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亚娜和蓝胡子 [比利时]梅特林克

阿里亚娜和蓝胡子 [比利时]梅特林克 : 【作品提要】
传闻童话中的恶魔蓝胡子先后杀死了自己的五个妻子,而续娶美丽的阿里亚娜作第六个妻子。充满正义感的农民们聚集在蓝胡子的山庄大厅外,试图攻入大厅营救阿里亚娜。但阿里亚娜并不相信蓝胡子会杀害自己,她持有蓝胡子送她的七把钥匙。阿里亚娜用蓝胡子允许她使用的六把银钥匙一一打开分别藏有紫水晶、蓝宝石、白珍珠、绿宝石、红宝石和钻石的六座宝库后却并不满足,她冒着被处死的危险用蓝胡子不许她使用的黄金钥匙打开第七扇大门,结果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歌声。这时蓝胡子出现并试图阻止阿里亚娜进去看个究竟。大厅外的农民们则开始了进攻,蓝胡子惧怕农民暴动而逃走。阿里亚娜对农民们说蓝胡子并未伤害自己,而后和乳母进入第七扇门。最终,阿里亚娜和乳母从地牢中救出被囚禁的蓝胡子的五位前妻,但她们却不愿离开蓝胡子的山庄。这时,蓝胡子带人回来与农民交战,结果被人多势众的农民们擒获。农民们把蓝胡子交给阿里亚娜她们处置。阿里亚娜非但未处死蓝胡子,反而释放了他。最终,阿里亚娜作为胜利者与乳母一起离开了山庄,踏上寻找远方等待者的路途。

【作品选录】

第一幕

蓝胡子山庄中一间宽敞豪华的半圆形大厅。大厅尽头有一扇大门。大门两侧的大理石柱廊上,各有三个乌木小门,门上装有银锁和银的装饰,封住六个壁龛式的洞口。在舞台深处,六个小门的上方,有六扇大窗,窗前是回廊式的室内阳台,大厅两边各有一半月形楼梯通往阳台。夜晚灯火通明,窗户大开。——室外,即大厅尽头窗户的外面,有一群骚动的农民,观众看不见,但清楚地听得见他们先是惊讶,后是不安,再是威胁的叫嚷声,骤起骤落的骚动声,脚步声和不满的怨声。序曲的最初几拍一开始,即启幕,并立即夹着音乐传来场外的人声。
人群声　您看见她是乘的四轮马车吗?——全村人都在等她。——她长得很漂亮。——她看了我一眼。——也看了我一眼。——也看了我一眼。——她心里忧伤还强作笑容。——好像她人人都爱。——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人。——她是从哪儿来的?——很远的地方,所以这儿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路上走了三十天。——他看不见我们,我们来大声嚷嚷,好让她知道!(齐声大叫)别再走啦!——别进庄院。——别进去,进去就没命啦!——(单独的人声)她不会明白。——听说她家乡有三十个男子在后面追她。——为什么?——因为他们爱她。——听说她走的时候街上还有人哭呢。——她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我听说她有她自己的主见。——这女子不会上他当的!——不会,不会,她太漂亮了。——这女人不会上他当的!——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去哪儿?——他们从红色大门进去了。——不对,不对,我看见林荫道上有火把。——瞧,林荫道上的四轮大马车!——他害怕!——这女子不会上当的!他疯了!呸!呸!——够了!够了!这是第六个了!——杀人犯!杀人犯!处死他!处死他!处死他!——应该给他放把火!——我把大叉拿来了!——我带来了长镰!——他们进院子了。——我们去看看。——当心!——门都关起来了。我们在这儿等他们。——据说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什么?——我知道的她都知道。——什么事情?您知道什么?——那些女的都没有死!——没有死?嘿!嘿!——我埋的她们。——有天晚上我走过那儿,听见有人唱歌。——我也听见过!——我也听见过!——听说她们复活了!——他要倒楣的!——你们看,你们看!窗户都关上了!……他们就要进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处死他!处死他!处死他!……
这时大理石壁洞上的六扇大窗户果然自己关上,人声因而逐渐小了,只隐隐约约听到一片嗡嗡声,最后几乎听不出来了。少顷,阿里亚娜和乳母从边门进入大厅。
乳母　这是什么地方?——您听,有人在叽叽咕咕。——那是农民。——他们想救我们。——路边站满了农民,他们不敢吭声,但他们示意叫我们回去。——(她走向大厅尽头的大门。)他们在门外面。——我听见他们走路的声音。我们想法把大门打开……他没让人跟着我们,我们也许可以逃走……我早跟您说过,他是个疯子,这是死路……人家传说的事是真的,他杀死五个妻子了……
阿里亚娜　她们没有死。在我那遥远的故乡,人们像谈论神奇的逸事那样谈论这件事;他对女性既爱又残忍,但又胆怯,却在那儿爱上了我。——我在那儿早就料到了,到了这里我更加相信了……他爱我,我漂亮,我会知道他的秘密的。首先不唯命是从,如果他毫无道理地用威胁的口吻下命令,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那些女人错了,她们之所以受害,就是因为她们不坚决。——我们现在是在过廊里,后面就是他等着我的大厅。——他给了我这些钥匙,可以打开藏着结婚首饰的宝库。六把银钥匙可以用,但不许我用金钥匙。关键就在这把钥匙上。——我扔掉那六把钥匙,留下这最后一把。
她扔掉银钥匙,钥匙撒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乳母　(急忙去捡起钥匙)您做什么?——他也许会把钥匙打开的全部金银财宝都送给您……
阿里亚娜　如果你愿意,你自己开吧。——我去寻找那扇不准我开的门。——如果你愿意,你把其他的门都打开;我们不会从允许我们做的事里了解到什么奥秘。
乳母　(环视大厅四周)瞧,大理石上有门。门上的银锁告诉我们可以用银钥匙开。我先开哪扇门呢?
