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洛夫老师 [瑞典]斯特林堡

奥洛夫老师 [瑞典]斯特林堡 : 【作品提要】
当信徒们来到教堂等待神父开门做弥撒的时候,主教秘书宣布,因教徒欠税,停止做弥撒。哥本哈根教堂本堂神父奥洛夫违抗教会的训谕,为市民做晚祷,为可怜的妓女说话。甚至违背教士不能结婚的教规,与瑞典文版《圣经》的印刷者格特的女儿克里斯蒂娜结婚,并由此引发了与教会的矛盾,被革除教籍。奥洛夫成为瑞典宗教改革的重要人物,他推崇德国宗教改革领袖路德,翻译出版了瑞典文版的《圣经》,与国王古斯塔夫一世合作,推进了瑞典的宗教改革,从而与身为虔诚天主教徒的母亲对立。弥留之际,奥洛夫的母亲把财产捐献给了教会,希望由多明会的黑衣教士莫顿来为她主持临终涂油圣礼。可是莫顿是个虚伪、贪婪的小人,奥洛夫赶来,揭发了莫顿对金钱的贪婪,莫顿拿到钱后匆匆离去,而母亲至死也没有原谅奥洛夫以及他和克里斯蒂娜的婚姻。
国王任命奥洛夫为斯德哥尔摩大教堂神父,但命令他停止传播新教。奥洛夫继续传播新教,并与背信弃义的国王斗争,参加了农民的起义。起义失败了,奥洛夫与岳父格特被判处死刑。就在行刑前几分钟,国王的赦免令终于到来,要求奥洛夫承认自己的罪过,并宣誓效忠国王。在妻子及众人的恳求下,奥洛夫虽然同意了国王的要求,内心却充满痛苦。在学生和岳父的指责下,奥洛夫猝然摔倒在地,瘫成一团。


【作品选录】

第四幕

奥洛夫母亲家的一个房间。右边是一张有帷帐的床,母亲卧病不起。克里斯蒂娜坐在一把椅子上睡觉。拉士·彼得里刚添过油,重新上好沙漏。
拉士　(自言自语)午夜了!……到危机来的时候了!(他走到母亲床头,听一听)
克里斯蒂娜梦呓。
拉士　(走到克里斯蒂娜身边叫醒她)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惊醒。
拉士　回去睡觉吧,孩子,我来看护!
克里斯蒂娜　不,我想等着!在她死之前,我一定要跟她讲……奥洛夫大概很快就到了!
拉士　你是等奥洛夫才不去睡觉!
克里斯蒂娜　对!你可别说我睡着了!听到了吧!
拉士　可怜的孩子!……你很不幸福!
克里斯蒂娜　谁说做人一定要幸福!
拉士　奥洛夫知道你在这儿吗?
克里斯蒂娜　不知道!他如果知道肯定不让我来!他想把我当圣像一样摆在架子上。我越娇滴滴的,他越高兴拜倒在我的脚下……
母亲　(醒来)拉士!
克里斯蒂娜推开拉士,自己走过去。
母亲　那是谁呀?
克里斯蒂娜　您的值班护士!
母亲　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　您想要什么?
母亲　是你的话,我什么也不想要!
拉士　(走过去)你想要什么,母亲?
母亲　赶走这个女人!把我的忏悔神父找来,因为我很快就会死去!
拉士　你的儿子还不配主持你的临终忏悔?
母亲　他不配!莫顿还没有来吗?
拉士　莫顿是一个很坏的人!
母亲　上帝,你对我的惩罚太残酷了!我的孩子把你和我隔开!我将无备而死,他们不让我得到临终的宗教安慰!他们已经夺去我的生命,现在还想折磨我的灵魂——一位母亲的灵魂!(昏过去)
拉士　你听到了吧,克里斯蒂娜!我们怎么办呢?她临死还要接受像莫顿这样一个坏蛋的欺骗,是让她感谢我们,还是让她最后的祈祷变成对我们的诅咒?啊!还是让他们进来吧!你说呢,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　我什么也不敢想!
拉士　(出去,又马上回来)啊,太可怕了!他们正在支色子桌和酒杯旁昏睡!要由这帮人主持我母亲的临终圣事!
克里斯蒂娜　那就把真相告诉她吧!
拉士　她不相信,她反而会说我们在撒谎!
拉士　(走出去)上帝原谅我!
克里斯蒂娜　奥洛夫永远不会做这种事!
拉士带莫顿和尼尔斯上,然后与克里斯蒂娜下。
莫顿　(走到床边)她睡着了!
