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时段的阿尔贝蒂娜 [加拿大]特朗勃雷

五个时段的阿尔贝蒂娜 [加拿大]特朗勃雷 : 【作品提要】
70岁的阿尔贝蒂娜入住养老院为她安排的房间,她将在那里度过余生。空虚和孤寂使她有机会回忆反思自己不同阶段的生命历程,于是身后陆续出现了其余四个不同年龄段的阿尔贝蒂娜,即30岁、40岁、50岁、60岁的阿尔贝蒂娜, 五个人争论不休、相互驳斥。守在“她们”身边的是妹妹玛德莱娜。玛德莱娜年龄不详,其实早已过世,她与其他四个阿尔贝蒂娜一样,也是老年(70岁)阿尔贝蒂娜的回忆和幻象。玛德莱娜不停地穿梭在五个时空中,倾听阿尔贝蒂娜们的隐秘心声,安抚她们的灵魂,排解她们的愁苦。

【作品选录】
人物: 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简称: 三十岁)
四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简称: 四十岁)
五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简称: 五十岁)
六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简称: 六十岁)
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简称: 七十岁)
玛德莱娜,阿尔贝蒂娜的姐妹(简称:玛)
　　杜阿麦勒市。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坐在母亲家里的走廊上。她稍微有点发福,但还是非常漂亮。她身上穿了一条夏天的短裙,裙子是40年代时兴的款式。
　　她坐在摇椅上,慢慢地摇晃着。突然间,她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阿尔贝蒂娜们相视而笑。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做了个手势。
　　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稍显激动,不久,她继续摇摇椅。
七十岁　我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六个月前,我几乎性命不保。真的!为了把我的命给抢救回来,他们把我的肋骨都捅断了三根。(她笑了。)真是疯狂,嗯?我每次说起这事儿都会忍不住笑起来。其实,这一点也不好笑。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宁愿现在笑也不愿临死时哀号……我第二次死亡……希望这次会舒服点!(她笑了。)世上大概没多少人能够宣称自己死了两次了,肯定没人!经历过第二次死亡后,我自己大概不可能还在这儿数自己死了几次了吧!死过一次后,人肯定没有运气再从第二次死亡里逃生了!总之,我生还时定会为自己曾在那儿走了一遭感到高兴!我可不想把自己最后的日子都浪费在生死之间不停地游走上,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杜阿麦勒市而已。
　　她看着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这一次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笑了。
　　四十岁的阿尔贝蒂娜嘴上叼着香烟,坐在阳台的摇椅上,阳台正对着法柏尔街。
　　她比三十岁时更胖了些,脸上表情僵硬。她穿着一身旧衣,衣服有点厚,不太凉爽。
　　此时,五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站在柜台旁边。她瘦得跟一根椅子木档似的,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很快活,低声哼着小曲儿。她穿着一条收腰的裙子,头发染成黑色,狼吞虎咽地吃着手里的西红柿沙拉三明治。
　　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一边摇着摇椅,一边看着五十岁的自己。
　　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似乎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
七十岁　当我醒来时,我看到自己身上插满管子,有些地方还敷着药,人们还给我输血……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当时,我还想自己会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呢!然后,当人们告诉我还得接受几个月的治疗,也就是说还得忍受几个月的折磨时……
　　六十岁的阿尔贝蒂娜出场了,她弯着腰弓着背,面色苍白,异常苍老。她走到床头柜旁,看也不看塑料瓶子上的标签,就伸手从瓶子里拿出一粒药丸。
　　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愤怒地长叹一声,她把椅子转了过去,背对着六十岁的自己。六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看了看七十岁的自己,耸耸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五个阿尔贝蒂娜就这样沉默着相对了一会儿。
七十岁　至于这个嘛,我很高兴这个时候能回到这儿。
　　其余四个阿尔贝蒂娜都看着她。
七十岁　因为现在比以前好。因为我心情平静,因为我在这儿会好的。(短暂的沉默)尽管这里气味不好闻。
　　玛德莱娜走出房间来到位于杜阿麦勒市的房子的走廊上。
五个阿尔贝蒂娜　(轮流说)啊,玛德莱娜!