阿里亚娜　随便。——这些装在壁上的门不过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不让我们知道应该知道的秘密。——我要找第七扇门,但找不到……
乳母　(在第一扇门上试钥匙)哪把钥匙开这第一扇门呢?——这把?——不是的。——那把?——也不行。——噢!第三把塞进去了,它自己会开锁,用不着我手转!——当心!——躲开!两扇门动了,像纱幕一样滑到两边去了。——这是什么?——当心,许多火星落到了我的手上,并溅到了我脸上。——噢!……
乳母突然向后一退,因为她话还没有说完,两扇门自己沿着边槽向两边滑动,接着突然消失了。奇妙地呈现出一堆紫水晶,满满地一直堆到洞口的顶端。门开后,各种形状的紫水晶首饰——项链、头饰、手镯、指环、耳环、腰带、冠冕,好像摆脱了千百年的幽禁,一下子涌泻下来,紫光四射,蹦得满屋皆是;随着第一批珠宝撒在大理石地上,其他的珠宝首饰跟着也从苏醒过来的拱顶上的缝缝隙隙里,大量涌出来,数量越来越多,样式越来越精美,珠玉之声不绝于耳。
乳母　(眼花缭乱,不知所措,两手大把大把地捧起珠宝)您拿呀!——您弯下身子!捡最漂亮的!——足够妆饰全国的人了!还在不断掉出来!——砸到了我的手上,钻到了我的头发里!——瞧,我们从没见过的新奇珠宝又从顶上落下来了,好像是奇异的蝴蝶花!绛紫色的,丁香色的和青莲色的!您把胳臂伸进去,您把头上都戴满,我要装足满满一斗篷……
阿里亚娜　这些都是高贵的紫水晶。——打开第二扇门。
乳母　第二扇门?——我不敢……但我想知道是否……(她把钥匙塞进锁眼。)瞧!——钥匙自己转动了!门长翅膀了,墙壁自己开了。——噢!
与第一扇门打开时同样情景。但这次堆积如山,蜂拥而出,满地乱蹦,蓝光闪烁,珠玉之声不绝于耳的是无数的蓝宝石。
阿里亚娜　这些都是美丽的蓝宝石。——打开第三扇门。
乳母　等等,等我看清了,等我捡出了最美的!——天蓝宝石这么沉,快把我的斗篷撑破了!——您瞧,宝石又溢出来了,从四边流出来。——右边是紫水晶,左边是蓝宝石!……
阿里亚娜　来,奶娘,快点。犯罪过的机会难得,而且瞬息即逝。
乳母　(打开第三扇门。情景同前,但这次是一大堆白色的珍珠。乳白色的珍珠如流水一般流淌,珍珠比别的小,但更加多不可数。)我捡一把珍珠来配蓝宝石。
阿里亚娜　打开第四扇门。
乳母　(打开第四扇门。——情景同前。——绿宝石光芒四射。)啊!初春时节,我村那一行行沐浴在晨曦朝露中的白杨的嫩叶,也赶不上这些青翠欲滴的宝石!……(摇摇斗篷,紫水晶、蓝宝石、白珍珠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出来。)你们这些都滚开吧,把地方让给最漂亮的!我生在树丛之中,绿荫底下!……
阿里亚娜　打开第五扇门。
乳母　什么,连这些也不要?您看不上它们?
阿里亚娜　我喜欢的东西比最美丽的宝石还要美。
乳母　(打开第五扇门。——情景同前。——红宝石像血的瀑布一样奔泻下来,好像通红的热血,使人眼花缭乱。)这些宝石怪吓人的,我碰也不碰它们。
阿里亚娜　我们离目标不远了,因为威胁已经来了。——打开最后一扇门。
乳母　这是最后一把钥匙。——如果说血已经在允许打开的门下面流出,禁止打开的门口等着我们的不知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呢?……
阿里亚娜　快开呀。
乳母　(面有难色,打开第六扇门。——情景同前。——但这次四面喷射的强烈光芒使人睁不开眼。——一股股巨大的纯金刚钻涌到大厅里。千百万个闪亮、射线、光花和虹彩,纵横交错,忽明忽灭,喷向四方,越来越多,到处皆是,愈喷愈烈。不知所措的阿里亚娜发出惊叹的叫声。她俯下身去,捡起一个环形发饰、一条项链、几个腕链,都是光彩夺目的,随便戴在自己的头发、手臂、胸前和手腕上。)
阿里亚娜　(一面在胸前玩着手中的金刚钻,高高捧起,钻石的光芒照耀全身)啊,我明亮的钻石呀,我寻找的不是你们,但我顺便向你们致敬!不朽的光的露水呀!在我的手上流淌吧,使我的双臂生光吧,使我的玉肌迷人吧!你们晶莹纯洁,闪光不止,永不泯灭;像一群天仙播撒星星一样,在你们的光彩中欢腾跳跃的,是对光明的热爱,这种热爱无所不至、萦回不熄,所向披靡!……(走近打开的门,观看洞顶)下吧,继续下吧,夏天的繁星,光华的珍品,多不可数的火的精灵!你们即使伤了我的眼睛,也不会叫我看厌倦的!……(身子向前俯得更低)——可是,这是什么,奶娘?奶娘,你在什么地方?华丽的光雾散开了,悬浮在拱顶之上,把它照得明晃晃的。——瞧,第七扇门在这里,门上还有铰链、铁闩和金锁!……
乳母　过来,您不要碰门。手别伸过去,睁着眼睛,可是别看它,以免门儿开了……您过来呀,我们躲起来吧……钻石之后就是火焰或者死亡……
阿里亚娜　对,你退到后面去,奶娘。你躲到大理石柱子后面去。我要一个人进去。
她走到拱顶下,把钥匙插入锁眼,门向两面分开,里边没有什么,只露出一个漆黑的口,一阵压低声音唱的歌声从地底远处升起,传入大厅。
乳母　阿里亚娜,您在做什么?——是您在唱歌吗?
阿里亚娜　你听。(压低声音唱的歌声)
奥拉蒙德五美女
(凶神恶煞已死亡)
奥拉蒙德五美女
欲出地牢寻大门
乳母　这是他的那几位妻子……
阿里亚娜　是。
乳母　把门再关上!这歌声大厅里哪儿都听得见,这歌声传向四处。
阿里亚娜　(试图重新关上大门)我关不上……
(唱歌的声音更响了点。)
点亮手中五盏灯
打开塔楼每扇门
打开厅门四百扇
天日还是看不见……
乳母　歌声传上来了,越来越响了!……我们把外面的门关上。——帮我一把……(她们想把藏金刚钻的那扇门关上。)——这扇门也关不上!
