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 [挪威]易卜生 : 【作品提要】
建筑师索尔尼斯近来陷入一种深沉而难以摆脱的惶惑与恐惧之中: 他老是觉得自己会被年轻一代所取代,并且总是被一种负罪感所缠绕: 他坚信十多年前的那场吞噬了他们家宅的大火与他内心的邪念有极大的干系。他发现了阁楼上烟囱的裂痕,却并未叫人来加以维修,而是暗想,如果有火从这里蹿出,那将是他的一次机会!果然,不久他夫人祖传的这栋古宅便毁于大火。他夫人从此一蹶不振,并因此影响了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孩子的健康,致使其夭折。他相信这是上帝对他的惩罚,警告他不要想逃避为“他”建教堂。
十年前,在莱桑德,当他盖完那座教堂后,他爬到了那座塔楼的最高处。再次将那花圈挂上了那风向标之后,他举起双手对着天上的“他”大声叫喊。他都喊了些什么,别人都没听见。只有“他”,或者那位在下面一直呼唤他的穿白衣的小姑娘希尔达,大概听到了他都说了些什么。因为后来希尔达告诉他,她听到了空中有弹竖琴的声音!他称她为公主,并说要给她一个“王国”。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当年的小姑娘现在已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女子,要他立即兑现诺言: 把王国交出来。
他开始向希尔达述说他这十年来的种种彷徨和失落。他发现给人盖房子还是毫无意义。最终得胜仍然是“他”。他一直想再次与“他”对话,而且是在给人盖的房屋的塔楼上。可他哪有那个胆啊。现在他的“助手”来了,他还犹豫什么呢?他开始往上爬。所有在下面看着他的人,包括他的妻子,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有在下面不停地叫喊的希尔达在为他鼓劲儿。突然,他一头栽了下来!而希尔达喃喃地念叨:“我还听见空中弹竖琴的声音呢!”
【作品选录】
第三幕
索尔尼斯住宅的宽大走廊。房屋一部分在左首,有一门通走廊。右首有一行走廊栏杆。后方,走廊尽头,一溜台阶通往花园。园中有高大的古树,枝叶繁茂,覆盖着走廊和房屋边沿。在右首远方树林中,可以隐约望见新住宅的下半截和塔楼周围的一部分脚手架。花园后方拦着一道旧木栅栏。栅栏外是一条街,街上尽是矮小破旧的房屋。傍晚的天空铺满了金黄云彩。
走廊里,靠屋墙,摆着一张庭园用的长椅,椅前有一长桌。桌子对面有一把扶手椅和几只凳子。全部家具都是柳条编的。
索尔尼斯太太裹着一幅白绉纱大围巾,静静地坐在扶手椅里,向右眺望。过不多时,希尔达从花园里台阶走上来。她的服装跟前一幕一样,只是现在戴了帽子。她胸前挂着一个普通小花扎成的小花球。
索尔尼斯太太 (稍稍把头一偏)房格尔小姐,花园里你都走遍了吗?
希尔达 走遍了,各处都看了一看。
索尔尼斯太太 我看你还摘了些花儿。
希尔达 可不是吗!矮树底下遍地都是花儿。
索尔尼斯太太 真的吗?现在还有?你看,我几乎不大到园里去。
希尔达 (走近些)什么!每天你都不到花园里跑一趟吗?
索尔尼斯太太 (隐隐一笑)现在我哪儿都不“跑”了。
希尔达 你也不到花园里看看那些好景致?
索尔尼斯太太 那些东西都跟我生疏了。我几乎不敢再看了。
希尔达 不敢看你自己的花园!
索尔尼斯太太 我觉得这座花园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希尔达 这话什么意思?
索尔尼斯太太 这座花园跟我父母在世时候不一样子。房格尔小姐,园地被他们割掉了一大片,切成许多小块——给不相干的人——我不认识的人——盖房子。那些人可以坐在屋里从窗户里窥探我。
希尔达 (面有喜色)索尔尼斯太太!
索尔尼斯太太 什么事?
希尔达 我可不可以在你这儿坐会儿?
索尔尼斯太太 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希尔达把一只凳子移近扶手椅,坐下。
希尔达 啊,在这儿坐着可以像猫似的晒太阳。
索尔尼斯太太 (把手轻轻搭在希尔达脖子上)你真好,愿意跟我坐着。刚才我还以为你要进去找我丈夫呢。
希尔达 我找他干什么?
索尔尼斯太太 去给他帮忙啊,我只当是。
希尔达 我才不呢!再说,他也不在家。他上工地找工人们去了。可是他脸上恶狠狠的,我也不敢跟他说话。
索尔尼斯太太 其实他脾气很温和。
希尔达 是吗!
索尔尼斯太太 你还没摸着他的真性格呢,房格尔小姐。
希尔达 (亲热地瞧她)想起了要搬新房子,你心里高兴不高兴?
索尔尼斯太太 我应该高兴,因为他愿意搬。
希尔达 哦,当然不是专为他。
索尔尼斯太太 是,是,房格尔小姐,我的责任只是服从他。然而强迫自己服从别人,有时候实在也很不容易。
希尔达 是,一定不容易。
索尔尼斯太太 的确很不容易——像我这么个有许多缺点的人——
希尔达 像你这么个受过许多折磨的人。
索尔尼斯太太 你怎么知道?
希尔达 是你丈夫告诉我的。
索尔尼斯太太 在我面前,他轻易不提这些事。老实告诉你,房格尔小姐,我一生受过的折磨实在太多了。
希尔达 (同情地瞧她,慢慢地点头)你真可怜,索尔尼斯太太!第一是那场火灾。
索尔尼斯太太 (叹口气)是啊,我的东西全都烧光了。
希尔达 接着就是那桩更伤心的事。
索尔尼斯太太 (诧异地瞧她)更伤心的事?
希尔达 最伤心的事。
索尔尼斯太太 你这话什么意思?