　　玛德莱娜微微一笑。
七十岁　你好!
玛　你好!
七十岁和三十岁　来,坐这儿……
　　玛德莱娜坐在身处杜阿麦勒市家里走廊上的姐姐旁边。
玛　这儿天就快黑了,嗯?
三十岁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景象。
沉默。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朝前微倾,可能是为了听清楚她们的谈话。从来没有看到过。天空先是红色的,然后变黄,变绿……颜色不停地变化!
　　(沉默)
七十岁　(深受感动)乡下……
三十岁　太阳下山了,好像变成山后的岩石一样……正当太阳快要完全消失时,鸟儿们不再叽叽喳喳地叫了。应该说,不仅仅只有我,连天地万物都静静地凝视着太阳渐渐落下。
七十岁　你这话说得真好笑……
　　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转身面对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
三十岁　什么?
七十岁　我觉得你这话说得真好笑……
三十岁　啊……是的,我的确不常说自然景致……但是,如果你亲眼看过这样的景象,它是那么美!当太阳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鸟儿、蝗虫、青蛙突然一起叫个不停,就像有人突然打开收音机一样!(沉默)城里……(沉默)
　　(沉默)
七十岁　乡下……那天晚上,那里的夜色可真美!
三十岁　在城里是绝对看不到这样的景色的……
七十岁　哦,不可能的……在城里,一切都是灰色的,像在医院里一样。
三十岁　有时,我会从厨房的窗户往外看,我看到天空好像是橘黄色的,然后变成玫瑰色、柠檬黄,但是房子前面的棚子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没办法看清楚发生什么事情……
五十岁　我看到了。
三十岁　我可没时间。在城里,我从来没有时间去做这些事。
五十岁　我呢,有的是时间!
　　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笑了。
五十岁　真的!我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差不多6点钟……拉封丹公园的景色可真美!
三十岁　和乡下的景色可不一样……
五十岁　当然和乡下的景色不一样,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这辈子也只在乡下住过一星期,只看到过一星期乡下的美景!没必要把这个牢记到死吧!不,如果今天我看到一个绚丽多彩的天空,我就停下脚步,好好看看,记住眼前的景色!
七十岁　你的话也很好笑!
五十岁　怎么回事儿,我的话怎么会好笑呢?
七十岁　我说不上……我说不上来。你们说话用的词儿好像都是些我从未说过的……
五十岁　我平时就这么说话的,就这么回事儿……
三十岁　也许因为你自己想不起来了……
七十岁　你们别担心……我记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这几个月以来,我除了回忆之外,实在是没什么事情好做的啦……但是,好像我从未说过那景色很美……可是,你们几个继续说啊……
五十岁　唉,要继续说下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除非你想听我们说些难听的话!
七十岁　我可不想你们说些难听的话,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短暂的沉默)
　　三个阿尔贝蒂娜互相打量着对方。
七十岁　 不过,也许你们是对的……我打小时候起就只觉得自己丑陋不堪,所以很难想起以前说过什么好听的……(短暂的沉默)
玛　(对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说)我给你端了些热牛奶来。牛奶可以让你平静下来。桑勒格莱医生写信让我给你在睡前喝点热牛奶……牛奶有点烫,让它凉一会儿……
三十岁　谢谢,你可真周到。
玛　不过,但愿牛奶别太凉……如果太凉的话,效果就不好了。如果太凉的话,你就直说,我给你重新热一杯……
五十岁　玛德莱娜!
玛　什么事儿?
五十岁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喝过牛奶了!通常在这个时候,我都是喝可乐!
玛　 可能你已经不需要再喝啦……
七十岁　我有时候会在临睡前喝点牛奶……之后,我总会想起你,玛德莱娜……
　　两人互相凝视着对方。
七十岁　你知道么,我心里有点烦……
五十岁　牛奶让人郁闷……可乐让人放松!
