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还乡 [瑞士]迪伦马特 : 【作品提要】
中欧某国一个名叫居伦的小城正面临着灾难性的经济危机: 工厂倒闭,国库空虚,失业和饥饿正威胁着全部居民。人们把摆脱贫困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即将要回乡访问的“世界上最有钱”的女人的身上。她叫克莱尔。四十五年前她与本地小商人伊尔有一段情,所以全城人都指望即将担任下届市长的伊尔可以说服她来拯救这个城市。
在欢迎宴会上,克莱尔同意捐出十亿给这个小城,但条件是伊尔必须死,甚至她还为伊尔带来了棺材。因为当年伊尔把怀着身孕的她抛弃,克莱尔流落他乡,沦为妓女,她的孩子在孤儿院里早夭,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石油富豪。市长“以人道的名义拒绝接受”。但不久,原来萧条的小镇突然生意兴隆,人人到处赊账买好东西。伊尔在精神恐惧的包围下,终于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小城的复兴。市长接受了克莱尔的十亿捐款,声称接受捐赠“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主持公道”。
【作品选录】
……
男人甲楞了一下,随即把斧子还给伊尔。店铺里安静下来。校长仍然坐在木桶上。
校长 我向你道歉。我刚才原只是想尝尝这瓶施泰因海格酒。结果我大概至少喝了两三杯。
伊尔 这没什么。
伊尔家的人由台右下。
校长 我本来想帮帮你的忙。可是他们大喊大叫硬不让我讲话,没想到你也不需要我的帮助。(把脖子上的那张画拿下来)呵,伊尔。咱们都是些什么人。那该死的十个亿的钱把咱们的良心全给烧掉了。打起精神来,为你自己的生命进行战斗吧。你应该取得报界人士的同情。你再不行动就会来不及了。
伊尔 我已经不打算再作任何挣扎了。
校长 (吃惊地)请你告诉我,难道恐惧已经让你完全失去理性了吗?
伊尔 我已经看清楚了,在我这方面,我根本没有任何权利讲话。
校长 没有权利?跟那个该死的老婆娘,跟那个就在我们眼前一天换一个丈夫的不要脸的臭婊子比起来,跟那个收买我们的灵魂的老娼妇比起来,你没有权利说话吗?
伊尔 实在说,一切都是我的错。
校长 都是你的错?
伊尔 我使得克拉拉走上了她今天所走的道路,我使得我自己落到我今天的处境,变成了一个名誉扫地的穷老板。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校长?我能说我完全无罪吗?阉人、总管、棺材、十个亿的钱,一切一切全是我弄出来的。我自己毫无办法,对你们任何人我也不能再有任何帮助了。(他拿起那张破烂的画来仔细看着。)这是我的画像。
校长 你太太要把它挂在你的卧房里。挂在床头上。
伊尔 库恩一定会再画一张的。
他把那张画放在柜台上。校长摇晃着身子,勉强支撑着站在那里。
校长 忽然之间,我完全清醒了。(他步履歪斜地朝伊尔走去。)你说得对。完全对。一切全是你的错。现在我要跟你讲几句话,阿尔弗雷德·伊尔,谈谈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他几乎一点也不再摇晃,像一块碑一样僵直地站在伊尔面前。)他们一定会弄死你的。从一开始我就断定他们会那样做,尽管居伦城的人谁也不肯承认这一点,你在很久以前也已经完全明白了。这诱惑实在太大,而我们的贫穷的处境也实在太难以忍受了。我现在更知道了另外一些情况,那就是我自己也会参与这个谋杀活动的。我现在清楚地感觉到,我正在慢慢变成一个杀人凶犯。我的人道主义的信念是完全软弱无力的,它并不能阻止我走上这条路。正是因为我完全了解这些情况,所以我也变成了一个酒鬼。伊尔,我也和你一样感到非常害怕,而且心中的恐怖不下于你。我慢慢了解到,有那么一天,也会有一个老太太跑来要想法弄死我们的,到了那时候,你今天所遇到的不幸也会落到我们的头上,那么很快,也许只要几个小时,我也就完全没有知觉了。(沉默)给我再来一瓶斯田汉格。
伊尔给他拿过一瓶酒来,校长先犹豫了一下,接着却下定决心把酒瓶一把抓过来。
校长 记在我的账上。
他慢慢走出去。
伊尔家的人全都回来了。伊尔如在梦中一般环顾他的店铺。
伊尔 一切全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咱们这地方现在看来完全是一个最新式的店铺。干干净净,谁看见都想进来坐一会儿。我一直都梦想着能这样的一所店铺。(从他女儿手中接过网球拍来)你打网球去了?