(歌声更加响亮。)
打开一口有声井
走到井坑最底层
坑底锁着一扇门
门上挂着金钥匙……
乳母　(慌慌张张地走到拱顶下)不要唱!不要唱!——她们会把我们也毁了的!我们来捂住这歌声!(撑开她的大衣)我的大衣能把洞口堵住……
阿里亚娜　我看见了洞口下面的台阶。我要下到她们召唤我的地方去……
(歌声越来越响亮。)
缝里窥见大海洋
心惊胆战怕身亡
幽门紧闭敲不应
不敢擅自开禁门……
唱到最后一句时,蓝胡子进入大厅,他驻足片刻,看了一看。
蓝胡子　(走近)你们也……
阿里亚娜　(一怔,转过身来,走出拱顶,浑身珠光宝气,走向蓝胡子)主要是我!……
蓝胡子　我本以为您比您的姐妹要更强些,更乖些……
阿里亚娜　她们被关在里面已经多久啦?
蓝胡子　有几天的,有几个月的,最长的有一年……
阿里亚娜　也许该惩罚的仅仅是那位关了一年的。
蓝胡子　我的要求并不苛刻……
阿里亚娜　您要求的东西超过了您给予的东西。
蓝胡子　您失去了我本想给您的幸福……
阿里亚娜　我所追求的幸福,不是默默无闻地过活。
蓝胡子　打消追根究底的念头吧,我可以既往不咎……
阿里亚娜　当我明白了一切,我也会既往不咎的。
蓝胡子　(一把抓住阿里亚娜的胳臂)您来!
阿里亚娜　您要我到什么地方去?
蓝胡子　到我带您去的地方去。
阿里亚娜　不去。
蓝胡子企图强行拖走阿里亚娜。阿里亚娜疼痛地大叫一声。回答这一叫声的先是一种听不太清的喧闹声。阿里亚娜和蓝胡子继续搏斗了一会儿,搏斗时,乳母发出绝望的喊叫。突然,外面飞来一块石头,砸碎了一扇大窗。人骚动,人群声鼎沸。又有飞石落入大厅内。乳母奔向大厅尽头的大门,抽掉插销,抬起铁栓。门外猛然一推,大门震动,并开出一道缝来,愤怒而又犹豫不决的农民挤在门口。——蓝胡子松开阿里亚娜,拔出宝剑,准备战斗。但阿里亚娜神情镇静,向人群走去。
阿里亚娜　你们要做什么?他丝毫没有伤害我。
她轻轻地推出农民,小心翼翼地把大门重新关好,这时蓝胡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剑尖。

第二幕

幕启时场上暂无灯光。一间宽敞的地下大厅几乎一片漆黑,许多厅柱支撑着大厅的拱顶。舞台最右边,紧贴大厅外侧有一狭窄的拱顶隧道,隧道经舞台右前角一洞口通入大厅。洞口呈边门形状或不成形的拱门形状。
阿里亚娜和乳母出现在隧道尽头,好像她们正走下楼梯的最后几级。阿里亚娜手中持着一盏灯。
乳母　您听!门又关上了,声音多响,墙壁也震动了……我不敢再往下走了……我等在这儿……我们肯定不能重见天日了。
阿里亚娜　往前走,往前走!……什么也用不着怕。他已受伤,他被打败了,但他自己还不知道……他会含着眼泪释放我们的,但最好还是自己解放自己。现在他在一怒之下接受了他在爱我时所不肯同意我做的事。我们马上就会知道这里的秘密……
(她高举着灯向前走,一直走到隧道口;她向里欠身,想看看漆黑一片的地下大厅里有什么。她好像盯住一个看不清的东西看,她向乳母转过头去叫她。)
你来呀!……这个洞里面是什么东西?——你看见吗?——它一动也不动……我想她们就在这里,但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走进大厅,用手中的灯照亮一个个拱券。)
你们在什么地方?
(静场)
您是什么人?
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颤巍巍的声音回答。她又向前走了一步,手里的灯光更照向前方。观众可见五个女人模样的黑影一动不动地缩在最远的几个拱券的阴影里。
阿里亚娜　(压低嗓门)她们在里面呢!奶娘,奶娘,你在什么地方?
(乳母赶来,阿里亚娜把手中的灯递给乳母,犹豫不决地向那堆人走了几步。)
姐妹们……(那堆人吓了一跳。)她们活着呢!我来啦!……
(阿里亚娜张开双臂奔向她们,用她那颤巍巍的双手摸索着,拥抱她们,紧搂她们,抚摸她们,兴奋激动到了极点,这时乳母手持灯盏,立在一旁。)
啊!我终于找到你们了!——她们仍然好好地活着,并且还是那么温柔可亲!我本来以为看见的是死人,而现在我流着眼泪亲吻的却是一张张可爱的嘴巴!……你们受苦了吧?——噢!你们的双唇湿润,你们的双颊圆润犹如小孩脸蛋一样……瞧你们裸露的双臂柔软、温暖,圆圆的乳房在衣衫的遮盖下一起一伏的!你们为什么哆嗦呀?——我吻的是肩膀,搂抱的是臀部,抚摸到的也不知是什么;我四面吻到的有的是袒露的胸,有的是温柔的唇……这些长发披盖了你们!……你们一定十分美丽!……我的双臂分开层层温暖的发丝,我的双手淹没在难理顺的卷发之中……你们的头发又长又多吧?……是黑色还是金黄色?……我看不清我在做什么,我吻抱你们每个人,我挨个儿抓住你们每人的胳臂!……啊!我最后摸到的一位最年轻……你不要发抖,你不要发抖,我把你抱在怀里……奶娘,奶娘,你站在那儿干什么?——我在这儿就像一个妈妈一样在黑暗中摸着,我的孩子等着亮呢!……
乳母持灯走过来,照亮了这堆囚女。她们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面容消瘦,目光惊恐,神情迷惘。阿里亚娜为之一怔,须臾,她从乳母手中接过灯,将灯凑过去照她们,仔细地打量她们。
阿里亚娜　噢!你们受苦了!(看看四周)你们的地牢多阴森呀!……大滴大滴的冷水珠子掉在我的手上,烛光不停地跳动……你们怎么用惊奇的目光瞧我!……我向你们走近,你们为什么后退呀?你们还害怕吗?……那一位想逃跑?……不就是我刚刚拥抱过的最年轻的那位吗?……我以姐妹之情吻了你们很久,难道伤害了你们吗?……你们走过来呀,走过来呀,你们怕光吗?……走过来的这位叫什么名字?……
两三个胆怯的声音　赛丽宰特……
阿里亚娜　赛丽宰特,你笑啦?……这是我在这里看到的第一个微笑。——噢!你的大眼睛不敢正视,好像看到的是死亡一样,可是这是生命啊!……你光着的小胳臂期待着爱的抚摸,抖动得多么可怜……来,来,我的双臂等着你哩,可是一点也不哆嗦。(拥抱她)你在这座坟墓里已经关了多少天啦?……
赛丽宰特　我们数不清日子。——我们经常数错。——我想,我关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
阿里亚娜　谁是第一个被关进来的?
