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梁惠王下(凡十六章)

[四书]梁惠王下(凡十六章):2·1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曰,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译文】

庄暴拜见孟子,说:“我朝见齐宣王时,王跟我说他喜欢音乐,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接着又问道:“喜欢音乐到底好不好呢?”

孟子说:“王如果很喜欢音乐,那齐国或许就要好起来了。”

在这以后,有一天孟子拜会齐宣王时,说:“您曾经跟庄暴说您喜欢音乐,有这事吗?”

齐宣王一听脸色就变了,急忙地解释说:“我不是喜欢古代先王的音乐,而是喜欢世俗流行的音乐。”

孟子说:“您能很喜欢音乐,那齐国或许就要好起来了!现在的流行音乐是从古代先王的音乐演变来的。”

齐宣王说:“这个道理能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反问说:“单独一人欣赏音乐有乐趣,跟他人一起共同欣赏音乐也有乐趣,哪一种乐趣更大些呢?”

齐宣王说:“不如跟他人一起欣赏音乐乐趣更大些。”

孟子又问:“和少数人欣赏音乐有乐趣,和众多的人共同欣赏音乐也有乐趣,哪一种乐趣更大些呢?”

齐宣王说:“不如跟众多的人共同欣赏音乐乐趣更大些。”

孟子立即趁势说:“那我就给您说说欣赏音乐的道理吧。假若现在您在这里欣赏音乐,百姓听到国君鸣钟击鼓的响声,吹奏笛笙的乐音,却感到头痛,愁眉苦脸,互相倾诉地说:‘国君这样喜欢鼓乐娱乐,为什么使我们达到苦难已极的境地,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假若现在您在这里打猎,老百姓听到国君车马奔驰的声音,看到精美豪华的仪仗却感到头痛,愁眉苦脸地互相谈论:‘我们的国君这样喜欢打猎,为什么使我们达到困苦已极的境地,父子分散不能相见,兄弟妻子四处逃亡家人离散。’没有别的原因,是由于国君只图自己的快乐,而不能和民众共欢同乐造成的。



“假若您在这里演奏音乐,百姓听到国君鸣钟击鼓的响音,笛笙吹奏的乐声,都非常高兴,喜笑颜开、相互转告说:‘我们的国君大概没有生病,要不怎能欣赏音乐呢?’假若您在这里打猎,百姓听到国君车马奔驰的声音,看到豪华精美的仪仗,都很高兴,喜笑颜开地相互转告:‘我们的国君大概没有生病,要不怎能打猎呢?’这也没有别的原因,是由于国君能与民同乐共欢的缘故啊!如今国君能和百姓共乐同欢,就是行王道了,可使天下百姓拥戴归服,一统天下了。”

2·2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免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

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说:“周文王有一座畜养草木鸟兽的园囿,方圆七十里,有没有呢?”

孟子回答说:“在史书中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怎么这样大啊?”

孟子说:“民众还以为太小了。”

齐宣王说:“我的园囿方圆四十里,民众却认为太大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说:“文王的园囿方圆七十里,打柴草的人可以去,捕鸟捉兽的人也可以去,和民众共同使用,民众认为太小了,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刚刚到齐国的边界,就问清楚了齐国不许违反的禁令,以后才敢进入齐境。我听说在郊区关卡以内,有园囿方圆四十里的地方,杀死园中的麋鹿就要按杀人罪判处。

这样方圆四十里的地方,就成为齐国中可置民于死地的陷阱,民众嫌它太大了,不是很自然吗?”

2·3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

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

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

此武王之勇也。

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译文】

齐宣王问于孟子,说:“结交周围的邻国有应遵循的道理和方式吗?”