希尔达 (低声)我说的是你丢了两个孩子的事。
索尔尼斯太太 哦,不错,丢了两个孩子。然而,你要知道,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是天意。碰见这类事情,我们只能低头服从——并且还应该感激。
希尔达 你心里感激吗?
索尔尼斯太太 可惜有时候办不到。我明知这是我的责任——然而还是办不到。
希尔达 我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
索尔尼斯太太 我几次三番提醒自己,这是上天给我的正当惩罚。
希尔达 为什么?
索尔尼斯太太 因为我没有勇气忍受灾殃。
希尔达 然而我并不觉得——
索尔尼斯太太 唉,算了,算了,别再跟我谈这两个孩子的事了。想起了他们,我们只应该高兴,因为他们很快活——他们现在很快活。世上最叫人伤心的是损失一些小东西——在别人看起来几乎是不值一笑的小东西。
希尔达 (把两只胳臂搭在索尔尼斯太太膝盖上,亲亲热热地抬头瞧着她)亲爱的索尔尼斯太太,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索尔尼斯太太 我刚说过,只是一些小东西。墙上挂的旧画像都烧光了。传了多少代的旧绸衣服都烧光了。母亲和祖母的花边也都烧光了。你想——还有珠宝!(伤心)还有那些玩偶娃娃。
希尔达 玩偶娃娃?
索尔尼斯太太 (悲不成声)我有九个逗人爱的娃娃。
希尔达 也都烧了?
索尔尼斯太太 一个都没剩下。唉,真叫我伤心。
希尔达 那些娃娃是你一直收藏的吗?从小就收藏的?
索尔尼斯太太 我没把他们收藏起来。那些娃娃一直跟我在一起过日子。
希尔达 你长大以后还跟他们在一起吗?
索尔尼斯太太 嗯,我长大以后多少年都跟他们在一起。
希尔达 你结婚以后还那样?
索尔尼斯太太 对了,在我丈夫看不见的时候。然而现在他们都烧掉了,真可怜。没有人想到把他们救出来。唉,想起来真难受。你可千万别笑我,房格尔小姐。
希尔达 我绝不笑你。
索尔尼斯太太 你要知道,按照某种看法,他们也是有生命的东西。我把他们放在心窝里,好像是没出生的孩子。
贺达尔大夫拿着帽子从屋里出来,看见了索尔尼斯太太和希尔达。
贺达尔大夫 索尔尼斯太太,你在外头坐着,不怕着凉吗?
索尔尼斯太太 我觉得今天这儿很舒服、很暖和。
贺达尔大夫 是,是。这儿有什么事没有?我接到你一张字条。
索尔尼斯太太 (起身)对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谈谈。
贺达尔大夫 好。那么,咱们还是进去谈吧。(向希尔达)房格尔小姐,你还是穿着爬山服装?
希尔达 (高高兴兴,起身)对了——全副服装!今天我可不去爬山冒险了。大夫,咱们俩在下面静静地瞧着吧。
贺达尔大夫 咱们瞧什么?
索尔尼斯太太 (吃惊,低声向希尔达)嘘,嘘,别说了!他来了!劝他别干那件事。咱们和和气气做朋友,房格尔小姐。你说做得到做不到?
希尔达 (两只胳臂使劲搂着索尔尼斯太太的脖子)噢,但愿能做到!
索尔尼斯太太 (轻轻把身子挣开)喏,喏!他来了,大夫。我要跟你说句话。
贺达尔大夫 是不是关于他的事?
索尔尼斯太太 当然是。进去。
她和大夫一同进屋。随后,索尔尼斯从花园里沿着台阶走上来。希尔达脸上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气。
索尔尼斯 (对着门扫了一眼,有人从屋里把门轻轻关上)希尔达,你觉得没有,我一来,她就走?
希尔达 我觉得,你一来,你就逼她走。
索尔尼斯 也许是吧。然而我没办法。(仔细瞧她)你冷不冷,希尔达?我看你像是在发冷。
希尔达 我刚从坟墓里钻出来。
索尔尼斯 你这话什么意思?
希尔达 我是说,我冻得浑身发冷,索尔尼斯先生。
索尔尼斯 (慢慢地)我明白你的意思。
希尔达 这时候你来干什么?
索尔尼斯 我远远望见你在这儿。
希尔达 这么说,你一定也看见她了?
索尔尼斯 我知道,我一来,她马上就会走。
希尔达 她这么躲你,你心里难过不难过?
索尔尼斯 从另一方面说,我心里也轻松。
希尔达 她不在你眼前,你觉得心里轻松?
索尔尼斯 嗯。
希尔达 是不是你不愿意经常看她为了两个孩子那么伤心?
索尔尼斯 对了。主要是如此。
希尔达背着两手,信步走到栏杆前,站着望花园。
索尔尼斯 (沉默片刻)你跟她长谈过没有?
希尔达站着不动,也不答话。
索尔尼斯 你们长谈过没有,我问你?
希尔达仍不做声。
索尔尼斯 她说些什么,希尔达?
希尔达仍不做声。
索尔尼斯 可怜的艾林!大概她谈的是两个孩子的事。
希尔达 (浑身打了个寒战,接着急忙把头点了一两下)
索尔尼斯 今生今世,她不会忘记这件事了。(走近她)你又像一座雕像似的站在这儿。昨晚你就是这样。
希尔达 (转身瞧他,目光严肃)我要走了。
索尔尼斯 (尖峭地)要走!
希尔达 对了。
索尔尼斯 可是我不让你走!
希尔达 叫我在这儿干什么?
索尔尼斯 我只要你待在这儿,希尔达!
希尔达 (打量他一眼)嗯,办不到。你知道,事情不会那么收场。
索尔尼斯 (随随便便地)那更好了!
希尔达 (热烈地)我不能害一个我认识的女人!我不能抢她的东西。
索尔尼斯 谁叫你干这种事?
希尔达 (接着说)一个不认识的人倒使得!那是另一回事!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倒不要紧。然而一个跟我很接近的人——!噢,使不得!使不得!岂有此理!