伊尔的女儿 我去上了两节课。
伊尔 一清早就去学打网球去了,嗯?你并没有上劳动介绍所去?
伊尔的女儿 我的朋友们全都会打网球。(沉默)
伊尔 我刚才在我的卧房里从窗口往外看,卡尔,我看到你开着一辆小汽车。
伊尔的儿子 那只是一辆奥波牌的车子,这种车子价钱是并不贵的。
伊尔 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沉默)
伊尔 你也并没有乘着天气晴朗到铁路上去找点工作,嗯?
伊尔的儿子 我回头再去。
儿子多少感到有些尴尬,他走到刚才那个醉汉坐过的木桶边去,把它从台右推了出去。
伊尔 我刚才到衣橱里找我的节日穿的衣服,却看到在我的衣服旁边挂着一件皮大衣。
伊尔太太 那是拿来试样子的。(沉默)
伊尔太太 所有的人都在尽量设法赊欠,阿尔弗雷德。只有你反而弄得一天到晚紧张得要死。你那种恐惧实在是毫无道理的。很显然事情一定会和平解决,绝没有任何人会动你一根毫毛。克拉拉决不会真的坚持到底的,我知道她,她是个心肠很好的人。
伊尔的女儿 她当然是好人,爸爸。
伊尔的儿子 这是不用说的。(沉默)
伊尔 (语调缓慢地)今天是星期六,卡尔,我很想坐坐你的车子,就坐一回,我也坐坐咱们的小汽车。
伊尔的儿子 (有些捉摸不定)你真愿意坐坐车吗?
伊尔 我要穿上我的最漂亮的衣服。让咱们全家人一起驾着车出去跑一跑。
伊尔太太 (也有些捉摸不定)也要我去吗?我可不能去。
伊尔 你为什么不能去?快去穿上你的皮大衣,这正是一个最好的机会,让你把这件新衣服穿出去。我先去清点一下柜上的钱。
伊尔太太和女儿由台右下。儿子由台左下。伊尔忙着清点钱箱里的钱。市长拿着一支长枪由台左上。
市长 晚安,伊尔。你忙你的吧。我只是到这儿来看看。
伊尔 非常欢迎。(沉默)
市长 我给你送了一支枪来了。
伊尔 谢谢你。
市长 我已经给你装好子弹了。
伊尔 可是我并不需要枪。
市长把那支枪倚在柜台上。
市长 今天晚上我们要开一次群众大会。在金使徒旅馆的大礼堂里。
伊尔 我一定去。
市长 所有的人都会参加的。我们准备谈谈你的问题。由于外边的压力,我们不能不这样做了。
伊尔 我也早有这种感觉。
市长 原来的提案一定通不过的。
伊尔 也可能通不过。
市长 当然,人有时候难免不犯错误。
伊尔 那当然。(沉默)
市长 (小心谨慎地)要真是那样,伊尔,你肯接受会上的决定吗?因为有些新闻界的人也要参加我们的会议的。
伊尔 新闻界的人?
市长 还有广播电台的人。还有电视台和新闻社的摄影记者。情况是很不好应付的。不仅对你是如此。请相信我的话,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由于咱们的城市是那位老太太的故乡,更由于她现在正在咱们的教堂里举行婚礼,咱们已经变成世界闻名的人物了。所以现在他们要对咱们的古老的民主制度重新作一番考验了。
伊尔仍忙着数钱。
伊尔 你们打算在会上公开提出那位太太的建议吗?
市长 不打算直接提出。这样就只有那些了解内幕的人能够完全理解我们所讨论的议案的意义。
伊尔 事实上仍然可能是牺牲我的性命。(沉默)
市长 我已经向新闻界的人透出一些消息,说是察哈纳西安夫人也许会——只是说她可能会捐给我们一点钱,至于捐赠的数目得要由你伊尔,她儿时的朋友去和她商谈。当然现在谁都已经知道你是她儿时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从外表上来看,你是完全清白无辜的。
伊尔 你们对我实在太好了。
市长 跟你说句不客气的话,我所以这样做倒不是为你着想,我心里想着的是你的正直、善良的美好的家庭。
伊尔 我明白。
市长 你不能不承认我们是很对得起你的。直到现在,你什么话也没有讲。这很好。可是你是不是会自始至终什么话都不讲呢?要是你打算讲话,那我们就只好私下来解决这件事,不用开什么群众大会了。
伊尔 我懂你的意思。
市长 到底怎么样?
