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性循环 [英国]毛姆

恶性循环 [英国]毛姆 : 【作品提要】
三十年前,年轻的政治家克莱夫的美貌妻子凯蒂与外交部副部长波提阿斯私奔,引起了轩然大波,克莱夫与波提阿斯两人因此丧失了政治前途。三十年后,克莱夫的儿子阿诺德仕途顺利,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国会议员。阿诺德年轻貌美的妻子伊丽莎白却不满丈夫的乏味拘谨,爱上了一位在马来西亚经营橡胶园的年轻人特迪。她对三十年前波提阿斯与凯蒂的罗曼史非常感兴趣,为此邀请他们前来做客。当波提阿斯与凯蒂到来后,伊丽莎白大失所望,这对旧情人没有了一点浪漫色彩。阿诺德在得知伊丽莎白要离开他时,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先是拒绝,而后又按照克莱夫的主意,欲擒故纵,不仅同意伊丽莎白离开自己,而且愿意终身为其按月支付生活费,条件是她提出离婚。丈夫的“慷慨大方”使得伊丽莎白左右为难,但在情人特迪的劝说下,她毅然离开了这个毫无生气的家庭。

【作品选录】

第三幕

　　时间: 当天晚上。
　　幕启: 克莱夫和阿诺德都穿着晚礼服。克莱夫坐着。阿诺德焦躁不安地在室内踱来踱去。
克莱夫　我看,我的话你要是能一句句听进去,大概就可以达到目的的。
阿诺德　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做。那完全不是我的原则。完全和我的原则背道而驰。
克莱夫　我亲爱的阿诺德,我们大家都希望你在政治上前程远大、事业发达。只要有利可图,就什么原则都可以牺牲,这正是原则的妙处。这一点你还来不及学会哩。
阿诺德　料她不会这样做么?女人是难以预料的呀。
克莱夫　胡扯!男人富于浪漫气息,女人嘛,你给她机会,她没有不牺牲自己的。放纵是女人喜欢的一种方式。
阿诺德　爸爸,不知道你到底是幽默大家呢,还是玩世不恭的犬儒学者?
克莱夫　我什么也不是,我亲爱的孩子,我完全是一个老实人。不过,人们都不习惯于老实,所以他们总错误地以为这是开玩笑、是讥讽。
阿诺德　(气愤地)这种事情竟落到我身上,真是太不公平。
克莱夫　我的孩子,要镇静,照我的话去做吧。
　　阿诺德下。
　　……
　　阿诺德上。
阿诺德　伊丽莎白,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伊丽莎白　当然可以。
阿诺德　我们到花园里去散散步,好不好?
伊丽莎白　我没意见。
凯蒂　不必,就在这里谈吧。我反正要出去。
　　凯蒂夫人下。
阿诺德　我希望你听我讲几句话,只消几分钟,伊丽莎白你刚才跟我说的话,使我吓了一大跳,因此我给弄糊涂了。我很荒唐,请原谅。我后悔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伊丽莎白　别谴责你自己。我很抱歉,都是我说了些不合适的东西,才使你说出那些气头话。
阿诺德　我想问问你,你是否已决定要走?
伊丽莎白　决定了。
阿诺德　刚才我要说的话没说,不该说的话倒脱口而出。我好愚蠢,说得不对头。我从来没对你讲过,我是多么热烈地爱你。
伊丽莎白　啊,阿诺德。
阿诺德　请你现在让我讲吧。这是很困难的。如果说我醉心政治和房子装饰等等,而忽略了对你的体贴,我非常抱歉,实在对不起你。我看我很可笑,因为,我想,你会认为我爱你,那是不成问题的事。
伊丽莎白　可是,阿诺德,我没有谴责你。
阿诺德　我谴责我自己。我这人不周到,疏忽大意。可是我要求你相信,这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你能原谅我吗?
伊丽莎白　我看那没有什么可原谅的。
阿诺德　只是到了今天,你说要离开我,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爱你。
伊丽莎白　三年以后的今天吗?
