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王后 [法国]蒙泰朗 : 【作品提要】
文艺复兴时期的葡萄牙,老王费朗特为了永保江山,命令王子佩德罗与那瓦尔公主结婚。然而,佩德罗早已与私生女伊奈丝秘密来往,并使之怀孕。因此,当王命下达之后,王子明确表示拒绝,但他隐瞒了伊奈丝已有身孕之事。老王了解真相后不禁怒火中烧,决定立即将儿子囚禁起来,又亲自去找伊奈丝,当面劝说她离开王子。在得知事实的真相之后,费朗特更是怒不可遏,立刻命人除掉伊奈丝。紧接着,孤独而又绝望的老王也当着众臣的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新王佩德罗将父王的尸首冷落一旁,却亲手给伊奈丝戴上了王冠并要求众人向其行礼。
【作品选录】
第六场
自以下对话直到室内深处的公主影子消失,人影纷纷上场。他们倾听一段时间之后,又带着受惊的样子下场。
费朗特 刚才,我像个傻瓜一样在你面前哭诉,像狂风一样呼号。你觉得这能与国王职责的信念相符吗?要当国王,就得有信念、勇气和力量。勇气,我有。力量,上帝赋予了我。可是信念呢,上帝和自己都不能给予我。我成了自己的囚徒。公主的一位贵妇曾经当面告诉我,公主一直在为自己受煎熬。我也一样,在另一种意义上为自己经历痛苦,为了那些于我已经没有实际意义的责任遭受煎熬。我的身体已经脱离了铁盔甲。可我又身在何处呢?
伊奈丝 陛下,我自然而然地理解您,因为对我来说,什么国家重任啊!什么基督精神的未来啊!基督精神就在我们心中。那么,您又为什么指责唐·佩德罗冷漠呢,您自己不正是冷漠的化身吗?
费朗特 我已经到了冷漠的年纪。佩德罗呢,还没有。如果他不管这些,那么他余生干什么呢?
伊奈丝 爱。我呢,我要最深入地投身于爱,一种与人分享、中规中矩的爱,犹如坟墓之中,但愿一切停止、全部停止……可是,如果您不再相信宫廷国事,还有国王能为其臣民做的事呀,只不过都是些人为人所做的事罢了。在您的王国里,还存在着饥荒大灾难,这个从来没有治愈的疾病。陛下,我在里斯本的码头上,看到您的军官们倚着墙站着,双手像祈祷时那样合十,眼睛望着那些上岸的士兵,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实际上,他们的双手正是合在一起做祈祷,因为他们在募捐。陛下,这些可是您的军官啊,可他们没有领到军饷。假如我是国王的话,我会亲自跑过去,松开他们的手,跟他们说:“你们再也不会挨饿。”打这一天起,我就觉得无论怎么吃得随心所欲,都是白吃。只要他们没吃饱,我就总感到饿。
费朗特 对于一国之君,人们自然而然地要求他们仁慈。但对君主也得仁慈一点哪。想一想绝对专权的诱惑吧,光抵制这种诱惑就值得尊敬。至于你说的那些军官们,如果我年纪再轻一点,我会说有一种比他们身体饥饿更糟糕的疾病需要治疗,那就是他们那不朽灵魂的疾病,即不断渴望犯罪的疾病。可是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已经失去了照管别人的兴趣。如今,对我来说除了一个巨大的“管他呢……”覆盖着整个世界之外,别无他物……我在上帝面前露脸的天数所剩无几,只想管好自己;不再对别人撒谎,也不再对自己撒谎,最终对得住别人给予我的尊重,而长期以来这种尊重都是骗取的!
公主影子 (室内深处)伊奈丝!
伊奈丝 谁在叫我?
影子 一个希望你好的人。请立刻离开这里。别再听国王的。他把自己绝望的秘密抛给你,就像抛进坟墓一样。然后他会把墓石投在你身上,好让你永不开口。
伊奈丝 我不会离开这个对我说“我是一个痛苦的国王”的人。因为他没有撒谎,所以我不怕他。
影子 你是多么地喜欢死!多么地想死啊!伊奈丝,伊奈丝,想想: 国王都长着一颗狮子心……想想: 你那戴在头颈上的项链印痕……
伊奈丝 噢!我现在认出您了!
