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镇 [美国]怀尔德 : 【作品提要】
清晨送报、送奶,母亲叫醒孩子们吃早餐,孩子们上学后太太们串门聊家长里短,放学后孩子们做作业,母亲们晚上去参加唱诗班……这样的生活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歌洛威尔小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子们逐渐长大、恋爱结婚。难产而死的艾米丽对人间生活恋恋不舍,在得知可以重新返回人间生活后,不顾众人的反对,选择了12岁的生日那天重新生活一次。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所有的人都那么无知、愚昧、麻木地活着,从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对于生命的意义,这让她痛心不已。最终,她绝望地辞别了人间的生活,毅然返回了墓地。
【作品选录】
第三幕
在幕间休息的时候,观众能看见演员安排下一场的景。稍靠舞台中央的右边一点,放了十到十二把平常的椅子,它们之间有些距离,呈三排摆放面对观众。
这是墓地中的坟墓。
休息快结束时,演员进场,坐到了他们的位置上。前排座位离舞台中央最近的椅子是空着的。旁边是季布斯太太、西蒙·斯第文森。第二排除了有萨莫斯太太,还有其它的人。第三排是瓦力·威博。
死者安静、耐心地坐着,丝毫不注意周围的事。
舞台监督在他惯常站的地方,等待着场灯关闭。
舞台监督 9年过去了,朋友们,这是1913年夏天。时间的流逝在悄悄地改变着歌洛威尔,但是你还是会感到惊讶,歌洛威尔所有的一切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猜猜这些椅子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聪明的人也许已经猜出几分。我不知道你对这样的事有什么感觉?这毫无疑问是个非常漂亮的地方,在微风吹拂的山峦的顶端,大片的蓝天、朵朵白云、充足的阳光、宁静的月色和繁星点缀的天际。如果在晴朗的下午你爬上山峦,可以放眼看到叠嶂的山峰绵延不断。从山峦间映出的是一片片蔚蓝的、仙境般微风拂过的湖面——桑娜碧湖和微妮碧梭姬湖……往上走,如果你有望远镜,你可以看到白山山脉和圣·华盛顿山——北康微镇和康微镇就在那里。当然,我们最爱的山脉,蒙纳德诺克就在那边,环绕它的是杰拂瑞和东杰拂瑞镇、彼德波罗浮镇,还有都博灵镇,那边的尽头,(指向观众)那儿,老远的那边是歌洛威尔镇。对,这是个很美的位置,满山的月桂花和丁香花。我经常想,人们为什么喜欢被葬在武德落和布鲁克林,而不选择新罕布什尔,在这儿也同样是度过他们的时光。在那边——(指向舞台的左侧)是古老的石碑——1670,1680,意志坚强的人们经历了漫长的路寻求着独立。夏天,人们嬉笑着漫步在四周,他们时常取笑着一些石碑上的碑文……但这并没有对祖先造成任何的伤害。家谱学者被城里的人雇来寻找他们的祖先,他们想要确定他们究竟是美国革命时期还是“五月花号”开拓时期那些英雄们的子孙……我认为这些做法对于埋葬在这儿的人也没有任何的伤害。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接近我们人类,你会发现很多无聊透顶的东西……那边,是一些内战时期的退伍老兵,墓上插着铁铸的旗帜……新罕布什尔的孩子们……虽然他们从没有走出过这方圆50里外,但是他们有过这样的一个主张,国家必须团结在一起。他们所知道的只是周围的人和朋友,当然,还有美利坚合众国。美国,他们为了她而出生入死。这是陵墓中新的部分。这是你们的朋友季布斯太太,我看看,这是斯第文森先生,教堂管风琴手。那边是萨莫斯太太,她就是那个陶醉在婚礼上的人,你们还记得她吧?噢,还有很多别的人。威博主编的儿子——瓦力,他参加了童子军去可落浮德·诺赤的夏令营,在那儿得阑尾炎而死。一切的不幸到这以后就都不存在了,这里仅有的是安静的气氛。人们怀着极大的痛苦把他们的亲人送到了这里,我们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然而时间……阳光灿烂的天……细雨绵绵的日子……雪花飞舞的时节……啧啧啧,我们都很高兴他们是在一个美丽的地方,等我们走了以后,我们也会安身于此。这儿对于歌洛威尔小镇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地方,因为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在这儿都会产生许多的思索。