阿诺德　我感到你是我的骄傲。我非常敬爱你。我看到你在宴会上,那么艳丽夺目,那么可爱,人人对你都赞叹不已,我非常高兴,因为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妻子。
伊丽莎白　阿诺德,你太夸大了。
阿诺德　我不敢想象,这栋房子没有你会像个什么样子。没有你,生活突然就变得空虚,就没有意义了。唉,伊丽莎白,你就一点不爱我吗?
伊丽莎白　我看还是说老实话更好。我不爱你。
阿诺德　难道我的爱对你都没有一点意义吗?
伊丽莎白　我很感激你。我给你造成痛苦,实在对不起。我待在这里,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有什么好处呢?
阿诺德　你就那么爱那个人吗?难道我的不幸你就无动于衷吗?
伊丽莎白　当然我不会无动于衷。就是为了这个,我心里才非常难受。你知道,我从来不知道我在你心中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现在我非常激动。我为难呀,阿诺德,为难极了,而我又毫无办法。
阿诺德　可怜的人儿,我害得你痛苦,实在太不忍心了。
伊丽莎白　阿诺德,相信我吧,我老是从好的方面去想,努力爱你,可是我爱不起来。总而言之,要么就是爱,要么就是不爱。努力也白搭。现在我已经绞尽脑汁,这种结局是无法避免——我只能随心所欲了。
阿诺德　可怜的人儿,我担心你会太痛苦,我害怕你会后悔的。
伊丽莎白　你随我去吧,随我去听天由命吧,希望你会忘记我,忘记我给你造成的一切不幸。
阿诺德　(停顿了一下,沉思地在室内踱了一会儿,然后立住脚,面对她)如果你真的爱那个人,而且要跟他走,我不阻止你。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怎么样对你最好就怎么着。
伊丽莎白　阿诺德,我非常感激你。如果我对你有不是之处,至少我希望你知道我是非常感谢你对我关怀备至的。
阿诺德　有件事我想请你办,行不行?
伊丽莎白　当然,阿诺德,凡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办到。
阿诺德　特迪没有多少钱。你习惯了某种程度的豪华生活,一想到你要放弃现有的生活方式,我就受不了。一想到你遭受艰难穷困,我就心痛。
伊丽莎白　可是特迪赚得的钱足够我们维持生活。总而言之,我们要不了多少钱。
阿诺德　我看我母亲的生活不大好过,但很明显,他们有一个有利条件,因为波提阿斯勋爵有钱。我希望你允许我每年给你两千镑津贴。
伊丽莎白　不,不行,这个我不能同意,那太不像话了。
阿诺德　我请你收下吧。你不知道,这笔钱对你有多大的帮助。
伊丽莎白　你太关心我了,阿诺德。我真不好意思,连说也不好意思说。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你的钱,哪怕是一分钱也不行。
阿诺德　好吧,你总不能阻止我在我的银行里给你开个户头,无论你用不用,钱每季度照样给你存进去。万一你要用,钱就在那里等着,你只要去取就是。
伊丽莎白　阿诺德,你使我太不好意思啰。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要求你向我提出离婚,愈快愈好。
阿诺德　不行,这我办不到。可是我会给你理由向我提出离婚。
伊丽莎白　你!
阿诺德　对,不过,当然得有一段时间,你还得处处小心一些哟。我会尽力办得快点。不过,恐怕你至少还有六个月不能自由。
伊丽莎白　可是,阿诺德,那你的议席,你的政治事业!
