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课 [美国]威尔逊

钢琴课 [美国]威尔逊 : 【作品提要】
1936年的匹兹堡,多克·查尔斯家中有架一百三十七年历史的雕着非洲图案的钢琴。黑奴后代威利带着同伴来到叔叔多克家中看望姐姐伯妮斯,打算卖掉家中钢琴并用这笔钱去买已故白人苏特的土地。伯妮斯多次见到苏特的鬼魂,叫着威利的名字。她肯定是弟弟害死了主人,于是拒绝了威利的卖琴计划。
当年,老苏特为了买进心爱的钢琴而卖掉了多克的祖母和父亲。苏特妻子思念这两个黑奴,就让多克的祖父将他们的脸雕刻在钢琴上,祖父同时还刻上了自己的父母和家族历史的场景。后来,威利的父亲偷走了这架钢琴。但是白人暴徒放火烧了他的家,还将他和流浪汉们烧死在黄狗铁路的车厢里。
当威利等人动手搬钢琴时,伯妮斯坚决不让,指责威利总是干盗窃杀人的坏事。此时,女儿玛丽莎突然惊叫,苏特的鬼魂又出现了。晚上,伯妮斯请求前来求婚的埃弗里祈祷驱鬼。
次日,姐弟俩继续激烈争吵,伯妮斯甚至拿来了手枪。埃弗里赶来为屋子祈祷赐福,遭到了威利的嘲笑。威利冲上楼去驱鬼,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回,但他再次冲上楼去与鬼魂搏斗。伯妮斯突然醒悟过来,掀开琴盖,一边弹唱《我要你帮我》,一边呼唤祖先的灵魂。咆哮作祟的屋子霎时宁静了。威利下楼来,准备搭夜班车返回南方。

【作品选录】

第二幕

　　

第二场

灯光亮起照着厨房。当天夜里。伯妮斯摆了个澡盆准备洗澡,她在炉子上烧水。有人敲门。
伯妮斯　谁啊?
埃弗里　是我,埃弗里。
　　伯妮斯打开房门让他进屋。
伯妮斯　进来,埃弗里。我正准备洗澡。
埃弗里　威利小子呢?我看那卡车几乎空了。他们的西瓜快卖完了。
伯妮斯　我到家时他们走了。不知他们去了哪儿。威利小子在这晃来晃去真让我受不了。
埃弗里　他们来卖西瓜的……他就会走的。
伯妮斯　科恩先生怎么安排你担任这个职位?
埃弗里　他给我这个职位,每月付我三十美元。我提出三十五美元,可他说他给我的这个职位就是三十美元。
伯妮斯　班尼理发店的隔壁可是个好地方。
埃弗里　伯妮斯……我在回去的路上想起了你我就过来了。我在想一个未婚的修道士是个什么样子。一个成家立业的教士在布道时会更好些。
伯妮斯　埃弗里……现在不谈这事。我正烧水洗澡呢。
埃弗里　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伯妮斯。现在,科恩先生给了我这个职位,我可以用银行的资金把教堂整修一新。今后他们还给我这个职位每小时十美分的涨薪……伯妮斯,我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舒适可言。在理财上,我的口袋就像漏了底。我从来没有爱你那样爱过一个女人。我真的需要你。我需要一个同心同德的伴侣。我需要一个做我帮手的女人。
伯妮斯　埃弗里,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埃弗里　你这么年青,不该封闭自己,伯妮斯。
伯妮斯　我没说要封闭自己。我还是个充满柔情的女性。
埃弗里　柔情在哪儿呢?你最后一次女性的柔情还是在什么时候?
伯妮斯　(为他的话而震惊)这话真难听。你还自称是个修士。
埃弗里　我每次靠近你……你总把我推开。
伯妮斯　玛丽莎的事已经让我忙不过来。我还有那么多需要关爱的人。
埃弗里　你让谁爱你啊?谁也接近不了你。多克没法跟你多说。威利小子被你痛骂。你让谁爱你啊?
