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民 [苏联]高尔基

小市民 [苏联]高尔基 : 【作品提要】
俄罗斯一个普通小市民家庭里,主人别斯谢苗诺夫年近六旬,在家中享有绝对的权威。妻子阿库林娜对他百依百顺,一双儿女也已长大成人。他虽是个粗人,但治家极其严格,为人贪小吝啬,因而家道殷实。然而,封建家长式的管束给儿女们带来的只是痛苦与不幸,当教师的女儿塔季雅娜对生活毫无热情,年近30岁却仍无对象,因而郁郁寡欢,甚至有过轻生之举。儿子彼得同样过着毫无目的的日子,参加学潮被大学开除后,成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竟然爱上了“下贱的女人”——寡妇房客叶连娜。唯有养子尼尔一人充满了青春活力,懂得生活的意义与目的,不仅热爱自己的工作,而且赢得了缝衣女工波丽雅的爱情。面对一对不争气的儿女,别斯谢苗诺夫气愤至极,然而他除了谩骂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作品选录】

第四幕

……

彼得　我无论如何不认为我自己有权扼住别人的喉咙。
尼尔　我却要扼住……
捷捷列夫　(把争论的人分别打量一下)扼吧!
彼得　谁给……谁给你这个权利的?
尼尔　权利不是给的,权利是争来的……人应该自己给自己争取权利,假使他不愿意被一大堆义务压死的话……
彼得　请问……
塔季雅娜　(厌烦地)嗳,又争起来了……争起来就没有个完!你们怎么不厌烦?
彼得　(抑制住)对不住,我不再争了!但是,实在的,这个希施京把我……
塔季雅娜　我明白,……他糊涂!
尼尔　他是个好青年!他非但不许别人踹他的脚,他并且自己先要去踹任何人!身上能有这许多人的高傲之气,那多好啊……
塔季雅娜　你是要说有这许多孩子气吧?
尼尔　不,我没有说错。但是就算这是孩子气——无论如何也是好的!
彼得　可笑……
尼尔　哼,撇弃唯一的一块面包,只是因为它是一个不同情的人所给的……
彼得　那就是说,那个撇弃面包的人,并不十分饿……我知道,——你要反对。你自己也是这样……你也是……小学生……你看,你每一步都要竭力向父亲表明,你对他一点点敬意也没有……这可为什么?
尼尔　为什么要把这隐瞒呢?
捷捷列夫　我的孩子!人要面子,就得撒谎……
彼得　这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尼尔　老弟,我们互相不了解……没有什么好谈的。凡是你父亲所做所说的我都有反感……
彼得　我也反感……也许!但是,我抑制住了。可是你却经常地刺激他……于是我们——我,姐姐,却要偿付这个刺激的代价……
塔季雅娜　你们说够了吧!这不是无聊吗!
　　尼尔看她一眼,走到桌子跟前去。
彼得　谈话使你心烦吗?
塔季雅娜　我烦死了!老是那一套……永远是那一套!
　　波丽雅手里拿着一壶牛奶上。看见尼尔在幻想地微笑着,她看了看大家,说。
波丽雅　你们看,他多么愉快!
捷捷列夫　你在笑什么?
尼尔　我?我想起,我怎样把车库主任收拾了一顿……生活真是有趣的玩意儿!
捷捷列夫　(浓重地)阿门!
彼得　(耸耸肩)我奇怪!乐观主义者生来就是瞎子还是什么?
尼尔　我是乐观主义者,还是什么别的,——这并不重要,但是生活我却很喜欢!(站起来,走着)活在世界上是很大的愉快!
捷捷列夫　是的,很有趣!
彼得　你们假使是诚实的,你们两个便都是小丑!
尼尔　而你呢……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知道,——并且这个,一般地说,无论对于谁都不是秘密——你在恋爱,人家在爱你。仅仅为了这个缘故,——难道你还不愿意唱歌、跳舞吗?难道这也不能使你快乐吗?
　　波丽雅从茶炊后面骄矜地看着大家。塔季雅娜不安地扭转身体,竭力想要看到尼尔的脸。捷捷列夫微笑着,把烟灰从烟斗里敲出来。
彼得　你忘记了一些东西。第一,大学生是不准许结婚的;第二,我还必须跟父母作战,第三……
尼尔　天哪!这算什么呢?嗳,你不是只剩一条逃走的路了吗!逃到旷野里去!