阿诺德　得啰,我父亲在同样的情况下放弃了他的议席。不搞政治,他也过得蛮好的。
伊丽莎白　那可是你的终身大事呀。
阿诺德　总之,人不能两全其美。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如果你想干一件好事,你总得付出一定的代价。
伊丽莎白　可是,我不愿意你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阿诺德　起头,我很犹豫不决,生怕流言蜚语,可那只是我的弱点。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是能够不和离婚案件打交道是要好一些。
伊丽莎白　阿诺德,这你就把我置于悲惨的境地了。
阿诺德　晚饭前你说得完全有理。对于男人来说没什么,可对于女人来说,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自然,我得先考虑你。
伊丽莎白　这很不恰当。这是使不得的。应付出代价的该是我。
阿诺德　伊丽莎白,我要求你的不多。
伊丽莎白　你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把你什么都剥夺了。
阿诺德　我只有这一条路。我已下定决心。我绝不向你提出离婚,可是我会为你创造条件,使你可以向我提出离婚。
伊丽莎白　啊,阿诺德,你这么慷慨大方,未免太令人痛苦了。
阿诺德　那不是什么慷慨大方,这是唯一的方式,表示我对你的深厚爱情。
　　(静场片刻,然后他伸出手。)
　　晚安。我就寝前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伊丽莎白　晚安。
阿诺德　让我吻吻你行吗?
伊丽莎白　(痛苦万分)啊,阿诺德!
　　他严肃地吻了她的额头,然后走了出去。伊丽莎白茫茫然不知所措地站着。她狼狈不堪。凯蒂夫人和波提阿斯勋爵上场。凯蒂夫人披了一件斗篷。
凯蒂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　你问我的那封信,凯蒂夫人,是特迪……
凯蒂　是吗?
伊丽莎白　他要在走之前,和我谈谈。他在网球场附近的凉亭里等我。我想劳烦波提阿斯勋爵到那里请他来一下。
波提阿斯　可以,可以。
伊丽莎白　真对不起,麻烦你了。因为,有很要紧的事。
波提阿斯　一点不麻烦。
　　波下。
凯蒂　等会他来,休吉和我就走开,你们好谈。
伊丽莎白　不,你们别走。我不必和他单独谈。
凯蒂　你想对他说什么呢?
伊丽莎白　(狼狈不堪)请别问我,我心里闷闷不乐。
凯蒂　可怜的孩子。
伊丽莎白　生活不是很复杂吗?为什么人不能既得到幸福又不使别人遭受不幸呢?
凯蒂　但愿我能帮助你就好。我非常喜欢你。
　　(她搜尽枯肠想找些话来说,找些事来做。)
　　你要用我的口红吗?
伊丽莎白　(破涕为笑)谢谢,我没用过。
凯蒂　你试试吧。你心中不愉快时用用它就宽解些。
　　波提阿斯和特迪入。
波提阿斯　我硬把他带来了。他说,他死也不愿来。
凯蒂　太太请你都不来吗?现今的青年人就是这种态度吗?
特迪　既然人家板着脸孔把你轰了出去,你还若无其事地回来,岂不是太没出息了。
伊丽莎白　特迪,我希望你严肃点。
特迪　亲爱的,我在酒店里吃了一顿糟糕的晚饭,在这顿饭后,你还要我严肃,我岂不要哭了。
伊丽莎白　别傻啰,特迪。(她的嗓音发颤。)我已经弄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他严肃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
特迪　什么事?
伊丽莎白　我不能和你走,特迪。
特迪　为什么不能?
伊丽莎白　(愁眉不展,不敢正视他)我爱你还没爱到那个程度。
特迪　胡说。
伊丽莎白　(勃然大怒)别对我说“胡说”这样的字眼。
特迪　我高兴这么说就这么说。
伊丽莎白　你吓唬不了我。
特迪　你瞧,伊丽莎白,你完全明白我爱你,我也完全明白你爱我,你还胡说些什么呢?
伊丽莎白　(悲不成声)你对我生气我就说不出了。
特迪　(温柔地笑着)我没有生你的气,傻子。
伊丽莎白　你一本正经就更难说了。
特迪　(格格地笑、轻轻地笑)你这人好难服侍,我没说错吧?
伊丽莎白　唉!好可怕的。我心乱得要命,什么事都干得出,现在你把我弄得一点主意都没了。我就像一个大气球,人家给扎了一根长针进去。(突然望着他)你是有意这样搞的吗?
