手往哪儿放,我不知道怎样在舞台上站,我的声音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你可不知道,一个人明知自己演得很坏,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啊。我是一只海鸥。不,我说错了……你还记得你打死过一只海鸥吗?一个人偶然走来,看见了它,因为无事可做,就毁灭了它……这是一篇短篇小说的题材啊……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用手摸自己的上额)刚才我谈到什么?……啊,对了,谈到演戏。现在我可不是那样了……我是一个真正的演员了,我在演戏的时候,感到一种巨大的快乐,我兴奋,我陶醉,我觉得自己伟大。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在我这些天漫长的散步中,我思想着、思想着,于是感到自己的精神力量一天比一天坚强了……现在,我可知道了,我可懂得了,科斯佳,在我们这种职业里——不论是在舞台上演戏,或者是写作——主要的不是光荣,也不是名声,也不是我所梦想过的那些东西,而是要有耐心。要懂得背起十字架来,要有信心。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么痛苦了,而每当我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特里波列夫 (悲哀地)你已经找到了你的道路,你知道了向着哪个方向走了;可是我呢,我依然在一些梦幻和形象的混沌世界里挣扎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为谁写。我没有信心,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
妮娜 (倾听)嘘……我得走了。再见啦。等我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的时候,来看看我吧。答应吗?但是现在……(握他的手)天已经晚了。我简直站不住了……我累极了,我饿……
特里波列夫 留下,我给你弄点晚饭吃……
妮娜 不,不……不要送我,我一个人走……我的马车就在这旁边……敢情她把他带来了吗?好哇,左右是一样。你见着特里果林的时候,什么也不要跟他说……我爱他!我甚至比以前还要爱他……这是一篇短篇小说的题材啊……我爱他,我狂热地爱他,我爱他到不顾一切的程度。从前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呀,科斯佳!你还记得吗?咱们从前的生活是多么明朗,多么温暖,多么愉快又多么纯洁呀——而咱们从前的感情又多么像优美甜蜜的花朵呀……你还记得吗?……(背诵)“人,狮子,鹰和鹧鸪,长着犄角的鹿,鹅,蜘蛛,居住在水中的无言的鱼,海盘车,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见的生灵——总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们凄惨的变化历程之后绝迹了……到现在,大地已经有千万年不再负荷着任何一个活的东西了,可怜的月亮徒然点着它的明灯。草地上,早晨不再扬起鹭鸶的长鸣,菩提树里再也听不见小金虫的低吟了……”(冲动地拥抱特里波列夫,然后从玻璃门跑出去)
特里波列夫 (一阵停顿之后)如果有人在花园里碰见她,去告诉妈妈,可怎么好呢?那会叫妈妈苦恼的……
两分钟之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在那里把所有稿子撕碎,扔到桌子底下;然后,打开右门,下。
多尔恩 (想用力推开左门)这真奇怪……门好像锁上了……(上场,把椅子放回原处)简直成了障碍赛跑了。
阿尔卡基娜、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上,后边跟着上来的是玛莎和雅科夫——拿着些酒瓶子;再后边,是沙姆拉耶夫和特里果林。
阿尔卡基娜 给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把红葡萄酒和啤酒放在这桌子上。我们来一边玩着一边喝着。都坐下吧,大家。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向雅科夫)把茶一块儿端上来。(点起蜡烛,坐在牌桌旁边)
沙姆拉耶夫 (领着特里果林向立橱走去)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东西就在这儿啦……(从橱里取出那只填了草的海鸥)这是你吩咐我们做的。
特里果林 (注视着那只海鸥)我不记得了!(思索)不,我不记得了!
后台,右方一声枪响;大家都吓得跳起来。
阿尔卡基娜 (大惊)怎么回事?