索尔尼斯 不错,然而我从来没劝你做这种事。
希尔达 啊,索尔尼斯先生,你心里明白,这事将来会怎么收场,所以我要走。
索尔尼斯 你走了,叫我怎么办?从今以后,叫我再为什么东西活下去?
希尔达 (还是从前那副难以形容的眼神)你的日子不至于很难过。你对她有责任,你就该为那些责任活下去。
索尔尼斯 太迟了。这些外界的力量——这些——这些——
希尔达 ——妖魔——
索尔尼斯 对了,这些妖魔!还有我身上的山精——他们把她的精血吸干了。(无可奈何,狂笑)他们这么对待她,是为我的幸福着想!是的,是的!(凄然)现在她死了——为我而死。我活活地跟一个死的女人拴在一起。(非常痛苦)我——我偏偏又是个没有快乐就不能过日子的人!
希尔达绕着桌子过来,坐在长椅上,臂肘搁在桌上,两手托着头。
希尔达 (坐着瞧了他会儿)以后你打算盖什么东西?
索尔尼斯 (摇头)恐怕我不再盖什么东西了。
希尔达 不再给父母儿女盖那些安乐幸福的住宅了吗?
索尔尼斯 这种住宅将来究竟有用无用,都很难说。
希尔达 可怜的索尔尼斯先生!这十年工夫——你把全部精力——都耗费在这一件事上头了。
索尔尼斯 不错,你可以这么说,希尔达。
希尔达 (忍耐不住)噢,我觉得你的举动非常愚蠢——非常愚蠢!
索尔尼斯 什么举动?
希尔达 不能抓住你自己的幸福——不能抓住你自己的生命!仅仅因为一个你认识的人偶然挡住了你的去路!
索尔尼斯 我没有权利把这人撇开。
希尔达 我怀疑你是不是真没有权利!然而,然而——。唉!我但愿能睡一觉,把这些事都忘掉!
她把两只胳臂平放在桌上,左半个头枕在手上,闭上眼睛。
索尔尼斯 (把扶手椅转过来,靠近桌子坐下)希尔达,你在父亲那儿有没有一个安乐幸福的家?
希尔达 (身子不动,好像半睡半醒地回答)我只有一只笼子。
索尔尼斯 你决定不回去了?
希尔达 (同前)野鸟永远不想进笼子。
索尔尼斯 宁愿在自由天空里飞翔。
希尔达 (仍同前)猛禽喜欢飞翔——
索尔尼斯 (眼光移到她身上)只消咱们有海盗精神——
希尔达 (睁开眼睛,身子不动,用她平常的声音)另外还有什么?快说!
索尔尼斯 一个健全的良心。
希尔达在长椅上坐直,兴致勃勃。眼睛里又闪出喜悦的神情。
希尔达 (向他点头)我知道以后你打算盖什么东西!
索尔尼斯 这么说,你比我知道得多,希尔达。
希尔达 是,建筑师都是笨人。
索尔尼斯 你说我打算盖什么东西?
希尔达 (又点头)城堡。
索尔尼斯 什么城堡?
希尔达 当然是我的城堡喽。
索尔尼斯 你需要城堡吗?
希尔达 我要问你,你是不是欠我一个王国?
索尔尼斯 这话是你说的。
希尔达 啊,你承认了欠我一个王国。有了王国,不能没有城堡啊!
索尔尼斯 (越来越高兴)是啊,这两件东西经常分不开。
希尔达 好!既然如此,给我盖城堡!马上动手!
索尔尼斯 (大笑)你还马上就要吗?
希尔达 当然!十年的期限现在已经到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所以——马上把城堡拿出来,索尔尼斯先生!
索尔尼斯 希尔达,欠了你一点儿债,真不容易对付。
希尔达 从前你就该想到,现在太迟了。喂——(用手指敲桌子)——城堡快到桌上来!这是我的城堡!我马上就要!
索尔尼斯 (态度严肃了些,两只胳臂摆在桌上,身子凑近她)你想象的城堡是什么样子,希尔达?
她的精神越来越难捉摸,好像在观察自己的内心。
希尔达 (慢慢地)我的城堡必须盖在高地上——一片极高的地方——四面都没有遮拦——可以使我望见周围很远的地区!
索尔尼斯 不用说,一定得有一座高塔楼喽!
希尔达 一座极高的塔楼。塔楼顶上还得有个阳台!我站在阳台上——
索尔尼斯 (不由自主地抓抓前额)你怎么偏喜欢站在那么个叫人头晕的高处?
希尔达 嗯,我喜欢!我站在上面,瞧底下的人——瞧那些盖教堂和给父母儿女盖住宅的人。你也不妨上来瞧瞧。
索尔尼斯 (低声)建筑师可以上来站在公主旁边吗?
希尔达 只要建筑师愿意上来。
索尔尼斯 (声音更低了)我想那建筑师愿意上来。
希尔达 (点头)建筑师——他愿意上来。
索尔尼斯 然而以后他永远不能再盖东西了。可怜的建筑师!
希尔达 (兴致勃勃)噢,他能!咱们俩一齐工作。咱们一同去盖世上最可爱,真正最可爱的东西。
索尔尼斯 (凝神)希尔达——那是什么东西?
希尔达 (含笑瞧他,微微摇头,噘着嘴,好像对小孩子说话)建筑师——他们都是极——极笨的人。
索尔尼斯 不错,他们是笨人。可是你得告诉我,你说咱们一同去盖世上最可爱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
希尔达 (沉默片刻,然后带着难以形容的眼神)空中楼阁。
索尔尼斯 空中楼阁?
希尔达 (点头)对了,空中楼阁!你知道不知道空中楼阁是什么东西?
索尔尼斯 你自己说的,是世上最可爱的东西。
希尔达 (愤然起立,做一个嫌恶的手势)噢,当然是喽!空中楼阁——是极容易藏身的地方。并且也容易盖——(用嘲笑的目光瞧他)——尤其是良心有毛病的建筑师盖空中楼阁最省事。
索尔尼斯 (起身)从今以后,咱们俩一同盖房子吧,希尔达。
希尔达 (半信半疑地一笑)盖一个真的空中楼阁?