特迪　天呀,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
伊丽莎白　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比我所想象的开窍一些。
特迪　(拉住她的手,按她坐下)现在,你把要说的话都告诉我吧。你看,你要凯蒂夫人和波提阿斯勋爵在这里吗?
伊丽莎白　是的。
凯蒂　伊丽莎白说要我们别走开。
特迪　我不在乎,随你便。我只是担心你有点不便。
凯蒂　(冷冷地)上等社会的妇女从来不会感到有什么不便,卢顿先生。
特迪　叫我作特迪,行吗?你知道,人家都是这样叫的。
　　凯蒂夫人瞪了他一眼,可她又忍不住泛上笑容。特迪拍弄着伊丽莎白的手,她把手缩了回去。
伊丽莎白　不要,不要。特迪,要说我不爱你,这话不真实。当然我爱你。但是,阿诺德也爱我。以前我不知道他爱我的分量。
特迪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伊丽莎白　他对我非常好,那么体贴,我过去不知道他会那么体贴。他说,他可以让我提出离婚。
特迪　那他倒很大方。
伊丽莎白　不过你难道不明白,那就束缚住我的手脚了。我怎能让他作那么大的牺牲呢?如果我利用他的宽宏大量,慷慨大方,我以后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
特迪　如果一个人和我都饿得要死,我们面前只有一份羊排,他说,你吃吧,我绝不会浪费时间去啰嗦,我就会趁他没改变主意时狼吞虎咽地把羊排吃下去。
伊丽莎白　别那么说,那样说会叫我生气。我只是要努力做得得体。
特迪　你不爱阿诺德,你爱的是我。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情感就牺牲你的青春,未免太傻啰。
伊丽莎白　归根结蒂,我是跟他结了婚的。
特迪　唉,你过去是犯了错误。没有爱情的婚姻根本算不得婚姻。
伊丽莎白　我犯了错误,为什么要他为此受苦?如果说有人该受苦的话,那受苦的该是我。
特迪　你想想看,和他在一起过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生活?两口子结了婚,其中一个痛苦,另一个自然也是痛苦的。
伊丽莎白　我不能利用他的慷慨大方。
特迪　我敢打赌,他一定会从中捞到许多好处的。
伊丽莎白　你这人真卑鄙,特迪。他真太好了。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好。他实在是高尚。
特迪　你胡说八道,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　未必你也有这么高尚的举动。
特迪　什么举动?
伊丽莎白　要是我跟你结了婚,走来告诉你,我爱上另一个人,打算离开你,你怎么办?
特迪　伊丽莎白,你有一双美丽的蓝眼睛,我会一拳打青你的左眼,再一拳打青你的右眼,然后你再瞧吧。
伊丽莎白　你这畜生!
特迪　我经常想,我不是什么上等人。你难道就没想到过吗?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
伊丽莎白　你知道,这很不公平,你钻了我的空子。我觉得好像我是轻信地走近你,冷不防你就在我小腿上乱踢一气。
特迪　你没想到,我们会过得蛮好吗?