　　波丽雅微笑。
塔季雅娜　你在信口胡说,尼尔……
尼尔　不是,小彼得,不是!生活,——甚至于就是不在恋爱的人,——也是极好的事情!秋天夜里,冒着雨,冒着风……或是在冬天……冒着风雪,你周围没有一块空地,大地上一切都被黑暗所遮盖,被雪所淹没——你驾着蹩脚的机车,在这样的时候疲倦地驾驶着车子,又困难……又危险,假使你愿意的话,——就是在这中间还是有它自己的美的!无论如何还是有的!只有一桩事情我看不出有什么愉快,——就是我和别的诚实的人却被猪猡、傻瓜、小偷指挥着……但是——生活并不会老是跟随着他们前进!他们会过去,会消失,像健康的身体上的肿块会消失一样。不变的行车时刻表是没有的!……
彼得　我不止一次听到这种话了。我们看着吧,关于这些话,生活怎么回答你!
尼尔　我要怎样,就强迫它怎样回答。你别吓我!我比你更亲切、更明白地知道,生活是困难的,有时候,生活是残酷得可恨的,像狂放的粗暴的力量压迫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这一点我也不欢喜,这使我发怒!我不要这样的规矩!我知道,生活是严肃的,但并不是已安排好的事情……为了把生活安排好,生活要求我拿出全部力量和才能。我并且知道,我并不是勇士,不过是一个诚实、健康的人,但是我还是要说: 没有关系!我们会胜利!我要用我全身全心的一切方法来满足我闯进生活最深处的愿望……把生活捏成这样、那样,对于那个干涉一下……对于这个帮助一下……生活的愉快便在于此!
捷捷列夫　(笑)这是最最深刻的科学的思想!这是全部哲学的思想!别的无论什么哲学都该诅咒!

……

毕尔契兴　我不喜欢你,彼得!你是一个骄傲的人……空虚的人!并且你什么也不知道……连什么叫做下水道都不知道!哦!人家告诉我了,老弟……(彼得拉他的袖子。)别碰我,等一会……
尼尔　(对彼得)别碰他……放手!
别斯谢苗诺夫　(对尼尔)你在这里做什么——嗾使狗咬人吗?啊?
尼尔　不,我是要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毕尔契兴究竟有什么错?为什么把他撵走?……这事情为什么牵扯到波丽雅?
别斯谢苗诺夫　你要拷问我吗?
尼尔　就是拷问你——又怎么样呢?你是人,我也是人……
别斯谢苗诺夫　(疯狂地)不,你不是人……你是毒药!你是畜生!
毕尔契兴　嘘—嘘!小声!应该小声,凭良心说话……
别斯谢苗诺夫　(对波丽雅)你是毒蛇!你是女叫花子!
尼尔　(切齿地)你别嚷嚷!……
别斯谢苗诺夫　什么?哼!小蛇……我用血汗养大你……
塔季雅娜　(从自己的房间里)爸爸!爸爸!
彼得　(对尼尔)哎?你来这一手?哎呀,你……也害臊害臊呀!
波丽雅　(低声地)你……你敢朝我叫!我不是给你当奴隶……你不能欺侮大家……你倒说说看,——为什么把我父亲赶走?
尼尔　(安静地)我也要求……住在这里的不是疯子……对于自己的行为应该负责任……
别斯谢苗诺夫　(声音低些,抑制着)走吧,尼尔,别遭殃……走吧!当心……你是我养大的……我把你养大成人……
尼尔　你别拿你的面包来压死我!我所吃掉的我都赚来还给你了!
别斯谢苗诺夫　你……把我的灵魂都吃光了……你是强盗!……
彼得　(携住尼尔的手)我们离开这里吧!
别斯谢苗诺夫　走吧……游走吧,毒蛇!都是你……都是为了你……你把我女儿咬了一口……现在又把他……你这该死的……为了你,我的女儿……
毕尔契兴　瓦西里·瓦西里奇!小声!凭良心说话!