影子 你从来没有认出我。伊奈丝,伊奈丝,一到海上,我就有了本该把你说服的那些话。尽管我人已经出了海峡,我的灵魂还是顶风回到了你的身边。呆会儿,但为时已晚,我会找到我现在该跟你说的话。啊!不会说服别人真可怕!
伊奈丝 她老是重复同样的叫声,就像malurus鸟在黄昏时刻对着凄凉的水塘鸣叫一样。
影子 伊奈丝,最后一次,请你离开。
不走?不愿意?也罢!你也一样,轮到你说服不了。
影子消失。
费朗特 (背对影子)他们以为我听不见吗?这些窃窃私语、撒腿逃跑的人哪。他们说我胡说八道,正因为我说的是真相。他们自以为是因为害怕我报复才逃跑,其实却是因为害怕真相。真相的声音就像麻风病人的警铃一样令他们魂飞魄散。
伊奈丝 噢,陛下,我不会因为您说出真相而离开您。相反,我也一样,最终会说出全部的真相,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是有所保留。噢,陛下,既然今晚充满了大事,那就让我坦白吧: 我身子内正怀着有您血统的孩子。
费朗特 孩子!又是一个孩子!真的没完没了!
伊奈丝 如果他打乱了您的计划又有何妨,既然您刚才高喊已经不再相信王位!大家将就此见出您是否真心实意。
费朗特 又一个春天开始了,而且开始得不好!
伊奈丝 我是那么喜欢得到爱,我将自己孕育一个生命,一个爱我与否完全取决于我的生命 !我是多么希望赋予他关于母亲的观念,这种观念将使他终身免受一切伤害!那就是,要更加严格地对待自己,远离一切卑鄙下流,正直、平安、纯粹和洁净地生活,以便能够将您最美好的形象留住,温柔而且无可挑剔。他是我的完善,或者说我的再生;我在与他一齐创造之际,也在重塑自我。我怀着他,他也怀着我。我与他融为一体。我将我的财富注入他的体内。我热切地希望他具备和我一样的优点。
费朗特 嗨,他要批评你的正是这一点: 要他跟你一模一样。好啦,这一切我都明白。
伊奈丝 如果他跟我想法不一致,那他就是一个外人,可他就是我呀。不会的。他是我血之梦。我的血不会骗我。
费朗特 梦……你不知道说得有多好。你正沉溺于梦中。
伊奈丝 难道我用自己的血肉创造生命是在做梦吗?噢!这真让我陶醉、让我心旷神怡。
费朗特 听起来你简直是世上首位生孩子的女人。
伊奈丝 我认为,任何一位初次怀孕的女人实际上都是世上首位生孩子的女人。
费朗特 我不喜欢天真。我痛恨恶习与罪行。但是,与天真比起来,我宁愿要恶习与罪行。
伊奈丝 我好像看到了五年或六年之后的他。瞧,他刚刚奔跑着从露台上过去。一边奔跑,一边转过身来。我的小家伙。
费朗特 有一天,他奔过来时不再转身。可是,谁告诉你那将是一个小男孩?星相师吗?
伊奈丝 我太希望是个男孩子啦。
费朗特 我明白,第二个佩德罗实际上是个令人心驰神往的远景。
伊奈丝 对,心驰神往。他将叫做狄奥尼斯。我的小家伙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睫毛,漂亮而又粗犷,如同小伙子的一样。要别人和他打斗,跟他跳舞。受不了别人碰他。快乐稍稍过头便令他叹息。要是他不漂亮的话,我会更喜爱他,为的是安慰他,请他原谅没有成为他想要的那种样子。
费朗特 这一切我都经历过。胸襟多么开阔,这个小家伙!大家叫他佩德里托(可有的时候,当他睡着了,别人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时,他会在睡梦中问道:“佩德里托?是谁呀?”)他的情感难以理解。假如我逗他、跟他开玩笑、责骂他的话,他对这一切的回应就是向我扑过来、拥抱我。带着惊奇的样子,他近距离地、久久地注视着我……
伊奈丝 是吗!