孟子回答说:“有啊。只有仁爱的君主才能作出以大国地位服事小国的事。像成汤服事邻国葛伯,文王服事邻国昆夷(西戎国家)。只有聪慧的君主,才能作出以小国身份服事大国的事,像太王公亶父服事獯鬻,句践服事夫差。以大国地位服事小国的,是乐于天道,是自然合理的;以小国身份服事大国的,是畏惧天理而识时变的。乐于天道的能包容周全,可以安定天下;畏惧天理,能识时变,可以保全自己的国家,《诗·周颂·我将》说:‘畏惧上天的威灵,所以能常受庇佑而保全安定。’”

(齐宣)王说:“您说得太高明了。不过,我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和崇尚武勇。”

(孟子)回答说:“请王不要喜欢和崇尚小勇。那种用手按着剑,瞪着双眼,大吼大叫地说:‘哪个敢挡我啊!’这是个人之勇,只能抵御个把人,请王扩而大之,崇尚大勇。

“《诗·大雅·皇矣》:‘文王勃然震怒,毅然下令整治军队,前去阻击攻打莒国的敌人,这种行动增加了周王室的福德威望,也不辜负各国对周王的期待。’这是文王的大勇。由于他的愤然一怒,能使天下的民众得到安定。



“《书·泰誓上》:‘苍天降生了民众,也造作了君主、造作了师傅。君主、师傅的职责是辅助上天抚爱民众。

四方各地有罪的、无罪的都由我管理。

天下还有哪个敢违背天意,不守本份、超越规矩、胡作非为?’当时只要有一人在世上横行,武王就感到羞耻(未尽职守),这就是武王的大勇。

所以武王愤然一怒(伐纣),使天下民众得到安定。现在假如王也愤然一怒,使天下的民众得到了安定,那民众就惟恐王不崇尚武勇啊!”

2·4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琊。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

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译文】

齐宣王在雪宫会见孟子。

宣王说:“道德高尚的贤人也有这种快乐吗?”

孟子回答说:“有。有人如果得不到这种快乐,就会抱怨国君。

(当然)因得不到快乐而抱怨他的国君是不对的。可是作为国君有快乐却不肯与民众共同享受,这也是不对的。

国君能以民众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民众也能以国君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国君能以民众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民众也会以国君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能够以天下民众的快乐为快乐,也能够以天下民众的忧愁为忧愁,这样,还不能使天下人归服,受天下人拥戴,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啊。

“从前,齐景公曾问过晏子说:‘我想去转附、朝儛二山巡视游览。再沿着海岸南行,直到琅琊山。

我怎样巡游才能比拟于过去圣贤之君的巡游呢?’晏子回答说:‘您问得太好了!天子到诸侯国土去巡视称为巡狩,它的意思是巡视观察守卫土地的诸侯是否尽职尽责。诸侯朝见天子称为述职,它的意思是陈述本职工作进展的情况。

巡游没有不和工作结合的。春季要考察耕种的状况以补助、救济粮食不足的困难农户等,秋季考察收获的情况,以补助那些收获少的、不够自己生活需要的农户。

夏朝时的俗语说:“我的国王不出游啊,我怎会得到休息呢?我的国王不游乐啊,我怎会得到恩惠呢?这一游一乐,都是诸侯效仿的法度。”现在,可完全不是这样了,国王出巡,兴师动众,筹粮运米,饥饿的人得不到吃的,劳动的人得不到休息,民众愤慨、切齿侧目而视,怨声载道、谤言四起,民众就起来为非作恶了。这种巡游违反天意,肆虐民众,大吃大喝,浪费的粮食就像流水一样。而且流连忘返,荒亡无行,诸侯都为此而担忧。

什么是流连、荒亡呢?从水的上游往下游去游乐而忘归的叫作流;从水的下游往上游去游乐而忘归的叫作连;频繁无度的打猎叫作荒,嗜酒狂饮、不知节制叫作亡。过去的圣明君主决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这两种不同的巡游,就由您慎重地选择决定。’

“齐景公听后很高兴,先在都城中作了大量的准备,后又停驻在郊外,以示自责。同时发放粮钱,救助贫困户。景公又召来齐国乐官长,指示他说:‘给我作一部君臣同乐的乐章,’并配好歌词。

这就是《徵招》、《角招》。歌词的大意是说:‘臣子阻止国君的贪欲,是没有过错的。

’阻止君王之过,正是爱护国君的行为。”

2·5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

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

《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粮,于橐于囊。

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

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甫,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译文】

齐宣王问于孟子,说:“有许多人都向我建议说,明堂应当拆毁掉。是拆毁呢?还是不拆毁呢?”