伊尔 听到这种公开的威胁我倒很高兴。
市长 我并没有威胁你,伊尔,是你在威胁我们。如果你要讲话,那我们就不得不另想办法。首先……
伊尔 我决不讲话。
市长 不管会上作出什么样的决定?
伊尔 我都表示同意。
市长 很好。(沉默)
市长 我很高兴你能够这样服从我们市民大会的决定,伊尔。直到现在,我们应该说你仍然具有某种高贵的品质。可是你想一想咱们要是不用开那么一次公审大会,那岂不是更好吗?
伊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市长 我刚才来的时候,你说你不需要这支枪。可是现在你也许觉得需要吧?(沉默)
市长 如果那样,我们就可以对那位太太说,我们已经把你依法处死,那我们也就照样可以得到那笔钱。你可以想象,自从老太太提出这件事之后,多少夜来我一直都通夜不能入睡。你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可是你想一想,你现在难道不应该把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看作是自己的责任吗?哪怕只是为了符合公众的愿望,为了你对你的故乡的感情,你也应该这样做。你完全知道我们所有的人是如何劳苦,我们的生活是如何悲惨,多少孩子在忍饥挨饿……
伊尔 不久你们都会富裕起来的。
市长 伊尔!
伊尔 市长先生!前些日子我简直是生活在地狱中。我看到你们一个个全都尽量到处赊欠,我感觉到你们每向繁荣跨进一步,我也就离死亡更近一步。如果你们没有让我受到这种阴森可怕的令人丧胆的恐惧,情况也许会不是现在这样,咱们现在的谈话也可能会不是这样,我也许就接受了你拿来的这支枪。我愿意为了你们所有的人那样做。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单独地和恐惧进行斗争。这斗争是艰苦的,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事情既然是这样,现在,你们必须来审判我。不管你们如何决定,我一定服从你们的判决。因为对我来说这就是公道;至于对你们来说,那表明什么,我不知道。愿上帝使你们感到你们的决定是完全公正的。你们可以弄死我,我决不抱怨,决不抗议,也决不进行自卫。可是我不能让你们连审判会都免掉了。
市长又拿起他那支枪。
市长 真是不幸得很。这是一个你可以赎罪,可以使自己多少还显得像一个正直的人的机会,可是你自己硬把它放过了。我本来应该想到你是不可能接受我的这种要求的。
伊尔 这儿有火,市长先生。
他给市长点上香烟。市长下。
伊尔太太穿着皮大衣,伊尔的女儿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同上。
伊尔 你穿上这件衣服可真是非常华贵,马蒂尔德。
伊尔太太 这是波斯羊皮的。
伊尔 看来真像一位贵妇人了。
伊尔太太 这衣服价钱可不小。
伊尔 你这衣服也实在漂亮,欧蒂丽。可是这颜色不是有点儿太鲜艳了吗?
伊尔的女儿 爸爸尽说傻话。我应该让你瞅瞅我那身晚装。
商店不见了。伊尔的儿子驾着一辆汽车上。
伊尔 这车子真漂亮。你们知道,我劳苦了一辈子也只是想能有一点儿财产,能过点舒服生活,能够有像这样的一辆汽车,现在,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可是我仍然希望尝一尝坐在这种车子里是什么样的滋味。马蒂尔德,咱们俩坐在后面,你上前面去,欧蒂丽,挨着卡尔坐着。
他们全都爬上了汽车。
伊尔的儿子 这车子一小时能跑一百二十公里。
伊尔 别开得太快。我要好好看看这个城市,看看四周的风景,我在这儿生活了已经差不多快七十年了。他们现在把这些古老的街道打扫得非常干净。许多新的建设工程已经开始了。那些烟囱已经冒出了灰色的浓烟。许多人家的窗口都摆上了一盆盆的天竺兰。到处是向日葵。在歌德桥那边,花园里已经种上了玫瑰花。瞧那些孩子们一个个看来多么幸福;到处都是多情的姑娘。在布拉姆斯广场那边,他们正在修建新的公寓住宅。
伊尔太太 霍德尔咖啡馆也马上就要修复了。
伊尔的女儿 瞧,大夫驾着他的梅赛德斯牌汽车从那边过去了。
伊尔 瞧瞧那边那平原和小山上的阳光,一切在今天看来,都显露出了金色的光辉。当你从阴暗中忽然来到光亮中的时候,你感到一切都使你惊心动魄。在瓦格纳工厂那边,耸立在地平线上的起重机,以及博克曼公司的那些烟囱,老远望去,简直像是一大排巨人。
伊尔的儿子 那些厂马上又都要开工了。
伊尔 你说什么?