三十岁　玛德莱娜,你看,天空中还残存着点绿色。如果我们长时间盯着天空看,天空的颜色就会变成蓝色,但是如果我们瞟一眼旁边别的东西,就可以分辨出天空还是绿色的。
　　她抬头仰视天空。五十岁和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模仿她做了相同的动作。
三十岁、五十岁和七十岁　天空里有这么多闪烁的星星。
三十岁　我应该从此就躺在这儿,一切都那么糟糕!
玛　你就想躺在这儿!
三十岁　难道你还相信有别的世界存在么?
四十岁　我希望有别的世界存在,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实在没什么意思!
　　其他女性都看着她。
四十岁　你们怎么都这样看着我?难道你们觉得可以忍受这样的世界么?
六十岁　当然不是!
七十岁　(突然说)你给我闭嘴!
六十岁　怎么了?
七十岁　我可不想听你说话,就是这么回事儿……
五十岁　你为什么这样跟她说话?
七十岁　随她去!快把你的三明治吃完!
五十岁　我已经吃完了!
七十岁　那么把你的可乐喝光!
五十岁　我已经喝完了!
六十岁　你们别吵了!我很累……
　　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第一次转身面对六十岁的自己。
七十岁　如果你还不把嘴闭上的话……
六十岁　你能怎么办呢,嗯?
七十岁　我的确什么也做不了。可怜虫,你居然在那儿!
　　六十岁的阿尔贝蒂娜在擦鼻涕。
六十岁　大家都恨我!
七十岁　总有原因吧!
五十岁　你别再这样说话了!
七十岁　看起来,你并不了解她!
　　她盯着六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看了几秒钟。
七十岁　真可怜!
四十岁　不管怎样,只要一有月球游或者太阳游,我马上就去买张单程票,收拾好行李,然后呢,就走人!
　　三十岁、五十岁的阿尔贝蒂娜和玛德莱娜都笑了起来。
五十岁　你愿意告诉我你去月球上干吗吗?难不成是为了爱情!
四十岁　我不知道能够在那儿干什么,但是我很清楚我要把什么抛在这里!
三十岁　我不知道将来是否能够踏上月球……
玛　不管怎么说,月球上没有人……
四十岁　对她来说,这可是件好事!
七十岁　是的,会有人登上月球,但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并不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
六十岁　都是些疯话……别人会不会把我们全都当成傻瓜?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有人登上月球的……如果有可能的话,都去看看!
五十岁　如果人们把这个也放给你看的话……
六十岁　你知道,不能相信人们播放给我们看的东西!
四十岁　至于这个嘛……
六十岁　是谁在月球上帮这些人摄像,嗯?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人像羚羊那样跳着往前走……居然没有第三个人在月球上给他们摄像!这是怎么拍的啊,我们居然可以看到他们!
三十岁　可能那儿有几架柯达自动摄像机……
六十岁　柯达自动摄像机?你可真老土啊,你!现在摄像器材可庞大呢,你早该见识见识啦……绝对不可能把那么庞大的机器运到月球上去,就是再过一百年也不可能!
七十岁　你别再说这些蠢话啦……
六十岁　你信么?
七十岁　我信,现在,我相信……
六十岁　到底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呢?
七十岁　我变了……我读了不少东西。现在,我戴上眼镜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样我可以获得一些信息,然后就能明白不少事情……
　　六十岁的阿尔贝蒂娜耸了耸肩。
七十岁　好,就这样,与其思考不如耸肩,你也就只会耸耸肩了!
六十岁　无论如何,对我来说,当电视上播放什么登月球、然后登其它星球时,我就换台啦!这也没什么,我想我更喜欢卡通片吧,以前我可是非常讨厌这种片子的!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宏大的目标有待实现!如果人们想要的是我的钱的话,那他们可得等上很长时间!跟你说,在我给他们提供一些布置场景的东西、或是潜水服来装扮自己,好让人相信他们为了人类的利益还要开发其它星球之前,我告诉你们那里天气晴朗!这里还不够寒酸,得去别的地方找找!我就坐在门槛上等着我的第一张养老金支票,谁也不能碰它!