尼尔斯　(把一个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箱子,取出圣水瓶、香炉、一筒油膏、橄榄叶和蜡烛)我们现在还不能工作!
莫顿　既然我们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再等一会儿也无妨,就怕那个魔鬼神父回来!
尼尔斯　你是说奥洛夫老师!……你觉得他们是不是看出了咱们俩在外边的一点儿名堂!
莫顿　我不管那套,只要老太太把钱掏出来,我就一走了事!
尼尔斯　你真是一个恶棍!
莫顿　说得对,不过我对这种事已经感到厌烦。我开始向往有趣的事情!你知道什么是生活吗?
尼尔斯　不知道!
莫顿　享受!肉欲就是上帝!好像在什么书里写着!
尼尔斯　你是指“话就是肉欲”!
莫顿　对!就是这个意思!
尼尔斯　你有一个人的脑袋,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男人!
莫顿　对,我坚信不移!他们对此很害怕,他们在修道院里用鞭子把我肉体里的灵魂抽出来,因为我毕竟有灵有肉。但是现在我只是一个空壳,但也要吃饭、喝水、有情欲!
尼尔斯　他们大概也把你的良心打跑了!
莫顿　对,差不多!……不过请你现在讲一讲拉罗谢尔酒的配方,刚才在外边没讲完我们就睡着了!
尼尔斯　我说是拉罗谢尔葡萄酒!其实我的本意是说克莱尔法国葡萄酒!其实什么酒都行。好啦,你听着,拿2.6升葡萄酒,213克小豆蔻果实,要非常纯。
莫顿　快闭嘴,她在动!快拿弥撒书!
尼尔斯　(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读)
请息怒,最仁慈的主,
不要把您的藤条举得高高;
我们罪有应得,
如果你愤怒地对我们戴罪之身进行处罚,
有谁能承受得住?
主,饶恕我们吧,
不然创造的一切由于害怕都会坍塌;
原谅我们所有的罪过吧,
让你的赦免超越最高的法!
对我们这些可怜的犯罪之人,
你会赢得善良、仁慈和佳话!
母亲　你是莫顿吗?
莫顿　不是,他是我的兄弟尼尔斯,他在祈求圣母。
尼尔斯一边读着圣歌,一边点着香。
母亲　听到上帝神圣的语言对我真是极大的安慰!
莫顿　没有别的任何祭物能比来自虔诚的灵魂祈祷更让上帝愉悦!
母亲　像香火一样,我的心也被圣事点燃!
莫顿　(往她身上洒圣水)愿上帝洗净你身上罪恶的污秽!
母亲　阿门……莫顿,我将要走了,我们国王的非神圣禁止我通过赠送人间的礼品来加强教会解救灵魂的力量,你,虔诚的人,拿去我的财产,为我和我的孩子祈祷吧。请万能的主让他们的心远离谎言,有一天我们会在天上相会。
莫顿　(接过钱袋)亲爱的夫人,您的祭品一定会使上帝心悦,为了您,上帝会听到我的祈祷。
母亲　我想睡一会儿,以便恢复力量,接受最后一次圣礼!
莫顿　在最后的时刻没有人会打扰您;曾经是您的孩子的那些人也不会。
母亲　这事真是残酷,莫顿神父,但这是上帝的旨意呀!(莫顿和尼尔斯)
莫顿　(打开钱袋吻金币)寻欢作乐的宝库不就藏在这些硬邦邦的金块里吗!啊呀!
尼尔斯　我们现在走吧?
莫顿　我办完这件事本来可以走了,不过很可惜,老太太死后无法超度升天!
尼尔斯　超度升天!
莫顿　对!
尼尔斯　你相信吗?
莫顿　我不知道我应该相信什么!这个人相信死后超度了,另一个人希望有别的形式!大家都认为发现了真理!
尼尔斯　如果你现在死了,莫顿,你相信吗?
莫顿　我不可能现在死!
尼尔斯　但是假如呢?
莫顿　那样的话我大概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希望超度升天!不过我想和奥洛夫老师先算一笔小账!你看,有一种比其他寻欢作乐都大的事情,那就是报复!
尼尔斯　他怎么伤害你了?
莫顿　他竟然把我看穿了,他揭我的老底,他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哎呀!
尼尔斯　所以你恨他!
莫顿　难道这还不够!
(有人敲门。)
有人来了!赶快诵经!
尼尔斯诵起前面那首拉丁圣歌。
门从外边被打开——人们能听到钥匙插进锁里的声音。
奥洛夫愁眉苦脸地进来。
母亲　(醒过来)莫顿神父!
奥洛夫　(走到床前)你的儿子来了,母亲!你有病一直不让我知道!