伯妮斯　你想告诉我一个女人不能没有男人。而你就不要紧,对吗?你可以不需要我,跨出门去——没有女人——你还是个男人。对你不要紧。没人会问你,“埃弗里,你有谁爱你?”但所有人都在担心伯妮斯。“伯妮斯怎么照顾自己?没有男人她怎么拖大那个孩子?她该怎么办?她怎么能那样生活?”大家都对伯妮斯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所有人都告诉我没有男人我不再是个女人。那么,你告诉我,埃弗里——你知道——我还有多少女人味?
埃弗里　我没说过,伯妮斯。你不能因为别人而责备我。我有我自己的缺点。但你不能因为克罗利或别人而怪罪于我。
伯妮斯　我谁也不怪。我只是在说实话。
埃弗里　你还要守克罗利多久,伯妮斯?已经三年多了。该松手就松手了。生活中总有坎坎坷坷。你不能因此而停止生活。也不能因此将自己隔绝于生活,你不能带着克罗利的鬼魂活下去。克罗利死去已三年了。三年了,伯妮斯。
伯妮斯　我知道克罗利去世有多久了。你不用告诉我。我就是现在还不想结婚。
埃弗里　那你想做什么,伯妮斯?生活不只是一天天地熬过。你会看到每一天都在成为你的过去。生活将从你的手间滑过——无欲无求的生活是不够的。伯妮斯,我现在站在这儿——但我不知道我这样站在这儿等你会有多久?
伯妮斯　埃弗里,我告诉过你——当你接手教堂后我们将坐下来谈这事。现在我有太多的事情要照料。威利小子和钢琴……还有苏特的鬼魂。我以为只是我看到过这东西,可是玛丽莎也看到了苏特的鬼魂。
埃弗里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伯妮斯?
伯妮斯　就在我昨天回家后。当我和威利小子为钢琴而争吵时,苏特的鬼魂站在楼梯的顶端。现在玛丽莎吓得都不敢睡在那儿了。如果你能为这屋子祈祷赐福,那鬼魂也许会离开。
埃弗里　我不知道,伯妮斯。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对付那种事情。
伯妮斯　我没法让玛丽莎担惊受怕睡在那儿。我想如果你祈祷赐福这屋子,他会离开。
埃弗里　也许得有一个专事的修士来做这件事情。
伯妮斯　我一直以为威利小子离开后他会跟着一起去。我相信是威利小子把他推到井里的。
埃弗里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威利小的时候,黄狗的鬼魂就一直把人推到他们的井里。
伯妮斯　是有人把他们推到井里的。他们是不会爬上去掉到井里。也不会是风把他们刮到井里。
埃弗里　噢,我不知道。那是上帝的神秘之手。
伯妮斯　上帝不会把人推到他们的井里。
埃弗里　他能让这事发生。上帝是万能的。他法力无边。他让红海分流。他说我将毁灭我的敌人。汤姆森牧师大人过去总是祈祷那上帝之手,黄狗鬼魂的显灵。
伯妮斯　我不管谁祈祷什么?肯定是有人把他们推到了井里。就像威利小子这种人。我知道他会干这种事。你别告诉我是苏特自己爬上去后坠入了他的井里。我相信是威利小子为了侵占他的土地把他推到井里。
埃弗里　多克对威利小子要卖钢琴是什么意思?