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你们已经知道的事,虽然你们和我一样地了解,但是你们并没有常常把它们拿出来面对。我不在乎别人是怎么说的——每个人都知道,有一样东西是——永恒。它不是房屋,也不是家族,同时也不是地球,甚至也不是星辰……每个人在骨子里都知道这个东西是永恒的,这个东西与我们人类是密不可分的。曾经与我们一样生活在世界上的一些伟大的人物告诉过我们,五千年过去了,你会惊讶地发现人们仍然不能把握永恒这个东西,在永恒的最里层有些东西紧紧地困扰着我们人类。(停顿)我们都知道,很长时间以来,死去的人对我们活着的人已经不再感兴趣了。渐渐地、渐渐地,他们让物质这东西离他们远去……他们有过的雄心和热望……他们有过的愉悦……他们遭受的折磨……他们曾深爱着的人……他们呆在这儿,慢慢地与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歌洛威尔的情感越来越冷漠了。他们在等待,等待什么即将来临的事?有什么更重要、更伟大的事?难道他们不就是在等永恒那个东西,那个可以使得他们更加认清自己的东西吗?在永恒那个东西里面,有些事会伤害你们的感情,但是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的。母亲和女儿……丈夫和妻子……敌人和敌人……金钱和吝啬鬼……所有这一切可怕但是重要的事在这里都变得苍白了,变得不再重要了。还剩下什么?当你的记忆消失了,特征没有了,留下来的是什么?史密斯先生?(朝观众看了一会儿,又回到了舞台上)好!现在这里有几个活着的人: 久·思塔德,他是承担和监督挖掘新墓的人;还有一个是歌洛威尔小镇的儿子,他离开小镇去了西部。
久·思塔德已经在后面徘徊着。山姆·克莱格从左边上,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手里拿着一把伞在舞台前部蹓跶。
山姆·克莱格 下午好!久·思塔德。
久·思塔德 下午好,下午好。让我想想我认识你吗?
山姆·克莱格 我是山姆·克莱格。
久·思塔德 天呐!你一定是来参加葬礼的。你离开很长时间了,山姆。
山姆·克莱格 是,我已经离开了12年了,我在布法罗工作,久。我是在东部出差的时候听说我表妹去世的消息,我就想顺路来参加她的葬礼,也可以回老家看看。你气色很好啊。
久·思塔德 是呀,是呀,没什么可抱怨的。今天我们都会很伤心,山姆。
山姆·克莱格 是。
久·思塔德 是,是!我总是说,我不喜欢监管一个年轻人的葬礼。你带伞了,下雨会使人更伤心的。他们马上就来,今天我得提前几分钟到场,我儿子正在山下为他们举行葬礼。
山姆·克莱格 (读墓碑)老农夫麦可卡特,放学以后,我曾经还为他干过活,他有腰病。
久·思塔德 是啊,几年前我们就把他送到这儿来了。
山姆·克莱格 (注视着季布斯太太的双膝)天,这是我朱丽亚姨妈……我忘了她也……当然,当然。
久·思塔德 是啊,季布斯先生已经失去他的太太两三年了……那天的这个时候……今天对他又是个沉重的打击。
季布斯太太 (对着山姆·克莱格用平静的声音)这是我姐姐卡蕊的儿子,山姆……山姆·克莱格。
西蒙·斯第文森 他们来这儿我总是感到不舒服。
季布斯太太 西蒙。
西蒙·斯第文森 他们高高兴兴地活着,可是尽说些无聊的话。
季布斯太太 西蒙,耐心点。
山姆·克莱格 他们大多自己选择自己的碑文吗?久?
久·思塔德 不……一般不是,大多数人没有这个机会。
山姆·克莱格 朱丽亚姨妈的碑文可不像是在说她。荷西家的姐妹没剩下几个人了。让我看看,在哪儿……我想看看我父母的墓……
久·思塔德 在第六道……和克莱格家族在一起。
山姆·克莱格 (看西蒙·斯第文森的碑文)他是教堂奏管风琴的,是他吗?嗯,我们曾经说,他是个酒鬼。
久·思塔德 没人知道他喝酒的原因,他遇到了很多麻烦,那些音乐家和我们不一样。(把手放到嘴边)你知道,他是自杀的。
山姆·克莱格 是吗?
久·思塔德 把自己吊死在阁楼上了。他们想守住这个秘密,但是还是传得满城风雨。他老婆刚刚和巴斯托议员结婚了,我过去常在晚上11点看她满大街地找她丈夫。想想!现在她和曼切思特的巴斯托议员结婚了。西蒙自己选择的碑文,你在这里可以看到,这一点儿也不像诗文。
山姆·克莱格 噢,都是一些音乐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久·思塔德 谁知道。当时都登在波士顿的报纸上了。
山姆·克莱格 久,她是怎么死的?