塔季雅娜　(叫喊)爸爸!不对!彼得,你怎么啦?(出现在自己的房门口,绝望地伸着双手,走到中央)彼得,不用来这一套!噢,我的天呀!捷连季·赫利桑福维奇!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尼尔!波丽雅!看上帝的面上——走吧!走吧!为什么要来这些个……
　　大家都胡乱地忙作一团。捷捷列夫露着牙齿,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别斯谢苗诺夫在女儿面前退却。彼得挽住姐姐的手,茫然若失地环顾周围。
波丽雅　我们走吧!……
尼尔　好!(对别斯谢苗诺夫)好,我们走了……你看!我很遗憾,事情竟要弄得撕破面皮。
别斯谢苗诺夫　滚,滚……拉她出去……
尼尔　我不再回来了……
波丽雅　(高声地,声音颤抖地)拿这个来怪我……拿丹娘的事情来怪我……难道应该吗?这难道是我的过错?你这无耻的东西……
别斯谢苗诺夫　(疯狂地)你走不走?!
尼尔　别闹了!
毕尔契兴　孩子们,——别发火!要顺从……
波丽雅　走了!走,爸爸!
尼尔　(对毕尔契兴)我们走吧!
毕尔契兴　不——不,我不愿意和你们一同去……我们走不到一道去……我自己管自己……捷连季!我自己一个人……我的事情是干干净净的……
捷捷列夫　到我那里去……
波丽雅　走吧!走吧,趁他们还没有撵……
毕尔契兴　不……我不去……捷连季——我跟他们走不到一道去!我明白……
彼得　(对尼尔)你们走呀……鬼迷啦!……
尼尔　我就走……告辞了……不过,你是个怎样的人啊……
波丽雅　我们走,我们走……
　　他们下。
别斯谢苗诺夫　(向他们后影叫)你们回来呀!来鞠个躬呀……
彼得　拉倒吧,爸爸!算了……
塔季雅娜　爸爸!我亲爱的……别喊叫了……
别斯谢苗诺夫　等一会……慢一点……
毕尔契兴　看,现在……真走了……那很好!让他们走好了!
别斯谢苗诺夫　也让我给他们说几句分别的话呀……混蛋!给他们吃,给他们喝……(对毕尔契兴)你,老鬼!混蛋!你来了,来胡说了一顿……你要什么?要什么?
彼得　爸爸!算了……
毕尔契兴　瓦西里·瓦西里奇!别叫唤……我是尊敬你的,你这个怪物!我蠢——对!但是我明白……谁该到什么地方去……
别斯谢苗诺夫　(坐在躺床上)我……简直搞糊涂了。我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突然……好像在夏天一样,天旱,着火……一个人没有了……他说——我不回来了……看,多方便!看,你怎么样……不……这个我简直不能相信……
捷捷列夫　(对毕尔契兴)嗳,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要什么?
毕尔契兴　为了守规矩……我,老弟,我不过评评理……说个一两句!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她是我的女儿吗?很好……那就是说,——她应该……(突然住嘴)我是一个坏父亲……她什么也不应该……就让她去要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吧!我倒很可怜丹娘……丹娘……我可怜你……兄弟们,我都可怜你们!哎呀!……因为,如果照良心说,你们都是傻子!……
别斯谢苗诺夫　你住嘴……
彼得　丹娘!叶连娜·尼古拉耶娃走了吗?
叶连娜　(从塔季雅娜的房间里)我在这里……在预备药……
别斯谢苗诺夫　我的心都给搅乱了……一点也不明白!……难道尼尔就这样走了吗?
阿库林娜　(上,不安地)出了什么事情?尼尔和帕拉格雅在厨房里……我是从货房里来……
别斯谢苗诺夫　他们走了没有?
阿库林娜　没有……在招呼毕尔契兴……帕拉格雅说,请你去告诉我父亲……她的嘴唇直发抖。尼尔简直和狗一样,——在咆哮……怎么一回事?……
别斯谢苗诺夫　(站起来)我这就……我这就去……
彼得　父亲,——不要!别去……
塔季雅娜　爸爸!请……不要……
别斯谢苗诺夫　为什么——不要?
阿库林娜　怎么回事?