伯妮斯　这钢琴多克一分都不要。他从来没想要过。他一直责备自己没有留下来陪伴查利爸爸。很久前,他就洗手不碰这架钢琴了。他不让我把琴搬来的——但我不会把它留在那儿。
埃弗里　那么,我觉得你们应该能够同威利小子沟通的。
伯妮斯　你没法跟威利小子谈。他一辈子都那样。欧拉妈妈忙死忙活,抽空跟他谈。他都不听。他就像我爸,谁的话都不听。他认准了事情没人能劝动他。
埃弗里　你应该在教堂里组织一个合唱队。也许他看到你正在使用它——如果你告诉他你要把琴放到我教堂里——也许他会转变。你应该把琴放到教堂里然后组织一个合唱队。《圣经》说,“用欢乐的声音献给我主。”
也许他看到你正在用它,他会改变主意的。
伯妮斯　我跟你说过我不弹这架琴的。你别再跟我说合唱队的事。自从我母亲去世后,我盖上琴盖后从来没有打开过它。我只是为母亲而弹奏。我父亲去世后我母亲似乎把她生命的全部投入了这架琴中。她一直要我弹奏……请来尤拉小姐给我上钢琴课……她说在我弹琴时她能听到我父亲跟她说话。我过去总觉得琴上的雕像活了过来,在屋子里走动。有时我能听到我母亲在跟他们聊天。我觉得这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再弹奏这架琴是因为我不想惊扰他们的灵魂。他们也确实从未在这屋子里走动。
埃弗里　你应该让这一切都过去,伯妮斯。
伯妮斯　我让玛丽莎弹这架琴。她不知道这琴的底细。我让她练琴将来做个教师或找别的工作。她不必再去承担这一切。她有着我没有过的机会。我不想让那架钢琴成为她的负担。
埃弗里　你应该让这一切都过去,伯妮斯。这同克罗利是一样的事情。每个人在生活的道路上都有绊脚石。你得踩着它们过去或绕过去。而你却把它们拣起来,背负着它们。现在你应该把它们放在路边,你不能再背负着它们。现在你可以走过去弹奏你的钢琴。现在你可以走过去,上帝正陪着你一起走。现在你可以放下那袋石头,把它放在路边,轻松上路。你不必再背着它。现在你能做到了。(埃弗里走到钢琴前,把琴盖打开。)来吧,伯妮斯,放下它,轻松上路。来吧,弹奏《锡安的老船》。走过来吧,接受上帝赐予你的乐器。现在你能够走过来让它为你庆贺。
　　伯妮斯走向钢琴。
伯妮斯　埃弗里……我跟你说过,我不弹这架琴。不管是现在或是今后。
埃弗里　《圣经》说,“上帝给我依靠……给我力量!”凭着上帝的力量你能够忘却过去,伯妮斯。凭着上帝的力量,你能够做到一切!上帝给你辉煌的明天。上帝不问你做过什么……上帝只问你将做什么。上帝的力量能移山填海!上帝给了你一个辉煌的明天……你只要走过来接受它。
伯妮斯　埃弗里,你去吧,让我洗澡。明天见。
埃弗里　好吧,伯妮斯。我回家去了。我回去阅读我的《圣经》。明天……如果上帝明天给我以力量……我会过来为这屋子祈祷赐福……向你展示上帝的力量。
　　(埃弗里来到门口。)
　　一切都会好的,伯妮斯。上帝说它将平息这激流恶浪。我明天会过来为这屋子祈祷。
　　暗转。
　　

第五场

　　灯光亮起。威利小子坐在沙发上,将轮子往一块木板上拧。玛丽莎坐在琴凳上。多克坐在桌边玩单人纸牌。
威利小子　(对玛丽莎)那些白人到了那里以后,开始一个个落到井里。
　　你见过一口井吗?井有井栏,是很难掉到井里的。除非你把身子探入井口。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东西使得那些白人落进了他们的井里……
　　于是大家都说一定是黄狗的鬼推了他们。
玛丽莎　他们干吗那样叫他们?
威利小子　因为亚祖城德尔塔铁路有黄色车厢。有时候它发出的汽笛声像是一只老黄狗的叫声,所以人们就把它叫做黄狗。
玛丽莎　人们见过那些鬼吗?
威利小子　我告诉过你,他们像一阵风。你能看到风吗?