四十岁　至于这个嘛,一个人去太孤独,不好;人太多也不好!月球上应该很冷!我可不喜欢着凉……
五十岁　我看,就没有什么事儿能让你喜欢……
四十岁　我什么都不喜欢,一切都没什么区别!
三十岁　(继续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但愿我能一直这样,继续摇摇椅……(她的笑容里夹杂着几分讽刺意味。)现在说希望延续到什么时候根本没什么用,嗯,太愚蠢了。
玛　就这样多呆一会儿吧……我们在这儿会呆到九月。我们要到劳动节才返回蒙特利尔。我的叔叔罗密欧同意把房子借给我们住到孩子们的假期结束。之后嘛,因为冬天来了,他就会把房子封起来。
三十岁　一两次日落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不管怎么说,等我回家后,我都不可能再看到日落了……
五十岁　太阳下山时,好好看看……
三十岁　可是我也不能把一生的时光都花在看着太阳慢慢地没落到山后啊!
五十岁　为什么不呢?
三十岁　如果你有那么多时间来消遣的话,算你走运……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法柏尔街还在等我呢!
四十岁　(眼里含着泪水)法柏尔街、孩子们、家里做不完的事儿……他妈的,真烦人……
三十岁　孩子们、家里没做完的事儿……
六十岁　我们总是在咒骂家里这些没完没了的事儿!
七十岁　孩子们……上帝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这个嘛……我也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我非常清楚!
玛　(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你听到了么?
七十岁　我比所有人都活得长……可惜活那么长也没什么意思。
玛　是夜鹰的声音。我们每天晚上都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
五十岁　我刚才看到一对鸟儿组建它们的爱巢……
三十岁　听起来真好玩!
四十岁　我想应该是燕子吧……
三十岁　但是,我不敢肯定……我可不知道怎么识别鸟儿。可是,对鸟儿有蓝色的羽毛,翅膀呈圆形。
四十岁　你们认为有可能是燕子么?城里有燕子么?我觉得燕子应该是只有乡下才有……
六十岁　我们在咒骂这些燕子!
　　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三十岁　这气味好闻得让人难受!
七十岁　你再多吸气闻闻……
　　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又重新深深地吸气。
七十岁　告诉我……告诉我闻起来到底是什么味儿……
三十岁　我没法告诉你……我找不到词来解释给你听……这气味实在是太好闻了!
　　玛德莱娜站了起来,她朝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走了过去;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紧张地瞪着她。
玛　闻起来像是刚切割好的干草清爽的味道……也像是牛粪的味道,不过,只有一点点像……像是花朵在凋谢前怒放出所有香气的味道……像水、花瓶、湿润的土地的味道,像绿色的味道。你知道么,就像拉封丹公园里刚被修剪过的草坪散发出的味道一样。有时,你就像置身于一种气味之中,但突然,只要你的头稍稍晃动一下,味道完全变了……另一种东西的味道涌进你的鼻孔,然后你会觉得非常诧异,为了留着这种味道,你屏住呼吸……但是气味稍纵即逝,另一种气味马上代替了前一种味道……你可以坐在那儿度过很多晚上,就坐在走廊上,开始数,对,数一数有多少种不同的气味你曾闻过的。(沉默)这就是生活的气息。
　　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用手捂住嘴,以免哭出声来。
七十岁　医院里充斥着浓重的药味,我觉得其它气味都好像被药味盖住了。除非病人只在房间里生病,但是,你想说什么……那里的人都跟我一样是病人,嗯,这个嘛……有时,我开始时……我身上的气味应该不好闻……对此我很抱歉!他们可不能说我没礼貌!其它嘛,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把我安排这到处乱哄哄的楼层……我的头总是很……最后,所有气味都会被药味或是消毒水的味道盖住……到处都很干净,我也没什么意见好发表!但是,这儿……当我第一次来这儿参观时,我还想……我也不知道……这里的气味那么平淡,因为有人刚刚病倒……尽管这个味道闻起来还是像我刚来时的气味一样,但是好像很干净。(她看起来好像被突如其来的惊慌击中。)这里的气味始终如一。
七十岁　(短暂沉默后)但是我猜想,也许是因为在里面呆了太长时间,所以我闻不到别的气味了!