伊格蕾娜　(面色比别人更苍白,走向前)我。
阿里亚娜　你们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吧?……
伊格蕾娜　我一个人哭的时候,我就不睁眼睛……
赛丽宰特　(盯着阿里亚娜)噢!您多漂亮!他怎么会像惩罚我们一样来惩罚您呢?——您也是没有听他的话吗?
阿里亚娜　我很快就听从了,但听从的不是他的法规,而是别的法规。
赛丽宰特　为什么您下到这儿来?
阿里亚娜　为了解救你们大家……
赛丽宰特　噢!好,放掉我们吧!……但您怎么办呢?
阿里亚娜　你们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你们在这里做些什么?
赛丽宰特　祈祷,唱歌,哭泣,一直等待着……
阿里亚娜　你们就没想到过要逃走吗?
赛丽宰特　逃不走的,因为四边都紧紧地关着,而且也不准逃跑。
阿里亚娜　那我们要走着瞧了……透过披下的头发看我的那位,叫什么名字?她那金黄色的头发就像不动的火焰把她围了起来。
赛丽宰特　梅利桑德。
阿里亚娜　梅利桑德,你也过来。——长着大眼睛,贪婪地瞧着我的灯的火苗的那位呢?
赛丽宰特　贝朗杰尔。
阿里亚娜　躲在大柱子后面的那一位呢?
赛丽宰特　那是可怜的阿拉迪娜,她来自遥远的地方。
阿里亚娜　为什么你说“可怜的”?
赛丽宰特　她是最后一个下地牢的,又不懂我们的语言。
阿里亚娜　(向阿拉迪娜伸出双臂)阿拉迪娜!(阿拉迪娜跑过来,紧紧抱着她抽泣。)你看,当我这样拥抱她时,我说的是她的语言……
赛丽宰特　她一直哭,还没有停过哪……
阿里亚娜　(惊奇地看看赛丽宰特和其他几个人)你呢,你也不曾微笑过呀?其他几位都不说话。怎么回事呀?你们就这样在恐怖之中生活下去吗?你们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几乎没有笑容。——你们不愿意相信好消息吗?——你们不怀念白日的阳光吗?不怀念树上的小鸟吗?不怀念上面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大花园吗?你们不知道现在是春天吧!——昨天上午,走在路上,我陶醉在阳光、宇宙、晨曦里……大地开满了鲜花,我那不长眼睛的双脚不知往哪里下脚是好……你们忘记了太阳,忘记了绿叶上的露珠,忘记了大海的微笑了吗?——大海刚刚还在笑,就像大海在心情愉快的日子里那样嬉笑。它那千万顷微波细浪拍打着阳光普照的沙滩唱歌,表示同意我的话……
拱顶上一直不停地往下滴水,阿里亚娜拿着灯向门洞转身时,一滴水正巧掉在灯头上,烛光最后晃动了一下,突然熄灭。乳母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阿里亚娜停步,不知所措。
阿里亚娜　(在黑暗中)你们在哪里?……
赛丽宰特　在这儿,您拉住我的手,不要走开,这边有一潭很深的死水……
阿里亚娜　你们还能看得见?
赛丽宰特　看得见,我们长期生活在这黑暗之中……
贝朗杰尔　到这儿来,这边亮一点……
赛丽宰特　对,带她到亮的地方去。
阿里亚娜　在这黑暗无比的地牢里也有光亮吗?
赛丽宰特　对,有一处有光!……在最后一个拱券里有一大片微弱的亮光,您没看出来吗?
阿里亚娜　果然,我隐隐约约看到一片微弱的光越来越大……
赛丽宰特　不是光越来越大,那是您美丽的眼睛因吃惊而睁大了……
阿里亚娜　这光来自什么地方?
赛丽宰特　我们不知道。
阿里亚娜　应该弄清楚呀!……(她走到舞台深处,用手在墙壁上到处摸着。)这儿是石墙……这儿还是墙……但上面就不再是石头了!……帮助我爬到这块石头上去……(其他囚女托着阿里亚娜,帮她爬上去。)这拱券样子很怪……(继续摸墙壁)这是门栓嘛!……我摸到铁杠和粗大的门栓。——你们试过拉开铁闩吗?