玛丽莎　看不到。
威利小子　它们就像你看不到的风。但在你有难的时候他们可能会过来帮你。他们说如果你走到南方铁路跨过黄狗铁路的地方……你走到两条铁路的相交处……叫喊他们的名字……他们说他们会回应你。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试过。不过温宁叔叔说他去过那儿还同他们说过话。这事你得问他。
　　伯妮斯已从前门走了进来。
伯妮斯　玛丽莎,你到楼上去我要给你做头发。
　　(玛丽莎走向楼梯。)
　　威利小子,我说过让你离开我的房子。
　　(对玛丽莎)
上楼啊,玛丽莎。
　　玛丽莎在楼梯口犹豫不决。
威利小子　别害怕。来,我跟你一起上去。如果我们见到苏特的鬼魂我就痛打他一顿,来吧,威利小子叔叔跟你一起上楼。
　　威利小子和玛丽莎上了楼。
伯妮斯　多克——刚才怎么啦?
多克　我回来时他和利蒙在搬钢琴。我告诉他们别动它,等你回来。他出去弄来了木板和轮子。他说他要把钢琴搬走,谁也拦不住他。
伯妮斯　我不跟威利小子开玩笑。我把克罗利的枪放在楼上。他不知道但我很清楚。利蒙去哪了?
多克　威利小子让他拿绳子去了,就在你进门之前。
伯妮斯　我不管威利小子或者利蒙——还是绳子。威利小子别想把钢琴搬出这屋子。就是这么回事。
　　威利小子和玛丽莎从楼梯上下来。玛丽莎拿着一把烫发的火夹和一罐发膏。威利小子走了过来继续往木板上拧轮子。
玛丽莎　妈,头发膏没了。只剩一点点了。
伯妮斯　(给了她一块钱)拿着……去街对面再买一罐。直接回来。不要在那儿玩。当心车子。过马路要小心。
　　(玛丽莎从前门下。)
　　威利小子我说过要你离开我的房子。
威利小子　我没在你的房子里。我在多克的房子里。如果他让我走人我抬脚就走。但我没在你那份房子里。
伯妮斯　多克,让他走。让他走人。
多克　威利小子没得罪我,我咋能赶他出去。我告诉过你们,如果你们没法相处就彼此太平点,谁也别惹谁。
威利小子　我没想惹伯妮斯。
　　(他起身用脚在房子中间的地板上划了一条线。)
好了,我现在离开了你那一份。就当我走了。利蒙绳子一拿来,我就搬走钢琴买了它。
伯妮斯　你别想碰那钢琴。
威利小子　搬它出去一样得有力气和胆量。就像我爹当年来讨回苏特的地。
伯妮斯　我有办法让你离开这儿。
威利小子　可不能用仨瓜俩枣的打发我。
多克　你干吗老说那些!威利小子,走你的人,别去惹她。你知道伯妮斯能有啥。你干吗坐在那儿找她的茬?
威利小子　我没找她的茬。我给她说实话。是她在说她有东西。我只是告诉她她该有啥。
伯妮斯　没错,多克。让他说。
威利小子　她想吓唬我。见鬼,我不怕死。我哪儿没闯荡过,这哪天没在死人。你得死了才能给别人挪出位子。我有一只狗死了。还是只小狗。我把它拣起来放在口袋里带到雷弗伦·汤姆逊教堂。我把它带到那儿祈祷,求上帝让它活过来就像《圣经》中上帝让人复活那样。我拼命的祈祷。跪在那儿尽心尽力。我喊着上帝。我呼喊了两百多遍,直到我的嘴巴发干。我站起来打开口袋,狗还是死的。一根毛也没变!我说,“好,全都是假的。”于是我走了出去,杀了一只猫。那时候,我明白了死亡的力量。你明白吗,对白人来说,一个不怕死的黑人是可怕的黑人。他没法控制你。从我杀了那只猫开始,我明白了。我发现了死亡的力量。我能指挥他。我也能对他号令他。白人不想看到这个。他不想看到你站直了瞪着眼睛对他说,“我也有办法。”那样,他只能跟你公平交易。
伯妮斯　多克,这就是我为啥不理他。你想跟他说事情,他嘴里就只会说这些话。
多克　你说埃弗里回去拿他的《圣经》?
