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战争不会爆发 [法国]吉罗杜 : 【作品提要】
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将美人海伦拐走后,希腊人组成联军前来征讨,双方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损失巨大。特洛伊英雄赫克托耳的妻子安德洛玛克与公主卡桑德拉就战争问题进行闲谈。安德洛玛克认为战争应已结束,卡桑德拉则认为战争大门还将再次打开,并称命运的脚步声已经响起。果然,赫克托耳凯旋,就立刻陷入了主和与主战两派之间的冲突旋涡之中。在母亲和妻子的劝说下,他很快倾向于以海伦换和平的主张。然而,诗人、几何学家等人则以捍卫美、爱情等名义坚决反对。希腊方面,俄底修斯也怀有美好的愿望,然而好战分子同样十分嚣张。在主和派的帮助之下,赫克托耳经过艰苦的努力,先后说服了老王、王弟帕里斯以及海伦,甚至还说服了俄底修斯。然而,在关键时刻,由于好战分子的挑斗与破坏,赫克托耳终于功亏一篑,战争终将发生。
【作品选录】
第一幕
某段城墙上的一块平地,上方还有一块平地,下方则为其他城墙。
第一场
安德洛玛克、卡桑德拉、一年轻侍女
安德洛玛克 特洛伊战争不会打起来的,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 安德洛玛克,我和你打赌吧。
安德洛玛克 希腊人派来的这位使者说的是。我们要好好款待他,把他那可爱的海伦小心裹起来,然后还给他。
卡桑德拉 他会受到粗鲁的对待,海伦也不会交还给他,而特洛伊战争即将爆发。
安德洛玛克 对的,要是赫克托耳不在家的话!可是,他来啦,卡桑德拉,他来了!你足以听到他的吹号声…… 此时此刻,他正凯旋而归,往城里走来。我想他会发话的。三个月之前,他走的时候曾经跟我发誓,说那是最后一场战争。
卡桑德拉 那是上一次。下一场战争正等着他呢。
安德洛玛克 你只看见、只预言骇人听闻的事,难道不累得慌吗?
卡桑德拉 安德洛玛克……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料不到。我只考虑世间的两种愚蠢,一是人类的,一种是自然界的。
安德洛玛克 为什么战争会爆发呢?帕里斯不再执意于海伦,海伦也不再执意于帕里斯啦。
卡桑德拉 要是这只事关他俩!
安德洛玛克 那又事关什么?
卡桑德拉 帕里斯不再执意于海伦!海伦不再执意于帕里斯!你见过命运对否定句感兴趣吗?
安德洛玛克 我不知道命运又是什么。
卡桑德拉 我来告诉您。它只是时间的加速形式而已,可怕极了。
安德洛玛克 我理解不了这么深奥的东西。
卡桑德拉 随你便。那咱们就打比方吧。设想有一只老虎。这个比方,你可听得懂?这种比方专讲给年轻姑娘听的。设想有只老虎在睡觉。
安德洛玛克 那就让它睡吧。
卡桑德拉 我也求之不得。但恰恰是肯定句把它从睡梦中惊醒。而一段时间以来,特洛伊满城都是。
安德洛玛克 充斥了什么?
卡桑德拉 充斥了这样的肯定句: 世界以及世界的领导一般属于人类,尤其属于特洛伊人民……
安德洛玛克 我听不明白。
卡桑德拉 眼下,赫克托耳正在返回特洛伊?
安德洛玛克 是的。赫克托耳此时此刻正在返回他的妻子身边。
卡桑德拉 赫克托耳的这位妻子要有孩子了?
安德洛玛克 是的,我将有个孩子。
卡桑德拉 这一切难道不都是肯定句吗?
安德洛玛克 卡桑德拉,可别吓唬我。
年轻的侍女 (手持衣物,路过)娘娘,天多美啊!
卡桑德拉 啊,是吗?您觉得美吗?
侍女 (边说边下)今天遇到了最美的春天!
卡桑德拉 连洗衣侍女都满嘴肯定句!
安德洛玛克 噢!正是,卡桑德拉!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你怎么能谈什么战争呢?幸福正在降临人间!