多尔恩 没什么。一定是我药箱子里什么东西爆了。不要慌。(由右门下,跟着就回来)我说得一点也没错。我的一瓶乙醚刚刚炸了。(低唱)“终于,我又见到你了,迷人的女人……”
阿尔卡基娜 (在牌桌旁坐下去)可把我吓坏了!这叫我想起了那一回,他……(两手蒙上脸)那种样子叫我的眼睛都发黑啊。
多尔恩 (翻着杂志,向特里果林)大约两个月以前,这份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一封美国来信;关于这个,我想问问你……(搂着特里果林的腰,把他拉向脚光)这个问题叫人极其发生兴趣……(低声)想个法子把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领走。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刚刚自杀了……
(焦菊隐译)
注释:
① 法文: 蒙着铁面具的人。
【赏析】
如果将高尔基的散文《海燕》比作精短嘹亮的军歌,那么,契诃夫的剧作《海鸥》就是一曲悠长和缓的圆舞曲。契诃夫将暴风雨般尖锐的戏剧冲突隐于背后,转而从原生态的生活出发,极尽真实细腻之能事描写众生之相,演绎凡俗生活。于纵深之处,融入自身对艺术人生、艺术使命的思索。加之又巧妙结合海鸥这一具有崇高象征意味的意象,使得全剧言有尽而意无穷。每每开卷,可谓常读常新。
剧情主要是在阿尔卡基娜、特里果林、特里波列夫、妮娜之间展开。四人以亲情的关系维系在一起。母亲阿尔卡基娜和情人特里果林来到乡下度假,见到儿子特里波列夫及其恋人妮娜。但是剥离亲情之外则是种种对立。前两者是享誉文娱界的艺术家;后者只是乡下懵懂的文艺青年,刚刚开始做着进军演艺圈的梦。前者是锦衣玉食,受人注目的名人;后者只是心比天高,一身清贫的小人物。妮娜在后母的挟持下甚至不完全拥有人身自由。在此背景下,四人之间结成紧密的亲疏爱憎的结子,于繁而不乱中推动了剧情横向发展,成为穿珠之红线。而于纵向上体现整个剧作含蓄深刻的思想,主要是通过三个不同性格、不同命运的艺术家形象体现出来的。尤其是在特里波列夫和特里果林形象的塑造中,他们的人生经历蕴涵着契诃夫对自己命运的深深的思索。契诃夫将自己的文学艺术思想同时贯注在这两位人物的身上,他们共享剧作者的同情。由此,我们跳出了划分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的“人与人的冲突”,深切地感受到剧中的人物在环境与生活的压迫下所面临的人生苦痛。
特里波列夫一出场就颇有“愤青”气质。他认为当代的舞台艺术只是例行公事。一看到诸如这样的剧作——“从那些庸俗的画面和语言里,拼着命要挤出一点点浅薄的、谁都晓得的说教来”,他简直怒不可遏。特里波列夫想大刀阔斧地改革这一局面,他追求新的艺术形式,独辟蹊径要描写梦想中生活的样子。开场时,妮娜所表演的剧本就是他的初步试验。但是,在他母亲阿尔卡基娜眼里这不过是一场儿戏。她带着不屑的态度观看演出,屡次出言搅局使得演出被迫停止。阿尔卡基娜目空一切的态度着实令人厌恶。但是,初出茅庐的特里波列夫也确有幼稚的一面。他不明确自己创作的目的,在这一点上医生多尔恩中肯的评价十分可取:“你的题材是从抽象的世界里选出来的,你做得很对,因为一个艺术作品,应当是一个伟大思想的表现。……一切艺术作品,都应当有一个鲜明的、十分明确的思想。你应当知道你为什么要写作。因为如果你沿着这条风景怡人的道路,毫无目的地走下去,你一定要迷路,而你的才能也一定会把你葬送掉。”
