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的罪人 [俄国]亚·奥斯特罗夫斯基

出版时间:2010-03

无辜的罪人 [俄国]亚·奥斯特罗夫斯基 : 【作品提要】
欧特拉蒂娜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外省女青年,知书达理,向往美满的爱情生活。她与青年小官吏穆洛夫相爱,并同居生下一子,但因家境贫困没有陪嫁,与穆洛夫的婚姻并没有实质进展,孩子也被迫寄养在别人家里。穆洛夫为了钱财,狠心抛弃了欧特拉蒂娜母子,与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结了婚。而新嫁娘正是欧特拉蒂娜当年的同窗。得知实情,欧特拉蒂娜悲痛欲绝,此时竟又传来儿子病重的消息!
十七年后,欧特拉蒂娜更名为柯鲁齐宁娜,成了俄罗斯红极一时的戏剧演员,巡演回到了当年成长的地方。与别的名伶不同,柯鲁齐宁娜乐善好施、平易近人,甚至对前来刁难她的青年演员聂兹那莫夫也充满了慈爱和宽容。聂兹那莫夫是个弃儿,因为没有身份而备受歧视,对社会充满仇恨。女演员克林金娜嫉妒柯鲁齐宁娜的成就,经过打探,得知柯鲁齐宁娜早年竟然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克林金娜密谋以此毁其名声。穆洛夫人到中年,已是当地有名的财主,正准备参加议会选举。看戏过程中他发现柯鲁齐宁娜酷似自己早年恋人,心中惴惴不安。当面拜访确认柯鲁齐宁娜无心破坏自己前程后,穆洛夫竟厚颜无耻提出求婚,被柯鲁齐宁娜断然拒绝。在克林金娜策划的聚会上,愤世嫉俗的聂兹那莫夫当着柯鲁齐宁娜的面控诉了那些抛弃子女的父母,倾诉了孤儿的满腔苦楚。柯鲁齐宁娜发现了聂兹那莫夫胸前的项链,而里面的字条正是自己当年留下的。母子团圆之时,在场的穆洛夫却转过脸去,不愿认自己的儿子。


【作品选录】

第五场


柯鲁齐宁娜、穆洛夫和杜都金
杜都金 我又回来听候您的吩咐了。您不想到园里去散散步吗?
柯鲁齐宁娜 不,这里有些凉。我要到屋里去。请不要送,我自己可以找到路。
杜都金 那么,您请便吧。
柯鲁齐宁娜下。
穆洛夫 尼尔·斯特拉东尼奇,方才我在您这里看见的那个青年演员,您说,有些才干吗?
杜都金 我想是有的。不过很可惜,没有人教他,没有好的榜样,可以效法。这样下去,他会埋没在外省的。现在还年轻,正该学习。
穆洛夫 可是,看样子并不怎么年轻。
杜都金 浪漫的生活,吃喝,通宵不睡,以致未老先衰。
穆洛夫 您看他有多大年纪?
杜都金 二十出头儿,不会再多的。
穆洛夫 没有的话,我看他将近三十了。
杜都金 您为什么要打听他呢?
穆洛夫 我看他有些过于放肆了,高谈阔论,妄下断语。
杜都金 请不要怪罪他吧!他们的派头就是这样,不懂什么见人行事。
穆洛夫 小亭子您重修了?
杜都金 重修了,还修了一座音乐台。
穆洛夫 那个演员是什么人,他是从哪里来的?
杜都金 姓聂兹那莫夫;谁晓得他是从哪里来的。您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穆洛夫 不是,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我看他有些特殊的地方,一定是来历不明。
杜都金 不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穆洛夫 您不该让他们到这里来。
杜都金 有他们似乎热闹点儿。他们妨碍着谁了?不知道他们和别人怎么样;和我,他们总是很有礼貌的。
穆洛夫 光是和您有礼貌不行。应该和谁都有礼貌。我和他说,以前的年轻人在长者面前比现在要有礼貌得多,他居然敢顶我一句说: 大概是因为以前的老年人,比现在的才高德劭吧。真混。那么,您说他二十岁左右吗?
杜都金 是的,二十左右。
穆洛夫 池塘您也整理了吗?
杜都金 整理了,并且放了鱼进去,现在完全不同了。
穆洛夫 很想看一看。
杜都金 走吧!(走向花园深处)
由屋里走出克林金娜,后面跟着米洛夫左洛夫。