费朗特 起初我有些尴尬。渐渐地便接受了。我接受他认识我的为人。他跟我动手动脚时,我也有些恼火。可是,当他再也不碰我时……因为他长大成人了,也就是说变成小时候的漫画模样了。你也一样,你将会看到你的孩子垮掉,直至心中只剩下一页,那是我的孩子五岁时写上他小名的一页,多年来我一直保存着,最后又把它撕碎、抛向风中。
伊奈丝 但是,如果您把这页纸保留着的话,也许有一天当您见到它的时候,您会泪流满面。
费朗特 不会的,到了最后清算的时候,他们的字和美妙的笔迹都救不了命。
伊奈丝 我同意必须蔑视整个世界,但不能蔑视我的儿子。我想,要是他不能符合我对他的期望的话,我有能力把他杀掉。
费朗特 那好,等他来到人世之后就杀掉他。喂猪。因为毫无疑问的是,就像他让你充满梦幻一样,他必然会让你充满梦魇。
伊奈丝 陛下,诅咒这个有着您的血统的孩子可是罪孽呀。
费朗特 我喜欢让人泄气。我不相信未来。
伊奈丝 即将出生的孩子已经有其往事。
费朗特 对您是一场噩梦。对他同样是噩梦一场。总有一天,他会被人撕碎、被人咒骂……
噢!这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伊奈丝 别人怎么可能咒骂我的孩子呢?
费朗特 别人将憎恶他……
伊奈丝 憎恶他,他可没有要求来到人世啊!
费朗特 他会痛苦,他会哭泣……
伊奈丝 您真会运用令人绝望的语言艺术!
怎么才能抑制泪水,留给我自己,只让它在我心中流淌?我啊,可以忍受一切: 我可以代替他受苦、流泪。可是他呢!噢!我多么希望我的爱能够将永恒的微笑注入他的生命!然而,对这种爱,有人已经在攻击它。他们否定我,向我提建议,声称是比我好的母亲。现在又是您,陛下——走得更远!您又来诅咒这种爱。有时候我想,如果别人明白我是何等地热爱我的孩子的话,那么也许就足以永远熄灭他们心中的怒火。因为我呢,只要怀着孩子,面对人类就会感到身上有着一股奇妙的温情力量。他将保卫我生命中的这块深层之地,那是我给予世间及其造物的问世之处。他的纯洁将捍卫我的纯洁。他的天真将捍卫我的天真,不让别人毁灭它的企图得逞。陛下,您明白别人是谁。
费朗特 他的纯洁只是人生中的一刻,他并非纯洁的化身。因为女人总是说:“抚育一个孩子,让他战死疆场!”但是还有更糟糕的,那就是抚养一个孩子,让他活着,并在生活中堕落。你呢,伊奈丝,你好像对生活下了奇怪的赌注。你是否在镜子里照过自己?对那些受着巨大痛苦威胁的人来说,你太年轻了。你也一样,属于那些想要世代永续的一类……你也和我一样有病: 你的病叫做希望。你值得上帝给予一场严厉的考验,这场考验最终会毁掉你那疯狂的率真,让你至少看清楚一次那是何物。
伊奈丝 陛下,跟您说,提醒我所有威胁着我的东西一无用处。尽管这些威胁只是偶尔出现,但是我永远不能忘怀。
费朗特 (旁白)我想,我喜欢在她身上造成痛苦。(高声)我并不威胁你,可是急于想看到你重新扬帆起航,畅游在那一望无际、无穷无尽的希望的海洋上。别人的信念让我消沉。虚无之中盲目信仰却不觉得心灰意懒,唯有孩子才会如此。希望!就在此时,洛朗索·帕依瓦也一样充满希望。可是,他将死去,为了国家的利益而牺牲。
伊奈丝 死去!已经决定了?