孟子回答说:“明堂,是能行王政,一统天下的王者发布政令的场所。

您如要推行王道,实行王政,那就不要拆毁它。”

齐宣王说:“能把王政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过去文王治理岐周时曾经规定,种田人交纳田地产量的九分之一;当官的世代承袭、发给俸禄;边境和道路设置的关隘,城镇中的市场只稽查而不征税;在湖泊池沼中可以捕捞鱼类而没有禁令,犯罪的人不牵连妻室子女和家人。年老失去妻子的叫鳏,年老失去丈夫的叫寡,年老没有儿子的叫独,年幼没有父亲的叫孤。这四种人,是天下贫穷人中无依无靠最为困苦的。文王实行仁政,必优先施及这四种人。《诗·小雅·正月》:‘富有的人是可以过得去的,要可怜那些孤苦无依的穷人啊!’”

齐宣王说:“这话说得真好啊!”

孟子说:“您如果认为这话好,那为什么不肯实行呢?”

齐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喜爱钱财。



孟子回答说:“从前公刘喜爱钱财。《诗·大雅·公刘》上说:‘粮食很多,整囤整仓,包裹干粮,满橐满囊。

民众安和,国威弘扬。箭在弦弓已张,(举起)盾戈斧钺,奔向远方。

’由于留在家中的人有积仓,远行的人有橐囊,故能随时出发去远方。王如喜爱钱财,只要能和民众共同享用,这对行王政,一统天下,又有什么困扰呢?

齐宣王说:“我还有一种毛病,我喜爱女色。”

孟子回答说:“从前太王也喜爱女色,很爱妃子。《诗·大雅·绵》上说:‘(古)公亶甫清早起来驱驰快马,从邠的西边沿着漆水河岸来到岐山之下,还带着他的妻子姜氏,同来考察岐山的居住条件。

’这个时候,内没有找不到丈夫的怨女,外没有娶不到妻子的旷夫。王如好色,能和百姓同好,这对行王政,一统天下又有什么困扰呢?”

2·6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译文】

孟子对齐宣王说:“您有一个臣子,把妻子儿女都托付给友人照看,自己去游楚国;等到他回来时,他的妻子儿女都在受冻挨饿,对这样的朋友应当怎么办?”

齐宣王说:“跟他断绝交情。”

孟子说:“假若管司法的长官不能管理好他的下属官吏,那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那就该罢免他的官职。”

孟子说:“假若一个国家治理的不好,那又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掉过头来,顾盼左右,谈论别的事情去了。

2·7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

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译文】

孟子拜会齐宣王,说:“通常所说古老的国家,不是说那个国家有高大的树木,而是说有没有累世功勋的老臣。您现在已经没有亲信的老臣了。过去被重用的,如今都被罢免了,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齐宣王说:“我怎样才能认清缺乏才能的官员而不用他呢?”

孟子说:“国君选拔贤能人才,如迫不得已,而选用新进官吏就会把卑微者提拔到尊贵者之上,疏远者提拔到亲近者之上,这种官吏进退的事怎能不慎重呢?所以,左右亲近都说某人贤能,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贤能,也不可轻信;全国人都说某人贤能,那就要考察了解了,确实有才能,就任用他。左右亲近都说某人不行,不要听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不行,也不要听信;全国人都说某人不行,那就要进行考察了解了,确实不行,就撤掉他。

左右亲近都说某人可杀,不要听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可杀,也不要听信;全国人都说某人可杀,那就要考察了解了,确实该杀,再杀他。

所以说,这是国人杀的。能这样做,才能够称为民众父母。



2·8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说:“商汤放逐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真有这种事吗?”

孟子回答说:“在史书中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臣子犯上杀害了国君,这怎么能行呢?”