卡桑德拉 一场名副其实的雪。
安德洛玛克 也是名副其实的美。瞧这太阳。汇聚在特洛伊集市的贝壳比海底的还要多。贝壳发出的滋滋响声传自每一间渔户的房屋、每一棵树木。如果曾经有过看到人类获得和平生息的机会,那就在今天…… 而为了人类保持谦逊,为了人类长生不老……
卡桑德拉 是的,那些被拖到城门前的瘫子们都自以为寿比南山。
安德洛玛克 为了人类善心永存!瞧这位先锋骑士,他足不离镫地俯下身去,抚摸那墙堞上的猫儿……这也许就是人畜和睦相处的开始呢!
卡桑德拉 你话说多了。安德洛玛克,命运在行动!
安德洛玛克 命运会对那些还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下手。我不信你。
卡桑德拉 你错啦。啊!赫克托耳载誉而归,回到他那爱妻的怀抱!……它睁开了一只眼睛……啊!半身不遂者坐在他们的凳子上却自以为长生不老!……它在伸懒腰……啊,和平今天将有机会进驻人间……它在舔嘴……安德洛玛克将生个儿子!骑兵们脚不离镫地俯身去抚摸墙堞里的猫!……它开始走动啦!
安德洛玛克 住嘴!
卡桑德拉 它悄悄地踏上宫殿的台阶。它用吻端把门推开……它来了……来啦……
赫克托耳的声音 安德洛玛克!
安德洛玛克 你撒谎!……这是赫克托耳!
卡桑德拉 谁跟你说别的啦?
第四场
卡桑德拉、赫克托耳、帕里斯
……
卡桑德拉 我们的所有兄弟、所有叔伯和所有曾祖都一样!……海伦拥有一支仪仗队,集中了我们全体老人。瞧,现在是她散步的时间……瞧瞧城堞上这一张张须发苍苍的脸……还以为是一群在城墙上叽叽咕咕的鹳鸟呢。
赫克托耳 多么壮观。须发皆白,却脸庞血红。
卡桑德拉 是啊,充血着呢。他们本应该在斯卡曼德拉城门,我们的队伍凯旋归来的地方。可是,他们却来到了海伦外出的塞埃城门。
赫克托耳 这不他们正突然俯下身子,就像鹳鸟发现了老鼠一般。
卡桑德拉 那是海伦……
帕里斯 是吗?
卡桑德拉 她人在第二露台。她站着身子在整鞋,小心翼翼地勾起大腿。
赫克托耳 不可思议。特洛伊所有的老人都来了,从高处俯视着海伦。
卡桑德拉 不。那些最精明的老人们从低处仰视她。
外部声音 美丽万岁!
赫克托耳 他们在喊什么?
帕里斯 他们喊“美丽万岁”!
卡桑德拉 我完全赞同他们。但愿他们快点死掉。
外部声音 维纳斯万岁!
赫克托耳 又在叫什么啦?
卡桑德拉 维纳斯万岁……他们叫喊的都只是没有R音的句子,因为他们牙掉了……美丽万岁……维纳斯万岁……海伦万岁……他们自以为在叫喊,实际上只不过使尽力气在咕哝而已。
赫克托耳 这跟维纳斯又有什么关系?
卡桑德拉 他们想象中是维纳斯把海伦送来的……为的是酬谢帕里斯一眼就将金苹果判给了她。
赫克托耳 那一天你还干了这件漂亮的事啊!
帕里斯 亏你还是兄长!
第五场
上场人物,加两个老人。
第一位老人 从下面看她,我们看得更清楚……
第二位老人 我们可把她看清楚了!
第一位老人 可我们从这里喊,她听得更清楚。来呀!一、二、三!
两人 海伦万岁!
第二位老人 像你我这把年纪,一会儿要喊,一会儿要看,在这些陡峭的台阶上不停地爬上爬下也真够累的。
第一位老人 你觉得我们轮着来怎么样。我们一天向她欢呼,另一天把她欣赏。
第二位老人 你疯啦,竟然一天不能好好欣赏海伦……回味一下我们今天在她身上所欣赏到的。一、二、三!
两人 海伦万岁!
第一位老人 赶快下去!……
两人奔下。
卡桑德拉 赫克托耳,你可看到他们了。真不明白,他们的那副老肺怎么能够受得了。
赫克托耳 父亲不至于此吧。
帕里斯 我说,赫克托耳,在我们当他的面理论之前,你不妨看一眼海伦。
赫克托耳 我才不在乎什么海伦——噢!父亲大人,孩儿有礼了!