第六场


克林金娜和米洛夫左洛夫
米洛夫左洛夫 您上哪儿去?
克林金娜 有几句话要去告诉尼尔·斯特拉东尼奇去。
米洛夫左洛夫 别忙,还来得及。
克林金娜 你怎么,春情发动了?
米洛夫左洛夫 有这样一点毛病;我现在是又温柔又善于辞令,也许也聪明,可是你却见着我就躲开。
克林金娜 我管不了那么许多!你晓得,我现在顾不了你。聂兹那莫夫怎么样?还是客客气气的吗?
米洛夫左洛夫 不,已经放下脸了。他和施马加简直离不开桌子了。周围围了好多人;施马加在说俏皮话,聂兹那莫夫呢,谁要是摆个架子,说几句瞧不起他们的话或者拿他们开开玩笑,他的舌头就像快刀一样,毫不留情。周围的人就哈哈大笑。他们在那里大吃大喝;一个说:“聂兹那莫夫先生,和我干一杯。”另一个说:“和我也干一杯!”施马加在旁边就一个劲儿地说:“我陪着,我陪着。”
克林金娜 我和你扯上了,我要找尼尔·斯特拉东尼奇去呢。
米洛夫左洛夫 那不是他吗,好像往这里来了。柯鲁齐宁娜到餐厅去过两次了;一听见聂兹那莫夫的高谈阔论转身就往回走。
克林金娜 得叫尼尔·斯特拉东尼奇去陪她,不然她会走的。我已经看出她有些不耐烦了。
施马加上。

第七场


克林金娜、米洛夫左洛夫和施马加
施马加 现在可以欣赏自然之美了。现在连月亮的脸儿也显得聪明了。
米洛夫左洛夫 聂兹那莫夫哪儿去了?
施马加 还在那儿呢。
米洛夫左洛夫 妈哟,你怎么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了?
施马加 要是你愿意,你就去找他吧;尽管他是我的朋友,但在这种时候,我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米洛夫左洛夫 妈哟!朋友,你还害怕哪;好啊!
施马加 那么,你去惹惹他吧!那不是吗,他来了;你若是愿意的话,我给你串弄串弄?
米洛夫左洛夫 不要,不要,妈哟,算了吧,喂,算了吧。
聂兹那莫夫上。