索尔尼斯 是。底下有个结实的基础。
瑞格纳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缀着绸带的大鲜花圈。
希尔达 (高兴起来)花圈来了!啊,好极了!
索尔尼斯 (惊讶)你把花圈拿来了,瑞格纳?
瑞格纳 我答应过工头把花圈拿来。
索尔尼斯 (放心)啊,这么说,你父亲的病大概好点儿了吧?
瑞格纳 不好。
索尔尼斯 他看了我写的东西,心里不觉得高兴吗?
瑞格纳 来得太迟了。
索尔尼斯 太迟了!
瑞格纳 开雅把东西拿回来的时候,我父亲已经不省人事了。他中风了。
索尔尼斯 既然如此,你必须赶紧回家,照顾你父亲!
瑞格纳 他不需要我照顾了。
索尔尼斯 可是你应该陪着他呀。
瑞格纳 开雅在他床边坐着呢。
索尔尼斯 (不敢深信)开雅?
瑞格纳 (用阴晦的目光瞧他)是啊——开雅。
索尔尼斯 瑞格纳,回家去看你父亲和开雅吧,把花圈给我。
瑞格纳 (想嘲笑他,勉强忍住)难道你自己想——?
索尔尼斯 我把花圈亲自给他们送去。(把花圈接过来)你回家吧,今天我们用不着你。
瑞格纳 我知道你以后用不着我了,然而今天我却要待在这儿。
索尔尼斯 也罢,既然你执意不走,就待在这儿。
希尔达 (在栏杆前)索尔尼斯先生,回头我站在这儿瞧你。
索尔尼斯 瞧我!
希尔达 一定很动人。
索尔尼斯 (低声)希尔达,那件事咱们等会儿再谈。
他拿着花圈,下台阶,走进花园。
希尔达 (看他走远以后,转身向瑞格纳)我觉得你至少应该谢谢他。
瑞格纳 谢他?我应该谢他吗?
希尔达 当然应该!
瑞格纳 我倒觉得应该谢谢你。
希尔达 你怎么说这话?
瑞格纳 (不答复她的话)然而我劝你要小心,房格尔小姐!你还没看清楚他的为人呢。
希尔达 (热烈地)噢,他的为人,谁都不如我看得清楚!
瑞格纳 (气愤地大笑)他一年一年地压制我,我还得谢他!他搅得我父亲对我没有信心——搅得我对自己也没有信心!他的这些举动无非是为了自己可以——
希尔达 (好像猜着了什么)他可以怎么样?快说!
瑞格纳 他可以把开雅抓在手里。
希尔达 (向他冲近一步)是那写字台前的女孩子?
瑞格纳 是。
希尔达 (捏着拳,气势汹汹地)这话靠不住!你在造他的谣言!
瑞格纳 原来我也不信,今天开雅自己说了,我才信。
希尔达 (好像发狂似的)她说什么?我要听听!快说!快说!
瑞格纳 开雅说,索尔尼斯先生把她的心整个儿抓住了,把她的思想全部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开雅说,她永远不能离开他,她要永远跟他在一起。
希尔达 (目光闪闪)不许她待在这儿!
瑞格纳 (好像在探索什么)谁不许她?
希尔达 (很快地)索尔尼斯先生也不许她!
瑞格纳 哦,现在我都明白了。从今以后,她在这儿只会——妨碍别人。
希尔达 你说得出这种话,可见你什么都没明白!我告诉你,为什么索尔尼斯先生从前要抓住她。
瑞格纳 为什么?
希尔达 为的是要抓住你。
瑞格纳 这话是他告诉你的吗?
希尔达 不是,然而事情确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发狂)我一定要这么说!
瑞格纳 然而你一来,他就把开雅放松了。
希尔达 他放松的是你,不是别人!他怎么会把开雅那种不相干的女人放在心上?
瑞格纳 (沉思)难道说他一向怕我吗?
希尔达 他怕你!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这么夸口。
瑞格纳 哦,他一定早已看出我也有些才干。再说,怯懦——这两个字正是他的本色。
希尔达 他!哼,我会相信这种事!
瑞格纳 在某种意义上,他确是怯懦——这位大建筑师。他倒有胆量剥夺别人的生活幸福——正如他对待我们父子一样。然而到了要他自己爬一两层脚手架的时候,他就宁死也不敢上去。
希尔达 嗯,有一次我看见他站在一个使人头晕眼花的高处,可惜你没看见。
瑞格纳 你看见了吗?
希尔达 我亲眼看见的。他站在高处把花圈挂在教堂风标上的时候,他的气概多伟大、多豪放!
瑞格纳 我知道,他生平冒过那么一次险——只有一次。在我们年轻人耳朵里,这已经是古老的传说了。然而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尝试了。
希尔达 今天他又要上去了!
瑞格纳 (轻蔑地)哼!也许!
希尔达 咱们等着看吧!
瑞格纳 这件事你和我都看不见。
希尔达 (带着控制不住的热情)我要看!我要看,我一定要看!
瑞格纳 然而他不会上去。他简直不敢上去。你要知道,他无法克服胆怯的毛病——尽管他是建筑师。
索尔尼斯太太从屋里走到廊下。
索尔尼斯太太 (四面一望)他不在这儿?他上哪儿去了?
瑞格纳 索尔尼斯先生上工人那儿去了。
希尔达 他把花圈带走了。
索尔尼斯太太 (大吃一惊)把花圈带走了!哦,天啊!天啊!布罗维克——你赶紧下去找他!想法叫他回来!
瑞格纳 索尔尼斯太太,我要不要告诉他,你有话跟他说?
索尔尼斯太太 要!——哦,不要,不要——别说我有事找他!你只说,这儿有人找他,叫他务必马上就回来。
瑞格纳 好。我马上就去,索尔尼斯太太。
他下台阶,进花园。
索尔尼斯太太 唉,房格尔小姐,你不知道我为他多么担心。
希尔达 这件事有什么值得担心害怕的?