母亲　再见吧,奥洛夫!如果此时此刻在我准备升天的时候你不打扰我,我会原谅你过去对我的伤害!莫顿神父!给我涂圣油,让我在平静中死去!
奥洛夫　(看到莫顿忘了藏起来的钱袋——一把夺过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不叫我来!你们在这儿做灵魂交易!这就是价码!离开这间房子和这张病床,这里是我的地方而不是你们的!
莫顿　你想阻止我们主持圣事!
奥洛夫　我让你们出去!
莫顿　我们不是得到天主教当局准许,而是得到国王准许,只要我们不被革职,我们就有权主持圣事!
奥洛夫　我们荡涤教会的污泥浊水,不管教皇和国王同意不同意!
母亲　奥洛夫!你想把我的灵魂推入苦难的深渊,你想让我带着诅咒去死!
莫顿　如果一个人不惜自己的亲生母亲遭受狱火的折磨,他一定是魔鬼的先知!
母亲　耶稣基督救救我的灵魂吧!
奥洛夫　赶快从这间房子滚出去,不然我要动武了!拿走这些骗来的东西!(踢倒那些圣器)
莫顿　如果您把克里斯蒂娜夫人给我们教会的钱还回来,我就走!
母亲　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奥洛夫,你想要我的金币,莫顿给他。奥洛夫,如果你让我安安静静的,你可以得到一切!
奥洛夫　(绝望地)看在上帝的面上,拿着钱走吧!我求你们啦!
莫顿　(夺过钱袋与尼尔斯一起走)克里斯蒂娜夫人,有这个魔鬼在这里,我们爱莫能助了!您是被革出教门的异教徒,您是被判违反教规的不法之徒!加倍小心吧,别让国王惩罚您!
他们下。
奥洛夫　(跪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在走之前,请听我说!
母亲昏迷过去。
奥洛夫　母亲,母亲,如果你还活着,就跟儿子讲一讲话吧!原谅我吧,不过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为了我你终生受苦受难,你祈求上帝让我走他的道路,上帝已经听到你的祈祷;为了听你的话,你现在想让我毁掉你整个一生,你想让我毁掉你付出那么多辛苦和眼泪建造起来的大厦!原谅我吧!
母亲　奥洛夫!我的灵魂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是从彼岸对你讲话——回头是岸吧,挣脱缠在你躯体上不法的纽带,重新恢复我给你的信仰,我会原谅你!
奥洛夫　(含着痛苦的眼泪)母亲!母亲!
母亲　向我发誓你一定这样做!
奥洛夫　(静了一会儿)不!
母亲　上帝会诅咒你!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上帝愤怒的眼光——救救我吧,圣母!
奥洛夫　这个上帝不是爱!
母亲　这是惩罚的上帝!——是你冒犯了他,是你把我投入他愤怒的烈火——我生下你的那个时刻应该受到诅咒!
断气。
奥洛夫　母亲!母亲!(他拿起她的手。)她死了!没有原谅!——啊!如果你的灵魂还在这间房子里,请低头看一看你的儿子,我愿意顺从你的意志,对你是神圣的,对我也神圣!(他点燃僧侣刚才扔在这儿的蜡烛,把它们放在床的周围。)这些烛光将照亮你去天国的路途,(在她手上放一个橄榄叶)手持和平的橄榄叶,你就会忘掉与尘世最后的斗争!啊,母亲,如果你能看见我,你一定会原谅我……
太阳开始升起,火红的阳光照在窗帘上,此时阳光已经洒在床帷上。
奥洛夫　(站起来)朝阳,你使我的烛光逊色!你的爱心远远超过我……
你是嫉妒我还是责备我!
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子。
拉士　(慢慢走进来,大吃一惊)奥洛夫!
奥洛夫　(拥抱他)弟弟!人已经死了!
拉士　(走到床前,跪下,站起来)她死了!(默默祈祷)就你一个人在这儿!
奥洛夫　是你把僧侣们放进来的吧!
拉士　你把他们赶跑了!
奥洛夫　对,本来你应该这样做!
拉士　她原谅你了?
奥洛夫　她带着诅咒去世的!
拉士　(指着蜡烛)谁安排的这种仪式!
静场。
奥洛夫　(气恼地)那一刻我软弱了!
拉士　你毕竟是人!谢谢你的孝心!
奥洛夫　你在嘲笑我!
拉士　我在夸奖你的举动!
奥洛夫　我在自责!上帝呀,我做得不对!!
拉士　你没有什么不对的!
克里斯蒂娜　(走进来,大胆地)你做得太对了!