伊尔的儿子 (声音更大一些)那些厂马上又都要开工了。(汽车喇叭声)
伊尔太太 那些小车子真有趣。
伊尔的儿子 这叫轻便车,是麦塞施米特厂生产的。每个学徒都得买这么一辆车子。
伊尔的女儿 C'est terrible.
伊尔太太 欧蒂丽现在已经在高级法语班和英语班学习了。
伊尔 那些东西都是很有用的。阳光广场铁工厂。我已经很久不上这儿来了。
伊尔的儿子 他们现在正在建造一个更大的铁工厂。
伊尔 车开得这么快,你说话声音得大一点儿。
伊尔的儿子 (大声)他们现在正在建造一个更大的铁工厂。又碰上了斯托克。他坐在他的比克牌的汽车里对谁都不理。
伊尔的女儿 Un nouveau riche.
伊尔 现在让咱们穿过皮肯里德山谷。让咱们从河码头那边开到白杨路,从选帝侯哈索的田猎行宫绕过去。天上是大团的云彩,一层又一层,这真是夏天的美景。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候,这地方看来是多么美丽。这景象我今天仿佛是第一次才见到。
伊尔的女儿 这情调简直像丁尼生的诗句。
伊尔 像什么?
伊尔太太 欧蒂丽现在也在学文学。
伊尔 学点儿文学对她会有好处的。
伊尔的儿子 那边是霍夫鲍威尔驾着他的大众牌汽车开过来了。他大概是刚从卡非根回来。
伊尔的女儿 他买回猪肉来了。
伊尔太太 卡尔开车开得真不错。你瞧他刚才拐那个弯,够多帅。坐在他开的车上,你一点儿都不会感到害怕。
伊尔的儿子 现在得用头挡。前面的路越来越陡了。
伊尔 我每次走上这个坡坡,总是累得气都喘不过来。
伊尔太太 我真高兴,买下了这件皮大衣。这会儿越来越有些冷了。
伊尔 你走错路了。这是到拜森巴赫去的路。你得转回去,然后朝左拐,从康拉德村的树林穿过去。
汽车倒退着朝背景处开去。那四个扮演树木的男人,现在穿上了漂亮的服装,拿着树枝上。
男人甲 我们现在又变成了四棵树,
一棵枞树,一棵杉树,一棵菩提,一棵苍松。
男人乙 我们也是飞禽走兽,我们是胆怯的小鹿,
我们是啄木鸟;
男人丙 这里的布谷鸟
歌唱着久已逝去的长夜和黎明,
男人丁 今天汽车喇叭搅扰了它们的歌声。
伊尔的儿子 (按喇叭)又是一只小鹿。这些小鹿老是在大路上跑来跑去。
男人丙跳到大路的外边去。
伊尔的女儿 它们简直不怕人。这会儿已经没有人在这儿割草了。
伊尔 把车子停在树底下吧。
伊尔的儿子 好吧。
伊尔太太 你要干什么?
伊尔 我要从这树林里步行过去。(他走下车来。)居伦城的钟声又响起来了。站在这儿听听这钟声实在非常美妙。现在是大家下工的时候了。
伊尔的儿子 一共是四个钟。这是它们第一次发出真正的钟的声音。
伊尔 到处是一片金黄。这真正是秋天的景象。地上的落叶也都像一堆堆的黄金。
他踩着地上的落叶向前走。
伊尔的儿子 我们回头在居伦桥下边等你。
伊尔 你们不用等我了。我要穿过这树林一直走进城去。去参加群众大会。
伊尔太太 要是那样,弗雷迪,那我们就要坐车到卡尔伯城去看一场电影了。
伊尔的儿子 再见,爸爸。
伊尔的女儿 So long,Daddy.