索尔尼斯太太 有,你当然明白。你想,万一他当真做出来的话!万一他当真想爬上脚手架的话!
希尔达 (紧张地)你看他当真会上去吗?
索尔尼斯太太 噢,谁都不敢保他想干什么。恐怕他没有不想干的事!
希尔达 啊哈!说不定你也以为他是——唔——?
索尔尼斯太太 唉,现在我简直猜不透他是怎么回事。贺达尔大夫告诉了我好些事,我把那些事跟我亲耳听他自己说过的一些话凑在一起——
贺达尔大夫在门口探望。
贺达尔大夫 他是不是一会儿就来?
索尔尼斯太太 大概是吧。反正我已经打发人去叫他了。
贺达尔大夫 (走出来)太太,你恐怕得进去。
索尔尼斯太太 啊,不,不!我要待在廊下,等哈尔伐回来。
贺达尔大夫 可是刚来了几位女客要见你。
索尔尼斯太太 天啊,还有客人!偏偏又在这时候!
贺达尔大夫 她们说一定要参观典礼。
索尔尼斯太太 算了,算了,大概我也只好去见她们。这是我的责任。
希尔达 你不能把她们打发走吗?
索尔尼斯太太 这可办不到。她们既然来了,我去见她们是我的责任。你可得在廊下待着——等他来了,陪着他说话。
贺达尔大夫 并且想法把他的心思吸引住,时间越长越好。
索尔尼斯太太 对,就这么办,亲爱的房格尔小姐。把他抓得越紧越好。
希尔达 你自己动手不是最合适吗?
索尔尼斯太太 对,这当然是我的责任。然而一个人在许多方面都有责任的时候——
贺达尔大夫 (望着花园)他来了。
索尔尼斯太太 我也不能不进去了!
贺达尔大夫 (向希尔达)别说我在这儿。
希尔达 嗯,不说!我会找些别的话跟索尔尼斯先生闲谈。
索尔尼斯太太 千万要把他抓紧。我知道,这事你最有办法。
索尔尼斯太太和贺达尔大夫一齐进屋。希尔达仍站在廊下。索尔尼斯从花园里上台阶。
索尔尼斯 听说有人找我。
希尔达 是,就是我,索尔尼斯先生。
索尔尼斯 哦,是你,希尔达?我还怕是艾林或是大夫找我呢。
希尔达 你这人好像很容易害怕!
索尔尼斯 是吗?
希尔达 是。人家说你不敢爬上脚手架。
索尔尼斯 噢,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希尔达 这么说,你真不敢爬上去?
索尔尼斯 不敢。
希尔达 怕摔下来把命送掉?
索尔尼斯 不是怕那个。
希尔达 怕什么,那么?
索尔尼斯 我怕报应,希尔达。
希尔达 怕报应?(摇头)这话我不懂。
索尔尼斯 坐下,我告诉你。
希尔达 请说!赶快!(在栏杆旁一把凳子上坐下,瞧着他,等他说话)
索尔尼斯 (把帽子扔在桌上)你知道,开头时我盖的是教堂。
希尔达 (点头)我知道得很清楚。
索尔尼斯 你要知道,我生长在一个笃信宗教的乡下人家里,所以我以为盖教堂是我能做的最崇高的事业。
希尔达 不错,不错。
索尔尼斯 我还敢说,盖那些小教堂的时候,我抱着这样的虔心诚意——照道理说——
希尔达 照道理说——?怎么样?
索尔尼斯 照道理说,他应该喜欢我了。
希尔达 他?他是谁?
索尔尼斯 当然是指教堂盖好以后在里面受人供奉的那位人物。
希尔达 哦,原来如此!然而你确实知道——他不——喜欢你吗?
索尔尼斯 (轻蔑地)他会喜欢我!亏你说得出这句话,希尔达!他纵容我身上的山精作威作福!他还吩咐这批家伙日夜伺候我——这些——这些——
希尔达 这些妖魔——
索尔尼斯 对了,两种妖魔。啊,他使我明明白白地觉得他不喜欢我。(神秘地)你看,这就是他要烧掉那所老房子的真正原因。
希尔达 为那原因?
索尔尼斯 对了,你不明白吗?他要给我机会,使我成为本行的高手——为的是可以给他盖更壮丽的教堂。最初,我不懂得他的用意,后来我才恍然大悟。
希尔达 那是什么时候?
索尔尼斯 那是我在莱桑格盖教堂塔楼的时候。
希尔达 大概是吧。
索尔尼斯 你要知道,希尔达——在莱桑格那些新环境里,我时常沉思默想。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他要把我两个孩子抢走。原来为的是不让我有别的牵挂。不许我有爱情和幸福这一类东西。只许我当一个建筑师——别的什么都不是。派定我一生一世给他盖东西。(大笑)老实告诉你,后来,他的心思完全白费了!
希尔达 后来你干了些什么事?
索尔尼斯 首先,我在心里做了一番反省考察——
希尔达 后来呢?
索尔尼斯 后来,我就做了那桩不可能的事——我对他当仁不让。
希尔达 不可能的事?
索尔尼斯 从前我总不能爬上一个广阔自由的高处。然而那天我却上去了。
希尔达 (跳起来)不错,不错,你上去了!
索尔尼斯 我站在高处,俯视一切,一边把花圈挂在风标上,一边对他说: 伟大的主宰!听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要当一个自由的建筑师——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各有各的范围。我不再给你盖教堂了——我只给世间凡人盖住宅。
希尔达 (睁着两只闪闪有光的大眼睛)这就是那天我在空中听见的歌声!
索尔尼斯 然而后来还是他占了上风。
希尔达 这话什么意思?
索尔尼斯 (意气消沉地瞧着她)给世间凡人盖住宅——简直毫无价值,希尔达。
希尔达 这是你现在说的话?