久·思塔德 谁?
山姆·克莱格 我表妹。
久·思塔德 你不知道?难产。今天是星期五……差不多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
山姆·克莱格 (打开了伞)孩子还活着?
久·思塔德 (把他大衣的领子立了起来)没有。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大儿子已经四岁了。
山姆·克莱格 坟会在那儿吗?
久·思塔德 对。季布斯家庭已经没有多少空地了,所以他们在第二道辟了块地给他们。对不起,我看见他们来了。
死去的人 (没有一点哀伤。有很重的新英格兰口音)下雨好啊,最近天太干了,但是,可别下得太久了。莱缪,你还记得1879年发大水吗?把所有的桥都冲了,只剩下一座了。
从左到右,在舞台的后方来了一队送葬的人。四个人抬着一个无形的棺材。其余的人都打着伞。隐约可见季布斯医生,乔治,威博夫妻等等。他们在舞台后区中央的墓地站住,稍稍偏向舞台的左边。
萨莫斯太太 会是谁,朱丽亚?
季布斯太太 (低着头)我的儿媳妇,艾米丽·威博。
萨莫斯太太 (有点惊讶,但不动感情)我敢说,来这的路肯定是烂稀稀的。她是怎么死的,朱丽亚?
季布斯太太 生孩子。
萨莫斯太太 生产?(几乎笑了起来)我都快忘了这事。天呐,人这一生真是又残酷……(叹气)又美好!
西蒙·斯第文森 (往旁边瞥了一眼)美妙,啊?
季布斯太太 西蒙,想想!
萨莫斯太太 我还记得他们的婚礼呢!难道不是个可爱的婚礼吗?我还记得艾米丽在学校毕业典礼上读的诗。她是从那个学校毕业的最聪明的学生,我听威劲校长一遍遍地夸她。在我死以前,他们还邀请我去过他们的新农场呢,真是个美丽的农场呀!
死者中的一个女人 和我们在一条路上。
死者中的一个男人 对,离艾尔可的野炊地不远。
他们安静了下来。围在墓旁的人开始唱《愿我们和主永远在一起》。
死者中的一个女人 我总是喜欢圣歌,我一直在希望他们唱圣歌。
死者中的一个男人 我妻子,第二个妻子知道所有圣歌的歌词……她真是从她的心底里唱出来的。
停顿。
突然艾米丽从一堆雨伞中出现。她穿着条白色的裙子,一条白色的橡皮筋把头发从后面扎了起来,看着就像一个小姑娘。她慢慢地走来,不解地凝视着死去的人。她走了一半停了下来,虚弱地笑了笑。
艾米丽 你们好!
死去人的声音 你好,艾米丽。你好,季布斯太太。
艾米丽 妈妈,你好。
季布斯太太 艾米丽。
圣歌还在继续。
艾米丽 你好。(回头看了看葬礼,做梦似的)下雨了。
季布斯太太 对……他们马上就会离开了,亲爱的。你休息一下吧。
艾米丽坐到季布斯太太旁边的椅子上。
艾米丽 从我生产的时候开始……就像是过了好几千年了似的……他们看起来很怪,他们干吗显得这么怪怪的?
季布斯太太 现在不要注意他们,亲爱的,他们马上就会走的。
艾米丽 我希望我已经在这儿呆了很长时间了,我不喜欢自己是个新来的人。你好吗,斯第文森先生?
西蒙·斯第文森 你好,艾米丽。
艾米丽微弱、不解地微笑着看着她的周围。但是片刻之间,她的眼睛没有再回到送葬的人群处。就好像她暂时地把送葬的人群排除在了她的思想之外。她开始向季布斯太太说话,但是有点神经质的焦急。
艾米丽 妈妈,乔治和我已经把我们的农场变成了一个你所见过的最美的地方了!我们一直在想念你,我们一直也想让你看看我们的新谷仓,还有一个我们用水泥砌成的牲口饮水池,是用你留给我们的钱买的。
季布斯太太 是吗?我给的吗?
艾米丽 妈妈,你不记得了吗,你留给我们的那笔遗产?天呐,那可是350多块钱呢。
季布斯太太 记得、记得,艾米丽。
艾米丽 妈妈,饮水池是有专利的,水满了以后不会往外溅,而且水到了水槽的底度时水也不会少,真是个好东西。(声音慢慢地弱了下来,眼睛又回到了送葬的人群中)没有我在乔治的身边,那个农场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不管怎么样,那是个漂亮的农场!(突然直直地看着季布斯太太)活着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是吗?