奥洛夫　克里斯蒂娜!你来这儿做什么!
克里斯蒂娜　家里那么寂寞、孤单!
奥洛夫　我不是求过你,不要到这里来!
克里斯蒂娜　我觉得我来是会帮助做点什么,但是现在我看清了!……我下次一定呆在家里。
奥洛夫　你整夜没有睡觉!
克里斯蒂娜　这并不困难!如果有人下命令,我马上就走!
奥洛夫　你回屋里休息吧,我们俩谈一谈!
克里斯蒂娜若有所思地走了,顺便吹灭了蜡烛。
奥洛夫　你在干什么呀,亲爱的!
克里斯蒂娜　天都大亮了!
拉士对奥洛夫使了个眼色。
奥洛夫　我母亲已经死了,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　(带着温柔但很冷淡的表情走向奥洛夫,接受丈夫在自己前额的亲吻)我对你的不幸表示难过!(下)
静场。
拉士和奥洛夫先目送克里斯蒂娜,随后相互看了看。
拉士　为了你的弟弟和朋友,我请你,奥洛夫,别像以往那样干下去了!
奥洛夫　老生常谈!斧子已经放在树根旁,树不倒砍树人不会罢休。国王已经背叛我们的事业,我现在肩负起这个任务!
拉士　国王很聪明!
奥洛夫　他是一个非常小气的人,是一个叛徒和贵族利益的维护者。开始,他把我当做一只狗利用,然后把我一脚踢开!
拉士　他比你看得远!你真的相信单枪匹马可以进行宗教改革!如果你走到三百万人面前,对他们说,你们的信仰是假的,你们要相信我的话,你们就会马上放弃与他们休戚与共植根于内心深处的信念,你认为这可能吗?如果这样匆匆忙忙就推翻旧的,他们的灵魂生活肯定要受到伤害。
奥洛夫　你们有罪,你们非常软弱,内心有疑虑,不敢放弃那微弱的信仰!
拉士　你要小心,奥洛夫!你想扮演上帝的角色!
奥洛夫　对,我必须这样做,因为他不会再降临到我们中间来!
拉士　奥洛夫,你破除这个,破除那个,你很快把什么都能破除干净,但是如果有人问你,破坏完了你建设什么,你回答“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但是你永远回答不出“是这个!”
奥洛夫　言过其实!你相信人会放弃信仰吗?路德建立新信仰吗?没有,他只是拆掉挡住阳光的屏障!我的新举动只是对老的教义提出疑义,但不是因为它老,而是因为它腐朽,不能满足精神需要!
拉士指母亲。
奥洛夫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的年龄太大了,她死了,我很感谢上帝!而现在,只有到现在我才自由;这真是天意!
拉士　你不是有精神病,就是一个坏人!
奥洛夫　你不要责怪我!我和你一样怀念母亲,但是如果她不去世,我不知道我还要做多少牺牲!我的好弟弟,你看春天来了,去年的枯枝败叶覆盖着地面,企图窒息那些想钻出地面的嫩芽。那些嫩芽会怎么办呢?它们不是把枯枝败叶挤到一边,就是从它们身上穿过去,因为它们一定要出来。你的意思是它们要像爱护种子一样尊重这些老的,与那些老的一起腐烂!
拉士　你说得有理——起码有一部分!——奥洛夫!在那段法律真空和社会动荡不安的日子里,你违反了教规。你的行为得到宽恕,但是现在必须受到处罚;不要强迫他走极端,你不要恣意妄为,迫使他不得不惩罚他本来应该报答的人!
奥洛夫　恣意妄为的是他的政府;他应该学会容忍别人的行为!告诉我,你是不是想为国王效力,而想办法反对我!
拉士　对!
奥洛夫　这么说我们是敌人了!我需要这样的敌人,因为老的敌人都已经走了!
拉士　奥洛夫!他讲话的方式暴露了你最大的非人性本质!血缘……
奥洛夫　除了灵魂以外,别的我一律不认!
拉士　可是你在母亲的灵前痛哭流涕!
奥洛夫　可能是因为一时的软弱,也可能是因为对老人家的怜悯和感激,但不是血缘!血缘是什么东西!
拉士　你太累了,奥洛夫!
奥洛夫　对,我很疲乏!我整夜没睡觉!
拉士　你回来得这么晚!
奥洛夫　我在外边有事!
拉士　你的工作怕见阳光!
奥洛夫　阳光怕见我的工作!
拉士　对你那帮虚伪的自由信徒多加小心吧。
奥洛夫　(竭力与瞌睡和困乏作斗争)这是个矛盾,不要再跟我讲话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在集会上讲话太多了——对,你不知道我们的协会。
——我们一定要完成宗教改革——格特是一个目光远大的人——我是鼠目寸光。晚安,拉士!