威利小子　埃弗里想干什么?埃弗里动不了我。我倒希望埃弗里跟我谈谈这钢琴的事。
多克　伯妮斯没说这个。埃弗里回去取《圣经》了。他顺路过来祈祷赐福这房子,看看他能不能驱走苏特的鬼魂。
威利小子　埃弗里的教堂里啥也没有,就是一屋子的鬼魂。他还想驱赶别人家的鬼魂?
　　玛丽莎从前门上。
伯妮斯　把炉子点着,把火夹放上去烘热。去拿块布来围上你肩膀。
威利小子　《圣经》说,以牙还牙,以眼对眼,以命换命。针锋相对。但你和埃弗里就不相信这一条。你们想略过这条,假装没看到。别的你们什么都赞成。你们既然那样就得赞成圣经的一切。你们不能只信一半。你们只按《圣经》的一半做事。你们好像没看到那一段。但你们拿出《圣经》来,翻开它看它怎么说的。问问埃弗里。他是个教士。他会告诉你们《圣经》里的这一段话。他是上帝的牧羊人。除非他用半本《圣经》把你们送上天堂。
伯妮斯　玛丽莎,把火夹拿过来。看看它烫了吗。
　　玛丽莎把火夹递了过来。伯妮斯开始给她做头发。
威利小子　我来替埃弗里说吧。他是走出了一条生活的道路。我不赞成这条道路。但他的确趟出了这条道,所以他能够走得很顺。见鬼,他迟早会靠卖面包和酒成为百万富翁的。
玛丽莎　噢唔……!
伯妮斯　别动,玛丽莎。如果你是个男孩我不会生活得这样。
威利小子　别对女儿说这话。你干吗要对她说这些?
伯妮斯　这孩子的事情不用你多嘴。
威利小子　你对她说你希望她是个男孩。她会是什么感觉?
伯妮斯　威利小子,你一边呆着别来招惹我。
多克　你干吗要招惹她?你要找她什么岔子?你干吗不出去到街上走走?跟镇上的老乡们聊聊。
威利小子　我在等利蒙把卡车开来。你干吗不出去到街上走走?你明天又不用做工。还说我呢……你干吗不上街去?这是礼拜五的晚上。
多克　我得呆在这儿,不能让你们相互残杀。
威利小子　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在这儿等利蒙把卡车开过来。这话你该对伯妮斯说。坐在那儿对玛丽莎说什么希望她是个男孩。对一个孩子说的什么话?如果你要跟她说事,就说那架钢琴。你甚至从来就没跟她说过这钢琴的事。就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好像她得躲开,藏在哪儿似的。你应该在月历上标出查尔斯爸爸把琴搬进这屋子的日子,在上面画个圈……每年在这个日子开个聚会。庆祝一下。如果你那样做,会带给女儿快乐的生活。她可以为这个家感到自豪。我是说开一个盛大的晚会!
　　把人们都请来!让那天成为一个特别的日子。那样的话,她会明白她在这世上的地位。而你却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是个错误。就好像这世界不属于她。
伯妮斯　我的孩子我来管教。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可以按你的心思去管教他。
　　多克走进了他的房间。
威利小子　我干吗要生个孩子到这个世道上来?我干吗还要再弄个人来吃这个苦?我告诉你吧……如果我是洛克菲勒,我就生他个四五十个孩子。我每天生一个。因为他们都会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我没有好日子让孩子过。我多少次看着爸爸,他总是两眼盯着他的双手。我懂事后,我明白他是在想事。他坐在那儿对自己说,“我长着这双大手,可我只能为斯托维尔先生种这五十英亩地的庄稼。这双大手什么都能做。可以用它们来创造生活。但是工具在哪儿呢?我只有这双手。除非我去哪儿杀了什么人夺了他们的东西……想为自己做点事实在是太难了。我还能用这双大手做什么呢?你会怎么做?”