普里阿姆上,身后跟随的是赫卡柏、安德洛玛克……诗人德摩科斯和另外一位老人。赫卡帕手牵着年幼的波莉克塞娜。
第六场
赫卡柏、安德洛玛克……卡珊德拉、赫克托耳、帕里斯、德摩科斯、小波莉克塞娜、几何学家
普里阿姆 你是说?
赫克托耳 父亲,我是说我们要赶快把战争大门关上,插好闩,上好锁。决不能让一个小飞虫从门缝里飞进来!
普里阿姆 我觉得你说得没以往多。
德摩科斯 他刚才说,他不在乎海伦。
普里阿姆 给我俯下身去……(赫克托耳顺从。)瞧见她了吗?
赫卡柏 当然,他看到她了。我在想又有谁看不见她,还有谁没有见过她。她可是绕着城墙在转悠哪。
德摩科斯 那可是美的巡礼。
普里阿姆 你看到她了吗?
赫克托耳 看到了……那又?
德摩科斯 普里阿姆问你看到什么?
赫克托耳 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整鞋。
卡桑德拉 她要花一些时间整鞋呢。
帕里斯 我抱着她来的时候,她光着身子,连睡袍都没穿。这双鞋是你的。有点大。
卡桑德拉 对小女人来说,一切都太大。
赫克托耳 我还看到她那漂亮的臀部。
赫卡柏 他看到的是你们大家都看到的东西。
普里阿姆 我可怜的孩子!
赫克托耳 什么?
德摩科斯 普里阿姆跟你说: 可怜的孩子!
普里阿姆 是啊,我还不知道,特洛伊的年轻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赫克托耳 到了什么地步?
普里阿姆 对美视而不见。
德摩科斯 也就是无视爱情。过于现实,可不是!我们这些诗人把这称为现实主义。
赫克托耳 而特洛伊的老年人既懂美又懂爱情咯?
赫卡柏 这是自然的。并不是做爱的或长得漂亮的就能懂得爱和美。
赫克托耳 父亲,美可是太普遍了。我不是说海伦,但是美可是四处可见。
普里阿姆 赫克托耳,不要别有用心。在你一生当中,有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当你遇到一个女人,你会感到她不仅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无数的思想与情感在她的身上汹涌着,在她身上放射出灿烂光芒?
德摩科斯 犹如红宝石象征着血一样。
赫克托耳 对那些见过血的人就不是。我刚刚领教过。
德摩科斯 一个象征而已嘛!尽管你只是一个武士,你总听说过象征吧!你是否也遇到过那么些女人,当你无论从多远瞥见她们时,她们似乎都是智慧、和谐、温柔的象征?
赫克托耳 我见到过这样的女人。
德摩科斯 那你又会怎样?
赫克托耳 我走近去,仅此而已——这个女人象征了什么呢?
德摩科斯 再跟你说一遍,象征了美。
赫卡柏 那就快把她还给希腊人,如果你们想让她长久地象征美的话。这可是位金发女郎。
德摩科斯 跟这些女人简直无话可说!
赫卡柏 那么就别谈什么女人!说到底,你们既不殷勤,也不爱国。每个民族都把象征赋予给自己的女性,不管她是塌鼻子还是凸嘴唇。只有你们才把象征赋予外人。
赫克托耳 父亲,我和战友们都是精疲力竭地回来的。一劳永逸地为我们的国土确立了和平。从今以后我们要幸福地生活,我们要让女人们能够心安理得地爱我们、生儿育女。
德摩科斯 聪明的处世原则,可是战争从来没有阻止过分娩呀。
赫克托耳 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发现全城变了样,唯一的原因就是海伦!告诉我她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值得我们与希腊人撕破脸!
几何学家 大家都会告诉你!我就可以告诉你!
赫卡柏 这一位是几何学家!