索尔尼斯 是,因为现在我明白了。人们用不着这种住宅——他们不能住在里面过快活日子。如果我有这样一所住宅,我也没有用处。(静静地苦笑)我想来想去,这是全部事情的结局。我并没真正盖过什么房子,也没为盖房子费过心血!完全是一场空!
希尔达 那么,你从此不再盖房子了?
索尔尼斯 (兴致勃勃)不,我反而正要动手呢!
希尔达 你打算盖什么?快告诉我!
索尔尼斯 我觉得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人生的幸福——这就是现在我打算盖的东西。
希尔达 (向他注视)索尔尼斯先生——你说的是咱们的空中楼阁。
索尔尼斯 对了,空中楼阁。
希尔达 我担心,咱们走不到一半,你就会头晕。
索尔尼斯 希尔达,如果我可以跟你手拉手地一同上去,我不会头晕。
希尔达 (心怀怨恨)只跟我一个人?没有别人?
索尔尼斯 还有谁啊?
希尔达 还有那个女孩子——站在写字台前的那个开雅。怪可怜的——你不想把她也带上去吗?
索尔尼斯 嘿嘿!艾林跟你谈的就是她的事吗?
希尔达 究竟是这样呢——还是并非这样?
索尔尼斯 (暴躁地)我不愿意答复这个问题。你必须信任我——完全信任我!
希尔达 过去这十年,我一直完全信任你——绝对信任你。
索尔尼斯 你必须继续信任我。
希尔达 既然如此,让我看你自由而伟大地站在高处!
索尔尼斯 (凄然)唉,希尔达,这不是每天都做得到的事。
希尔达 (热烈地)我一定要你做!我一定要!(央告)只再做一次,索尔尼斯先生!再做一次不可能的事!
索尔尼斯 (站着,对她凝神注视)希尔达,如果我上得去的话,我要站在高处,像上次一样跟他说话。
希尔达 (越来越兴奋)你想对他说什么?
索尔尼斯 我要对他说: 听我告诉你,伟大的上帝,你喜欢怎么裁判我,就怎么裁判我。然而从今以后,别的东西我都不盖了,我只盖世上最可爱的东西——
希尔达 (狂喜)对!对!对!
索尔尼斯 我要跟我心爱的公主一同去盖那最可爱的东西。
希尔达 对,把这话告诉他!告诉他!
索尔尼斯 对。我还要告诉他: 现在我要下去搂着她,跟她亲嘴。
希尔达 亲她许多次!照这样说!
索尔尼斯 对,我要说,亲她许多许多次。
希尔达 此后怎么样?
索尔尼斯 此后我就把帽子一挥——走下地来——照着我告诉他的话行事。
希尔达 (伸开两只胳臂)现在我看你又跟上次空中有歌声的时候一样了!
索尔尼斯 (低头瞧她)希尔达,你怎么会变成这么个人?
希尔达 你怎么会把我变成这么个人?
索尔尼斯 (声调坚决短促)公主的城堡一定会到手。
希尔达 (欢呼鼓掌)啊,索尔尼斯先生!我的可爱的、十分可爱的城堡!咱们的空中楼阁!
索尔尼斯 盖在结实的基础上。
透过树林,隐隐看见街上集合了一大群人。从新房子后面,远远传来一片管乐之声。
索尔尼斯太太脖子上围着皮领,贺达尔大夫胳臂上搭着她的白围巾,陪着几位女客一齐走到廊下。瑞格纳同时也从园里上来。
索尔尼斯太太 (向瑞格纳)今天还有音乐吗?
瑞格纳 有。这是石工工会的乐队。(向索尔尼斯)工头叫我告诉你,他就要拿着花圈上去了。
索尔尼斯 (拿帽子)好。我亲自下去看他。
索尔尼斯太太 (着急)你下去干什么,哈尔伐?
索尔尼斯 (尖峭地)我必须跟工人们一齐站在下面。
索尔尼斯太太 对了,站在下面——只是站在下面。
索尔尼斯 我总是站在下面——在平常的时候。
他下台阶,进花园。
索尔尼斯太太 (隔着栏杆叫他)工人上去的时候,嘱咐他格外小心!记着我这句话,哈尔伐!
贺达尔大夫 (向索尔尼斯太太)你看我的话没说错吧?他已经把那傻念头完全撇开了。
索尔尼斯太太 噢,我这才放心了!工人们两次从上面摔下来,每次都是当场摔死的。(转身向希尔达)房格尔小姐,谢谢你把他抓得这么紧。我可没法对付他。
贺达尔大夫 (开玩笑)对,对,房格尔小姐,只要你高兴,你确有本事抓紧一个男人。
索尔尼斯太太和贺达尔大夫走近女客,她们靠近台阶站着,正在向园中眺望。希尔达仍站在前方栏杆旁。瑞格纳走到她身旁。
瑞格纳 (忍笑低声)房格尔小姐,你看见街上那些年轻人没有?
希尔达 看见了。
瑞格纳 他们是我的同学,来看老师的。
希尔达 他们为什么要看他?
瑞格纳 他们想看看,他怎么也不敢爬上自己的房顶。
希尔达 哦,那些年轻人想看这件事,是不是?
瑞格纳 (恶意讥诮)他把我们压在下面这么些年了,现在该轮到我们看他自己乖乖地在下面站着了。
希尔达 你们不会看见他站在下面——这回你们看不成。
瑞格纳 (笑)真的吗!那么,我们会看见他站在什么地方?
希尔达 高高地站在风标旁边!你们等着瞧吧!
瑞格纳 (大笑)他!对了,也许是吧!
希尔达 他的志愿是爬到顶上,所以你们会看见他站在顶上。
瑞格纳 志愿,嗯,他也许有。可惜他做不到。等不到爬上一半,他早就晕得天旋地转了。他只能支着手和膝盖一步一步地重新爬下来。
贺达尔大夫 (指远处)瞧!工头上梯子了。
索尔尼斯太太 不用说,他手里还得拿着花圈。噢,我希望他要小心才好!