第八场


克林金娜、米洛夫左洛夫、施马加和聂兹那莫夫
聂兹那莫夫 (向克林金娜)噢,您在这里呢!
克林金娜 在这儿呢。您想叫我上哪儿去呀?
聂兹那莫夫 您在哪儿也不关我的事,可是我总还是喜欢您,我爱上您了。
克林金娜 我很感激。
聂兹那莫夫 您爱我不爱?
克林金娜 您认为怎么样呢?
聂兹那莫夫 我认为怎么样?我怎么知道。
克林金娜 您猜一猜!
聂兹那莫夫 却又来,我有那么大工夫去猜。干脆,您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克林金娜 您等着吧,我正在想呢!您为什么跟我这样讲起话来?
聂兹那莫夫 有什么不可以讲的呢?
克林金娜 不准您这样讲。
聂兹那莫夫 准不准在您,讲不讲在我。您知道吗,您倒还不错,简直出乎我的意料。
克林金娜 您意料我是怎样的?
聂兹那莫夫 您要问吗?
克林金娜 要问。
聂兹那莫夫 我以为您已经没有一点儿味道了;完全等于零了。
克林金娜 唉哟,老天爷哟!您听他说些什么呀!第一,我的好老爷,您还太年轻,还不能辨别人的贵贱高低;您的黄毛还没有退呢。
聂兹那莫夫 不错,这算第一,第二呢?第二您可就说不上来了;我教给您好不好?
克林金娜 用不着。
聂兹那莫夫 可是您却说不上来。女人一生起气来,就以为她能讲出许多无情的真理,趾高气扬地开口就是“第一”,可是不到两句半就没话说了;再往下就说不出个什么四五六来了。“第二”,“第二”,可是已经无话可说了。
克林金娜 真讨厌!
聂兹那莫夫 到这时候她还不肯买账。话也没有,道理也说不出来,她就要骂人了。第二,她就要说:“你是混蛋,没有教养。”不对吗?
克林金娜 一点儿也不错。第二,你是个没有教养的东西!
聂兹那莫夫 对啦,谢谢您!您生气的样子太自然了,真好。
克林金娜 下一次您要再讲这些蠢话,我气起来比这个还要自然得多呢;我要骂您一个……
聂兹那莫夫 为什么要下一次,现在就来不好吗?
克林金娜 不高兴。
聂兹那莫夫 不,请吧!劳您驾,费不了多大事,也许很容易。
克林金娜 我的气已经消了。现在再说就是玩笑了,可是我想来正经的。
聂兹那莫夫 就算开玩笑也好。
克林金娜 您怎么缠上我了?给您!(温柔地摸摸聂兹那莫夫的脸)
聂兹那莫夫 噢,您来这一招儿了!那么,您现在小心着吧!现在我已经有充分的权利了……
克林金娜 又是什么事儿?什么权利?
聂兹那莫夫 亲您个嘴儿。受了女人的侮辱,我还能怎样报复呢?
克林金娜 你怎么啦,疯了吗?
聂兹那莫夫 没有的话。这是应该的,还有什么话讲!
克林金娜 您干吗?聂兹那莫夫,甭胡闹!您看尼尔·斯特拉东尼奇来啦。
聂兹那莫夫 只有尼尔·斯特拉东尼奇来了,才救了您,不然的话!……噢,对啦,我们还要一块儿回家呢。
杜都金上。

第九场


克林金娜、米洛夫左洛夫、施马加、聂兹那莫夫和杜都金
克林金娜 尼尔·斯特拉东尼奇,您怎么把柯鲁齐宁娜扔在那里不管啦;我看她想回家了。
杜都金 怎么回家!不,不行,非吃过晚饭不行。好宝宝,您想个法子把她留下吧!
克林金娜 她不听我的话。
杜都金 那么,我们一块儿去劝她。
克林金娜 走吧!等一等!(转向聂兹那莫夫和施马加)先生们,不管在吃晚饭的时候也好,别的时候也好,当柯鲁齐宁娜的面,请不要谈起有关儿童的事情。
聂兹那莫夫 儿童?怎么回事儿?什么道理?
杜都金 噢,对啦对啦!先生们,千万不要提,千万不要说!
聂兹那莫夫 真奇怪!要是赶到话头儿上怎么办?也许,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那怎么办?
杜都金 不要,就算看在我的面上。我身为主人,应当关心客人,使他们不遇到任何扫兴的事情。
聂兹那莫夫 儿童不能谈,成年人可以不可以谈?
杜都金 请您赏脸。
施马加 不,格黎沙,最好我们谈老头子和老太婆。
聂兹那莫夫 (大声发笑)哈,哈,哈!一点不错!请您放心吧;我们要谈的年龄,将远远地超过儿童年龄。
(杜都金和克林金娜下。)
这又是哪里的新鲜事儿,干吗还要不伦不类地嘱咐一番?又是耍什么新的把戏?晚餐时谈话还要有特殊的题目!
米洛夫左洛夫 我方才告诉你的话,妈哟,你难道就忘了吗?
聂兹那莫夫 噢,是了。现在我懂了。(双手抱头)
米洛夫左洛夫 那么说,是真的了;妈哟,你还想打死我。
聂兹那莫夫 好一件了不起的事!打死你又有什么要紧!你说,你值得几个大钱?
(施马加躲开很远去。)
要是有人把我打死,我才高兴呢。喂,施马加,干吗躲我,你怕什么?
施马加 (远远地)领教过啦,所以害怕。
聂兹那莫夫 你来,聊点什么。
施马加 聊什么呀?在这轻松的空气里,酒后的机智似乎要随风飘散了。再加上它一点儿才好呢。
聂兹那莫夫 不忙,我们要加的。施马加,老兄,要利用这个机会。请我们到正经人家来,把我们当人看待,并不是常有的事儿。我们在这里和别人一样,也算是客人哩。
施马加 是的,这和在什么“大公馆”里不同,那里这类晚餐,每每一定要以打主人收场,不打无论如何不成。
聂兹那莫夫 不错,我们在这里很好!可是咱们俩的举动很不像样子,说不定就要闹出乱子来。即使不出乱子,下流事情我们是干得出来的。
施马加 似乎不错。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本来面目是丢不掉的。
杜都金、柯鲁齐宁娜、克林金娜上;后面跟着两个听差: 一个手里拿着香槟酒;另一个拿着托盘,上有酒杯。他们将酒和杯放到桌上。由花园深处走出穆洛夫来。由室内走出一些客人,其中一部分留在阳台上,一部分三三两两地分散在空场上。