费朗特 对,刚刚决定。
伊奈丝 死去!为了国家!陛下还是在说国家!
费朗特 为什么不?啊!我明白了,你好像觉得我说过我不再相信国家了。我的确这么说过。但是,我还说过要像相信的样子来行事。唐娜·伊奈丝,你时而忘记,时而记得太多。在这种诚信危机中,那些无赖纷纷逃跑不听我说,我建议你不要把我的话记得太多。
伊奈丝 也许我也本该逃跑的。
费朗特 当大自然爆炸的那天来临,这便是那些强迫自己走极端的人的命运: 他们心扉大开,一下子便将多年来郁积于胸的东西倾泻出去。就此全盘接受,没有必要当作秘密。
伊奈丝 陛下,既然您如今已经知道我怀了孩子……
费朗特 别再谈这个孩子啦。你已经和盘托出自己的底细,又要来打听我的底细,这有失礼貌。你利用你那未来的孩子来搅动我那过去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有身孕,你自以为聪明,却是适得其反。
伊奈丝 所以陛下指责我不聪明!
费朗特 对,我为此指责你。
伊奈丝 我没有“自以为聪明”。我跟您说起孙子的时候,正是您痛苦的时候、虚弱的时候,不是为了利用您的虚弱,而是因为你声称在说真话的时候: 我也想跟您说真话,并以真诚交换真诚。我相信您的人类天性,正如我一生都相信它一样。陛下,请您让我相信您。能够跟您说:“国王就像一只抚摸着我额头的手”时难道不很美吗?您从来不相信人吗,您?
费朗特 我有时候相信人的恐惧。
伊奈丝 我呢,除了罕见的例外,从来不能相信人会以怨报德。陛下,也许您会奇怪我怎么不怕您。可是,当眼下有人在怀疑别人、企图让别人害怕的时候,当有人让我提防您的时候,我心中在想:“不,我心爱之人的父亲、一个我从来都只希望他好的人,决不会加害于我。”再说,要是仅仅因为过分相信就受到惩罚的话,那也认了!我受到人的惩罚,但不是在上帝面前受到惩罚。嗨,陛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怕您也不可能太怕您的原因,尽管好久以来我心中就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害怕。
费朗特 我发现,你对自己的仁慈十分清楚,甚至还期待着某种回报。不过,不谈这些啦。从你对我说的这些话里,我记下的是,你以为捕捉到了我的虚弱时刻。能够像其他女人一样自言道:“尽管他是位国王,他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可怜虫!”该是多么的快乐啊!对你而言,又是何等的胜利啊!然而,唐娜·伊奈丝,我并不虚弱。这正是你们,包括你和其他人在内的一大错误。现在,我请你离开。你围着我已经兜了一个小时,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我注意到,所有女人都会一意孤行地围着会烧着她们的东西转圈了。
伊奈丝 陛下,您会烧着我吗?尽管我一文不值,可还是有两个人需要我。为了他们,我得活下去。
——然后也是为了我自己,对!为了我自己!
——可是……您脸色变啦;您看上去不舒服……
费朗特 请原谅,单独面对好人时总让我有点笨拙。好啦,就此打住吧,放心地回蒙德哥去吧。
伊奈丝 好,在我再拥抱他一次之前,您不会杀我吧。
费朗特 这个时候,我为你担心的是路上的匪徒。你带来的人马多吗?
伊奈丝 只有四个。
费朗特 有武器吗?
伊奈丝 聊胜于无。不过,夜晚清朗,又没有伏兵。瞧,明天是个好天,天空布满了星星。
费朗特 所有这些没有获得过拯救的世界……你可瞧见梯子?
伊奈丝 梯子?
费朗特 通往天外的梯子。
伊奈丝 也许是雅各的梯子?