　　现在你明白了……如果他有自己的土地就不会那么痛苦。如果他脚下踩着属于他的地,他会站得更高。这就是我要说的话。见鬼去吧,土地属于每一个人。就看你怎样给自己弄一块。生活没有秘密。你只能豁出去明打明的干。如果你有一块土地你会发现一切顺理成章。你可以同白人肩比肩谈棉花的价格……谈天气,谈任何你想谈的话题。如果你向你的女儿灌输她生活在底层的念头,她长大了会恨你。
伯妮斯　我让她明白真实的社会。她生活在这个环境中。当然她可以改变自己的环境。
　　(对玛丽莎)
把头转到那一边。
……
　　敲门声,威利小子快步跨到门前,把门拉开,他以为是利蒙。走进来的却是埃弗里,手中拿着一本《圣经》。
威利小子　你小子在哪儿呢?哦,我以为你是利蒙。嘿,伯妮斯,你看谁来了。
伯妮斯　快进来,埃弗里。别听威利小子胡说。
威利小子　嘿……嘿,埃弗里……告诉我……你能用半本《圣经》升入天堂吗?
伯妮斯　威利小子……我说过你别来招惹我。
威利小子　我只是问他一个问题。他能回答。他不需要你帮他说话。埃弗里……如果你只相信那半本《圣经》而不想接受另外的半本……你觉得上帝会让你进天堂?或者你得需要这整本的《圣经》?告诉伯妮斯……如果你只是相信它的一个部分……那你见到上帝时他就会问你为什么不相信另外半本《圣经》……结果他会直接把你送入地狱。
埃弗里　你必须脱胎复生。耶稣说一个人只有重生后才能得到圣父的佑护,而聆听并坚信圣父之言的人将不会入炼狱。
威利小子　这就是我对伯妮斯说的话。你得全信。你不能半信。她以为半本《圣经》就能让她上天堂。
　　(对伯妮斯)
你听到了……耶稣说你得全信。
伯妮斯　你总是跟我纠缠不清。
威利小子　我可没纠缠你。
多克　快进来,埃弗里,快坐下。他俩的话你都别在意。他们俩吵了一整天了。
伯妮斯　进来,埃弗里。
埃弗里　大家好。
伯妮斯　来,把火夹放回炉子上去。
　　(对埃弗里)
你不用在意威利小子。从我下班到家之后他跟我纠缠到现在。
威利小子　威利小子没跟你纠缠。威利小子没有纠缠任何人。我只是在等利蒙过来一起回去。我不是来跟你挑事的。你听到他说的话,我是对的,可你就是不信。你就是想自己骗自己。现在埃弗里在这儿……教士在这儿……你来问他吧。
埃弗里　伯妮斯相信《圣经》。她受过洗礼。
威利小子　那么以牙还牙、以眼对眼、以命换命呢?《圣经》里不是写得很清楚吗?
多克　银行那里跟你谈得怎样了,埃弗里?