第十场


聂兹那莫夫、米洛夫左洛夫、施马加、杜都金、柯鲁齐宁娜、克林金娜、穆洛夫、客人、侍者。
杜都金 叶莲娜·依万诺夫娜,您想想,多少年我们才等到这样的福气,得到您今天的光临。您知道,您的驾到,我要挂金匾纪念的,可是您忽然想离开我们。
柯鲁齐宁娜 我非常感激,尼尔·斯特拉东尼奇,我本来很想留下,但是事非得已。因为每天演戏,只有今天晚上较闲,所以我想休息休息。
杜都金 还来得及,来得及回去休息;哪怕您就赏给我们半个钟头!
柯鲁齐宁娜 不行,尼尔·斯特拉东尼奇,不行。我现在就和朋友们告别,然后去找到同伴,就走了。
杜都金 不,不,不好好饯饯行,我们无论如何是不放您走的,礼节上要面面俱到。请沙发上坐吧!妮娜·巴夫洛夫娜,您已经吩咐了吗?
克林金娜 是的,全得了。(向听差们)侍候上来!
摆上香槟酒。
柯鲁齐宁娜 这才多余费心呢,尼尔·斯特拉东尼奇;我不喝酒,酒对我的身体很有害。
杜都金 不喝不成;对贵宾我们照例是这样欢送的!请吧!哪怕少喝一点,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柯鲁齐宁娜举杯。)
先生们,请,为叶莲娜·依万诺夫娜的健康干杯!
穆洛夫 我很高兴地赞同您的高见;我还没来得及向叶莲娜·依万诺夫娜致谢呢,她的天才使我享到很大的愉快。
大家举杯。
杜都金 先生们,我们的闭塞的生活,凝固得像死水滩一样,今天这位演员使它增加了声色,我们为她来干杯。先生们,我不善辞令,我简单地讲: 我们外省的知识界人士只有两桩事情可干: 打牌和在俱乐部闲聊。天才的演员使我们忘却经常消磨时间的方式,我们来向她致敬。先生们,我们在昏睡,我们忘却了理想世界的存在,一些高才的人们,有时来唤醒我们,让我们想起这个世界。我们要感激他们。
(许多人:“讲得好,妙!”)
天才本身就已经可贵了,如果再加上其他的品质;如智慧、仁慈的心肠、纯洁的灵魂等,这个天才就成为我们所不能不崇拜的了。先生们,为稀有的天才,为善良的女士——叶莲娜·依万诺夫娜干杯!
大家都和柯鲁齐宁娜碰杯喝酒。
聂兹那莫夫 (与施马加碰杯之后)施马加,我们为好演员也喝一杯,至于说为善良的女士干杯,那不是我们的事情,她们善良不善良,有谁知道。
杜都金 聂兹那莫夫,您这是何苦来呢!
聂兹那莫夫 对不起。
柯鲁齐宁娜 我的劳动,在精神上也好,物质上也好,都得到足够的报酬了。先生们,你们赐与我的荣誉,我应该与同仁们分享。先生们,我请大家为一切献身于艺术,一切从事于这个高贵事业的人们干杯,不论他们等级的高低与才能的大小!
杜都金 有理,好极了,高尚极了!妮娜·巴夫洛夫娜,米洛夫左洛夫,聂兹那莫夫,施马加!祝你们健康!
穆洛夫 先生们,祝你们健康!
施马加 好容易我也有出息了,为我的健康也干起杯来了。
柯鲁齐宁娜 尼尔·斯特拉东尼奇,现在我可要走了,到时候啦。
聂兹那莫夫 不,您忙什么?不成,对不起得很!这样不成。我还得干一杯。(大声)喂!来酒!请允许我也说几句话;我不多留您,决不多留,我只想把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不愿让它留在心里。