费朗特 不是,根本不是: 由地狱通往天堂的梯子。我呢,一生都在两者之间往来不断;一直上上下下,从地狱到天堂。因为,尽管罪孽深重,我还是生活在上帝的眷顾之中。又是一桩怪事吧。
伊奈丝 噢!有一颗星星熄灭了……
费朗特 它将在别处重放光辉。
第七场
费朗特 我为什么要杀死她呢?肯定有个理由吧,不过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仅佩德罗为了她不会娶公主,就连我都不由自主地在帮她反对我。噢,我的周身已经危机四伏,越来越重、越来越多,且是我自己恣意所为,这次又添了一份危机,总有一天会……啊!死亡,终于让你免受任何伤害的死亡……
——我为什么杀她呢?没用的行为,可怕的举动。但是我的意志要我如此,噢,我可是在犯错呢,还是明知故犯。好吧!但愿我至少马上就能解脱。即使懊恼,也强于无休无止的优柔寡断。(喊叫)仆人!
——噢,不,仆人不行。卫兵!(一卫兵上。)给我把卫队长巴达拉叫来。(独自一人)我越是掂量到所作所为的残忍与不公,越是执意要做,因为我就越是高兴。(卫队长上。)卫队长,唐娜·伊奈丝·德·卡斯托刚刚离开这里,正在去蒙德哥的路上。她身边有四名随从,没什么武器。你带上些人,追上去,袭击她。这确实残忍,但必须如此。小心不要失手。人有各种手段避免一死,所以你必须一举成功。有些人不要让他一下子毙命,因为那样太痛快了。而她,必须一命呜呼,我不愿让她痛苦。
卫队长 我刚刚见到这位夫人离去。从神情上看,她根本想不到自己……
费朗特 我给她吃了定心丸。
卫队长 要不要带上一位忏悔师?
费朗特 不用。她的灵魂和她的神色一样平静。(卫队长欲走。)卫队长,找些可靠的人。
卫队长 (向国王展示他的剑)这个绝对可靠。
费朗特 杀人的时候再怎么小心也不过分。把她的尸首带回宫里的礼拜堂来。尽管令人痛苦不堪,我还是要亲眼目睹。只有亲眼目睹、亲手触及,才能确认一个人是真的死了。嗨,我可太了解这一切啦。(卫队长下。)现在要收回成命还来得及。但是我能这样做吗?是什么看不见的衔枚堵住了我发出救她一命的喊声呀?(他走向窗边看外面。)夜空布满了星星,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现在收回成命还来得及。好多年以来,无数的行为都源自于唯一的行为,发生在一个瞬间。为什么呀?
——现在还来得及。当她看这些星星的时候,她的眼睛如同湖面般平静……说我是弱者!(一个寒颤)唉!
——现在,太晚了!我把永恒的生命赋予了她,而我呢,就此能够神定气闲。
——卫兵,点灯,把你们见到的宫里的人全都叫来。快点,你们在等什么哪,点灯!点灯!这里的一切从来没有在暗中进行。进来,先生们,进来!
第八场
费朗特,宫廷各色人等,其中包括埃加斯·科艾洛。
费朗特 诸位,唐娜·伊奈丝·德·卡斯特罗已经不在人世。她曾向我禀告,即将为王子产下一个杂种。为了王位继承人的血统纯正,也为了消除她在我国造成的混乱和恶劣影响,我命人将其处决。这是我做出的最后一个正义的决定。作出这样的决定并非不令我悲痛。人都会对某个特殊的东西或个人产生不舍,于是我行……我素……超越任何理性!直到那个令人睁大眼睛的时刻到来,原来国家远远大于个人,大于女人……不再护着她,而是听凭以往为她所做的一切付诸东流。在这个不幸的女人之外,我拥有的是王国、臣民、生灵;在我接受登基为王之时,便被上帝赋予了重任,与臣民订立了契约。一个国王犹如一棵大树,必须生长绿荫……(他以手抚额,脚步踉跄。)噢!我想上帝之剑从我头上挥过……
有人搬来一张椅子,并帮他坐下。
科艾洛 王上!——赶快,赶快找御医来!