赛丽宰特　不,不,不要动它,据说牢壁外边是海水!……大浪会涌进来的!……
梅利桑德　因为海的缘故,光是绿荧荧的!……
伊格蕾娜　我们多次听到海的声音,您当心!……
梅利桑德　噢!我感到海水在我头上晃荡!……
阿里亚娜　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光在寻找你!……
贝朗杰尔　她想把它打开!……
囚女们吓坏了,退避到一根大石柱后面;眼睛睁得大大的,从那儿注视着阿里亚娜的每一个动作。
阿里亚娜　我可怜的,可怜的姐妹们!如果你们喜欢留在黑暗之中,为什么还要别人解放你们呢?如果你们感到在这里还不错,为什么还要哭呢?……噢!铁杠起来了,门就要开开来了!……等一等!……
当她还在说着话的时候,两扇大护窗板似的沉重的门果然开开了。但,仅有一股十分微弱的光,几乎是暗淡而昏黄的光,照亮拱券上的圆洞口。
阿里亚娜　(继续寻找)啊!这还不是真正的光明!……我手底下是什么?……是玻璃还是大理石?……好像是蒙上一层夜色的大玻璃窗……我的指甲劈了……你们的纺锤在什么地方?……赛丽宰特,梅利桑德,给我一个纺锤,一块石头!……那边地上有很多石子,给我一个就行!……(赛丽宰特拿着一块石子奔过来,递给阿里亚娜。)这就是你们重见光明的钥匙!……
她在窗上猛砸了一下,一块玻璃碎了,黑暗中突然跳出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女囚们发出近乎欣喜的惊叫。阿里亚娜乐得情不自禁,越来越强烈难耐的光亮沐浴她的全身。她连续猛击,将所有其他玻璃砸碎,完全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
阿里亚娜　好,还有这一块,还有这一块!……小的,大的,也是最后一块!……整个窗户坍了,强光刺着我的双手,我的头发!……我看不见了,我睁不开眼了!……等等再走过来,光线好像疯了一样!……我头也抬不起来,我闭着眼睛看见火星直扎我的眼皮!……不知向我扑来的是什么东西……是天还是海?是风还是光?我的满头头发成了一条闪亮的溪流!……我浑身全是奇异的东西!……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什么都听得见!……千万条光线刺着我的耳朵,我不知道把眼睛往何处藏,我的双手不再有影子,即使我闭上眼皮仍然金星直冒,我用胳臂遮着眼睛,挡住光线!……你们在什么地方?一起来呀,我下不来啦!……万顷火样的光波掀着我的长裙,我不知往哪里置足,我要跌进你们的黑牢了!……
听到阿里亚娜的呼唤声,赛丽宰特和梅利桑德从躲藏的暗处出来,如同穿过火焰一般,用手挡着眼睛,在光亮照耀下摸索着奔向窗户,并爬上阿里亚娜身边的石头。——其他囚女跟着她们,照她们的样子做。所有囚女因而挤在一片迫使她们低头的、耀眼的亮光之中。这时因目眩而有片刻沉默。这期间,外面传来海浪的滔滔声,风摇树叶的沙沙响,小鸟的歌唱,田野远处羊群走动时的当当铃声。
赛丽宰特　我看见大海啦!……
梅利桑德　我,我看见天空啦!……(用胳臂肘遮眼睛)噢!睁不开!……
阿里亚娜　用手遮住,眼睛就舒服了……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贝朗杰尔　我只想看树,树在哪儿?……
伊格蕾娜　啊!田野一片葱绿!……
阿里亚娜　我们在岩崖的半腰上。
梅利桑德　村庄在那边……你们看见了吗?……
贝朗杰尔　我们下不去,四方都是水,吊桥都升起来了……
赛丽宰特　人在哪里?……
梅利桑德　那边,那边……一个农民!……
赛丽宰特　他看见我们了,他在看我们……我来给他打个手势……(她挥动自己的长发。)他看见了我的头发,他脱下帽子,在胸口划十字……
梅利桑德　钟声!钟声!……(数着钟声)七,八,九……
赛丽宰特　十,十一,十二……
梅利桑德　中午了。
伊格蕾娜　谁唱得这样好听?
梅利桑德　那是鸟儿……你看见了吗?沿河边高大的白杨树上有几千只……
赛丽宰特　啊!你面色苍白,梅利桑德!……
梅利桑德　你也一样苍白……不要看我……
赛丽宰特　你的长袍破破烂烂,肉也看得见了……
梅利桑德　你也一样,你的头发披挂在你裸露的胸脯两边……
贝朗杰尔　我们的头发多长呀!……
伊格蕾娜　我们的面色多苍白呀!……
贝朗杰尔　我们的手没有血色!……
梅利桑德　阿拉迪娜哭了……
赛丽宰特　我来拥抱她,我来拥抱她……
阿里亚娜　对,对,你们互相拥抱吧,先不要互相看……特别是,不要盼到了光明反而伤心……你们乘兴赶快离开这座坟墓……悬岩上有个石阶梯通到下面。——我不知道它通到哪里,但是石阶梯亮光光的,海风扑打在上面……你们大家都来呀,你们大家都来呀,海面上阳光普照,碧波粼粼……
她走出洞口,消失在日光里。
赛丽宰特　(跟在她后面,并拖着其他囚女)对,对,你们来,你们来,我可怜的有幸再生的姐妹。让我们跳舞吧,我们也来跳光明圆圈舞……
(她们全都爬上岩石,在亮光中唱着跳着,逐渐隐去。)
奥拉蒙德五美女
(凶神恶煞已死亡)
奥拉蒙德五美女
欲出地牢寻大门……

第三幕

场景与第一幕同。大理石洞穴和地面上还有零星的宝石在闪闪发光。红白相间的斑岩石柱之间,有几只箱子敞开着,艳丽的服装装得满满的直拖到箱子外面。外面已经天黑,厅内在几个大吊灯的照耀下,赛丽宰特、梅利桑德、伊格蕾娜、贝朗杰尔和阿拉迪娜,正站在大镜子前面梳理头发,整理她们穿上的闪光的衣服,戴鲜花和首饰,阿里亚娜挨个儿走到她们身边,给她们帮个忙,出个主意。大厅的窗户敞开着。
赛丽宰特　我们没能走出这个闹鬼的山庄。这地方这么美,离开了,我会感到可惜的……您的想法怎样,阿里亚娜?——真稀奇。吊桥会自动升起来,护河里的水,人一走近就涨……现在既然他不在了,还怕什么呢……他已经离开这里了……(吻抱阿里亚娜)只要您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一定幸福。
梅利桑德　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里亚娜　我和你们一样不知道。他离开这里可能是出于惊慌,但肯定是因为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或者是农民的愤怒使他感到不安。他已经感到谁都恨他,谁知道他是不是去搬救兵,叫些士兵、卫士来,以便惩办反叛的农民,再回来主宰一切呢?……除非他的良心发现或者另一种力量牵制了他……
赛丽宰特　您不打算离开这儿吗?
阿里亚娜　护河里全是水,吊桥升了起来,墙头高不可攀,大门紧闭,你叫我怎么走?虽然看不见有人看守,但这个山庄不是没人管。我们每走一步都有人盯着,他一定是下了密令。然而,围墙四周躲藏着农民,我觉得他们在守护着我们。姐妹们,现在准是在酝酿什么事,我们必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走向梅利桑德)你就是这样准备的吗,梅利桑德?——你的一头头发是我见到过的最美的奇迹。你的头发在下面照亮阴暗的地牢,即使在坟墓般的黑夜里也不失其光泽,现在你却乐于掩盖它的每一点光华!……你等一等,还是让我来把这光华显露出来。
她一把拉去头巾,解开辫子,梅利桑德的头发一下子全披散了下来,在肩头上闪闪发光。
赛丽宰特　(转过身来,瞧着梅利桑德)噢!这头漂亮的头发哪里来的呀?