别斯谢苗诺夫　你明白吗……尼尔走了……不回来了……
彼得　那又有什么呢?走——那好极了……你要他做什么?他要结婚……他要过自己的家庭生活……
别斯谢苗诺夫　啊!那么难道……我,我倒是他的外人吗?
阿库林娜　你着急什么,他爸?上帝和他同在!让他们走好了……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孩子……毕尔契兴,你要什么?走!
毕尔契兴　我和他们不同路……
别斯谢苗诺夫　不……这倒不完全是……你要走你就走吧!可是——怎么样?他是怎么样走的……他是用什么样的眼睛看我的?……
叶连娜从塔季雅娜的房间里走出来。
捷捷列夫　(挽着毕尔契兴的手,拉他走到门口去)我们去喝一杯香草浸酒……
毕尔契兴　哎呀,吹牛!你说真个的吗……
　　二人下。
别斯谢苗诺夫　我知道,他是要离开我们的……不过难道是这样吗?连这个……这个小丫头都嚷嚷。做散工的,小丫头……我要去,和他们说说……
阿库林娜　唉,够了,他爸!他们都是外人!舍不得他们做什么?走了——就拉倒!
叶连娜　(对彼得,低声地)上我那去吧……
塔季雅娜　(对叶连娜)还有我……把我也带去!……
叶连娜　我们走……你也去……
别斯谢苗诺夫　(听见她的招呼声)往哪去?
叶连娜　到我房间里去!
别斯谢苗诺夫　你招呼谁去?招呼彼得?
叶连娜　是的,并且招呼丹娘……
别斯谢苗诺夫　丹娘倒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不要彼得上你那去!
彼得　慢点,爸爸!我……不是小孩子!我去不去……
别斯谢苗诺夫　你不能去!
阿库林娜　彼佳!你就让让父亲吧!嗳,让让……
叶连娜　(愤然)对不住,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别斯谢苗诺夫　不,你对不住!虽然你们是受过教育的人……虽然你们失去了良心,并且不尊敬任何人……
塔季雅娜　(歇斯底里地叫喊)爸爸!别说了……
别斯谢苗诺夫　住嘴!你既然不能主宰你自己的命运——你就住嘴……等一会!上哪去?
　　叶连娜走到门口去。
彼得　(跟着她冲去,抓住她的手)对不住!等一会……应该一下子……应该把事情说明白……
别斯谢苗诺夫　应该听我说……给我做个好事,——听我说!让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毕尔契兴上,神采焕发,愉快,捷捷列夫跟在他后面,脸上也带着微笑。他们停在门口,互相交换眼色。毕尔契兴向别斯谢苗诺夫挤挤眼睛,挥挥手。
　　大家都要到什么地方去……打算怎么样,一点也不说明……不应该……是气人并且是放肆!你能到什么地方去,彼得?你……你是什么人?你要怎样生活?做什么?
(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吞泣起来。彼得、叶连娜和塔季雅娜三人密密的一团站在别斯谢苗诺夫的面前;在他说“你能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塔季雅娜走到母亲旁边的桌子跟前去。毕尔契兴用手势向捷捷列夫有所表示,摇摇头,挥挥手,好像是吓唬鸟雀。)
　　我有权问你……你年轻,你还不懂事!我五十八年来为了儿女劳苦,我的筋骨……
彼得　这我听见过,爸爸!我几百次……
别斯谢苗诺夫　停下!住嘴!
阿库林娜　哎呀,彼佳,彼佳……
塔季雅娜　妈妈,你一点也不明白!
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摇摇头。
别斯谢苗诺夫　住嘴!你能说什么呢?你能指点什么?什么也不能有……
彼得　父亲,你折磨我!你需要什么?你要什么?
阿库林娜　(突然高声地)不,停住!我也有心……我也有声音!儿啊!你做什么?你想什么念头?你问过谁?
塔季雅娜　可怕!这是一种很钝的锯子……(对母亲)你在锯人的灵魂……和身体……
阿库林娜　母亲是锯子?母亲?
别斯谢苗诺夫　老婆子,等一会!看他……让他说话……
叶连娜　(对彼得)嗳,够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走了……
彼得　等一会……看上帝的面上!马上什么都可以明白了……
`叶连娜　不,这是疯人院!这是……
捷捷列夫　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走吧!让他们这些人都去见鬼吧!