　　玛德莱娜递给她一杯牛奶。
玛　喝吧,把你的牛奶喝掉。牛奶又要凉了。
　　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接过杯子,喝完了牛奶。
七十岁　这牛奶有乡下的味道。
玛　今晚你会睡得更香甜些。
七十岁　对。你明白吗,这是我在这儿度过的第一个晚上,紧张是很正常的……
玛　这可是真正的牛奶,不像城里的牛奶……每天早上牛奶被送来时,都可以看到有一层厚厚的奶油,如果把调羹插进去,调羹可以竖立不倒!
　　玛德莱娜又把杯子端了起来。
三十岁　可以这么说,我刚刚喝的这牛奶……跟城里的可不一样,那不叫做牛奶,而是奶油!
　　玛德莱娜朝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走过去。七十岁的阿尔贝蒂娜显得烦乱不安,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玛德莱娜渐渐远离她。
五十岁　这儿到处弥漫着炸薯条的气味!到处!时时刻刻!味道很浓,我的衣服上头发上都是这股味儿!不过,晚上我出门前,我洒点香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混合的味道,我自己很喜欢这味儿!我觉得很好闻,也觉得很浓烈!
四十岁　这儿充满了杂凑在一起的人群混杂气味。也就是说是争吵的气味,然后是虚伪的气味,再变成嫉妒的气味,然后……
六十岁　这里散发出来的应该是霉味儿!但是,我不敢开窗……我怕一不留神就招上致命的病……我就这样把自己关在这所房子里,当年我还是在这所房子里出生的……也算不上是把自己关在这所房子里吧,其实只是把自己关在这所房子的一间屋子里……以便保护好我自己不被外面的那些气味侵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我,我已经丧失了嗅觉。
七十岁　是死亡的气味!我经历了那么多事情难道就是为了来闻死亡的味道吗?
　　其他人看着她。她抽出一张纸巾来擦鼻涕。
七十岁　明天会更好的。
六十岁　你这样想么?
七十岁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玛德莱娜递了一杯牛奶给三十岁的阿尔贝蒂娜,她慢慢地喝着牛奶。
六十岁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也闻不出什么味道。甚至是杉树的味道也闻不到了。当年,我刚到杜阿麦勒市时,扑面而来的杉树清香让我多么的陶醉啊。后来,每当有人对我提起气味时,我仿佛马上看到自己站在走廊上,正在尽情地呼吸杉树的味道,像是要让这健康的气味充满我的肺腑!今天,(她看着玛德莱娜。)……尽管你花了好几小时试图向我描述出这种气味,我还是想不起来了。
三十岁　妈妈用过的旧杯子……
七十岁　妈妈?
玛　这个杯子已经用了很久了,上面污迹斑驳,不过没有缺口。都说这是个新的旧杯。
七十岁　谁在说妈妈?
三十岁　我在说。
七十岁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到过她了!
四十岁　你可真走运啊!
玛　想到我们的妈妈也曾经来人世走过一遭真是件好笑的事儿,嗯?
三十岁　是啊。家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都说……
四十岁　总之,我想念她!我别无选择,她的影子整天在我脑海里徘徊!
玛　然而,很久之前她就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们从未了解过她,但她多次跟我们说到这所房子,她对此是那么的厌倦,她肯定有些东西留在这儿了,所以她像是刚刚离我们而去一样……有时,当我打开一扇门的时候,我依稀看到她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想要跟在她后面……真疯狂,嗯?