阿里亚娜　天生的,就藏在她头上。——你呢,你怎么啦?你那圣洁的双臂怎么看不见啦?
赛丽宰特　这儿,在两只袖筒里……
阿里亚娜　我看不见了嘛……刚刚你弄头发的时候,我还欣赏来着……你的双臂举起来就好像在呼唤爱情,我以满怀深情的目光注视它们的每一个动作……现在我一转身,就只见它们的影子了。(解开袖子)瞧,我又把两道幸福的光柱解救出来了!……
赛丽宰特　噢!我可怜的光着的胳臂……它们会冷得发抖的!……
阿里亚娜　不会的,既然它们讨人喜欢……(向贝朗杰尔走去)你在哪儿,贝朗杰尔?——刚刚镜子里还照着肩头和胸脯,充满了它们柔和的光泽……我什么都要让它显露出来……在你们脚下闪闪发光的这些宝石,造出来是为了躺在地上呢,还是在温暖的胸脯、手臂和头发上重放光彩呢?(她大把大把地捡起珍珠宝石,并分散给同伴们。)小姐妹们,你们这么漂亮,他本该爱你们,可他一点不爱,他要有一百个妻子,真的,我现在不再为此而感到惊奇了……他一个妻子也没有……(拿开贝朗杰尔披在肩上的大衣)瞧,两股美的源泉消失在黑暗里了……我们完全不用害怕;我们长得漂亮,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乳母,蓬头散发,惊恐地从边门上。
乳母　他回来啦!他在呢!
妇女们一片惊慌。
阿里亚娜　谁对你说的?
乳母　一个看守。他看见过您,他对您很爱慕。
阿里亚娜　可我没有见过任何人……
乳母　他们躲了起来,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在眼里……这是最年轻的那个看守泄露的。他告诉我说主人回来了……他绕着墙兜了一圈……农民们知道他回来了。他们武装了起来……他们反了……全村的人都藏到了一排排绿篱后面……他们等着他……(乳母从旁边半月形楼梯上到阳台上的一个窗口。)我看见树林里有火把!……
慌乱的美女们发出惊叫,在大厅内四处跑,寻找出口。
赛丽宰特　(也上了阳台,到了窗口)是他的四轮马车,他结婚用的彩车!车子停下来了!
大家涌向窗口,挤在阳台上,向外边的黑夜里张望。
梅利桑德　是他!……我认出他来了……他下车了……他的动作充满了愤怒……
赛丽宰特　他的黑奴们跟在他身边……
梅利桑德　他们的剑都出了鞘,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赛丽宰特　(躲到阿里亚娜的怀里)阿里亚娜!阿里亚娜!……我害怕!……
乳母　现在农民从壕沟里出来了……人真多!……人真多!……他们拿着叉子和镰刀!……
赛丽宰特　他们就要厮杀了!……
外面远远传来混乱的人声,叫喊声,喧嚣声,武器撞击声。
梅利桑德　他们打起来了!……
伊格蕾娜　一个黑奴倒下去了!……
乳母　噢!农民真厉害!……全村的人都来了!……他们使用长镰!……
梅利桑德　黑奴把他扔下跑了!……你们瞧,你们瞧,他们逃了!……他们藏到树林里去了……
伊格蕾娜　他也逃了……他奔跑,跑近围墙了……
乳母　农民在追他哩!……
赛丽宰特　农民会杀死他的!
乳母　有人来救他了……守卫们打开了围墙的大门……他们去接应他了……
赛丽宰特　一,二,三,四,五,六,七……他们只有七个人!……
乳母　农民把他们包围了……农民有好几百人呢!
梅利桑德　他们做什么?……
乳母　我看见农民在围着一个人跳舞……其他人都倒下去了……
梅利桑德　是他,我看见了他的蓝大氅了……他躺在草地上……
乳母　他们不闹了……他们把他扶了起来……
梅利桑德　他受伤了吗?……
伊格蕾娜　他踉踉跄跄……
赛丽宰特　我看见血了……他在流血……阿里亚娜!……
阿里亚娜　来,不要看了……把你的头藏在我的怀里……
乳母　他们拿来了绳子……他在挣扎……他们把他的手脚捆起来了……
梅利桑德　他们去什么地方呀?他们抬着他……他们一边唱一边跳……
乳母　他们向我们这边走过来了……他们走上吊桥……大门敞开着……他们停了下来……噢!他们要把他扔到护河里去……
阿里亚娜　(和其他几位妇女急得要命,在窗口拼命叫喊和跳动)不要扔!不要扔!……救命呀!……不要杀死他!……救命呀!……不要扔!不要扔!……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乳母　他们听不见……其他人怂恿他们……
阿里亚娜　他得救了!……
乳母　他们马上就要进来……他们已经到了院子大门口……
(看到了站在窗口的女人,人群大声叫喊:“开门!开门!”然后唱了起来:)
请您给他开开门
看在上帝面子上
他的蜡烛熄灭了
不再有火点亮灯
乳母　(及其他几个女人一齐同农民说话)我们不能……门关着……他们把门砸了……门开了……你们听,他们都进来了……他们走上了台阶……当心,他们都喝醉酒了……
阿里亚娜　我去打开大厅的门……
其他几个女人　(惊恐地恳求阿里亚娜)不要开,不要开!……阿里亚娜!他们都喝醉酒了……当心,他们来了……
阿里亚娜　什么也不要怕,你们不要走上前来,我一个人去……
五个女人走下半月形楼梯,躲到大厅尽头,吓得紧紧挤成一团,等在那里。阿里亚娜身后跟着乳母,走向厅门,将两扇门推开。火把的红光衬托着人群上楼梯的嘈杂声、吼叫声、歌声和笑声。——走在人群前面的人首先在门口出现,并堵满了门框,但没有越过门坎。——这是一些农民,有的样子凶恶,有的样子高兴,有的看上去胆怯。由于经过械斗,服装都已扯破。他们抬着捆得紧紧的蓝胡子,看见面前站着持重、沉着、威严的阿里亚娜,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驻足不前。农民挤满了一楼梯,后面的看不见前面发生的事,继续向前涌,继续吼叫、大笑。少顷,喧声平息,代之以表示尊敬和惊奇的低语。——在人群涌到门口时,五个女人在大厅尽头不由自主地、不声不响地跪了下来。
一老农　(脱下帽子,用手卷着,样子拘谨)太太?……可以进来吗?……
农民甲　(抬蓝胡子的农民之一)我们把这家伙给你们抬来了。
农民乙　(抬蓝胡子的农民之二)以后他不会再伤害你们了。
农民甲　您说我们把他搁在什么地方?