几何学家 正是,敝人就是几何学家!不要以为几何学家不必理会女人!他们也得测量大家的外表。我不说几何学家会因为大腿的皮太厚或颈部长赘肉有多痛苦……哎嗨,几何学家们直到今天都对围绕着特洛伊的这块地带不满意。平原与丘陵之间的连线过于软绵无力,丘陵与山岳的连线又恰似铁丝。然而,自从海伦来到此地,景色便具有了寓意和刚度。而对真正的几何学家来说,一件极为特别的事便是,空间和体积就只有一个共同的标准,那便是海伦。人类为了缩小宇宙而发明的一切测量工具都寿终正寝。不再有米、克和哩。只有海伦的步长、海伦的肘长,海伦的视距或海伦的音量,而她走动的区域便是风的测量单位。她是我们的气压表,我们的风速表!这就是几何学家们要跟你说的。
赫卡柏 他哭来着,傻瓜蛋。
普里阿姆 亲爱的儿子,光看看这一群人吧,你就会明白海伦意味着什么。她是某种宽恕。她向所有这些你看到正在窥探、将苍苍白发飘扬在城门之上的老人们、向那行过窃的、拐卖过妇女的、向那生活的失意者证明,他们内心深处有着某种秘密的追求,那就是美。要是美曾经就在身边,就像今天海伦这样,那么他们就不会洗劫朋友、出卖女儿、挥霍祖业。海伦就是他们的宽宥,他们的报答,他们的未来。
赫克托耳 老人的未来与我无关。
德摩科斯 赫克托耳,我是诗人并以诗人的身份来评判。设想,要是我们的词汇不常常与美沾边!设想,要是快乐一词不存在的话!
赫克托耳 那就舍弃了。我早已舍弃了。只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才会说快乐这个词。
德摩科斯 是吗,那你肯定也会免掉快感这个词的咯?
赫克托耳 要是得以战争的代价来购得快感这个词的话,那么我也会舍弃。
德摩科斯 你可是用战争的代价换来最美的词——“勇气”的。
赫克托耳 代价实在太大。
赫卡柏 懦弱一词也是在同样的时机得到的。
普里阿姆 我的儿,你为什么强迫自己不理解我呢?
赫克托耳 我实在太理解您了。仗着一种模棱两可,以美的名义作为借口,您是想让我们为了一个女人去打仗。
普里阿姆 你不会因为任何一位女人而打仗吗?
赫克托耳 肯定不会!
赫卡柏 而且他理由十足。
卡桑德拉 当只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也许会。可现在这个数字被远远地超过了。
德摩科斯 你不会为了夺回安德洛玛克……而打仗吗?
赫克托耳 安德洛玛克……已经和我商量好躲避一切被俘以及重新会面的秘诀。
德摩科斯 要是跟你会面的一切希望都落空了呢?
安德洛玛克 这种情况也考虑在内了。
赫卡柏 赫克托耳,你撕下了他们的伪装,做得好。他们想为了一个女人发动一场战争,实际上是无能之辈的爱法。
德摩科斯 难道这样很能抬高你们的身价?
赫卡柏 是啊!嘿嗨!
德摩科斯 对不起,我可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我的性别乃是母亲所赐,哪怕那些最卑贱的我都会加以尊重。
赫卡柏 我们已经领教了。你已经表现出过这种尊重……
听到争吵应声赶来的女仆们爆发出一阵大笑。
普里阿姆 赫卡柏!我的女儿们!这些丫头们是反啦还是怎么啦?元老院正在考虑是否为了一个女人而殃及全城,难道你们就觉得受到侮辱了吗?
安德洛玛克 对女人来说只有一种侮辱,那就是缺乏公理。
德摩科斯 当我们发现女人却是最不了解女人的时候,心中真叫难受。
年轻女仆 (再次经过)噢嗬!噢嗬!
赫卡柏 女人完全了解自己。女人何物?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德摩科斯 普里阿姆,别让她们开口。永远搞不清她们会说出什么来。
赫克托耳 她们会说出真相。
普里阿姆 亲爱的,我只要想到你们其中的一位,就能知道女人为何物。
德摩科斯 首先,女人是男人力量的源泉。赫克托耳,这一点你心中很清楚。行囊里不放一张女人画像的士兵是一文不值的。
卡桑德拉 那是你们虚荣的源泉。
赫卡柏 恶劣的源泉。
安德洛玛克 一群犹豫不决的可怜虫,一群可怜的怕死鬼,他们厌恶承受重任,崇尚庸俗与轻浮。
赫克托耳 亲爱的安德洛玛克!……
赫卡柏 这再简单不过。我做女人已经五十年,可我从来就不清楚我究竟是谁。
德摩科斯 其次,不管女人愿意与否,她们都是勇士的唯一奖赏……去问问最低等的士兵吧。杀死一个男人,便可奖赏一个女人。
安德洛玛克 她喜爱的可是懦夫、花花公子。假如赫克托耳是个懦夫或者是个花花公子,我照样爱他。或许爱得还要深。
普里阿姆 别说得过分,安德洛玛克。……你会弄巧成拙的。
波莉克塞娜 她胃口大着呢。她在说谎。
德摩科斯 而对于忠诚、纯洁在人类生活中所代表的一切,我们就免开口,嗯?