孟子说:“有害于仁爱的人叫作‘贼’,有伤于道义的人叫作‘残’,残贼之人叫作‘独夫’。只听说周武王诛杀了独夫殷纣,未曾听说杀死国君啊。”

2·9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

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日:‘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彫琢之。

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译文】

孟子拜会齐宣王说:“要修造一座大型宫室,就必须派工匠的长官去寻求大木料,得到了大木料,王就会高兴,认为他能尽职尽责地完成任务;如果木工把大木料砍削小了,王就会恼怒,认为他不能尽职尽责地完成任务。可是有人从小学习了一种专业,长大了(学有所成)就想运用实践。而王却对他说:‘姑且放弃你所学的,要听从我的。’这怎么能行呢?现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价值万镒,极为珍贵,但也必定要派玉匠去雕琢它。

可是一讲到治理国家,王就说‘姑且放弃你所学的,要听从我的。’这跟王要玉匠按您的旨意去雕琢玉石有什么不同呢?”

2·10 齐人伐燕,胜之。

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

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

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译文】

齐国攻打燕国,取得胜利。齐宣王问于孟子说:“有人说我不应当占有燕国;有人说我应当占有燕国。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五十天就取得全胜,仅靠人力是不会取得的(这是天意)。如果不占有燕国,必有天降的灾祸。

那就占有燕国,怎样呢?”

孟子回答说:“如占有它,燕国民众高兴,就可以占有它。古代有这样做过的人,那就是周武王。

如占有它,燕国民众不高兴,就不要占有它。古代有这样做过的人,那就是周文王。

一个有万乘兵车的齐国去攻打另一个有万乘兵车的燕国,而燕国的民众却用筐盛着米饭,用壶盛着酒浆来欢迎齐国军队,这怎会有别的意思呢?不外是想避开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吧!在齐国占有后,如水更加深火更加热,那燕国民众也就会把解救自己的希望转移到别处了。”

2·11 齐人伐燕,取之。

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

’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

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

诛其君而弔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若杀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译文】

齐国攻打燕国,占有了它。这时别的诸侯国正在谋划救助燕国。

齐宣王说:“诸侯国大都在谋划要攻打我,应该怎样对待他们呢?”

孟子回答说:“我听说过,有以方圆七十里的国土就能对天下发布政令,进行统治,那就是商汤。未曾听说过,拥有方圆千里的土地还惧怕别的国家的。《尚书》中说:‘商汤的征讨,是从伐葛开始。’并能取信于天下。征讨东面,西边夷人就抱怨;征讨南面,北边狄人就抱怨。

说:‘为什么把我放在后面?’民众盼望他,就像久旱不雨时盼望阴云雨虹一样。

(征战时)去市场买卖东西的人流不断,种庄稼的照常耕种,诛杀暴虐百姓的国君,抚恤民众,犹如及时降雨,民众非常高兴。《尚书》中说:‘我们盼望的君主,他来到;我们就可得到解救复苏了。

’如今燕国国君虐待民众,王去征伐它,燕民以为将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能用筐盛着米饭,用壶装着酒浆,来欢迎齐国军队。如果杀害他们的父兄,捆绑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搬走他们的宝物,这怎么能行呢?各国本来就害怕齐国强大,现又得到了一倍的土地,对百姓又不实行仁政,这就会动员天下之兵攻打齐国。要迅速发布命令,放还燕国的老人小孩,停止搬运宝物,能与燕国民众商讨,设立新的国君而后离开燕国,这样做还来得及制止战祸啊!”