农民乙　把他放在这个角落里吧。
农民丙　把地毯撩起来;他一身都是泥巴,会把你们东西弄脏的……(他们放下蓝胡子。)好,成了。他动弹不了了,这家伙罪有应得。他作恶多端,使我们蒙受痛苦……
农民丁　您有杀他的家伙吗?
阿里亚娜　有,有,请放心……
农民丁　要我们帮忙吗?
阿里亚娜　不用了,我们干得了……
农民丙　特别要当心不要让他逃跑了……(袒开胸脯)看他把我打的……
农民戊　我呢,瞧我的膀子……这儿进去,这儿出来……
阿里亚娜　你们是英雄,是我们的救星……你们先请便吧,我们一定会报仇的……请便吧。很晚了,你们明天再来吧……你们请回村里去,包扎你们的伤口……
一老农　好的,好的;我们知道该做什么……太太,不是瞎说……但您太漂亮了……再见,再见……
阿里亚娜　(关门)再见,再见,你们救了我们……(她转过身来,看见那五位美女跪在大厅尽头。)你们怎么跪着!……(走到蓝胡子身边)您什么地方伤着啦?……对,这儿流血……颈上有个伤口……没有关系,伤口不深。胳臂上有块伤……胳臂上受伤不会很重的。啊!这伤口!……还在淌血……手被刺穿了……先要包扎手……
阿里亚娜这样说着的时候,其他五位女人不声不响挨个走到蓝胡子身边,或是俯下身去,或是屈膝跪在旁边。
赛丽宰特　他睁开眼睛了……
梅利桑德　他的面色多难看!……他一定很痛苦……
赛丽宰特　噢!这些农民真可恶!……
阿里亚娜　给我拿点水来替他洗伤口。
乳母　是,我去取水……
阿里亚娜　你们有质地十分柔软的布头吗?……
梅利桑德　喏,我的白纱巾……
赛丽宰特　他透不过气来,我抬起他的头行吗?
梅利桑德　等一等,我来帮你……
赛丽宰特　不,阿拉迪娜帮我……
阿拉迪娜果然帮助她抬起了蓝胡子的头,一面哭泣,一面偷偷地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梅利桑德　阿拉迪娜,你做什么?轻点儿,轻点儿,你会使他的伤口重新裂开来的……
赛丽宰特　噢!他的额头滚烫!……
梅利桑德　他剃掉了胡子……样子不那么可怕了……
赛丽宰特　你有点水吗?……他脸上满是血和灰尘……
伊格蕾娜　他呼吸困难……
阿里亚娜　这些绳子缚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们把绳子勒得紧极了,石头也会勒成两段哩!……你有匕首吗?
乳母　那桌上有两把……这是最快的……(害怕的样子)您要?……
阿里亚娜　对。
乳母　可是他还没……瞧,他看我们呢……
阿里亚娜　抻起绳子来,免得我割着他……
她把缚着蓝胡子的绳子一一割断。当她割到把他手缚在背后的绳子时,乳母抓住她的双手阻拦她。
乳母　等他给句话儿……我们还不知道是否……
阿里亚娜　你有另外一把匕首吗?这把匕首锋口钝了……这些绳子太硬……
梅利桑德　(递给她另一把匕首)给……
阿里亚娜　谢谢。
阿里亚娜割断最后几根绳子。静场。只听见不安的呼吸声。蓝胡子感到绳子解开了,慢慢坐起身来,伸伸麻木的双臂,活动活动双手,默默地注视着每个女人,然后扶着墙壁站起来,立着不动,察看受伤的手。
阿里亚娜　(走近他)再见了。
她在他额上吻了一下。蓝胡子本能地做了一个挽留她的动作。她轻轻地挣脱出来,走向门口,后面跟着乳母。
赛丽宰特　(追上去,拦住她)阿里亚娜!……阿里亚娜!……您去哪儿?……
阿里亚娜　遥远的地方……到那还有人等着我的地方去……你同我一起去吗,赛丽宰特?……
赛丽宰特　您什么时候回来?
阿里亚娜　我不回来了……
梅利桑德　阿里亚娜!……
阿里亚娜　你陪我一起去吗,梅利桑德?……
梅利桑德先后看看蓝胡子和阿里亚娜,不作回答。
阿里亚娜　你看,大门敞开,田野葱绿。你不走吗,伊格蕾娜?(伊格蕾娜不回头。)月亮和星星照亮了所有的道路;天边尽头,已见曙光,向我们指明了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你走吗,贝朗杰尔?……
贝朗杰尔　(干脆地)不走。
阿里亚娜　那我一个人离开这儿,阿拉迪娜?……
阿拉迪娜听到叫她,奔向阿里亚娜,投入她的怀抱,紧紧地搂着她,长久不放,哭得十分伤心。
阿里亚娜　(吻抱她,轻轻地从她的搂抱中挣脱出来,满脸泪痕)你也留下吧,阿拉迪娜……再见了,祝你们幸福……
她急忙走下,后面跟着乳母。五个女人面面相觑,然后看看慢慢抬起头来的蓝胡子。贝朗杰尔和伊格蕾娜耸耸肩,走去关门。沉默。幕落。

(张裕禾　李玉民译)

【赏析】
从童话剧《马莱娜公主》,到中世纪骑士故事《佩列阿斯与梅丽桑德》,再到改编自法国作家佩罗(1628—1703)的童话剧的《阿里亚娜和蓝胡子》,我们可以看出梅特林克的思想脉络由悲观阴森逐渐走向乐观明朗。换言之,先是《马莱娜公主》中神秘的外部强大命运之力掌控着主人公的生老病死,尔后是《佩列阿斯与梅丽桑德》中主人公被自身弱点所吞噬,最终在《阿里亚娜和蓝胡子》中女主人公阿里亚娜竟然全无懦弱之态,敢于战胜象征恶势力的魔王蓝胡子,走上为自身开拓幸福未来的康庄大道。
当然,乐观明朗的反抗行为依然发生在神秘的城堡之中。看完全剧,观众会有许多问号涌上心头,作者却不作答,本剧以离奇诱人的情节取胜,我们以第一幕为例:
全剧开场就抛给观众两个问题: 蓝胡子娶其他五个妻子时,为何农民们不选择武装反抗?被家乡“三十个男子”追求的阿里亚娜为何不选择嫁给其中一个,过上平静安逸的凡人生活,却偏偏选择嫁给据说已经杀死了五个妻子的恶魔蓝胡子呢?她不怕遭杀身大祸吗?作者只通过一个农民之口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因为阿里亚娜有“自己的主见”所以不会上蓝胡子的当。可以说有勇有谋的阿里亚娜做到了知己知彼,她清晰正确地分析了自己的处境:
他爱我,我漂亮,我会知道他的秘密的。首先不唯命是从,如果他毫无道理地用威胁的口吻下命令,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那些女人错了,她们之所以受害,就是因为她们不坚决。(第一幕)
当她打开第一座宝库的门时,“高贵的紫水晶”放出的耀眼光芒像“许多火星”一样射出,贪婪的乳母“眼花缭乱,不知所措”,不但自己“两手大把大把地捧起珠宝”,还告诫阿里亚娜要“捡最漂亮的”并把“头上都戴满”。幸好,意志“坚决”的阿里亚娜没有被眼前的“水晶”所诱惑,继续向前探寻。如果说阿里亚娜体现着人类永不满足的淳朴求知欲,那么乳母的行为则象征着那些随时出现并能羁绊人类前行的种种欲望。你看乳母的斗篷里“左边是紫水晶,右边是蓝宝石”,都快被“涨破了”,她还毫不餍足地捡起一把“乳白色的珍珠”。可当她看到第四座宝藏中那“青翠欲滴”的绿宝石时,便立刻把斗篷倒空。当然,梅特林克在第五座宝藏中安排的是像“血的瀑布一样奔泻下来”的红宝石,贪婪的乳母碰也不敢碰它们,这样整个激动人心的“探寻过程”第一次被打断。
“通红的热血”一样的红宝石,无疑是蓝胡子在以杀戮的惨状警告任何胆敢开启第六座宝库的人。机智的阿里亚娜看出了“离目标不远了,因为威胁已经来了”。可当我们正为阿里亚娜她们是否会被第六座洞中出现的不明之物所伤而捏一把汗时,梅特林克却故意安排了一个突转,里面出现的不是危险之物,而是如“夏天的繁星”一样诱人的钻石。阿里亚娜毅然打开第七扇门,准备进去看个究竟,而贪婪的乳母却因恐惧一再劝阻她就此止步。这时,作者安排蓝胡子出场第二次打断观众内心涌起的好奇情绪,似乎探求要终止于此。但阿里亚娜以一句理直气壮的话“我所追求的幸福,不是默默无闻地生活”和农民们的暴动使整个探求过程再次继续。在阿里亚娜身上,永不知足的浮士德精神逐渐复苏,正是这一精神支撑西方文明向前发展。梅特林克无疑是在为深处迷惘中的西方人,指明前行之路: 当我们深处迷茫之境时,应该竭力克服阻止我们达到最终目标的两大弱点——贪婪与惧怕,让浮士德精神在我们的身体里再次生根,因为在任何行动与信仰之前首先需要的是百折不挠的“坚决”意志和永不满足的好奇心。看到这里,本剧开篇时抛出的第一个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当蓝胡子娶其他五个妻子时,农民们不选择武装反抗是因为五个女人内心不够“坚决”,她们“不配”被拯救。
梅特林克可谓深得“文似看山不喜平”精髓的大家,在短短的第一幕中,他通过“突转”手法的巧妙应用使情节呈现出跌宕起伏之状,使观众在险象环生的氛围中获得了观看快感的同时,亦能深受启发,而毫无说教之嫌。梅特林克曾说,《阿里亚娜和蓝胡子》一剧深受《圣经·新约》的影响。证据何在呢?本剧中的恶魔蓝胡子可以看作是撒旦的化身,与撒旦对耶稣采取了诸如许诺他可以成为享尽荣华富贵的国王等种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来阻止他实现传道的理想相同,蓝胡子通过设置六座宝库等方式试图打消她拯救五个女人的愿望。与耶稣明知进入耶路撒冷城会面临死的危险,可是为了他人的幸福,还是“坚决”地选择进城一样,阿里亚娜虽然也知道进入蓝胡子的山庄可能会牺牲生命,但为寻找不知去向的五个女人,她“坚决”地选择进入山庄并最终打开第七扇门。再有,被阿里亚娜解救的五个女人,早已习惯被囚禁在洞穴之中,宁可过着“默默无闻”的囚禁生活,也不愿随她一道离开山庄,好比那些虽听闻福音却不在生活中身体力行的人。此外剧中有七座宝库,神秘的数字“七”在基督教中象征着拯救与安息。当然我们也可以驱散笼罩在《阿里亚娜与蓝胡子》一剧中的童话与宗教的神秘气息,而只把该剧看作是对人类不为威逼利诱所动、“坚决”达到最终目标这种行为本身的赞颂。观众在童话气氛中得到感悟: 不管处于何种困境之中,能拯救自身的唯有自己,《圣经》云“自助者天助”,诚哉斯言。
作为梅特林克在19世纪末创作的最后一部戏剧,《阿里亚娜和蓝胡子》一剧反映出作者思想的转变。在此之前,他带着一种近似泛神论的世界观,竭力探求一种神秘的戏剧氛围,他曾说:“我们面前出现的不再是生活的一个狂暴和特殊的时刻而是生活本身。这里有成千上万的法则,它们比那些情欲的法则更有力量,更值得尊敬。但它们静默,谨慎,移动得缓慢,仅仅是在黄昏时分,在生活的那些安静的瞬间,当沉思迄通而来的时候,它们才能被看到和听见。”
在本剧中,梅特林克通过对阿里亚娜的生动刻画,表达了处身于世纪末消极氛围之中的他,虽然面对的是人类一片迷离的明天,却满怀悲天悯人之情,为人类光明幸福的未来祈祷。梅特林克的戏剧,虽然没有传统戏剧那种剑拔弩张式的冲突和慷慨激昂的对白,却有作者独辟蹊径营造出的一种如梦如幻的神秘气氛,使观众在获得一种神游太虚幻境的离奇效果同时,能慢慢回味着游荡其中的哲思。

(卢迎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