女仆 噢嗬!噢嗬嗬!
德摩科斯 你,你在胡扯些什么?
女仆 我说: 噢嗬嗬!想到什么我说什么。
波莉克塞娜 她把玩具娃娃砸坏了。还把她们的头往开水里摁。
赫卡柏 随着我们的年岁增大,我们越来越看清了男人是什么东西,虚伪、吹牛、好色。而男人随着变老,便要在我们面前打扮得尽善尽美。就连一个躲在墙后的……都要在记忆里给你扮作情种。
普里阿姆 你呢,你瞒着我偷过情吗?
赫卡柏 就跟你偷情,不过上百回。
德摩科斯 安德洛玛克……欺骗过赫克托耳吗?
赫卡柏 别去烦安德洛玛克……了。她跟女人的这种事毫无关系。
安德洛玛克 如果赫克托耳不是我丈夫的话,我会和他偷情。哪怕他是个跷脚、罗圈腿的渔夫,我也会一直追到他的小木棚里去。我会躺在牡蛎的壳和海带上面,为他生一个风流儿子。
波莉克塞娜 她在夜里双眼紧闭,却不睡着,并从中取乐。
赫卡柏 (冲着小波莉克塞娜)对,你可以胡言乱语,是啊!太可怕了!小心让我逮着!
女仆 没有比男人更糟的了。可这一位!
德摩科斯 要是女人欺骗我们也只能认了!要是女人轻视自己的尊严和身价也无可奈何!既然她们无法维持这种理想的形式,也就是使得女人保持挺拔、防止灵魂衰老的方式,那就得由我们来做……
女仆 啊!说得多么漂亮!
帕里斯 她们只是忘了说一件事,那就是她们不嫉妒。
普里阿姆 亲爱的女儿们,你们的造反恰恰证明我们说得有理。难道有比此时此刻正把你们推向保卫和平之战的举动还要更仁慈的吗?和平使得你们的丈夫懦弱、无所事事、临阵脱逃,而战争则把他们变成阳刚的男人!……
德摩科斯 变成英雄。
赫卡柏 我们知道这些词汇。战争时期的男人叫做英雄。他可能不再英雄并撒腿逃跑。但至少也是个逃跑英雄。
安德洛玛克 父亲,我求求您。如果您对女性怀有情感的话,那就请听听全世界女人通过我的声音跟您说的话吧。让我们的丈夫保持原来的样子吧。为了让他们保住灵敏和勇气,神祇们已经在他们周围创造了多少有生命或没有生命的训练员!仅仅是暴风骤雨!仅仅是各种野兽!只要还存在着狼、大象、雪豹,男人就会有比人类更好的对手和敌人。所有那些在我们身边飞翔的大鸟,所有那些毛色让我们女人难以与欧石南草分辨清楚的野兔都是我们丈夫那敏锐目光的最好保证,都要胜过另一种目标,都要胜过敌人紧紧裹在铠甲内的那颗心。每当我看到被杀死的一头鹿或一只鹰的时候,我都要感谢它。我知道它是替赫克托耳死去的。为什么您要我把赫克托耳的生归功于其他男人的死呢?
普里阿姆 我并不想这样,亲爱的。可你知道,为什么你们会如此美丽、如此意气风发地活在世上?就因为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父亲和你们的祖先曾经是士兵。如果他们不知道生活这门暗淡而又愚蠢的职业突然因为男人的蔑视而得到解释并大放光芒的话,那么怯懦的就将是你们女人,呼唤战争也将是你们女人。在这个世界,除了把自己置于生死之外,没有第二种使自己不朽之道。
安德洛玛克 噢!正是,父亲,您知道得很清楚!战死在疆场上的都是勇士。要想不被杀死,必须运气极好,或者极其灵活。他必须至少有一次在危险面前低下头去或者屈膝下跪。那些在凯旋门下游行的士兵实际上是死亡的逃兵。一个国家如何能够既赢得荣誉和力量,同时又丧失荣誉与力量呢?