对于特里波列夫这样的热血青年来说,爱情和事业就是支持他人生的双峰。此刻的特里波列夫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迷茫失措,举步维艰。与此同时,妮娜的移情别恋又给了他精神上巨大的打击。他一下陷入绝望的泥沼,甚至开枪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自杀未果之后他转向母亲——“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啊”。年少受伤的心多么渴望从亲情中获得温暖。但是虚荣吝啬的母亲根本不会给他安慰,也安慰不了他。最终,度假的母亲又回到灯红酒绿的城市。妮娜也下定决心追随特里果林而去。第三幕就止于特里波列夫凄凄惨惨的境遇和妮娜对未来的幻梦中。
第四幕已经事隔两年。这时候,特里波列夫的命运仿佛出现了峰回路转的局面。杂志社寄来了稿费,特里波列夫成就了自己的作家梦。原本是令人欣慰的转折,然而这等蜗角虚名、蝇头小利难以慰藉特里波列夫的心。更何况这并不是他心中所想。“我觉得自己现在却一点一点地掉到老套子里去了”,这意味着他被迫去迁就现实,他写的正是年轻时候深恶痛绝的东西。剧末妮娜的突然到来使他敞开心扉——“自从我失去了你,自从我把小说开始发表出去,我的生活一直就是不能忍受的。”在特里波列夫的世界里,妮娜离去意味着失去了爱情。而小说开始发表意味着他失去了突破陈规去追求新路子的梦。妮娜回忆过去的那段独白更是令他锥心刺骨地感到现实的悲哀。妮娜说:“从前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呀,科斯佳!你还记得吗?咱们从前的生活是多么明朗,多么温暖,多么愉快又多么纯洁呀——而咱们从前的感情又多么像优美甜蜜的花朵呀……你还记得吗?……‘人,狮子,鹰和鹧鸪,长着犄角的鹿……’”这正是当年特里波列夫创作的新式戏剧独白,在第一幕出现的时候,让人感到奇异、幼稚甚至矫揉造作。然而现在却成了对青年时代希望和创新精神的绝唱。妮娜走后,特里波列夫自杀。他的消亡一方面是自身软弱的表现。他没有像妮娜一样找到艺术的使命感。在面对生活中的挫折的时候,他郁郁寡欢多于勇往直前。但是另一方面热血沸腾的特里波列夫不顾一切地选择自杀,也是对生活不妥协的表现。
如果把特里波列夫和特里果林两相对照的话,我们可以发现,这等青春、梦想的召唤也曾出现在特里果林的生活中。剧本中表现的特里果林正是他誉满文坛的时候。然而当他手捧着妮娜所赠的纪念章——亦可以说是妮娜纯洁的处子之爱,他同样感到心中的痛苦。往事顷刻间历历在目。年轻时候为生计奔波,没有时间享受到爱情。现在成功了,但是也永远戴上了陈规俗套和荣誉的枷锁。妮娜甜美、诗意、青年的爱使他压抑的情感复苏。他终于发出了“还我自由”的呼喊。但是他的情妇立即声色俱厉地点出身份、地位上的差别:“需要一个乡下小丫头的爱吗?你可多么不认识你自己呀!”最后,特里果林还是被阿尔卡基娜的手腕折服,听凭庸俗势利玩弄自己的精神和灵魂于股掌之间。虽然特里果林对妮娜造成情感上的伤害,但是,这段真情表露的情节充分展示了他生活中悲剧性的一面。此外,特里果林在谈到自己文学创作的时候并不回避其间的艰辛平凡,这位沦为写作工具的艺匠身上不乏质朴感人的东西。
相比之下,妮娜找到了艺术生涯中的使命感。如她自己所言,她由此有了信心,不再害怕生活。但是,契诃夫还是给妮娜安排了悲惨的情感遭遇以及仍然在继续的贫贱生活。
或许崎岖的生活犹如巨浪,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卷入命运的漩涡。迎着惊涛骇浪翱翔的海鸥是生活中美丽的弄潮儿。尽管,剧中人或者消亡或者多多少少地被折断翅膀,但是,海鸥——这一象征着坚强崇高的意象还是留给我们无穷的精神力量。
(张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