埃弗里　哦,他们跟我谈得非常好。我告诉伯妮斯了……他们说他们可以让我贷款。他们已经同我的上司谈了这事相关的一切。
多克　我对伯妮斯也是这么说的。你每天在工作,你应该能够贷到一笔款。
埃弗里　我的教区里的教徒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伯妮斯说她愿意做教堂的女执事。我把我的教堂建起后就准备结婚定居下来。我已经对伯妮斯说了。
多克　那好极了。你们应该携起手来结婚了。伯妮斯再也不用无依无靠。我一直在劝她。
伯妮斯　我可没说什么结婚。我说过我会考虑这事。
多克　埃弗里有了他的教堂后,你们两个人齐心协力会把它搞得更好。
　　(对埃弗里)
　　伯妮斯说你要来为这房子祈祷赐福。
埃弗里　是啊,我仔细读过了《圣经》。她让我过来看看能否驱走苏特的鬼魂。
威利小子　这屋子里没有鬼。这只是伯妮斯的胡思乱想。你上楼去看有没有鬼。如果你见到了鬼我给你一百美元。这不过是她自己的想象。
多克　那么,就让她自己来解决。如果埃弗里为这屋子祈祷赐福能使伯妮斯感到心灵的安宁……你又何必操心呢?
埃弗里　伯妮斯说玛丽莎也见到过那鬼魂。我不清楚,但我在《圣经》中找到了祈祷赐福房子的这一章节。如果鬼魂在屋子里的话,就应该能够把它驱走。
威利小子　你会相信这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比伯妮斯还要糟。就说……鬼魂在,那就上楼去把它找出来。我上过楼从来没见到过。如果说你在《圣经》里找到了把它从伯妮斯的想象中赶走的法子,那还差不多。但你说……
多克　威利小子,你干吗就不能少说两句?干吗非要泼冷水。这跟你毫无关系。让他来祈祷赐福,保佑这房子。

(胡开奇译)

【赏析】
《钢琴课》是威尔逊以20世纪美国黑人生存状态为主题的系列历史剧中的一部,系列剧的每一部都代表了一个十年。从1957年9月美国联邦部队进驻阿肯色州小石城的一所高中以强制实行白人学生与黑人学生同校制度开始,到1964年约翰逊民权制度的改革,1968年马丁·路德·金被暗杀,尽管有着立法的保护,美国的种族隔离与种族歧视依然顽固地存在了多年。而这几部系列历史剧所专注的正是美国黑人的这一历程。
此剧以特有的诗意、尖锐的历史视角、独特的戏剧隐喻以及时刻出没的鬼魂,呈现了20世纪40年代美国黑人的生活现状,无疑是威尔逊剧作中最为诡谲、最具戏剧性的作品。它的时代背景是1936年的匹兹堡,作者的视野从遥远的非洲土著传统扫到美国今日的都市文明。剧中矛盾跨越了一段悠长的岁月,而中心则是一架雕刻着非洲图案的立式钢琴。这架立在伯妮斯·查尔斯家客厅一角的钢琴上雕刻着图腾般的人像与场景,似乎在倾诉非洲文化的自豪与美国黑奴的苦难。那是黑人查尔斯一家四代用生命和血汗换来的家族历史的见证。当伯妮斯的兄弟从密西西比来到匹兹堡,姐弟间争夺这架钢琴的冲突就开始了。
客厅中的这架137岁的钢琴是一个家族的历史的见证: 在密西西比,黑奴的主人老苏特卖掉了他的黑奴——伯妮斯的曾祖母和祖父而换得他心爱的钢琴。老苏特的妻子思念这两个被卖掉的黑奴,就让伯妮斯的曾祖父将他妻子和儿子的脸雕刻在钢琴上。于是,正像多克所说,“现在她钢琴也有了,黑奴也有了”。对于黑奴主人的苏特夫妇而言,黑奴只是他们的物品。而伯妮斯的曾祖父除了在钢琴上刻下了自己的妻儿,还将自己的父母和家族历史的场景都刻在了这架琴上。在她曾祖父的眼中,那钢琴象征着家族的团圆、家族的历史。伯妮斯的父亲——查尔斯爸爸深知那琴上的雕刻就是家史。他说“那是我们家族的历史,只要琴在他的手里,我们仍然是奴隶”(多克的回忆)。查尔斯爸爸终于偷回了这架钢琴但为此而丢了性命。