柯鲁齐宁娜 请别客气!得以听到您的高见,我很觉得愉快,我想诸位都会有同样的感觉的。
聂兹那莫夫 先生们,我已经得到允许了,因此,请不要打断我的话。
杜都金 讲吧!
米洛夫左洛夫和施马加 讲,讲!
聂兹那莫夫 先生们,我为那些抛弃亲生儿女的母亲们干杯!
杜都金 算了吧,您这是干吗呢!
柯鲁齐宁娜 (诧异)不,讲吧,讲吧!
聂兹那莫夫 希望她们过着愉快的欢乐的生活,希望她们的途上铺满鲜花。希望她们的快乐生活,不受任何人、任何东西的搅扰,希望任何人、任何东西也不使她们想起那些不幸的苦命的孤儿。为什么要去搅扰她们呢?为什么要破坏她们的乐园呢?为她们的娇儿,她们已经尽其所能,尽其所长了。能哭多少,也哭了,能够怎么温柔地吻他们,也吻了。那么,永别吧,我的宝宝,自己去找你的生路吧!不然,你还是死了的好,真理究竟是真理: 为这样一位人间新来的客人着想,最好是祝他死亡。然而这样的幸运还不是每个孤儿都能得到的。(低头沉思片刻)还有一些多情的母亲,她们不仅仅哭一哭、吻一吻就算了,还要给小孩子带上个什么金的玩意儿: 带着吧,记着我!可是,可怜的小孩子能记得什么呢?而且何必要记着呢?何必要给他留个纪念,让他经常记着他的不幸和耻辱呢?就是没有这个,也是每个不嫌麻烦的人,都要指着他,说他是被抛弃的私生子,是道旁的野种。他们哪里知道,这个苦命的、白遭谩骂、空受侮辱的孩子,有时竟把妈妈的赠品淹没在血泪之中?他想,妈妈,你现在在哪里开心呢,回答我一声吧!哪怕你的一滴眼泪落在我的头上,我再去受我的痛苦,再去处我的绝境,也会觉得轻松一些,要知这些纪念品挂在身上,像火一样烧着胸前的肉。
柯鲁齐宁娜跑向聂兹那莫夫,从他的胸前取出项链。
柯鲁齐宁娜 他,是他!
全身无力摇摆着倒到沙发上,失去了知觉,大家围上去。
杜都金 唉,老天呀!她要死了!大夫,大夫!您是她的儿子,您把她害了!
聂兹那莫夫 我是她的儿子?
杜都金 是的,她找您找了多年了!大家都和她说您死了。但是好像期待着什么奇迹一样。她时时刻刻都想象着您,和您谈话。
聂兹那莫夫 她没有别的孩子吗?
杜都金 哪里,哪里!
聂兹那莫夫 那么你们跟我是怎么说的?先生们,为什么你们要欺骗我?
克林金娜 小声,小声,她醒过来了。
聂兹那莫夫 先生们,我不想报复你们,我不是野兽,我现在是小孩子了。我还没做过小孩子哩,是的,我是小孩子了。(跪到柯鲁齐宁娜面前)妈妈!妈妈,我的亲娘啊!
柯鲁齐宁娜 (清醒后)是的,他曾伸出小手儿来,叫着: 妈妈,妈妈!
聂兹那莫夫 我在这儿。
柯鲁齐宁娜 是的,是他……格黎沙,我的格黎沙!这是多么幸运哟,在人世间活着有多么好!(抚摸着聂兹那莫夫的头)先生们!请不要欺侮他,他是个好人。现在他找到母亲就会更好了。
聂兹那莫夫 (轻声)妈妈,爸爸在哪里?
柯鲁齐宁娜 爸爸……(看周围)
(穆洛夫转过脸去回避。)
爸爸……(温柔地)你父亲不值得我们去找他。不过我倒很想叫他看一看我们,但只是看看;我们的幸福可不让他分享。你要爸爸干吗?你可以成为很好的演员,我们有产业……至于姓什么……你可以姓我的姓,可以很大胆地、自豪地姓这个姓,这个姓决不逊于任何其他的姓。
杜都金 我以为您死了呢!
柯鲁齐宁娜 人在快乐的时候,是不会死的。(拥抱她的儿子)