季布斯太太 不,亲爱的——他们不会很明白。
艾米丽 他们好像都被关在一个个小盒子里似的,是吗?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他们几千年了似的……妈妈,我们有辆福特车了,还从没闹过什么毛病。我不开车。妈妈,我的这种感觉什么时候会消失?成为一个……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要多久才会……
季布斯太太 嘘!亲爱的,耐心地等。
艾米丽 (叹了口气)我知道。看,他们结束了,要走了。
季布斯太太 嘘——
打着伞的人都下去了。季布斯医生来到太太的墓前,站了片刻。
艾米丽抬头看着他的脸。季布斯太太眼睛都没抬起来。
艾米丽 看!爸爸拿了我的花给你送过来了。乔治长得真像爸爸,是吗?噢,妈妈,我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活着的人,他们的生活是那么的忧虑……那么的无知,从早到晚……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现状——忧虑!
季布斯医生下。
死去的人 有点凉了。是呀,因为下雨天又凉了些,从北边吹来的风总是这样,不是吗?要不是下雨,总是一连刮三天的大风。今晚天一定会晴的,总是这样的。
一阵寂静笼罩在舞台上。
舞台监督又站在那个柱子旁抽烟。
艾米丽 (突然站了起来,好像有了个想法)但是,妈妈,人可以回去,人一定可以回去……重新生活……我能感到这个力量,我知道!天呐,这一个瞬间我在想……想我们的那个农场……一瞬间我感到我还在那儿!
季布斯太太 对,你当然可以。
艾米丽 我可以回去,再重新开始……为什么不呢?
季布斯太太 我只能说,别回去,艾米丽。
艾米丽 (向舞台监督处走去)是真的,是吗?我可以回去……再重新……活着!
舞台监督 是,有人试过,但是他们很快就又回来了。
季布斯太太 不要这么做,艾米丽。
萨莫斯太太 艾米丽,不要,不会像你所想象的那样。
艾米丽 但是我不会再回到伤心的一天去,我会选择一个快乐的日子。我要选择当我知道我爱上了乔治的那天。那会使我伤心吗?
他们都沉默不语。她转向舞台监督。
舞台监督 你会不仅仅是生活在那儿,你同时又能看到你自己是怎么生活的。
艾米丽 好。
舞台监督 你所看到的事,是他们——活着的人从来看不到的、从来不知道的。同时你还可以看到将来,你会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事。
艾米丽 但是,这会有痛苦吗?为什么?
季布斯太太 这不是你不该回去的唯一的理由,艾米丽。当你在这儿的时间再长些,你就会发现,在这儿我们唯一要做的是希望,希望我们忘掉一切!所想的只是在我们前面会是怎么样,然后为将来做好准备。你在这儿呆一段时间就会明白的。
艾米丽 (温柔地)但是,妈妈,我怎么能忘掉那样的生活呢?一切都是我所熟知的,一切都是我曾拥有过的。
季布斯太太没有回答。
艾米丽 斯第文森先生,你回去过吗?
西蒙·斯第文森 (突然地)没有。
艾米丽 你呢,萨莫斯太太?
萨莫斯太太 艾米丽,这样做不明智!真的,不明智。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警告你,不会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的。
艾米丽 (慢慢地)但是我必须弄懂一件事,反正我会选择一个快乐的日子。
季布斯太太 不,至少是选择一个平常的日子,选择你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天,那也是足够重要的了。
艾米丽 (对舞台监督)那么,不能是我结婚的那天……或者是我生孩子的那天……起码我可以选择我的生日,可以吗?我选我过十二岁生日的那天。
舞台监督 好吧,2月11号,星期二,你想要一个特殊的时刻吗?
艾米丽 我想要这一整天。
舞台监督 我们从黎明时分开始。你还记得那时已经下了几天的雪了,但是前一天晚上雪就停了,他们已经开始清扫路面了,太阳也出来了。
艾米丽 (大叫起来)这是大街……天呐,墨根先生原来杂货店的样子……噢,马圈……
艾米丽走向舞台的后区。
舞台监督 对,这是1899年,距今14年。
艾米丽 噢,这还是我小时候的小镇!看,这就是我们那个发旧的白色篱笆。噢,我都忘了!我真喜欢!他们在家吗?