(郭斯嘉译)

【赏析】
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特朗勃雷就开始在剧本中安排笔下的人物跨越生死时空地进行对话。在《五个时段的阿尔贝蒂娜》一剧中,作者再次打破时空概念,让生者与死者、同一人物不同年龄阶段都同时出现在舞台上演对手戏,让她们对话、争论,并由此来揭示人物渴望摆脱一切束缚、对命运的反思、对生死这一哲学命题的探讨以及对幸福的向往。
《五个时段的阿尔贝蒂娜》于1984年10月12日在渥太华国家艺术中心内的法兰西剧院上演,同年11月13日在蒙特利尔绿幕剧院上演。
剧本选段从30岁的阿尔贝蒂娜回到乡下——她母亲曾经度过少年时光的杜阿麦勒开始。此时的阿尔贝蒂娜已不再年轻,现实生活强加给她的苦涩与乡野的宁静柔美形成了鲜明对比。清新的空气、绚丽的日落……纯净的自然之美滋润安抚着她日渐干涸的心灵。然而,她还是没法从挥之不去的罪恶感与愤怒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曾经想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原因是她无法接受女儿从11岁起就委身于一个男人的事实。
从30岁的阿尔贝蒂娜踏上舞台起,她就在不断地描述乡下日落时分五彩斑斓的天空。夕阳西下本身暗示着时光逝去、黑暗即将来临、衰落等意义。30岁对女性而言,正好是褪去青春容颜与初显成熟风韵的分界年龄。我们看到作者在设计剧中人物时就强调过,30岁的阿尔贝蒂娜虽然很漂亮但却开始发福了。地点上之所以选择回到母亲年轻时曾经生活过的乡下,是因为她想寻找逝去的青春,逃离令其窒息的家庭生活。这是剧中时空与主人公心路历程的呼应。回顾全剧,只有在30岁与50岁的阿尔贝蒂娜的言语中,我们听到她在描述清新的空气。在她一生中,也只有在这两段年龄中短暂地呼吸过自由空气。除此之外,其他几个时段的阿尔贝蒂娜呼吸的都是污浊、难闻的空气。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呼吸。如果日夜呼吸的都是污浊、难闻的空气,也就是表明日夜都处在一种忍受的状态。作者通过“气味”的描写揭示主人公一生压抑。乡下温热、浓稠的牛奶,母亲般耐心的玛德莱娜都扮演阿尔贝蒂娜人生的安慰剂: 尽管有效却稍纵即逝。阿尔贝蒂娜在面临后来的种种不幸时,总是会回想起给她端来牛奶的玛德莱娜。
40岁的阿尔贝蒂娜身处家中临街的阳台上。她变得越发尖刻酸楚。即便身处车水马龙的环境中,她仍然备觉孤单。她没法与别人交流,哪怕是自己的子女,他们之间也只有争吵、相互攻击。她沉默寡言,表情僵硬,极度厌世,幻想可以到别的世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剧中,她一出场就嚷着要买单程票到月球去,这说明她无法忍受现实生活,非常渴望脱离这个环境。
50岁的阿尔贝蒂娜又回到自然的怀抱中。不过,这不是杜阿麦勒的自然,而是一种人造的自然,即都市中的绿地——位于蒙特利尔东部的拉封丹公园。虽然她无法拥有杜阿麦勒的宁静,也无法看到自然的美景,更无法呼吸到纯净的空气,但她仍然找到了能够替代杜阿麦勒的环境。她快活地工作着,尽管只是为客人做三明治,但是她终于觉得有人认同她的价值了,她的存在仍然有一定的意义。剧中,50岁的阿尔贝蒂娜常常哼唱着小曲来抒发她快乐的心情,这是一段其他几个阿尔贝蒂娜都没有的快乐时光。她狠心将疯儿子送进学校,把女儿赶出家门断绝往来。这一决定让她自己从沉重的家庭枷锁和罪恶感中解脱出来,也为自己营造了自由的空气。可惜随着年龄的增长,无情的病痛开始折磨阿尔贝蒂娜。