别斯谢苗诺夫　你,先生!你呢……
塔季雅娜　有个完吗?彼得,走吧!
彼得　(几乎叫喊似的)爸爸……看!妈妈!……这就是我的未婚妻!
静场。大家看彼得。然后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把手一拍,惶恐地看着丈夫。别斯谢苗诺夫——好像有人推他似的——全身向后倒退,低垂着头。塔季雅娜沉重地叹口气,缓缓地两手靠紧身体下垂着,走到钢琴跟前去。
捷捷列夫　(低声)时候挑得好……
毕尔契兴　(往前走)嗳,都完了!你看……都飞了!哎呀,孩子们呀,从笼子里飞出去吧,像小鸟在喜讯节飞出去一样……
叶连娜　(把自己的手从彼得的手中挣脱出来)放我!我受不了……
彼得　(喃喃不休)现在,什么都讲明白了……一下子……
别斯谢苗诺夫　(向儿子鞠躬)嗳,谢谢儿子……谢谢你的喜信……
阿库林娜　(带哭地)你把自己毁了,小彼佳。难道她……她配得上吗……
毕尔契兴　她?配不上彼得?咦……你怎么啦!老太婆!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别斯谢苗诺夫　(缓缓地对叶连娜)谢谢你,太太!现在,那么,他是完蛋了!他应该念书……可是现在……好手腕!虽然这事我早已感觉到……(恶意地)恭贺你得到战利品!小彼得!不给你祝福了!可是你呀……你……算是抓到了?偷到了?淫妇……贱货……
叶连娜　你敢!……
彼得　爸爸!你……疯了!
叶连娜　不,慢点!是的,这话也对!是的,是我自己把他从你们手里拿过来的,是我自己!我自己……我先对他说,要他和我结婚!你听见没有?你,猫头鹰,听见没有?……是我把他从你手里夺过来的!我可怜他!你把他折磨死了……你是一种铁锈,不是人!你的爱——对他是毁灭!你以为——嘿,我知道!——你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吗?哼,你去想想吧……嘿!我多恨你呀!
塔季雅娜　连娜!连娜!你怎么啦?
彼得　叶连娜……我们走吧!
叶连娜　你知道,也许,我还没有和他举行婚礼!……你高兴,是吗?噢,这是很可能的!你先不要吓唬人!我就这样,干脆和他同居……不举行婚礼……我也不把他给你们!不给!你再也不能折磨他了,不能了!他也不回到你家来了——永久!永久!永久!
捷捷列夫　万岁!女人万岁!
阿库林娜　哎呀,老天爷啊!他爸……这算什么?他爸……
彼得　(把叶连娜推到门跟前去)走……你走吧……你出去吧……
叶连娜在走出去的时候,引彼得跟在她的身后。
别斯谢苗诺夫　(绝望地四顾)这是哪一出?……(突然高声而迅速地用尖利的叫声)去叫警察!(跺脚)赶快搬家!明天就搬……哼,你呀!……
塔季雅娜　爸爸!你怎么啦?
毕尔契兴　(惊奇得莫名其妙)瓦西里·瓦西里奇!亲爱的!你这是做什么?叫什么?你应该快乐才是……
塔季雅娜　(走到父亲跟前)你听我说……
别斯谢苗诺夫　啊,是你!你还……没有走!你为什么不走呢?你也走呀……没有什么人好跟吗?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吗?错过机会了吗?
塔季雅娜摇摇晃晃地迅速回到钢琴那边。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手足无措地、可怜相地向她奔去。
毕尔契兴　瓦西里·瓦西里奇,——算了!你想想看!彼得现在不会再念书了……他要念书做什么?
(别斯谢苗诺夫迟钝地看着毕尔契兴的脸,点头。)
　　过日子——他是有依靠的。你积攒了钱……妻子是个娇嫩的娘们……你却号叫,吵闹!怪东西,你醒醒吧!
捷捷列夫哈哈大笑。
阿库林娜　(号哭)都走了!把我们扔下了!