费朗特 我把谎话说完了。
科艾洛 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别走!(低声地)佩德罗登基为王,我就完啦!
费朗特 现在,我再也不要你说出秘密啦。自己的秘密已经足够。不打扰你啦。
科艾洛 您可把我扔进了地狱。不不不,您不会离开人世,不会的吧?
费朗特 过一会儿,我就要死去,王子的爪子将会扑向你!
科艾洛 伊奈丝也许没有死。写信,请写封信……我将上路赶上他们。
费朗特 她死啦。上帝告诉我的。你呢,你也死啦。
科艾洛 不!不!这不可能!
费朗特 你的心将被人从胸里掏出来,还会展示给你看。
科艾洛 不!不!不!
费朗特 在你断气之前,你会看见自己的那颗心。
科艾洛 (茫然地)谁跟您说的?
费朗特 上帝告诉我的。
科艾洛 不要把我逼向绝望。
费朗特 他人的绝望再也不能让我害怕。
科艾洛 活着吧,我的王上,活下去,我求求您!
费朗特 告诉你,我偶尔还会向那些不求我的人让步,可从不向求我的人让步。
科艾洛 活着吧!您得活下去!
费朗特 埃加斯,给我走开。你都把气吐到了我脸上,这对我可不好。
科艾洛 那就让我逃命吧。稍稍再活点时间!只要一点点时间!就我逃命的时间……(对侍从)
——活着的同伴们,你们还将活下去,难道没有一个人希望我逃生吗?(一片沉静)真的没有一个人希望我活着?(静默)
费朗特 (抓住他的手腕)各位,寡人不知道将来会如何评判处死唐娜·伊奈丝一事。也许是件好事,也许是件孬事。无论如何,这桩事的主谋就是这个人。注意别让他在我的儿子——新国王面前逃避其责。(侍从们围住埃加斯·科艾洛。)噢,我的上帝啊!在我一息尚存之际,趁着剑刃将我穿透、斫碎之前,求您解开我身上那可怕的矛盾之结,好让我至少在毁灭之前的一刻明白我是谁。(他拉住蒂诺·苔尔·莫罗并把他紧紧贴着自己。)在我面对审判官的时候,但愿这个孩子的无辜能够保佑我。
——不要怕,呆在我身边,不管发生什么,哪怕我死……上帝会偿还你的,上帝会偿还你的,我的小兄弟……
——更加美好,更加糟糕……当我再生的时候……
——噢!剑啊,剑!
——我的上帝啊,可怜我吧!(他倒下。)
(极度混乱。各种说话声: 国王驾崩啦!)
——快去解救唐·佩德罗呀!
——佩德罗国王万岁!(互相打骂。有人阻挡一些权贵出去。)不行,你们不能走!
——把王宫议事厅的门关上!把案桌的钥匙找来!逮捕阿尔瓦尔·贡萨尔维斯!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伊奈丝的遗体被人用轿子抬上。混乱场面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离开躺在地上的国王尸首,聚集到舞台另一边,围住轿子,单腿跪地。唯一例外的是蒂诺·苔尔·莫罗,他在一阵犹豫之后,跪在了国王身边。就在此时,唐·佩德罗上场。他抽泣着扑向轿子。舞台右端,费朗特国王的尸体直挺在地,除了跪在一旁的安达卢西亚侍从之外,别无他人。侍从好几次瞥眼窥视跪悼人群。最终,他站起身来,也跟其他人一起下跪。国王遗体之前空无一人。
(王琪 艾菲译)
【赏析】
蒙泰朗为法国现代戏剧史上一位纯粹以文学为终生事业、并将戏剧与其他艺术种类等量齐观的剧作家。他出身于巴黎一破落贵族家庭,从小接受的是严格的天主教教育,虽然没有接受过完整的高等教育,但是很早就领悟到自己的文学使命。他一生总共创作了十六部剧本,其中不少成为法兰西喜剧院的保留剧目,在法国文学剧坛上享有盛誉。必须指出的是,蒙泰朗作为一位大文豪,他并没有认识到戏剧与文学的根本区别,因此竭力强调剧本的文学性,写作时也并不考虑舞台的存在,坚信戏剧是一种必须“说出来的”语言艺术,且阅读远比演出重要,坚持认为剧本只要阅读就行。正因为如此,蒙氏剧作最突出的特点便是强烈的文学性。