2·12 邹与鲁鬨。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

’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译文】

邹国与鲁国交战。邹穆公问孟子说:“这次战争我的官长死了三十三人,而民众没有死亡的。要杀,不能杀那么多人;不杀,他们瞪着眼看官长被杀而不去救护,这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灾荒歉收的岁月里,您的民众年老体弱的辗转死于山沟荒野之中,年青力壮的到处逃亡,这样的有几千人之多了。而您的仓廪中粮食装得满满的,府库中物资堆积得多多的,有关的官长们都不向王报告。

这是由于居上者怠慢玩忽,造成下层民众被残害凌暴。曾子说:‘警惕呀、警惕呀!你怎样对待他人,他人就会怎样对待你。’在交战中民众才有了报复的机会。王就不要责怪民众啦!您如果能施仁政,那民众就会亲近他的官长,就会情愿替官长效死了。



2·13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译文】

滕文公问于孟子说:“滕是一个小国,处于齐楚两个大国的中间。究竟是服事齐国好呢,还是服事楚国好呢?”

孟子回答说:“这种谋略不是我所能谋划的。一定要我谈,那倒有一办法:把护城河挖得深些,把城墙筑得更坚固些,和民众一起进行守护,民众如能拼命保卫国家,誓死不肯离去,那就可以有所作为了。”

2·14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薜,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

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译文】

滕文公问于孟子说:“齐国将要在薜地筑造城池,形成威胁,我很恐惧。怎么对待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从前太王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他就跑到很远的岐山之下居住。这不是他自愿选取的,而是被迫不得已的行动。如果君主能实行善政,后代子孙必有称王天下的。君王开创大业,政权代代承继。至于能否成功立业,那就要看天意怎样了。齐人在薜地筑城,王又能把齐国怎样呢?只有努力实行善政吧!”

2·15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

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

’去邠,踰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

’从之者如归市。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

“君请择于斯二者。”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说:“滕,是个小国,尽全力事奉大国,仍不能免除祸患。要怎样对待才行呢?”

孟子回答说:“从前太王居住在邠地,北方狄人发兵侵犯。

太王奉送给他们皮裘丝帛,狄人没有停止侵犯;又赠送给狄人好狗名马,狄人还没有停止侵犯;又赠给狄人珍珠宝玉,狄人仍没有停止侵犯。太王于是召集邠地父老郑重宣布说:‘狄人想要的是我们的土地。

我听说过,君子不能因为土地反而使人遭受祸害。你们不要担心没有君主,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太王离开了邠地,翻越梁山,在岐山之下,修建城邑,居住下来。邠人说:‘太王是仁爱的人,不可失去。

’随从去岐山的人就像赶集赴市的人一样络绎不绝。

“也有人这样说:‘这里是祖宗传留下来的土地,是子子孙孙世代享用的基业,应世代相守,不是我个人就能擅自做主随意舍弃的。我宁可用生命来保护它,也不能离开它。’

“这样两种不同的意见,您可以从中选择决定吧!”

2·16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曰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

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踰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踰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踰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谓踰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译文】

鲁平公将要外出,他宠幸的小臣臧仓请示说:“从前国君外出,一定通知有关官吏要去的地方,今天早上您的车已经驾好了马,有关官吏还不知到哪里去?故特向您请示。



鲁平公说:“将要去见孟子。”

臧仓说:“国君降低身份去拜访一个普通人,这是为什么?您以为他是个贤德之人吗?礼仪是贤者倡导的行为,可是孟子的母丧却超过了父丧,这种薄父厚母的做法不合礼仪的要求。国君不要去见他!”

鲁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进见鲁平公,说:“国君为什么不去见孟轲呢?”

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孟子的母丧超越了父丧’,因此不去见他了。”

乐正子说:“国君所谓的超越,是指父丧时孟子是士,母丧时孟子是大夫;父丧用三鼎之礼,陈放供品;母丧则用五鼎之礼陈放供品吗?”

鲁平公说:“不是这些,而是指棺椁、衣、被等装殓器物的精美。”

乐正子说:“这就不是所说的超越了,而是贫富不同罢了。”

乐正子拜见孟子说:“我告诉了国君,他想来见您。他宠幸的小臣臧仓有意阻止国君来见,所以国君未能来啊。



孟子说:“(鲁平公)要来见我是有一种力量支配的,不来见我,也是有一种力量阻止的。来与不来都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我不能和鲁侯相会是天意呀。那个姓臧的人怎能使我和鲁侯不能相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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