60岁的阿尔贝蒂娜把自己关在被遗忘的房间里。她疾病缠身,重新堕入孤苦的境地。她的女儿死于非命,横尸街头。对此,她久久不能释怀。阿尔贝蒂娜再次被深深的罪恶感和悔恨包围。她变得异常刻薄,情绪非常不稳定。当几个阿尔贝蒂娜聊天时,她总是冒出一些难听的话来讽刺“自己”。
70岁时,她身处养老院,心态比以前平和不少,她已经接受命运的安排。养老院,是阿尔贝蒂娜度过生前最后时光的地点。她没有僵硬、绝望地等待死神的来临,反而能自得其乐,比如安排设计自己房间的摆设、慢慢地梳理自己的一生、以嘲弄的口吻谈论生死。她不仅在拷问自己何为生、何为死、何为家庭、何为义务、生命将往何处去,她也把这些问题留给读者和观众。剧终出现象征着希望的一轮满月,全剧在所有阿尔贝蒂娜抬头凝视这轮满月中结束。满月象征着希望以及另一个更好的世界,这与40岁的阿尔贝蒂娜想到月球上开启一种新生活呼应。此外,圆圆的满月还有另一个象征意义,即“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尽管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但只要生命不息,便有希望。
与阿尔贝蒂娜截然不同的人物玛德莱娜在剧中扮演着多种角色。她温和、淡定,像母亲那样无微不至。相对阿尔贝蒂娜而言,她的生活要幸福多了,可惜好景不长,她早早离开了人世。舞台上,她的性格和命运与阿尔贝蒂娜的性格命运形成强烈对比: 她是阿尔贝蒂娜的忠实听众和永恒的坐标,只要她需要,她都在那里安静地聆听,轻柔地安抚;每当她迷失在悔恨、愤怒中,她都会给她们指点方向。她的存在如同一面镜子,让阿尔贝蒂娜借以认清自己的处境。
同特朗勃雷的其他作品一样,剧本《五个时段的阿尔贝蒂娜》聚焦于女性。虽然剧中没有男性角色,但从阿尔贝蒂娜断断续续地描述中,我们依稀可见两个男性形象: 阿尔贝蒂娜的疯儿子和占有她女儿的男人。男性并没有带给阿尔贝蒂娜幸福和力量,反而成为她痛苦之源。剧作家笔下长期被宗教与男权压制的女性控诉魁北克陈旧的价值观对人性的压制,她们对自身价值提出疑问,对两性关系进行反思。其实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这段时期内,除了特朗勃雷外,魁北克剧坛上涌现出一批才华横溢的女剧作家。她们在作品中直接宣传女权主义思想,表现出对一切宗教、男性主流社会、现存不平等秩序的反抗。对女性形象的关注也反映出魁北克戏剧舞台对女性及民族命运的关注。舞台上长期被宗教、男权和社会压制的女性形象暗喻魁北克民族长期受法、英、美等传统的影响与束缚,冲破一切限制寻找自由的女性表明萦绕在几代魁北克人民心中探索属于本民族的道路的愿望。
《五个时段的阿尔贝蒂娜》采用倒叙的手法来写。70岁的阿尔贝蒂娜进入养老院后依靠回忆来打发时间。于是在她的回忆中慢慢出现了各个年龄段的自己。从时空上来说,她们的出现是无序的。表面上看是混乱的,实际上增强了回忆的不确定性,模糊了真实与幻影的界限,由此增强人生“无常”的感觉。可以说《五个时段的阿尔贝蒂娜》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一生,也是一代人的缩影,更是一个社会在一段时期的写照。
《五个时段的阿尔贝蒂娜》是特朗勃雷在其戏剧创作中后期的佳作。自此,作家将写作重心转向小说创作。

(郭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