(邱静山译)


【赏析】
完全和谐的婚姻是形不成戏剧的,有戏的,恰恰是不和谐的婚姻。经济不平等、性关系失衡、情感萎缩或者膨胀等,都可能构成婚姻爱情剧的基本冲突。《无辜的罪人》作为婚恋正剧,关注的却不是这些通常的问题。在这部并不算伟大的戏剧中,剧作家奥斯特罗夫斯基把灯光聚焦在婚姻中两性之外的第三方——孩子身上,以孩子为镜,折射出婚姻之罪和社会之弊。
因此,严格说来,《无辜的罪人》并不是爱情婚姻剧,而是社会问题剧。这个社会问题关涉两性婚恋,更关涉道德律法,是在最细微处对人性的思索和对社会合法性的拷问。
19世纪中叶的俄罗斯社会正在经历由传统宗法制社会向资本社会的痛苦转变,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细胞,当然在被冲击之列。而被冲击最厉害的,莫过于金钱对婚姻、家庭关系的影响。血缘关系、自然亲情权重明显下降,经济利益考量迅速升格为第一理性。从宏观上讲,俄罗斯社会的这次欧化运动暗合社会现代化的普遍逻辑,这一逻辑肯定了人的自由和平等,也包含了超越宗法制度的现代爱情观念。但从微观处看,这次欧化运动却更明显地表现为社会资本化的残酷过程,而这一过程正在与资产阶级社会所标榜的人的解放的光辉目标相背离。金钱法则借助人性的弱点迅速占据历史舞台,而平等、爱情、自由、民主等观念却遭搁置乃至扼杀。此种背景下,法律失当、道德失衡,而人之黑白也被颠倒了。《无辜的罪人》讲述的正是一个不正常社会制度下婚姻受害者的故事。爱情被视为荒淫,交易被视为神圣,无耻被当作果敢,冷漠被奉作理智,无辜的孩子被社会唾弃为罪孽!
故事的女主人公欧特拉蒂娜在剧情开始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青年,向往幸福爱情,大胆地与穆洛夫相恋并同居。然而,这种同居是爱情,却不是婚姻。年轻的欧特拉蒂娜缺少当时美好婚姻的必要条件: 丰厚的陪嫁。为了爱情,她自己做家庭教师挣钱抚养孩子,还用自己的血汗钱供穆洛夫花费。用今天的眼光看,她无疑是自立自强的自由女性的先驱!然而,穆洛夫并不满足,他并不因为她的独立自强而更加爱她,而是向往着更便捷的致富门径。终于,他狠心地抛下他们母子,迅速地与一位刚刚继承了大笔遗产获得了丰厚陪嫁的姑娘结了婚!而此时,社会舆论和法律不仅对男性的这种不义视而不见,甚至以制度的形式维护这种贪婪的罪恶。因为他们的儿子为非婚所生,所以被视为孽种,遭到遗弃。
欧特拉蒂娜悲痛欲绝,穆洛夫为了消除隐患,遗弃儿子后编造了儿子已死的谎言。欧特拉蒂娜被蒙在鼓里,大病初愈后痛心地离开小城到了乡下姑母家。值得注意的是,剧作家奥斯特罗夫斯基并没有给欧特拉蒂娜安排“复仇”,让她像希腊的美狄亚一样向万恶的负心汉讨要公道和正义,而是通过作家的“上帝之手”,让这个饱受苦难的女子戏剧性地继承了姑母的大宗遗产,也成为一个年轻的“富婆”,从而接受道德的检验。可喜的是,作家终于让这个天性善良的女子经受了金钱的诱惑,她依然善良、宽容、慈爱,即便是在投身演艺事业声名显赫后本性依然。正像穆洛夫早年所言:“你本身就是金子!”十七年后,因为巡演,更名为柯鲁齐宁娜的欧特拉蒂娜回到故乡演出,对害了自己半辈子的穆洛夫并没有大加讨伐,她念念不忘的是自己那早死的儿子!