舞台监督 在,你妈妈马上就下来做早点。
艾米丽 (温柔地)是吗?
舞台监督 你记得的,你爸爸出差已经有几天了,他会坐早上的火车回来。
艾米丽 不……是吗?
舞台监督 他在他的母校纽约西部的克灵顿有一个演讲。
艾米丽 看!豪微·纽山姆,那是我们的警察,但是他已经死了,死了。
舞台监督又回到他的角落。从舞台的左边传来了豪微·纽山姆、魏任和小久的声音。
豪微·纽山姆 驾,白喜,驾!早上好,比尔。
魏任 早上好,豪微!
豪微·纽山姆 你起得挺早。
魏任 营救队的成员嘛。天冷得要命,在波兰镇那边有个醉鬼倒在路边,我叫他的时候,他还以为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呢。
艾米丽 天!这是小久。
小久 早上好,魏任先生。早上好,豪微。
威博太太出现在厨房,但是直到威博太太说话时,艾米丽才注意到她。
威博太太 孩子们,瓦力!艾米丽!……该起床了!
艾米丽 妈妈,我在这儿!噢,妈妈看起来真年轻!我从不知道妈妈还这么年轻过。
威博太太 如果你喜欢,你可以来炉子边穿好衣服,但是要快点儿。
豪微从大街上走来,把牛奶送到威博太太家门口。
威博太太 早上好,纽山姆先生。……真冷呀!
豪微·纽山姆 威博太太,我的牲口棚那儿是零下十度。
威博太太 是呀!你要多穿点儿衣服。(把牛奶拿进屋,冻得瑟瑟发抖)
艾米丽 (努力地)妈,我找不着我扎头发的那根蓝色的橡皮筋了。
威博太太 睁开你的眼睛,那不是吗!就为了今天,我特意替你放在衣柜上了。如果那是条蛇,它可会咬你了。
艾米丽 (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是,是……
威博先生沿着大街走来,碰到了魏任。
威博先生 早上好,比尔。
魏任 早上好,威博先生。你起得真早。
威博先生 对,刚从纽约我的母校回来。这儿没什么事吧?
魏任 我一大早就被叫起来,去救一个波兰镇的人,他几乎都快冻死了。
威博先生 我最好把这个消息放在报纸上。
魏任 不值得放。
艾米丽 (耳语般地)爸爸。
威博先生抖抖鞋上的雪进屋。
威博先生 早上好,妈妈。
威博太太 演讲得怎么样,查尔斯?
威博先生 我猜,很好。我给他们讲了一些东西。
威博太太 你是坐硬座回来的吧?
威博先生 对,我在卧车上从来也睡不着。
威博太太 查尔斯,我想,我们有点儿钱,偶尔一次你还是应该坐卧车,那样你可以睡会儿。
威博先生 一切都好吗?
威博太太 都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就是天太冷。豪微·纽山姆说,在他的牲口棚那儿已经零下十度了。
威博先生 哈米尔顿大学那儿更冷,学生们的耳朵都快掉下来了,真是可怜。报纸里有什么错误吗?
威博太太 我没看到错误。如果你想要咖啡的话,已经煮好了。(冲楼梯走去)查尔斯,别忘了,今天是艾米丽的生日,你记着给她买什么东西了吗?
威博先生 (拍拍他的口袋)当然,我这儿有样小东西。
威博太太 噢,我希望我给她的东西她会喜欢,我费了很多劲儿才找到它。孩子们!快点儿!快点儿!
威博先生 我的女孩儿在哪儿?那个过生日的女孩儿在哪儿?(从左边下)
威博太太 现在别去打扰她,查尔斯,吃饭的时候你可以看见她,她已经晚了。快点儿!孩子们!七点了,我不想再叫你们了。
艾米丽 (温柔地,没有悲伤,更多的是不可思议)我受不了了,他们是那样的年轻、美丽,为什么他们会衰老?妈妈,我在这儿!我长大了,我爱你们!我爱这儿的一切,我看不够这儿的每样东西……那是棵胡桃树……(漫步走在大街上)那是墨根先生的杂货店……这是中学……永远的,永远、永远……这是我结婚的教堂……噢,天呐、天呐、天呐!
舞台监督在向她招手,指了指她的家。
艾米丽 (无力地)好的。(走向家)早上好,妈妈!
威博太太 (在楼梯口吻了她,就像是例行公事)好,现在,亲爱的,生日快乐!好事都在等着你,在厨房的桌子上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等着你!