他在椅子上睡着了。
拉士　(满怀同情地看着他)可怜的哥哥!上帝保佑你!
(有人敲房子外边的门。)
怎么回事!
他走到窗子跟前。
格特　看在上帝面上,请开门吧!
拉士　(走出来)不会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吧,格特!
格特的声音　看在上帝的面上,让我进去吧!
克里斯蒂娜　(披着毯子进来)奥洛夫!为什么有人敲门呀?他睡着了!(把自己的毯子给奥洛夫盖上)为什么当你战斗得筋疲力尽想移到我身边时,我却不困了呢!
人们听到一辆沉重的两轮马车停在房子外面。
奥洛夫　(醒来)已经五点钟了!
克里斯蒂娜　才三点钟!
奥洛夫　我听到外边有声音,不是那辆送面包的车吗?
克里斯蒂娜　我不知道!但是声音没那么重!(走向窗子)快来看,奥洛夫!那是什么?
奥洛夫　(走向窗子)绞刑车!不!不可能!
克里斯蒂娜　一辆运尸车!(拉士和格特)
拉士　瘟疫!
大家　瘟疫!
格特　瘟疫已经传播开来!克里斯蒂娜,我的孩子,赶快离开这栋房子,死亡天使已经给这栋房子的大门打上了记号。
奥洛夫　谁往这里派的车?
格特　有人往门上打了一个黑色的十字!尸体一会儿也不能停在屋里!
奥洛夫　死亡天使就是莫顿!这又是一个谎言!
格特　快从窗子往外看,车上装满了尸体!
(有人敲门。)
你听有人等着呢!
奥洛夫　不举行葬礼!这怎么行!
拉士　不要举行仪式了,奥洛夫!
格特　克里斯蒂娜,赶快跟我离开这栋房子,我要把你带出这座城市,送你到一个清新的地区!
克里斯蒂娜　我现在跟着奥洛夫!如果你还是我的爸爸,你还爱我的话,那你就别再给我制造痛苦!
格特　奥洛夫,你有权命令她跟我走!
奥洛夫　我曾经把她从你自私的暴力下解救出来;我不会让她再走回去。
格特　克里斯蒂娜至少应该走出这栋房子!
克里斯蒂娜　只要奥洛夫不下命令,我一步也不走!
奥洛夫　你记住,克里斯蒂娜,我什么命令也不下!
收尸工进来。
收尸工甲　我们要搬走尸体!马上!
奥洛夫　你们滚开!
收尸工　国王的命令!
拉士　奥洛夫!三思而后行!法不饶人!
格特　这儿不能久留!民众被煽动起来反对你,奥洛夫!这栋房子是第一个被打上记号的!他们在喊“上帝惩罚异教徒!!”
奥洛夫　(跪在床前)原谅我吧,母亲!(站起来)执行你们的公务吧!
收尸工们走过去,开始安装绳索。
格特　(暗下对奥洛夫说)我们喊“上帝惩罚国王!”

第五幕　终场场景

部分大教堂。奥洛夫和格特身穿囚服,站在门边的耻辱凳上。管风琴演奏着,钟声响着。祈祷已完毕,众人走出教堂。教堂执事和他的妻子站在舞台下边。
执事　宫廷总管拉士被豁免了,但奥洛夫老师没有!
妻子　总管这个人一向很平和,从来不张扬,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掺和这类可怕的事情。
执事　总管这个人很特别,平时寡言少语。他总算被豁免了,但把全部家当都赔上了。我真可怜奥洛夫老师。尽管这个人的脾气不大好,可我还是一直喜欢他。
妻子　为什么让这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当教长呢?
执事　对,少年得志,这正是他犯错误的原因,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成熟起来!
妻子　你说的什么话,等不到那天他就被处死了!
执事　啊,上帝,我差点儿把这件事忘了,我觉得这样做不公正。
妻子　你知道不知道他后悔没有?
执事　我很怀疑,因为他很拧。
妻子　不过当他看见那些不准走近他的弟子时,也许他会软下来。
执事　我不能不说,国王这手够狠的。他偏找奥洛夫老师的弟子到教堂施坚信礼的这一天,让他站在那里忏悔。这跟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差不多同样残酷,当时他让约朗教长与刽子手干杯,还有一次让两位牧师头戴桦树皮王冠坐在马车后边游街示众。
妻子　还要由他弟弟拉士主持他的临终仪式!