《死去的王后》为蒙泰朗应其时法兰西喜剧院院长邀请而作,乃是在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的一部名为《死后统治》的剧本基础上改写而成。全剧仅有三幕23场,情节十分简单。作为坚信文学第一的剧作家,蒙泰朗又将人物的心理刻画置于创作的首位。他曾经表示:“对我来说,只有一种戏剧称得上戏剧,那就是‘心理戏剧’。”因此,《死去的王后》与蒙泰朗的其他剧本一样,心理描写远比情节、结构等其他戏剧要素重要。在本剧中,他一如既往地将人物的外部行动减至最少,而将笔墨集中于人物的心理刻画。于是,该剧的主要价值也就主要体现在塑造了国王费朗特、西班牙公主、佩德罗王子和伊奈丝等人物形象。而在这些人物当中,最为成功也最为复杂的是老王费朗特。
作为一个被千头万绪纠缠不清的矛盾体,费朗特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各种情感”,优雅与庸俗共存,温柔与粗暴同在,既古怪又深刻,既英勇又怯懦,忧国更忧己,善于思考又毁于思考……作为一个父亲,他曾经对佩德罗十分宠爱;作为一个强者,他又对软弱的儿子感到憎恶;作为一个国王,他有着相当强烈的责任感,并将国家的利益置于个人的情感之上,然而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又是一个早已对权力和政治感到厌倦的老王。他的这种矛盾性格除了表现在对待儿子既恨又爱之外,更表现在对待私生女伊奈丝上。本书的节选部分来自第三幕的第六至第八场,便集中地表现了费朗特的这种矛盾性格。
第六场发生在宫廷之内,自始至终都在国王与伊奈丝两人之间进行,中间只简短地穿插了公主等人的影子对伊奈丝发出警告的一段。为了衬托伊奈丝的天真、单纯、充满仁爱的性格以及费朗特的喜怒无常,蒙泰朗在前半场安排了公主以及众臣的影子。必须指出的是,此时的国王并不了解伊奈丝已经怀孕,只是力劝她离开王子。为此,他不惜以要法办自己的儿子加以威胁。平静的伊奈丝询问其理由时,费朗特竟然以王国需要罪犯、而“人人都是罪人”作为理由,告诉她这不过是命运的偶然安排而已。作为例证,费朗特还先后讲了两个故事,一则是关于从挂在墙上的旧盔甲下走过的人必然要被其影子罩住的寓言,另一则是有关已经死去的卡斯蒂利亚国王亨利四世从某个活苏丹王手中接受投降的传说。听到这里,躲在幕后的众人纷纷落荒而逃,以为国王的神智已经出了问题。事实上,透过费朗特与伊奈丝的这些对话,蒙泰朗一方面向我们揭示了人生的荒诞性,而这正是当时法国文学作品中的一大主题,可见作者与其时的文学潮流的一致;另一方面则揭示出费朗特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矛盾性格。但剧作家并不以此为满足,而是进一步通过两人的对话深入揭示主题。我们看到,伊奈丝对老王的这段话同样感到费解,不禁问道:“国王怎么能够脱下他的盔甲?”面对一个如此率真纯洁的伊奈丝,费朗特受其感染,竟然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空虚、荒诞的感觉和盘托出。当他表示自己无异于一个“下空鸡蛋的老母鸡”时,幕后众影子更是惊恐不已。然而,费朗特意犹未尽,进一步告诉伊奈丝他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为“自己的囚徒”,并且一直在“为自己经受煎熬”,甚至表示自己已经到了“冷漠”的年纪,成为冷漠的化身。伊奈丝试图以国家重任对其进行开导,并以拿不到军饷的军官们在码头上行乞为例,希望他能够担当起国王的职责。然而,对于这一切,国王竟以一个巨大的“管他呢”作为回答,原因就是自己所剩日子无几。