普里阿姆 媳妇,第一次怯懦便是一个民族的第一道皱纹。
安德洛玛克 最糟糕的怯懦又在哪里?是在他人面前显得怯懦却护住了和平呢,还是面对自己表现怯懦而引发战争呢?
德摩科斯 怯懦就是不把为国捐躯置于其他死法之上。
赫卡柏 我就在这儿侍候着诗歌呢。它可处处出丑。
安德洛玛克 人总是为国而死!当一个人在这个国度里活得有尊严、积极、明智,死也同样为了国家!普里阿姆,阵亡者在九泉之下并不安心。他们的尸骨并不会融化于大地,求得憩息和永久的土地整治。他们不可能成为其沃土其血肉。当人们在大地上发现一具骸骨的时候,在其身旁总有一柄匕首。那是一具泥土之骨,一具贫瘠之骨。他就是个士兵。
赫卡柏 要么就让老头们充当唯一的军人。任何国家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年轻人死去之际,也就是国家灭亡之时。
德摩科斯 你们一口一个年轻人,真叫讨厌。三十年之后他们就是老头。
卡桑德拉 错啦。
赫卡柏 错啦!当成年人活到四十岁时,便去替换老人。他就此消失。两人之间只有外形相似。对方身上的一切都将不会在另一方续存下去。
德摩科斯 赫卡柏,我对光荣的忧虑在延续。
赫卡柏 对啊。还有风湿病……
女仆们再次爆发大笑。
赫克托耳 唉,帕里斯,你可只听不说!你竟然都没有想过,为了避免我们陷入长年纷争和杀戮,你就牺牲一场艳遇吗?
帕里斯 你要我说什么!我的遭遇具有国际性。
赫克托耳 帕里斯,你真的爱海伦吗?
卡桑德拉 他们是爱情的象征。他们甚至已经不需要相爱了。
帕里斯 我崇拜海伦。
卡桑德拉 (对着城墙)海伦来啦!
赫克托耳 我要是说服她上船的话,你同意吗?
卡桑德拉 行,我同意。
赫克托耳 父亲,要是海伦同意回希腊的话,你会强行把她留住吗?
普里阿姆 为什么将不可能的事变成问题?
赫克托耳 为什么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女人是你们所标榜的四分之一,那么海伦会主动离开。
帕里斯 父亲,轮到我来求您了。您可看到并听见他们所说的了。这群王室成员,只要一谈到海伦,马上就变成了一场姑嫂和公婆聚会,堪称一群地道的小市民。在这个大家庭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担负起风流儿子的角色更让人丢脸的了。我可受够了他们的这些含沙射影。我接受赫克托耳的挑战。
德摩科斯 海伦不属于你个人,帕里斯。她属于全城,属于整个国家。
几何学家 属于风景。
帕里斯 住口,几何学家。
卡桑德拉 海伦来啦……
赫克托耳 父亲,我求求您,给我这个挽救的机会。请听吧……有人请求我们参加仪式去。让我去吧,我随后再赶上你们。
普里阿姆 帕里斯,你真的接受了?
帕里斯 我求您了。
普里阿姆 那好。来吧,孩子们。让我们去准备好战争之门。
卡桑德拉 可怜的大门。关上它们需要的油要远比打开它们多得多。
普里阿姆及其随从下。德莫科斯留下。
赫克托耳 你在那儿等什么?
德摩科斯 灵感。
赫克托耳 什么?
德摩科斯 每当海伦出现的时候,我就会灵感附体。我发出胡言,口吐白沫,临场做诗。天哪,她来啦!
(他吟诵起来。)
美丽的海伦,斯巴达的海伦,
柔和的颈,高贵的头,
天神不容吾辈放汝走,
重牵墨涅拉斯的手!
赫克托耳 你这些破诗完了没有,简直就是用头敲打我们的头。
德摩科斯 这是我的一种发明。有的诗效果比这更加令人称奇。听吧:
毫不畏惧地来到赫克托耳面前,
斯卡曼特尔的光荣与恐惧!