伊尔太太 回头见!回头见!
伊尔家的人坐上汽车走了,他们在车子拐弯的时候,全都向伊尔招手;伊尔看着他们的车子朝远处开去。他在台左的一个木凳上坐了下来。
微风吹过的声音。罗比和托比抬着轿子由台右上,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仍穿着她原来的那身衣服,坐在轿子上。罗比背上背着吉他琴。第九丈夫在她身边走着——他是一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身材高瘦,头发和胡子都已经有些花白(他也可以由扮前面几个丈夫的演员来扮演)。总管走在最后。
克莱尔 这是康拉德村的树林。罗比、托比,在这儿停一会儿吧。(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从轿子上下来,举起长柄眼镜向树林里张望,在男人甲的背上拍了一下。)一个甲虫。这棵树已经快枯死了。(看到了伊尔)阿尔弗雷德!见到你我真高兴!我是来看看我的这个树林的。
伊尔 康拉德村的树林也归你了吗?
克莱尔 是的,也归我了。我可以在你身边坐下吗?
伊尔 非常欢迎。我刚才就在这里和我家的人告别了。他们准备去看一场电影。卡尔自己买了一辆车子。
克莱尔 这就是进步。
她在伊尔的右边坐下来。
伊尔 欧蒂丽现在在学习文学课。她同时还学习法语和英语。
克莱尔 你瞧,他们慢慢到底有了自己的理想。佐比,过来鞠个躬。这是我的第九丈夫,诺贝尔奖金获得者。
伊尔 很高兴见到你。
克莱尔 他出神儿的时候看来特别有趣。出个神儿,佐比。
第九丈夫 可是小宝贝……
克莱尔 别装模作样了。
第九丈夫 哦,好吧。
他作出神的样子。
克莱尔 瞧见了吗?他现在看来真像一位外交家。他让我想起了霍尔克伯爵,只不过他不会写书。他现在准备退休,然后发表他的回忆录并替我管理财产。
伊尔 我向你道贺。
克莱尔 这事儿我可并不喜欢。你找些丈夫来不过是为了装装门面,他们不必一定有什么实际用处。佐比,你去作些调查研究工作吧。朝左边走一段路,你就会找到一些有历史价值的废墟。
第九丈夫离开舞台进行他的考察工作去了。伊尔向四面望望。
伊尔 那两个阉人怎么不见了?
克莱尔 他们越来越爱胡说八道。所以我把他们装运到香港去了。让他们呆在我的一所鸦片馆里。他们可以随便抽鸦片,可以在那儿做他们的梦。总管不久也得到他们那儿去。过些时我也用不着他了。波比,拿一支罗密欧和朱丽叶来。
总管从背景处走过来,递给她一个香烟盒。
克莱尔 你也来一支吗,阿尔弗雷德?
伊尔 谢谢你。
克莱尔 来吧。波比,给我们来个火。
他们一起抽烟。
伊尔 这烟真香。
克莱尔 咱们从前常常在这树林里一起抽烟;你还记得吗?你常常到小马蒂尔德的店里去买香烟,或者去偷一包烟来。
男人甲拿一个钥匙在烟斗上敲着。
克莱尔 又是一只啄木鸟。
男人丁 (学鸟叫)咕咕!咕咕!
克莱尔 你愿意听罗比给你弹一段吉他吗?
伊尔 好哇。
克莱尔 我的这个被赦免的杀人犯吉他弹得可好了。在我沉思的时候,我常常需要他给我弹弹吉他。我讨厌留声机。也讨厌收音机。
伊尔 《一支军队在非洲的峡谷中前进》。
克莱尔 这是你最喜欢的一支歌。我已经教会他了。
沉默。他们抽烟。布谷鸟叫,林中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等等。罗比弹奏那支民歌。
伊尔 你生过——我是说,咱们有过一个孩子。
克莱尔 是呀。
伊尔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克莱尔 女孩儿。
伊尔 你给她取了个什么名字?
克莱尔 热妮菲耶芙。
伊尔 这名字很好听。
克莱尔 我就只见过她一眼。在刚生的时候。后来他们就把她抱走了。教会的救济院把她弄去了。
伊尔 她眼睛是什么样的?