查尔斯爸爸死去后,钢琴就成了生者与死者的连接。在第二幕第二场戏中,伯妮斯说晚年奥拉妈妈的身心完全倾注在这架琴上,她在琴声中与死者对话。对她们来说,钢琴便是先人的化身,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倾诉对象。作者在剧中的拷问是,你如何对待你与家族的历史?你如何将它融入你的现在与未来?于是如何处置钢琴成为剧中人对祖辈历史遗产的态度,面对着这架承载着一个黑人家族几代人的恩仇债偿的钢琴,威利要通过卖掉钢琴买土地来赢得成功与未来,从而为祖辈复仇;伯妮斯执守于这架浸润着几代亲人血缘的钢琴,是因为它依然是查尔斯家族昔日苦难的见证;威利为钢琴的来历而自豪,催促姐姐将琴的历史,告诉女儿,传诸后代。第二幕第五场,威利希望姐姐能够查到钢琴进家的日子并每年聚会庆祝,但对伯妮斯而言,钢琴令她敬畏,她不去碰它,不去弹它,甚至不让女儿知道钢琴的身世,以免惊醒那愤怒的鬼魂。
威利视钢琴为一笔赌注,能为他博得父亲梦寐以求的自由。在最后这场戏中,他声称将在这世上留下印迹,要买下苏特的土地。就像查尔斯爸爸夺回那架琴并在日历上留下了难忘的一天那样。在作者的笔下,这两个人物没有对错。姐姐伯妮斯肩负着太重的历史奴役,无法开始自己新的生活,而兄弟威利则对家族的遗产过于轻佻自负,误以为仅凭金钱便能买到他在白人世界中的平等与自由。恰如威尔逊作品中的所有美国黑人,这对姐弟,无论是现实,或是宿命,都必须面对历史,他们首先得向历史跋涉,从而才能走向未来,赢得未来。如果他们无法在家族血缘的历史中、在琴身上刻着的历史场景中找到他们自身的共同命运,他们相互是无法和解的。
《钢琴课》一剧的诡谲之处在于几代人梦魂萦绕而造成鬼魂始终出没作祟,苏特的鬼魂、黄狗的鬼魂、祖先的鬼魂,还有克罗利和克里奥莎的鬼魂。这些鬼魂展示了基督教、民间迷信和非洲神话的混合。譬如,埃弗里将黄狗的鬼魂描绘成“上帝之手”;最后一场戏中弟弟赤手与鬼搏斗和姐姐弹唱呼唤祖先的驱鬼等等。而鬼魂之间最大的争斗发生在苏特家族与查尔斯家族之间,发生在白人家族与黑人家族的几代人之间。这些鬼魂为了复仇而萦绕不散。老苏特鬼魂的回归是为了夺回钢琴,为了被谋杀而复仇,而黄狗的鬼魂则为了复仇而杀死了小苏特……
剧中出现了一系列非洲传统歌谣,有做工歌、旅行歌、蓝调和布吉,象征着黑人的历史与文化。在剧首,威尔逊为查尔斯家族史引用了这样一节民谣:“轧我的棉花/卖我的棉籽/买给我宝宝/她要的一切。”而在剧末,当威利在楼上与苏特的鬼魂进行生死搏斗时,猛醒的伯妮斯掀开琴盖,弹唱起《我要你帮我》,呼唤着祖先来驱除鬼魂。咆哮的鬼魂终于离去。威利这时明白了祖传钢琴神圣的力量——超越物质的精神力量——而伯妮斯也终于放下了家族历史的沉荷。姐弟间最终和解了。
《钢琴课》一剧体现了威尔逊一贯的诗情画意的风格,剧中人在交谈时也似乎在吟唱,但剧中展示的美国黑人的精神境遇依然严酷——黑奴制度留下的阴影难以磨灭。《钢琴课》所呈现的美国黑人的种族困境提醒人们——黑人既不能失去他们的历史,又不能放弃他们的今天。

(胡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