波提阿斯　伊丽莎白要抛弃她这样一个丈夫就可说是个傻瓜。当然对于男方这是够不好的啰,但是,对于女方来说,这事也够呛啦。我不是替阿诺德说话,他对桥牌一窍不通,请恕我不客气,凯蒂,恕我冒昧,他是有些自命不凡哩。
凯蒂　可怜的人,他的父亲在他这样年龄也有些学究气哩。我相信,他年岁再大点,也会沾上点边的。
波提阿斯　我说,守着你的这一位吧,伊丽莎白,守着这一位吧。人是社交动物。我们是这动物群中的成员。如果我们不遵循这动物群中的原则,就会遭到报应。这个报应可就难挨咧。
凯蒂　啊,伊丽莎白,我亲爱的孩子,别扔下他走呀,不值得。不值得的。我告诉你,为了爱情,我牺牲了一切。
　　(一阵停顿)
伊丽莎白　我害怕。
特迪　(低声)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　我担当不起,我没有勇气,这件事要求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特迪,我们再会吧。这是唯一的道路。可怜我吧。我宁愿放弃一切美好的希望。
　　特迪走近她,直盯着她的眼睛。
特迪　可我献给你的并不是幸福。我认为我这种爱不意味着幸福。我这人妒忌,我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男人。我经常发脾气,暴躁,有时我可能会讨厌你,你和我在一起就是这样子。我敢打赌,我们会大吵大闹,有时我们会互相怨恨。你经常会忧郁、烦得要命、感到寂寞,甚至患思乡病,你还会常常懊悔你失去的一切。愚蠢的女人可能会粗暴无礼地对待你,因为我们是私奔的。有的女人会不理睬你。我奉献给你的不是平静、安适,我奉献给你的是动乱不安、忧虑焦急。我奉献给你的不是幸福,我奉献给你的是爱情。
伊丽莎白　(伸出双臂)你这可恨的东西,我太喜欢你了。
　　他搂住她,热烈地吻着她的双唇。
凯蒂　当然,他说他要一拳打青她的眼睛,我就晓得万事大吉、没话好说了。
波提阿斯　(高兴地)凯蒂,你是个傻子。
凯蒂　我知道我是个傻子,可我有什么办法?
特迪　我们一走了之吧。
伊丽莎白　走?
特迪　马上就走。
波提阿斯　你们是大傻瓜,你们两个,大傻瓜。要是高兴的话,可以用我的汽车嘛。
特迪　你真是太好啰。其实我早已把它从车房里开出来了,就在车道上。
波提阿斯　(生气)你是什么意思?你已经打车房里把车开出来了吗?
特迪　是的,我相信一定出了一大堆问题,我觉得,最好还是别让我和伊丽莎白等人家叫我们滚蛋,你知道,老话说:先下手为强。这是生意人顶带劲的一句格言。
波提阿斯　你是说你要偷我的车呀?
特迪　不完全是偷,怎么说呢?我只是要共一下产罢了。
波提阿斯　这我没话可说。我完全没话可说。
特迪　真该死,这么远的路,我总不能把伊丽莎白抱到伦敦去吧,她又肥又胖。
伊丽莎白　你这下流坯。
波提阿斯　(气急败坏地)得啦,得啦,得啦……(笑逐颜开)我喜欢他,凯蒂,要装作不喜欢他也不行。我喜欢他。
特迪　月亮正明亮,伊丽莎白。我们得开上整整一夜的车才能到伦敦。
波提阿斯　他们最好到圣米歇尔去。我来打个电报通知那边,替他们准备好一切。
凯蒂　我们就是到那里去的,当休吉和我……(嗓音发颤)啊,亲爱的,我是多么羡慕你们呀!
波提阿斯　(擦眼睛)别哭啦,凯蒂,讨厌,别哭啦。
特迪　走,亲爱的。
伊丽莎白　我不能就这么走。
特迪　胡说!凯蒂夫人会把她的斗篷借给你,对吧?
凯蒂　(取下斗篷)我若不给,你可以强行脱去的。
特迪　(将斗篷给伊丽莎白披上)早上,我们到伦敦给你买一个牙刷。
凯蒂　她得写个字条给阿诺德,我来替你别在针插上。
特迪　针插见鬼去吧。走,亲爱的,我们开车一直要开到天亮,开到太阳出来。
伊丽莎白　(亲吻凯蒂和波提阿斯)那就再见,再见。
　　特迪伸出一只手,伊丽莎白拉住它,他们手拉手走到外面,进入夜幕中。
凯蒂　啊,休吉,往事不知怎地一下子都回到我脑子里。他们也要遭受我们所曾遭受到的一切吗?难道我们所遭受的都白搭了吗?
波提阿斯　我亲爱的,在我看来,生活中“你做个什么人”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你是个怎样的人”。人不能汲取别人的经验教训,因为情况不完全相同。如果我们把事情弄糟了,也许那只是我们自己无能。要是你准备承受任何后果,世界上什么事你都可以干得成,而对后来的看法是取决于人的性格的。
　　克莱夫上,他搓着双手,那高兴的样子就像英国喜剧里的庞奇一样。
克莱夫　好,我看我已经击败那个小伙子了。
凯蒂　什么?