克莱尔 还没睁开。
伊尔 头发呢?
克莱尔 我记得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不过刚生的孩子常常都长着黑头发。
伊尔 是的。刚生的孩子常常是这样。
沉默。他们抽烟。吉他仍弹奏着。
伊尔 她死在什么地方了?
克莱尔 在一个什么人的家里。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伊尔 怎么死的?
克莱尔 脑膜炎。也许是什么别的病。我收到过救济院负责人的一张明信片。
伊尔 在有关死亡的问题上,你可以相信他们是不会弄错的。(沉默)
克莱尔 我已经对你谈过了关于咱们的小女儿的事。现在你谈谈关于我的事。
伊尔 关于你?
克莱尔 谈谈我的过去,谈谈我十七岁的时候你爱我的情况。
伊尔 那会儿我常常要隔很久才能在彼得家的仓房里见到你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总是躲在那辆旧马车里,嘴里衔着一根稻草,身上除了一件罩褂之外,什么也没穿。
克莱尔 你那会儿强健、勇敢。那个铁路工人想要摸我一下,你马上就跟他干起来。后来,我用我的红裙子擦掉了你脸上的血。
吉他停止演奏。
克莱尔 那支曲子已经弹完了。
伊尔 再来一支《家,甜蜜的家》。
克莱尔 好,这个罗比也会弹的。
吉他又开始演奏。
伊尔 谢谢你的花圈和那些菊花和玫瑰。那些花摆在金使徒旅馆的那口棺材上看来真漂亮极了。无比华贵。那花已经装满了两间屋子。现在时间已经到了。这是最后一次咱俩坐在咱们从前常来的这树林里,听着布谷鸟歌唱和树叶中的风声。今天晚上,他们就要开会了。他们将判我死刑,他们之中将会有一个人把我弄死。我不知道那可能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弄死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我这无意义的生活肯定马上就要结束了。
克莱尔 我会把你装在你的棺材里运到卡普里岛去。我已经给你修好了一座陵墓,修在我的天宫花园里。陵墓四周种满了松柏。从那里可以俯瞰地中海。
伊尔 我还只是在图片上见到过地中海。
克莱尔 那是一片深绿色的海水。那里的景象可真是宏伟极了。你将永远呆在那里。一个死人陪伴着一个石头偶像。你的爱情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可是我的爱永远不会死。但是它却也不能再活下去。它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邪恶的力量,像我一样,像这树林里的颜色暗淡的蘑菇和那些到处乱爬的藤蔓一样,围绕着我的几百万镑的家私无限制地到处蔓延。它的触须现在找到了你,要夺走你的生命,因为你的生命是属于我的,永远属于我。你现在已经被它们抓住,你已经完了。你马上就会变成我记忆中的死去的爱情的影子,变成一个在那所破烂房子中出没的鬼魂。
伊尔 《家,甜蜜的家》现在也完了。
第九丈夫重上。
克莱尔 这里是我们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刚刚从他进行考察的废墟上回来。怎么样,佐比?
第九丈夫 那是早期基督徒定居的地方。叫匈奴人给毁掉的。
克莱尔 多么不幸。快来让我挽着你。罗比,托比,轿子。(坐上轿子)再见,阿尔弗雷德。
伊尔 再见,克拉拉。
轿子向背景方向抬去。伊尔仍坐在板凳上。那几棵树向外伸展它们的枝叶。一座门降落在舞台上,门上挂有门帘并附有其他一些必要的装饰,门上写着“生活是严肃的,艺术是明快的”几个字。警察从背景处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崭新的制服,走到伊尔身边坐下。一个无线电评论员上,在居伦城的市民纷纷走来的时候,他对着一个扩音器开始讲话。所有的人都穿着新的晚礼服或长外衣。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大批新闻记者、摄影记者和电影摄影师。
……
(黄雨石译)
【赏析】
在《老妇还乡》一剧中,本书节选部分是出场人物众多、具有全像式特点的一个片断。迪伦马特用近乎漫画的方式,表现了伊尔的家庭以及镇上的各式居民们。在他们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同时,这些居民们已经开始纷纷赊账,就连伊尔亲密无间的家人也去赊账买了那些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汽车、皮衣服等等。这些表面相亲相爱的人们,正一步步成为杀死伊尔的帮凶。人性的伪善被刻画得如此深刻,在金钱面前,人与人关系的脆弱,也被血淋淋地揭露出来。