你有理来他有错……
因为他是刚来你是柔……
赫克托耳 滚!
德摩科斯 你干吗这样子看我?看上去你仇恨诗歌就跟仇恨战争一样。
赫克托耳 滚吧!这是一路货色!
诗人下。
卡桑德拉 (大声宣告)海伦到!
(艾菲译)
【赏析】
《特洛伊战争不会爆发》是法国20世纪上半期最为重视戏剧文学性的剧作家让·吉罗杜的代表作。身处商业戏剧如火如荼的时代,吉罗杜对此痛心疾首,立志要恢复戏剧的艺术本质。这位深受德意志文学影响的法国人继承了莱辛、席勒等人的观点,反对将戏剧视为一项简单的娱乐,而是将之提升到全民教育的高度,认为“戏剧演出是一个民族唯一的道德或艺术教育形式”。吉罗杜的戏剧创作始于20世纪20年代末,一生共有剧作15部。一般而言,他的剧本既不注重外在的情节与行动,也不注重所谓的人物心理,而是将笔墨花费在不同观点的冲突、各种思想的表达等方面。正因如此,有人不甚恰当地称之为“观念戏剧”。
虽然如此,吉罗杜的剧作并非像一般的观念戏剧一样味同嚼蜡,而是别具一格、独树一帜。他反对像林荫道戏剧那样凭空捏造,通过复杂多变的情节和不断制造悬念来让观众凝神屏气地关注人物命运的发展,认为没有必要将精力花在外在的行动上。同样,他也反对那种过分关注人物内心世界的“静默剧”,主张个体心理并不是首要因素,戏剧必须关注普遍的人性问题,而那些人物当众将自己内心世界一览无余地展示在观众面前的场面不仅十分虚假,而且极其令人厌恶。吉罗杜还认为,要恢复戏剧的高贵严肃的本质,有一条极为便捷的道路,那就是向古希腊、古典主义等时代看齐,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来古为今用。他从不在今人的现实生活中取材,深信人类本质千古不变,不会受到岁月的侵蚀,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人与20世纪的法国人并无根本上的不同,剧作家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挖掘新题材,古代神话传说一样能够表达出现代人的困惑与情感,现代人完全能够在古希腊人、犹太人或17世纪的法国人身上找到共鸣。因此,吉罗杜的戏剧创作无论从内容主题上还是从形式方面都散发着强烈的古典美。
本剧创作于1935年。如果以上述吉罗杜的戏剧观来审视,它无疑从多个方面印证了其主张。这是一部典型的古代题材“现代化”的剧作。当然,从古希腊戏剧中汲取丰富的养料与灵感并以此影射时事的剧作家并不罕见,但与前人不同的是,吉罗杜根据自己的主题需要,对神话作了极为自由的处理,写成了一部两幕24场、十分富有时代感的现代戏。从剧名本身已经可以见出,作者对古希腊神话进行了新的阐释与改写,因为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史诗中特洛伊战争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吉罗杜选取了战争尚未爆发之前的最后一刻,着重表现特洛伊与希腊双方首领为避免战争所作的徒劳努力。如果我们将此剧与其时法德两国之间的微妙关系联系起来,其中蕴含的巨大现实意义便不言自明了。虽然1935年离二战爆发尚有一段时间,但战争的阴霾始终笼罩在欧洲上空,爱好和平的人们为此忧心忡忡,并竭尽全力加以阻止,然而结果却是如此令人失望!