执事　你看那些走过来的孩子;他们都很伤心,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我想我应该找个地方哭一顿——
准备施坚信礼的学生有男孩子和女孩子,手持花环从奥洛夫身边走过。他们低着头,显得非常沮丧。 民众跟在他们后面。好奇者对奥洛夫指指点点,有些人批评他们。
维尔赫尔姆(道童)走在队伍最后;他勇敢地停在奥洛夫跟前,双膝跪下,把花环放在奥洛夫脚下,而奥洛夫没有发现,因为他把帽子拉到脸上。
管风琴还在演奏,走在前边和后边的人都不说话,只有音乐吸引人的注意力。
一部分民众低声表示不满,另一些人则表示赞成。莫顿走过来拿掉花环,但是被人又放回去。在士兵的引领下,拉士·彼得里严肃上场。众人退下,舞台上只剩下拉士、奥洛夫和格特。
管风琴停止演奏。钟声继续。
拉士　(对奥洛夫)奥洛夫!国王已经驳回市民的豁免请求。你做好死的准备了吗?
奥洛夫　我还没来得及想那么远!
拉士　国王把主持你的临终仪式任务交给了我!
奥洛夫　真是急不可耐!我血管里的血还在沸腾!
拉士　你悔过吗?
奥洛夫　不!
拉士　你是死不悔改?
奥洛夫　如果你真的想听我说什么,就请你别打官腔!我不相信我马上就能死,我还有很旺盛的生命力!
拉士　我想对你说,我和你有同感,我想帮助你在这个世界开始新的生命。
奥洛夫　这么说我还能活下去?
拉士　如果你承认,过去的所作所为是误入歧途,如果你收回反对国王的言行的话。
奥洛夫　这我怎么办得到!与其那样,还不如死了好!
拉士　这是我最后对你要说的话!现在请你自己决定!
奥洛夫　人怎么可以舍义求生。
拉士　难道误入歧途也是义,我让你一个人在这儿仔细考虑考虑。(下)
格特　我们种的庄稼没有成熟。如果秋天播下的种子被大雪覆盖的话,可能要过几个世纪才能看到新芽。人们说谋反者都被捉拿归案,真是庆幸。他们误解了;谋反者无处不在,宫廷、教堂和广场,但是他们还不像我们这样勇敢,不过总会有一天他们会站出来——再见吧,奥洛夫!你很年轻,你本来可以活很长时间;我将含笑九泉,每一个殉教者的名字都可以变成对一群新人的战斗号角。永远不要相信谎言能燃起人的灵魂,永远不要怀疑曾经震撼你内心的各种活动,即使你看到有人遭受精神和肉体的摧残也不能,就是全世界都说你不对,你也要相信自己的那颗心和自己的勇气。否定你自己的那天,就是你的死亡之日,对圣灵犯了罪的人进行赦免一定是永恒的罪孽!
奥洛夫　你怎么能肯定我一定会得到赦免!
格特　市民出五百金币为你保命。当比尔吉塔被教皇追谥为圣徒时只花了两千金币,为保你的命花五百金币足够了!
拉士·西格松　(带着刽子手和士兵上)把印书人格特押下去!
格特　永别了,奥洛夫!好好照顾我的女儿,永远不要忘记那个伟大的圣灵降临节!
侍卫长　(即拉士·西格松)奥洛夫老师!您是一位有天赋的年轻人,可惜误入歧途!国王看您还年轻,饶恕了您,但是为了保证您的自由,您必须收回对国王行动的指责和对违抗圣旨表示道歉。
奥洛夫　这么说国王还是需要我。
侍卫长　很多人都需要您。但是您不要指望在您满足这些条件之前就能得到豁免。这是国王的圣旨,呆一会儿就取下您的手铐,如果您愿意的话,不过这道圣旨也可以随时撕掉!
奥洛夫　拿了五百金币还在乎收不收回——
侍卫长　这是谎言!刽子手在等您!不过作为一个老人,我很愿意您能听进去我的几句话!我年轻时也踌躇满志;那是青春时期的事,那种激情肯定会消失;我也像您一样,四处奔波呼号,向周围的人宣讲真理,但是我没有得到好报,最多是嘲笑,我也曾希望在地球上建立一个小天国,当然是在有别于您的基础上,但是我很快恢复了理智,甩掉了头脑中的魔鬼。我当然不是说,您是一个千方百计哗众取宠的人,这种说法我不会相信,我相信您完全出于好意,但好心办了坏事。您有满腔热血,但是您无法控制自己,您宣传自由,但是让千百人陷入暴力的奴役。回头是岸吧,年轻人,对自己的罪行忏悔吧,恢复被您拆毁的一切,人们会保佑您!