瑞格纳 (不大相信,瞪眼细看,喊叫)哦,居然是———
希尔达 (欢呼)可不是建筑师本人吗?
索尔尼斯太太 (惊呼)哦,是哈尔伐!天啊!哈尔伐!哈尔伐!
贺达尔大夫 嘘!别对他大声喊叫!
索尔尼斯太太 (几乎发狂)我一定得去看他!我一定得想法子叫他下来!
贺达尔大夫 (拉住她)你们谁都别动!别作声!
希尔达 (身子不动,眼睛盯着索尔尼斯)他在往上爬,越来越高了!越来越高了!瞧!快瞧!
瑞格纳 (屏息)现在他一定要转身子,他没办法了。
希尔达 他还在往上爬。他快到顶上了。
索尔尼斯太太 哦,我快吓死了。我不能再看了。
贺达尔大夫 既然如此,别抬头看他了。
希尔达 他站在最高的那层木板上了。到了极顶了!
贺达尔大夫 谁都不准动!听见没有?
希尔达 (暗中非常得意)到底上去了!到底上去了!现在我又看见他那副自由伟大的神气了!
瑞格纳 (几不成声)然而这是不——不——
希尔达 过去这十年中,在我眼睛里,他一直是这样。他站得多稳!虽然看起来十分惊心动魄!快瞧!他正在把花圈挂在风标上!
瑞格纳 我觉得好像在看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
希尔达 对,他现在做的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带着难以形容的眼神)你看见他旁边还有别人没有?
瑞格纳 没有别人。
希尔达 有,还有一个跟他打交道的人。
瑞格纳 你看错了。
希尔达 那么,你也听不见空中的歌声吗?
瑞格纳 那一定是树梢里的风声。
希尔达 我却听见有歌声——伟大的歌声!(狂喜,欢呼)快瞧!快瞧!他在挥动帽子!他在向我们下面打招呼!噢,咱们赶紧还他一个招呼!花圈已经挂上去了!(把贺达尔大夫胳臂上的白围巾一把抢过来,在空中挥舞,向索尔尼斯欢呼)建筑师索尔尼斯万岁!
贺达尔大夫 别嚷!别嚷!使不得!
廊下女客一齐挥动手绢,街上群众也接着欢呼“万岁”。忽然一阵寂静,随后,人群中猛然发出一阵惊呼。我们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从上面摔下来,随同许多木板和碎木头一齐掉到树林后面。
索尔尼斯太太和女客们 (同时)他摔下来了!他摔下来了!
索尔尼斯太太立不住脚,向后晕倒,在纷乱的叫喊声中,被女客们扶住。街上的人推倒栅栏,冲进花园。贺达尔大夫也同时冲进花园。片刻无声。
希尔达 (仰首呆望,好像木头人似的)我的建筑师。
瑞格纳 (靠在栏杆上打哆嗦)他一定粉身碎骨——当场摔死了!
一位女客 (大家正在把索尔尼斯太太抬进屋子。)赶紧下去找大夫。
瑞格纳 我一步都迈不动了。
另一位女客 那么,另外叫个人!
瑞格纳 (努力喊叫)喂,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一个声音 (在花园里)索尔尼斯先生死了!
许多声音 (近了些)他的脑壳摔碎了。他正掉在石坑里。
希尔达 (转身向瑞格纳,低声)现在我看不见他在上面了。
瑞格纳 这事真可怕。可见他究竟做不成。
希尔达 (好像着迷似的暗自得意)然而他究竟爬到了顶上。我还听见空中弹竖琴的声音呢。(把围巾在空中挥舞,热烈狂呼)我的——我的建筑师!
(潘家洵译)
【赏析】
易卜生有一句座右铭:“生活就是与内心的山精较量,写作就是对自我的审判。”发表于1892年的《建筑师》就是易卜生剧作中极富山精意味的一部戏。
山精乃北欧神话中的一种极富灵性的动物,并被认为具有魔力,能预言未来,往往在黄昏时分出来拐走山村的少女。易卜生在《培尔·金特》一剧中曾以大量笔墨描写过山精的作为。让欧洲的读者观众们大开眼界,惊叹不已。作为诗人和先知的易卜生对于人类身上所具有的精神力量和创造才能,有着深刻的认识和感受。他一生都在不倦地探索和表现人类灵魂的运作和奥秘,尤其是他后期的所谓心理现实主义剧作。
《建筑师》就是这样一部直指人的灵魂的戏——灵魂的茫然和寂寞,灵魂的痛苦与挣扎,灵与灵疯狂的对话与交流,以及为了完成自身灵魂不惜以死相拼的种种行为。建筑师索尔尼斯这一颗被各种疑虑和恐惧所困扰和纠缠的灵魂,在与另一颗寻他而来的灵魂——希尔达经过一番激情而怪异的对话之后,被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支配着,缓慢而坚定地攀爬上了他刚刚盖好的自己家的高高的塔楼。谁也不知道他在上面与那巨大的存在进行了怎样一番交流;总之,在众目仰望之下,他决绝地踏上了不归之路。在他重重地摔落下来之际,希尔达居然说: 她听到空中有弹竖琴的声音!