别斯谢苗诺夫　(环顾四周)住嘴,他妈!他们会回来的……不敢不回来!……他们上哪去?(对捷捷列夫)你在这里露着牙齿做什么?你!烂疮疤!魔鬼!赶紧搬家!明天就搬!把你们这一伙强盗……
毕尔契兴　瓦西里·瓦西里奇!
别斯谢苗诺夫　走开,你!倒霉的……浪荡鬼……
阿库林娜　丹娘!小丹娘!我的亲爱的!你这病人,不幸的!怎么办?
别斯谢苗诺夫　你,女儿,早就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却不做声!阴谋反对父亲!(突然,害怕似的)你以为……他不会把她扔掉吗?把这个小娘们?娶个贼女人……做老婆!我的儿子……你们这些该死的人!倒霉的人……放荡的人!
塔季雅娜　别跟我说吧!别吊我的心火了……
阿库林娜　小女儿!你太不幸了!把你害死了!把我们大家都害死了……为了什么呢?
别斯谢苗诺夫　是谁呢?都是尼尔,那强盗……那混蛋!我儿子也是被他弄糊涂的……女儿也受着罪!(看见站在碗橱旁的捷捷列夫)你这褴褛汉,做什么?你在这里做什么?搬出我们的家!
毕尔契兴　瓦西里·瓦西里奇!为什么撵他呢?哎呀,你……脑袋糊涂了,老头子!
捷捷列夫　(安静地)别叫唤,老头子!凡是向你侵袭过来的,你不能都赶光……并且你也不要着急……你的儿子会回来的……
别斯谢苗诺夫　(很快地)你……你怎么知道?
捷捷列夫　他不会远远地离开你的。他这是暂时走到上面去,他是被拉到那里去的……但是他就会下来……等你死了,——他把这破牢改造一下,把里面的家具重新安排一下,便和你一样的过日子,——安分守己地、规规矩矩地、舒舒服服地……
毕尔契兴　(对别斯谢苗诺夫)你看见没有?怪东西!急性子!人家祝你好……说好话,给你安心……你却——嚷嚷!捷连季,——他,老弟,倒是一个聪明人……
捷捷列夫　他重新安排一下家具,他便过日子,他自己觉到对于生活,对于人们已经很出色地尽了自己的义务。要知道,他是和你一样的人……
毕尔契兴　一模一样!
捷捷列夫　完全一样……又胆小,又蠢笨……
毕尔契兴　(对捷捷列夫)慢点!你怎么啦?
别斯谢苗诺夫　你……说话,可别骂人呀……你敢!
捷捷列夫　将来也会和你一样贪心、自信、残忍。
　　(毕尔契兴奇怪地注视着捷捷列夫的脸,弄不明白,——他是安慰老头子呢,还是骂他。别斯谢苗诺夫的脸上也是狐疑不决,但是他对捷捷列夫的话很发生兴趣。)
并且他将来也会像你现在一样不幸……生活是进行着的,老头子,谁要是赶不上生活,他就会落后,剩下孤独的一个……
毕尔契兴　喂!听见没有?因此,——什么都是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进行的……你却生气!
别斯谢苗诺夫　住嘴,别嘟哝了!
捷捷列夫　并且人家也不会原谅你那不幸的、可怜的儿子,像我现在对你说的一样,人家将来也会对他当面说实话:“你是为什么生活的?做了什么好事情?”你儿子,也像你现在一样,回答不出……
别斯谢苗诺夫　嗳……你在这里说话……你总是说得头头是道!可是心里怎么样?不,我不相信你。并且——无论如何,——你得从我家搬出去!够了……我忍着你们,忍够了!并且你也……在这里搞了不少……于我有害的事情……
捷捷列夫　唉,若是我呀!但是,不是,不是我……(下)
别斯谢苗诺夫　(摇动着头)好……我们还要忍下去……好吧!我们等着吧……忍受了一辈子……还要忍!(走到自己房间里去)
阿库林娜　(追在丈夫的后面)他爸!我的亲爱的!我们多不幸!孩子们为什么把我们……?为什么把我们处死啊?(走到自己房间里去)
　　毕尔契兴站在中央,莫名其妙地眨着眼睛。塔季雅娜坐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用野性的眼睛环视着周围。老人们房间里传出沉浊的话语声。
毕尔契兴　丹娘!丹……(塔季雅娜不看他,不回答。)丹娘!他们为什么有的逃走有的哭啊?啊?(看着塔季雅娜叹气)都是怪物!(看着老人们房间的门,向前间走去,摇着头)我去,好,到捷连季那儿去……怪物!