奥洛夫　(彷徨和被打动)您讲的都是真理,我已经听明白了,不过是谁教您讲出这样的话?
侍卫长　经验!这正是您缺少的!
奥洛夫　难道我过去为了谎言而生活、战斗吗?我一定要被迫宣布我的整个青春和风华正茂的时期都虚度了吗?与其这样还不如带着我的迷茫去——
侍卫长　您还是尽早丢掉幻想。但是您要冷静。时至今日,您一直为鲁莽和愚蠢而生活,过去是一种教训,虽然很残酷,但它可以使您更理智。您忽略了现实生活所要求的很多东西。在这扇门的外面,站着很多要求您兑现的债主。这就是他们的票据。新教的牧师们要求您继续完成你们已经开始的美好事业。市民阶层需要您这位秘书留在参政会,教区需要您这位教长,施坚信礼来的道童需要您这位老师。他们都是合法的债权人。不过外边还有一位,可能是您欠债最多的,不过她没有任何讨债的要求,就是您年轻的妻子。您把她从她父亲身边抢过来,把她抛进暴风雨里,您剥夺了她童年的信仰,使她陷入迷茫和恐惧,您的愚蠢惹来一群恶棍把她从自己的家赶出来,她甚至不要求您给她爱情,只希望能厮守在您的身边共患难;您已经看到,连我们都有了恻隐之心,尽管您称我们是利己主义者。
让我打开能把您重新引入世界的这扇门,趁您还没有冥顽不化时,赶快服软认错,感谢上帝还能给您效力人类的一段时间!
奥洛夫　(哭)我失败了!
侍卫长　(示意刽子手去掉奥洛夫的手铐和囚服。随后侍卫长打开小教堂的门,被指定的参政会的代表、牧师和市民鱼贯而入。)奥洛夫·彼得里,斯德哥尔摩大教堂前教长,您愿意在此对您过去的所作所为进行道歉、收回您反对国王的言行和为他忠诚效命吗?
奥洛夫沉默。
拉士带着克里斯蒂娜走到奥洛夫跟前,给他跪下。
民众做肯定的姿势。
奥洛夫　(过了片刻,冰冷而坚决地)愿意!
侍卫长　我以国王的名义宣布,您自由了!
奥洛夫与克里斯蒂娜拥抱。
众人拉住他的手,向他祝贺。
拉士　你今天在这里取得了最伟大的胜利!
大家都走了,只留下奥洛夫。
奥洛夫跪下。
维尔赫尔姆　(蹑手蹑脚地进来。看到奥洛夫一个人在这里并获得自由大吃一惊。静场片刻)奥洛夫老师!我进来想在您开始走向另一种生活之前,向您告别。
奥洛夫　(站起来)维尔赫尔姆!你没有嫌弃我!让我在你身边哭一哭,借此回忆一下我童年时欢乐的时刻。
维尔赫尔姆　在您死之前我想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是我给您献的花,但是您没有……我看见一些人把花踩碎了……我想让您回忆起,我们在斯特伦内斯修道院橡树底下演戏那段时间,我相信您一定喜欢看我们演戏,我们对您说的再也不回来的话让上帝非常不高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因为您把我们从残酷的惩罚中解救出来,是您打开了修道院沉重的大门,重新还给我们自由、蓝天和快乐的生活。我们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死,您从来没有做过错事,有人说处死您是因为您支持被压迫的人,对此您不应该过分伤心而我们却感到非常非常难过。您曾经讲过,胡斯因为敢于对强势讲真话而被烧死,您描述他自己登上火刑柱,怀着欣喜把自己交到上帝手里,并预言,有朝一日那只天鹅会飞下来,为觉醒的自由唱出新歌 !我曾经想象过,您一定大义凛然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走向刑场:　一个见证人就这样死了!
(奥洛夫被当头一棒,趴在耻辱凳上——)
(格特的声音从远处传进教堂。)
叛徒!