在选段中,校长的表现是值得注意的。众人皆醉,只有喝醉的他是“清醒”的。他骂伊尔太太“老娘们儿!你现在正是为出卖你自己的丈夫积极进行准备”!他还醉后预言“他们一定会弄死你的。……这诱惑实在太大,而我们的贫穷的处境也实在太难以忍受了。我现在更知道了另外一些情况,那就是我自己也会参与这个谋杀活动的。我现在清楚地感觉到,我正在慢慢变成一个杀人凶犯。我的人道主义的信念是完全软弱无力的,它并不能阻止我走上这条路。”这是一个人内心良知的流露,迪伦马特用真诚的笔触写就,同时也不忘强调这种善良的软弱无力。
看着眼前一个个“帮凶”,伊尔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开始反省自己的过去,认识到自己当初犯下的错误,说:“我使得克拉拉走上了她今天所走的道路,我使得我自己落到我今天的处境,变成了一个名誉扫地的穷老板。……阉人、总管、棺材、十个亿的钱,一切一切全是我弄出来的。”他愧恨,恐惧,气愤,更是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最终,他接受了市长的建议决定牺牲自己。他们一家坐上儿子赊账买来的小车,在树林里,伊尔独自等着,他有些意识到那些不可避免的事情即将发生,一种浓浓的令人窒息的气氛笼罩着全剧。
《老妇还乡》是一出悲喜剧: 滑稽和怪诞、细腻和残忍都有同等的分量。他塑造的三个饱满的形象: 奢侈的怪物克莱尔;恐惧、糊涂的受害人伊尔;还有虚伪、贪婪、绝望和盲目的居伦城的居民。在这一选段中,作者笔调一转从起初的怪诞、滑稽的喜剧,陡然转向了悲剧。按照他“情节是滑稽的,而人物形象则相反,是悲剧性的”这一创作原则,作者描写的是人,而不是傀儡;是一个深刻的戏剧行动,而不仅仅是一则寓言。
克莱尔这个全世界最富有的女人,用钱掌握着小镇的命运,是一个“恶魔”——“她始终置身于人类之外,……变成一个完全僵化、无法改移的人物”。她失去人类一切特性而完全“异化”成了物质和金钱的化身。但是,作者并没有一味地把她写得那么邪恶,他没有忘记刻画她内心深处留存的人情味。在树林里,她对伊尔讲了一段委婉又让人心寒的话,她说:“我会把你装在你的棺材里运到卡普里岛去。我已经给你修好了一座陵墓,修在我的天宫花园里。陵墓的四周种满了松柏,从那里可以俯瞰地中海……你将永远呆在那里。……你的爱情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可是我的爱永远不会死。但是它却也不能再活下去。它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邪恶的力量,像我一样,像这树林里的颜色暗淡的蘑菇和那些到处乱爬的藤蔓一样,围绕着我的几百万镑的家私无限制地到处蔓延。它的触须现在找到了你,要夺走你的生命,因为你的生命是属于我的,永远属于我。……”这时身边演奏的音乐也结束了,作者一语双关地说:“《家,甜蜜的家》现在也完了。”正像作者要求表演者的风格一样,这段话给人不是悲痛,是一种悲伤。于是,克莱尔身上的复杂和矛盾被刻画出来,我们发现对这个人物,单纯的憎恶或同情都是不足够的了。
同样,作者也不想把小镇的居民描写得很坏,而且他注明是“绝对不能”,整个小镇的人都在这诱惑面前屈服了,是可以理解的。那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而居伦人的贫穷又是那么的苦不堪言。在作者的视野里,世界没有不同的社会制度之分,有的只是罪恶、不公、荒诞,总之,是个被全面否定的对象。他从“道德家”的角度,向它提出挑战,对它进行讽刺、揭露和抨击。但是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却是身不由己的,居伦人受到诱惑是可以被理解的,即使像伊尔这样有罪过的人经过一次“震动”也是可以改恶从善的。所以,在选段最后的舞台提示中,作者写道“一座门降落在舞台上,门上挂有门帘并附有其他一些必要的装饰,门上写着‘生活是严肃的,艺术是明快的’几个字”。这几个字,充分说明了迪伦马特的悲喜剧观念。
(钱 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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