　　塔季雅娜缓缓地把身体弯下去,手支着琴键。房间里发出许多琴弦的不和谐的高大的声音,然后又消沉下去。

(林陵译)

【赏析】
高尔基是契诃夫之后在小说和戏剧两个领域都有巨大建树的俄国作家。他在写作《小市民》的时候,既是一位具有社会革命思想的作家,又是一位刚刚涉足戏剧创作领域的作家,这就决定了此剧与一般剧作一些不同的特点。
“小市民”是城市小资产阶级的统称,包括小商人、小官吏在内,但也囊括一切脱离劳动、目光短浅、不思进取、反对社会进步的落伍者。剧名用的是复数。高尔基是从更高的社会思想立场来框定小市民的,小市民社会意识的最重要的特征是害怕社会变动。所以当别斯谢苗诺夫预感到了生活将发生变化,便觉得“大难临头”,惊呼道:“可怕的时代!什么都在毁坏,什么都在破裂……生活在波动!”因此,在这个剧本里,不仅当油漆公会会长的别斯谢苗诺夫是小市民,他的儿子——大学生彼得也是一个小市民。诚如高尔基所说,彼得是个极其自私的人,“对别人没有责任感”,“是一个比他的父亲更聪明更狡猾的小市民”。
在创作上,高尔基并没有把他要批判的小市民形象作简单化的处理。在别斯谢苗诺夫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普遍人性的存在,那就是他的亲子之情,他的对于彼得的“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之情。他真诚地对儿子说:“我是爱你的!……你被开除出去,这使我很痛心,塔季雅娜当老处女白白地干巴下去,这使我很痛心……”而在结构方面,高尔基通过对戏剧作品的大量阅读与研究,深知传统欧洲戏剧的一个较通行的情节结构是三角恋爱模式;因此,他设置了塔季雅娜—波丽雅—尼尔的三角情感关系,作为一条贯串的戏剧情节线。塔季雅娜和波丽雅都爱着尼尔,但尼尔最后选择了波丽雅,失意的塔季雅娜的未遂自杀便成了全剧的一个高潮点。不过,这个情节链条本身并不是提示全剧题旨的主轴。为了把自己的社会思想倾向贯注进剧作之中,高尔基把剧中人物都吸引到对于生活意义的争论中去。在争论中,人物的思想、性格都鲜明起来。第四幕则揭示了各种复杂冲突的结局: 剧中人物纷纷从小市民主人别斯谢苗诺夫身边走开,预示着旧生活的行将解体。
直接促使旧生活解体的人物是尼尔。他在第四幕扮演了关键性的角色。事实上,《小市民》在世界戏剧史上拥有的地位与尼尔这个人物形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火车司机尼尔乃是世界戏剧舞台上出现的第一个产业工人的形象。高尔基是这样来说明尼尔的性格特征的:“尼尔是一个坚信自己的力量和根据自己的观点改变生活的权利的人。而他的观点来源于对生活的健康的爱。他是个工人,知道生活很沉重、很悲惨,但是没有比生活更可贵的,这生活应该也可以根据他的意志得到改造……他的语言坚定而鲜明,像斧头砍木头一样干净利落。”总之,尼尔是个性格倔强、意志坚强、精神刚强的人,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先进的思想。高尔基为尼尔写出了不少格言式的台词。最著名的是第二幕里的“谁劳动,谁就是主人”,以及第四幕里的这一句——“我要用我全身全心的一切方法来满足我闯进生活最深处的愿望……把生活捏成这样、那样,对于那个干涉一下……对于这个帮助一下……生活的愉快便在于此!”