奥洛夫瘫倒在耻辱凳上。

(李之义译)

【赏析】
斯特林堡和易卜生基本是同时代人,比易卜生约晚廿一年。和易卜生一样,斯特林堡的剧作也是从浪漫的民族传说开始的,如在大学时期写的《被放逐者》(1871),描写冰岛神话时期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女儿,同她的异教徒父亲之间的冲突。该剧在皇家剧院上演时,虽未博得观众的鼓掌喝彩,却受到一向对古代北欧有浓厚兴趣的国王卡尔十五世的重视。国王奖给斯特林堡200克朗并且召见了他。这对斯特林堡坚持剧本创作是很大的鼓舞。1872年他写成五幕历史剧《奥洛夫老师》。斯特林堡把这部剧作寄给皇家剧院时,卡尔十五世国王已去世,剧院竟以该剧对神圣不可侵犯的历史不够尊重为由两次拒绝采用,实际上是从剧中表现的宗教斗争背后,嗅出了政治斗争的气味。另一方面,尽管莎士比亚和歌德的戏剧此时早已被介绍到瑞典,可是看惯了情节剧的观众对这种同流行的肤浅的感伤与浪漫毫无共同之处的戏剧仍难以欣赏。因而,《奥洛夫老师》尽管在九年之后上演并得到了批评家的一定赞扬,斯特林堡追随莎士比亚的热情却减退下来,直至1899年才恢复他的历史剧写作。
斯特林堡是北欧继易卜生之后的又一位戏剧大师,对现代欧美戏剧有广泛的影响。《奥洛夫老师》是一部厚重的戏剧作品,使人想起易卜生的诗剧《布朗德》,它表现一个人精神的成长和其间内心的挣扎和扭曲。这部作品预示了他整个剧作生涯的基调,即内心的不安和躁动及对此极端夸张的表现。只有把握关注内心世界、注重表现冲突这个特点,才能接近这部宗教意味极浓的宗教思想剧的内涵。
戏剧冲突的多样性和多层面性是斯特林堡戏剧比较显著的特色,在宗教改革这个主线上,作者安排的戏剧冲突,并非单独的一条线索,而是多条线索并行,有交叉,有主次,层层推进,最后统一在主线索之下。斯特林堡匠心独运,把奥洛夫个人生活中的矛盾置于瑞典宗教改革的大背景之下,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精心勾连在一起。奥洛夫的母亲与妻子克里斯蒂娜的矛盾,虽然无关大局,但还是有不可小视的作用。一方面,它软化了宗教改革这么严肃的话题,调节了气氛,另一方面,它又给全剧增添了一丝喜剧的元素。《奥洛夫老师》悲喜交织,戏剧冲突动静合宜,在最后一幕达到了戏剧冲突的顶点,让全剧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在强烈刺激后给观众以无限遐想的空间。
《奥洛夫老师》讲述了一代伟人奥洛夫“个人的成长”。年轻的奥洛夫为群众寻找着真理,虽然他还太年轻,太幼稚,不足以把他起初的信念坚持下去,不足以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分辨出何为真理,何为谬误,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感情在做判断。这样的奥洛夫才有“成长”的空间,才与盲目的宗教信徒格林分开。年轻的奥洛夫充满理想,敢于同腐化的教会作斗争,敢于正视并争取自己的感情,与克里斯蒂娜结婚,甚至为了自己的理想放弃了最后与母亲的和解。然而,这并不是他的全部。生命是最珍贵的,人的贪生怕死有着最为简单和本能的理由。年轻的奥洛夫最终也在国王的权力面前低下了宝贵的头颅,他妥协了。他最后的妥协,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来得似乎有些突然,但这正是斯特林堡希望表达的“个人成长”的主题。性格的成长,总是包含着某些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转机。
《奥洛夫老师》中奥洛夫及剧中人物的台词写得非常精致。这一时期的斯特林堡极力追求莎士比亚的风格,在《奥洛夫老师》中表现得非常明显:　行文优美,遣词准确,台词在慷慨中见细腻,在粗犷见雅致;人物语言鲜明而富有特色,大段的独白式的台词和短小精炼的台词错落有致,独具美感。而最有特色的就是大段的独白台词,多的部分可达到将近500字。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大段的独白台词成为斯特林堡的重要风格,但与其晚期的历史剧中的大段台词相比,《奥洛夫老师》的台词更具诗歌化的特点,比如第二幕第二场中,克里斯蒂娜:“你愿意让我以泪洗面,销蚀我的青春,渡过我的一生?你愿意让我诵念那无休止的祷告经文,直到我的灵魂麻木不仁?”这不仅打动了奥洛夫的心,也让观众、读者怦然心动。在节选的第五幕中,最后维尔赫尔姆的台词,可谓是气势如虹,把整部戏推上了最高点。当时奥洛夫已经认罪,获得了自由,他的学生维尔赫尔姆对他的认罪非常诧异。他发表了激情澎湃的献词:“是您打开了修道院沉重的大门,重新还给我们自由、蓝天和快乐的生活。……”这对已然叛教的奥洛夫不啻当头棒喝。这样的语言在全剧中还有很多,以至于很多评论家认为,《奥洛夫老师》的散文本比戏剧本更具美感。

(江　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