克莱夫　要胜过鄙人,他还得大大努力一番才行。
　　(汽车发动声)
凯蒂　那是什么声音?
克莱夫　好像是汽车声。我估计是你的司机带哪位女仆出去兜风吧。
波提阿斯　你说哪个小伙子?
克莱夫　爱德华·卢顿先生呀,我亲爱的休吉,我告诉阿诺德该怎么办,他一一照办了。监牢是什么?就是栅门加螺栓。把这些都拿掉,犯人却不逃跑。聪明,我可以这样自我吹嘘。
波提阿斯　你一向如此——自作聪明。不过,这会儿,你还蒙在鼓里。
克莱夫　我教阿诺德去跟伊丽莎白谈,告诉她,她可以获得自由。我告诉他可以这样自我牺牲到底。我了解女人的性格。只消把她和特迪结婚的障碍一一取消,特迪的诱惑力就失去了一半。
凯蒂　阿诺德这样干了吗?
克莱夫　他照我的吩咐一五一十地办了。我刚刚看见他。他说伊丽莎白动摇了。我完全有把握和你赌上五百镑,她肯定不会出走了。高枕无忧了,高枕无忧呀,正是这句话: 高——枕——无——忧,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起来。他们也笑了。三人都笑得透不过气来。

(李珏译)

【赏析】
三幕喜剧《恶性循环》是毛姆自己最喜欢的几个剧作之一,他曾在自编的《剧本选》中说这是他最好的一个剧本。剧本问世后,连续上演、盛况不衰的时间长达三十年之久。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英国、美国还在上演,上座率仍高得出奇。
故事发生在1919年英国的多塞特郡。全剧共有三幕,乃是一个老套的故事结构。戏一开场,伊丽莎白与阿诺德在家中等候凯蒂与波提阿斯的到来,然而阿诺德的父亲克莱夫突然从巴黎回来。为了避免克莱夫与凯蒂会面的尴尬,阿诺德请伊丽莎白去向父亲作个解释,让他回避一下。这时,他们的另一位客人,即在马来西亚经营橡胶园的英国人特迪,向伊丽莎白表白了他的爱慕之心。在这尴尬的当口,波提阿斯与凯蒂到了。让伊丽莎白大失所望的是,三十年后这对为了爱情放弃了一切的情侣衣着古怪,性情暴躁,一点浪漫色彩也没有了。午饭后,众人一起打牌,凯蒂与波提阿斯搭档,但很快就争吵起来。打完牌后,凯蒂对克莱夫表示,她很后悔当初抛弃家庭与波提阿斯私奔,但克莱夫表示并不欢迎凯蒂再回到自己的身边。特迪抓住机会,又一次对伊丽莎白表白了他的爱情,他的真诚和坦率让伊丽莎白决心离开丈夫。但伊丽莎白不愿像凯蒂当年只留下个字条就走,而是要当面告诉阿诺德。阿诺德当场拒绝,还把特迪找来质问,气急败坏地大骂了一通。
当然,前两幕的内容只是为后面的第三幕进行铺垫,使得该幕最富于喜剧性,并令人自始至终大笑不已。克莱夫得知了伊丽莎白要离开阿诺德后,为了不让儿子重蹈覆辙、保住政治前途,可谓煞费苦心。首先,他把儿子叫来,出了个欲擒故纵的主意。他让阿诺德去找伊丽莎白谈,她可以获得自由,而且可以终身为伊丽莎白按月支付生活费,以保持她现有的生活水平,条件是她提出离婚。在克莱夫看来,只要把伊丽莎白结婚的障碍一一取消,特迪的诱惑力就失去了一半。其次,克莱夫把凯蒂年轻时的照片找出来给伊丽莎白看,希望她能从前辈的经历中吸取一点教训。第三,克莱夫请凯蒂帮忙说服伊丽莎白,不是为了阿诺德着想,而是为了伊丽莎白,因为她太年轻,一定要帮助她。
凯蒂的亲身经历和阿诺德的“慷慨大方”让伊丽莎白左右为难。她把特迪找来,跟他说她不去马来西亚了,她不能利用阿诺德的宽宏大量。特迪据理力争,揭露了阿诺德的虚伪,当他最后对伊丽莎白说“我奉献给你的不是幸福,我奉献给你的是爱情”时,伊丽莎白终于决定要跟特迪去马来西亚,而不是待在这个家里虚度一生。他们开着波提阿斯的车,借了凯蒂夫人的斗篷,上路了。可笑的是,当汽车发动声传来时,克莱夫还蒙在鼓里,以为是波提阿斯的司机带着女仆去兜风呢!