更为糟糕的是,老国王还自以为说出了真相!正是在这一关键时候,公主影子开始发声,警告伊奈丝赶紧离开,因为危险已经不远!情节于是进一步发展: 果不其然,在老国王“说出真相”的感染下,伊奈丝开始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即自己已经身怀佩德罗的骨血一事,期望能够得到国王的同情与理解。与满怀深情、爱心洋溢的伊奈丝相反,国王闻讯后立刻脸色大变,任凭伊奈丝如何以一个沉浸在即将成为人母的幸福语气劝说,都不能使之改变主意。在此,伊奈丝的平和、安详、充满爱心、娓娓道来的说话口吻,与急躁不安、语气简短、充满武断与霸气的费朗特恰成鲜明的对比。人们看到,一个是对未来充满自信、对人类充满希望、对儿子充满憧憬与关爱的纯洁、天真与慈爱化身,另一个则是对过去充满懊悔、对未来毫无希望、对儿子充满失望甚至仇恨的蛮横、绝望、凶残的化身。果不其然,正如公主的影子所预言的那样,伊奈丝的言语不仅没有说服国王,反而坚定了他要斩草除根的决心。虚弱的国王无法忍受自己的秘密被一个充满爱心的纯洁女人所了解,更容忍不了自己的虚弱为世人所洞察。然而,在蒙泰朗的笔下,费朗特与其是个国王,不如说是个孤独的老人,对一切都已厌倦,一切都已成为虚无。甚至杀掉伊奈丝的命令也是如此,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没用的行为,可怕的举动。但是我的意志要我如此,噢,我可是在犯错呢,还是明知故犯。”
作为文学至上主义者,蒙泰朗注重的只是人物性格与心理,因而既不重视行动或情节,也不重视戏剧结构,在谋篇布局上也打破了常规。经过第六场深入细致地剖析费朗特的性格、揭示国王与伊奈丝的心理之后,蒙泰朗设置了短暂的第七场作为过渡,交代国王如何派人谋害伊奈丝的情节,又将第八场也是全剧的最后一场用于刻画费朗特临死之前的心理。即使是在过渡性的第七场,剧作家也不忘揭示老国王的优柔寡断的心理特征,几次表现他想要收回成命,最后却因犹豫再三而贻误时机。就是这么一个国王,还要在临死之前召集众臣,说些冠冕堂皇的为了国家利益而杀伊奈丝的谎话。然而,很快他便暴露出虚弱的本质,将责任悉数推给他人,而为了逃避国王的职责最后又选择了死亡。如此,蒙泰朗的人物心理描写大功告成,所以立刻收尾,让人将安放着伊奈丝遗体的轿子抬上,既与上述卡斯蒂利亚国王的传说呼应,又与佩德罗新王上场之后命令众人向其隆重施礼却将老王冷落一旁形成鲜明的对比。值得指出的是,仅此一笔,蒙泰朗便将原先一个软弱无能的王子形象改变了过来,预示着另一个强势国王费朗特的诞生。
蒙泰朗创作此剧仅用了不到五周的时间。然而,写作时他呕心沥血,字斟句酌。他曾经表示,如果将一个剧作家的生命分成三份的话,那么只需三分之一用来写作,其余三分之二则用来修改与删节,且“删除越多越好”。节选中,我们也能发现剧作家这种崇尚简约的文风。无论是老王费朗特还是伊奈丝,两人的台词都非常简洁,但又不乏诗意。例如,伊奈丝在谈到自己未来的儿子时所用的语言,无疑充满了诗情画意。即使旨在杀人,老王竟然还要用天上星星的陨落来暗示读者。由于是一篇历史题材的剧作,蒙泰朗还运用了不少典故。当然,这些手法在增强了剧作的文学性的同时,无疑也给中国读者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尽管如此,《死去的王后》仍不失为法国戏剧史上的一朵奇葩。
(宫宝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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