吉罗杜曾经亲身经历过一战,深知战争的危害,因而在全剧突出了反战求和的主题。然而,究竟能否避免战争,他并没有多少把握,因而又增添了“命运”这一副主题。大幕打开的第一幕第一场,发生在安德洛玛克与卡桑德拉之间。因为身怀六甲及丈夫即将回家,安氏因而对和平前景充满乐观,更加上赫克托耳曾经许诺“那是最后一场战争”而信念十足。然而,卡桑德拉却直泼冷水,告诉她下一场战争正等待着他,并以睡着的老虎作比喻。安氏一厢情愿地希望它能永远睡下去,卡桑德拉则表示人类的过于自信恰恰已经把它唤醒。老虎的一只眼睛已经睁开,而且已经在伸懒腰,随时准备向人类张开那血盆大口!这只老虎不是别的,它就是人类命运的象征!事实上,选择卡桑德拉作为开场人物已经将剧作家本人的悲观思想暴露无遗。在希腊神话中,她从阿波罗那里获得了洞察未来的能力,尽管其预言不为人信,却是绝对准确。在这一场的结束,吉罗杜还运用双关来加以暗示。当宫殿大门被推开时,安德洛玛克听出是赫克托耳,而卡桑德拉却与命运的脚步联系在一起,从而使剧情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与上述吉罗杜的主张相一致,全剧既不注重人物性格塑造,更不重视心理描写,而是将矛盾冲突集中在主和派和主战派双方之间。剧中以赫克托耳夫妇、王后为一方,全力以赴地为和平而努力,而国王、帕里斯、诗人德摩科斯则是主战派的代表。不难发现,剧作家的笔墨主要用于描写两大阵营的观念冲突,而非具体的人物性格。因此,第二场赫克托耳回来之后,全剧便紧紧围绕是战还是和这一主题展开。如果说在安德洛玛克的说服下,赫克托耳越来越倾向于和平的话,那么以帕里斯、德摩科斯等人为首的主战派则竭尽所能地加以阻挠。在吉罗杜的笔下,特洛伊战争之所以不可避免,完全是人类自私狭隘的天性使然。为了表达自己的这些观念,他在剧中以正面的手法描写主和派,而以滑稽甚至丑化的手法描写主战派,读者可以在节选的场面中轻而易举地发现这一点。第一幕第四场结束之前,正在谈话的赫克托耳、帕里斯等人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欢呼声,卡桑德拉告诉大家,是特洛伊城的老人们正在为刚刚走出宫中的海伦欢呼。在吉罗杜的笔下,这是一群“须发皆白,但脸庞充血”的老人,他们使尽浑身力气高呼“美丽万岁”,让人听到的却只是叽叽咕咕的一片嘟哝!剧作家还不以此为满足,又专门安排第五场来正面表现这群“爱美”的老人。只见他们追随着海伦的脚步,乐此不疲地在城墙上跳上跳下,争先恐后地向其欢呼,实在是丑态百出,令人作呕!
紧接的第六场则笔锋一转,开始正面表现两大阵营之间的冲突。紧接着第五场,普里阿姆老王作为保守势力的代表,希望借助海伦在特洛伊掀起的人浪来压过和平阵营。他和德摩科斯一唱一和,将海伦打扮成美和爱情的化身,声称将海伦送回便是无视这些美好价值的存在。对此,赫克托耳进行了有力驳斥,表示所谓海伦身上体现的美和爱情,其实在每一个特洛伊的女人身上都可以找到,“智慧、和谐和温柔”也是身边的女人无不具备的品德。为了进一步驳斥德摩科斯、几何学家等人的谬言,吉罗杜还让王后、安德洛玛克等女性人物一起参与这场交锋,从而使赫克托耳更加理直气壮,在驳斥了海伦就是“美”之后,又表示宁愿牺牲“快乐”也不愿为了一个女人而发动战争,态度坚定,观点明确,赢得了包括母后在内的现场所有女性的喝彩。吉罗杜并不就此罢休,又通过赫卡柏等女性人物的口,对发动战争的男人及其所谓“英雄”概念进行有力批驳。尽管如此,当赫克托耳向父王提议如果海伦同意回希腊就照办时,父王视之为天方夜谭,德摩科斯更是声称海伦属于全体国人。好在帕里斯经过这番冲突之后终于同意一试,于是普里阿姆宣布准备好战争之门。就在诗人诗兴大发之际,有人高声宣布“海伦”来到,预示着新一轮冲突的开始!
此剧1935年由茹威导演并饰演主角,由于紧扣时代主题,深获观众好评,取得了巨大成功。值得一提的是,此剧的成功还与吉罗杜独特的“纤巧”语言风格相关。作为文学大师,吉罗杜才思敏捷,其剧语言流畅、和谐动听、诗意盎然,使其剧作具有魔术般的力量。节选部分中普里阿姆关于“美”、几何学家和诗人对海伦的赞美都堪称这种风格的典型,极富艺术感染力。
(艾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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