看过该剧的人,无不觉得作者笔力非凡,写得真是太深刻、太真实了。毛姆妻子西莉看了首演后,笑着对他说:“真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说这是你写得最好的戏?我想,你写这个戏的时候,我对你有些不太好,是吧?”显然西莉敏锐地感觉到了戏中有她的痕迹。现实生活中,西莉曾于1901年嫁给了美国商人亨利·魏尔康,因为魏尔康的专制与妒忌,他们的婚姻破裂了。1910年他们协议分居,孩子的监护权归魏尔康,魏尔康每年付两千四百英镑给西莉,这在当时是一笔很优厚的数目。很明显,这些都被毛姆写进了他的戏剧里。
1929年毛姆与西莉的婚姻破裂后,毛姆将金氏路的房子给她,包括里面的全套装潢和一部劳斯莱斯汽车,每年付给西莉两千四百镑。西莉生活中的两次婚姻失败就像《恶性循环》中伊丽莎白与凯蒂两代人所走的相同道路一样,陷入了一个无法逾越的离婚怪圈。联系毛姆与西莉的婚姻再来看这个戏,我们更能体会到毛姆的戏剧反映英国社会现实的深刻。
第一次世界大战打破了欧洲人维多利亚式的生活准则,在维多利亚时期形成的和谐、平静、仁慈的传统已开始在人们心中发生动摇。英国广大平民百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彻底放弃传统的道德观,这种变化在《恶性循环》中也体现了出来。尽管凯蒂与波提阿斯的结局并不圆满,但作者对他们的这种有悖于传统道德的私奔行为,没有作道德评论,伊丽莎白也没有因为有前车之鉴就此却步,她与特迪最终还是私奔了。作为英国上层社会代表的阿诺德和克莱夫,在面对伊丽莎白要离开时,为了维护他们的政治前程和事业发达,全然不顾传统道德,表里不一,虚伪奸诈,正如克莱夫给阿诺德面授机宜时所说:“只要有利可图,就什么原则都可以牺牲,这正是原则的妙处。”不仅如此,克莱夫还自作聪明,在伊丽莎白与特迪开车走了后,他还在大肆吹嘘他的主意如何高明。剧作家的这一笔,极尽嘲讽之能事,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恶性循环》这个剧名也是耐人寻味的,三十年前家庭的破裂和情人的私奔如今在下一代身上重演,暗示着人生无非是由一连串无法避免的过错组成的一个链条。正如剧中波提阿斯在伊丽莎白与特迪离开后对凯蒂说:“我亲爱的,在我看来,生活中‘你作个什么人’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你是个怎样的人’。人不能汲取别人的经验教训,因为情况不完全相同。”剧作的这一主题是通过两代人中的两个三角恋爱来表现的: 克莱夫——凯蒂——波提阿斯,阿诺德——伊丽莎白——特迪。两代人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 三十年前凯蒂就是在伊丽莎白这个年纪与波提阿斯私奔的,三十年后年轻的一代重蹈覆辙。然而,伊丽莎白和特迪他们未来的命运会如何?这是剧作家留给观众的问题。

(丁　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