被一种负罪感深深压抑着,柯鲁齐宁娜充满了慈爱;被伤害的经历也并没有让羽翼丰满的柯鲁齐宁娜走向变态,而是走向了宽容和觉醒!柯鲁齐宁娜就像一朵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她身上人性的温暖光辉,是整部戏中最动人的东西。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外两个女性: 一个是欧特拉蒂娜的当年同窗,后来嫁给穆洛夫的泰依萨·舍拉雯娜;一个是自认为美丽的女演员克林金娜。舍拉雯娜是个小市侩,靠着丰厚的陪嫁在婚姻中“获胜”,对于她来说,利益和面子是最高原则,而婚姻不过是选个丈夫兼经理的角色。克林金娜作为演员,把逢场作戏当作生活,没有情感,也没有责任感,随波逐流、追名逐利。但在当时社会条件下,两者却都光鲜照人,毫无羞耻感、愧疚感。唯有欧特拉蒂娜,因为对自由爱情的向往,把自己摆在了社会道德的对立面,被迫弃子,成为“罪人”。
聂兹那莫夫作为“罪恶”的果实,承担着社会不公正和道德偏见的几乎所有重压,为了对抗社会的明枪暗箭,原本善良的他性格发生了畸变,对社会充满了敌意,进而成为社会公开的“罪人”乃至“敌人”!他酗酒、好斗、言语多刺、桀骜不驯。如若不是欧特拉蒂娜的宽容和慈爱将他感化,他早就被警察抓进了牢狱之中。这个被社会视作“罪人”的孩子,实质上乃是罪恶社会制度的牺牲品!
我们当然可以把资本主义制度当作罪魁祸首尽情攻击批判,但我们这样做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在替人开脱罪责,而把罪单单归于社会,会把穆洛夫的利己主义选择当作历史条件下的最佳理性实践。当然,穆洛夫并非天生的冷酷,青年时期的他还懂得欣赏欧特拉蒂娜的纯洁和高尚,在接过恋人靠家教挣来的血汗钱时也会羞愧汗颜。然而,市侩本质最终驱使他丢弃人格而谋求盈利性的婚姻,进而权利。为此目的,他不惜牺牲欧特拉蒂娜纯洁炽烈的爱情,甚至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个天良丧尽的穆洛夫正是资本主义制度最合适的搭档,他绝不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牺牲品,而是资本主义制度的游戏者、食利者。剧中,人到中年的穆洛夫俨然社会名流,他准备参加地区议员竞选的细节,证明了他与资本主义社会的“鱼水之情”!穆洛夫道貌岸然,然而在戏剧之光的照耀下,他的罪恶本性便暴露无遗了。玩弄女性的是他,抛弃孩子的是他,欺骗成性的是他,唯利是图的还是他!这个金钱至上的穆洛夫才是真正的罪人!
俄罗斯的现代化呼唤着人的独立、人的自由,而俄罗斯的资本主义化却正在把人变成金钱的奴隶!俄罗斯的女性为爱情痛并呼喊着,俄罗斯的男性却为金钱和交易而眼睛发绿!种种矛盾,揭示了人性的复杂,也说明了俄罗斯现代化转型的艰难和痛苦!

(寇才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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