最有悲剧感的人物是塔季雅娜。这个已经28岁的中学教师有着对于幸福的憧憬,她在这个小市民家庭里感到压抑,她不能忍受父亲的旧式家庭的家长式的管束,她甚至敢于向父亲说不。她对尼尔的爱慕,说明在她心里存在着一种向往光明的冲动,不过这种冲动不是持久的,而是稍纵即逝的,她的未老先衰的落寞,与尼尔的朝气蓬勃的豪迈格格不入。所以尼尔批评她说:“难道你们是在生活吗?你们好像是在生活的旁边徘徊,并且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你们在呻吟在抱怨……”尼尔不可能接受塔季雅娜的爱情,这更加剧了她的精神危机,她向捷捷列夫坦言自己的心灵痛苦:“在我的内心,在我的心里——是空空洞洞……什么都枯干了,什么都烧完了……不知不觉地在心里产生了空虚……”接下来发生的塔季雅娜的未遂自杀就是必然的戏剧情节的进展了。
塔季雅娜的人生悲剧也是那个被高尔基所诅咒的旧俄社会戕害人的心灵的一个佐证。
捷捷列夫在剧中也有较重要的地位,高尔基的一些思想是由这位教堂唱诗员说出来的。高尔基对这个人物的性格作了如下说明:“想成为一个英雄,但生活把他压垮了,所以他憎恶它,认为自己才分很高,所以对人有居高临下的姿态。在周围的人中他仅仅尊重尼尔,懂得这是一个不可能被压垮的人,……他憎恨小市民,认为他们是具有自由的思想感情的人的敌人。”他是尼尔的最真诚的支持者。在第四幕中,当尼尔发表了要积极干预生活的言论后,捷捷列夫立即表示支持,说:“这是最最深刻的科学的思想。”此外,他又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一年大部分时间是在路上度过的”。高尔基对于这样的流浪汉怀有深深的同情。
在高尔基的戏剧人物面前,都面临着一个他所必须面对的问题,那就是探究他们想要坚守与信仰的“生活规矩”。《小市民》从第一幕到第四幕,“生活”这个字眼反复出现,因为剧中人物在不断地争论着这个问题。而最为核心的争论是: 应该如何对待生活。高尔基主张用乐观主义的态度对待生活。在节选的第四幕中,他让尼尔在与彼得的争论中说出了这个主张:“我是乐观主义者,还是什么别的,——这并不重要,但是生活我却很喜欢!活在世界上是很大的愉快!”
围绕着这一问题,剧中人物产生了一系列冲突,第四幕中这种冲突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最尖锐的戏剧冲突当然是发生在尼尔和别斯谢苗诺夫之间。他们之间的关于“谁是真正的主人”的争论,已经体现出无产者的如《国际歌》中所唱出的那个主旋律——“要为权利而斗争”。而全剧的最后一个戏剧性冲突是在捷捷列夫与别斯谢苗诺夫之间展开的,捷捷列夫对这位成了孤家寡人的小市民说:“生活是进行着的,老头子,谁要是赶不上生活,他就会落后,剩下孤独的一个……”
当冲突的矛头一致指向了别斯谢苗诺夫这位典型的小市民代表时,这位顽固的小市民反倒流露出可恨之外的可怜之态。无论是儿子彼得还是女儿塔季雅娜,都要违抗父亲的旨意了。彼得对别斯谢苗诺夫说:“爸爸,你的生活规矩,对于我的已经不适用了……”别斯谢苗诺夫遭到了彻底的抛弃。
别斯谢苗诺夫的悲剧意识来源于他的“小市民”家庭“后继无人”的担忧。他作为老一代的小市民,曾经是“有力量的”。捷捷列夫对他说:“你聪明得合乎分寸;……你是一个典型的小市民!你登峰造极地把卑鄙下流体现在自己身上……”但到了他的儿子彼得身上,父辈的“登峰造极的卑鄙下流”不见了,性格蜕化了,他想要挣脱父亲的控制,但又不可能成为生活中的强者。别斯谢苗诺夫清醒地意识到,他尽管深爱着亲生儿子彼得,但彼得是没有前途的;他尽管憎恶养子尼尔,但尼尔是有气魄的,未来属于像尼尔这样的人。所以别斯谢苗诺夫忧心忡忡地对彼得说:“我怕!这样的时代……可怕的时代!什么都在毁坏,什么都在破裂……生活在波动!……我为你担心……突然有个三长两短,谁来养我的老呢?……”
高尔基用严峻的现实主义笔调,写出了时代交替之际,没落的社会阶层的没落心态。

(童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