其实,在走向末路之前,索尔尼斯已备受折磨与煎熬,几近崩溃的边缘。几年来,他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 他总担心年轻一代会来敲他的门,将他取而代之。他的这一份来自灵魂深处的焦虑,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就在他的办公室,他的手下瑞格纳就在盘算着拿下他已经谈妥的一份合同。另外,他对自己的家庭也怀着深深的负疚感: 十二年前,他们居住的古宅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他的妻子艾林从此一蹶不振,他们的双胞胎孩子也因此很快夭折。他的负罪感来自于他内心一个一直不敢公开的秘密: 在火灾发生之前,他就发现古宅的烟囱里有一道裂缝,他却并未告诉家人,也未及时加以维修,反而在心中默默地盼望:“通过烟囱里那道小黑裂缝,我的建筑事业也许可以冒出头。”
很快,他所盼望的事情就发生了: 一道火球便从那古宅升起,顷刻就将艾林家祖传的大宅吞噬。索尔尼斯坚信,那场使他家毁人亡的大火与他那险恶的内心活动有关。他应该对艾林目前这生不如死的状态负责,也应该对他们的孩子的死负责。他哪里知道还有更为严厉的复仇行动正在悄然进行之中。来敲门的不是要取他而代之的同行,而是十年前就与他心灵相通的同类!二十三岁的女子希尔达突然登门拜访,要他兑现他十年前的一个承诺——给她一个“王国”!这让在困惑和痛苦之中的索尔尼斯仿佛看到一丝光明,也使他忆起了他过去一次更为惊心动魄的举动: 十年前,在莱桑德,在他刚刚完工的教堂的高高的塔楼顶上,他往风标上挂好花圈之后,举起拳头对着头顶上那位一直驱赶着他四处奔忙盖教堂的“他”大喊:“伟大的主宰!听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要当一个自由的建筑师——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各有各的范围。我不再给你盖教堂了——我只给世间凡人盖住宅。”这一大不敬的举动,除了他,仿佛只有在下面使劲摇旗呐喊的小姑娘有所触动,因为她的眼里直放光,并在后来告诉他,她听到了他的歌唱!这不是他天天在灵里呼唤的同类来了吗。他于是情不自禁地向她倾诉:“希尔达,我觉得世界上有一种特选人物,他们有天赋的才干,可以使自己一心盼望、坚决要求的事情最后必定实现……他们也必须一齐出力,事情才做得成。然而那些人自己绝不会来。你必须非常坚决地——心里默默地——召唤他们,你明白吗?”然而,他的这位小小的同类何以会在此时出现,她此行的目的和意义何在,他一时也不明白。只是有一点他似乎看清楚了——“希尔达!像我一样,你身上也有山精。是咱们内部的山精——是它在发动咱们身外的力量。这么一来,不由你不服从——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感觉到他们是灵魂可以沟通的一类,他们在一起是必定要干成一件大事的:“只要你有法子知道控制你的是金黄头发还是黑头发妖魔!”希尔达深有同感,只是她的表达有所不同:“只要有一个真正坚强健康的良心——那么心里想做什么就敢做什么了。”他们还谈到了他们的祖先维京人——那些海盗们,他们为所欲为,无所不能,完全不受所谓伦理道德的约束;他们抢女人,“被他们抢来的女人,也一样的快活”!在希尔达看来,他们才具有真正健全的良心:“一个人爱谁不爱谁,自己都做不了主。”索尔尼斯默默地瞧着她:“对,这是身体内部的山精在做主。”
他似乎明白了她到来的意义,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野鸟,看到了猛禽,看到了曙光,也看到了日出!她一定是来协助他完成“那件事”的。他们心照不宣,一拍即合: 把那花圈挂在他刚刚完工的新房子上头,“挂在那所永远不会是我的家的新房子上头。”这实际上是他蓄谋已久的最大的一次挑战行为: 他不但不再为“他”盖教堂,还一直惦记着要把对教堂的崇拜仪式实施在凡人居住的住宅之上。他的灵魂深处知道这项渎神的计划必遭天谴,所以他一定在心里默默地召唤过“助手和仆从”。当希尔达向他证实此事时,他声调低缓地答道:“大概我一定召唤过。”
如此看来,索尔尼斯近年来灵魂深处的惶惑与焦虑并不是没有由头的,原来他在那里滋生和培育着一个如此狂妄和邪恶的计划!对下一代人的恐惧,只是一种说法。他明确地告诉希尔达,她就是他等待的下一代人,“也是我心里深切怀念的人”。因为“在从前那场斗争里,我已经耗费了不少心血。并且我还担心,那批助手和仆从以后不肯再听我指挥了”。这才是他日夜寝食不安的真正缘由!他拿不准希尔达是否有足够的勇气跟他干下去,他试探着告诉她:“希尔达,事情已经绝望了……报应是冷酷无情的。”希尔达的回答坚定而冷峻: 宁肯死去也不愿看见他退下阵来。一个巨大而狂妄的计划就这样在他们两人之间秘密地决定下来,完全无法为外人知道。所以,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就根本不为任何人理解,包括艾林。而希尔达所说的话在别的人听来,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过去这十年中,在我眼睛里,他一直是这样。他站得多稳!虽然看起来十分惊心动魄!”她还不无骄傲地询问身旁的人有没有看见别的人在索尔尼斯旁边。当别人说没有,她说:“有,还有一个跟他打交道的人。”这简直就是在说《旧约·创世记》里那个敢于与上帝摔跤的雅各!正当她高呼“建筑师索尔尼斯万岁”之际,万人景仰的索尔尼斯却一头栽了下来。大家忙着救护建筑师时,她还好像着了迷似的一个人念叨:“然而他究竟爬到了顶上。我还听见空中弹竖琴的声音呢。”这显然是在本体论上无法与人类沟通的精灵们的游戏和言辞。
哈罗德·布鲁姆说,易卜生的迷人之处在于一种狡黠的诡异感令人不安地与他的创造力结合在一起。《建筑师》十分明显地体现出布鲁姆所说的这种“妖性”: 它挑战人类安稳自足的道德体系,表现出无可度量的旺盛精力和卓绝才智。该剧是易卜生结束二十七年的流亡生涯,回国定居之后所发表的第一部剧作,蕴涵了丰富的个人经历和思索。不少批评家总喜欢把两年前易卜生与十九岁少女艾米梨·巴尔达克的一段恋情作为解读该剧的直接背景 。然而自传材料毕竟不能全面解释剧作的深刻的美学内涵。或许,比利时戏剧大师梅特林克的话会有助于我们对该剧的理解:“一种新的、难以形容的力量统治着这出梦游一样的戏剧。其中所说的一切既隐藏着又宣示了未被认识的生活的宝藏。如果有时我们感到了困惑,那么我们就不要忘记,对我们衰弱的眼睛来说,我们的灵魂经常显得是一切力量中最疯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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