艾米丽 噢,妈妈,你不应该这样!(她痛苦地看了一眼舞台监督。)我不能,我不能!
威博太太 (在她的炉子旁,冲着观众)不管有没有生日,你都得好好地、慢慢地吃你的早饭,我想要你长成一个健康的大姑娘。(走向楼梯,叫)瓦力!瓦力,洗干净手,饭快凉了。
(在炉子旁背对艾米丽)
艾米丽打开礼品包。
威博太太 蓝色包装纸的是你卡蕊姨妈送的,我知道你能猜到是谁送的那个明信片纪念册,我今天早上取牛奶的时候在门口发现的。乔治·季布斯……一定是他在这么冷的天里送过来的……那么早,他真是太好了。
艾米丽 (对自己)噢,乔治!我都忘了……
威博太太 慢点儿嚼熏肉,它会让你在这个大冷天感到暖和点儿的。
艾米丽 (开始慢下来,但是又很着急地)噢,妈,就看我一眼,真正地看我一眼!妈妈,已经过去14年了,我已经死了,你已经做姥姥了,妈妈。我和乔治结婚了,瓦力也死了,妈,他参加童子军去可落浮德·诺赤的夏令营,得阑尾炎死了。我们都非常伤心,记得吗?但是,就这么一会儿,这么一会儿我们又都在一起了。妈妈,我们就只有这么一天短暂的快乐,让我们互相看一看吧!
威博太太 在那个黄纸里也有样东西。我在你奶奶留下的东西里找到的,你现在长大了,可以戴它了,我想你会喜欢的。
艾米丽 这是你给我的?天呐,妈,真漂亮,就是我想要的。真漂亮!
艾米丽用手搂住了妈妈的脖子。妈妈还在忙着做饭,但是非常高兴。
威博太太 我希望你喜欢。我找了半天,你诺拉姨妈在康克也找不到,所以我只能在波士顿买了。(笑)瓦力在他的手工课上也给你做了样东西,他简直是骄傲极了,你一定要表现出大吃一惊的样子。你爸也给了你一个惊喜,连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他来了。
威博先生 (在后台)我的女孩儿在哪儿?我过生日的女孩儿在哪儿?
艾米丽 (大声对着舞台监督)我不能,我不能再往下了!噢,噢!太快了!我们没有一点儿时间好好地看看对方!(开始哭起来)
舞台监督示意威博太太离开。
艾米丽 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所有的这一切仍然在继续,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注意,这平平常常的生活有多么重要,多么美!带我回去——回到山上——回到我的墓地!但是,等等!最后看一眼……再见,再见了,世界!再见,歌洛威尔小镇……妈妈、爸爸!再见了,时钟……再见了,妈妈的向日葵、食物和咖啡、新熨好的衣服、暖和的热水浴……睡觉和起床……噢,大地,认识到你的人才会发现你的美丽!(看着舞台监督,突然流着泪)当人们活着的时候,他们是否意识到生活的意义?每一分钟,每一分钟生活的意义?
舞台监督 没有。(停顿)圣人和诗人,他们可能会认识到一些。
艾米丽 我要回去了。(回到了季布斯太太旁边的椅子)妈妈,我应该听你的话,我会安静些的。噢,妈妈,我什么都看到了,我看到了你的花园。
季布斯太太 是吗,亲爱的?
艾米丽 瞎子!所有的人!他们全是瞎子。
季布斯太太 看,天晴了,星星出来了。
艾米丽 斯第文森先生,我应该听你的话。
西蒙·斯第文森 (激烈而辛辣地)是的,现在你知道了,现在你知道了!人活着就是那样,在无知的云海中沉浮,不断无知地践踏那样一种感情……那种围绕着你的感情。活着的人们无休止地浪费时间,就像是他们拥有着一千年的时间似的!总是陶醉在那种自以为是的悲天悯人的激情中,或者是别的什么毫无意义的东西中。现在你知道了——那就是你所朝思暮想的快乐之地。你有没有冲他们喊叫?你叫他们了吗?
艾米丽 是的,我叫了。
西蒙·斯第文森 现在你知道他们了——无知和愚昧。
季布斯太太 (生气勃勃地)西蒙·斯第文森你自己很清楚,你说的不完全是真的。
死去的人开始兴奋起来。
死去的人 莱缪,风好像是吹过来了。噢,亲爱的,我会记住今晚的一切。6月了天怎么还会冷,是吗?
季布斯太太 看,你刚刚做了什么?你的造反精神让大家都兴奋起来了。艾米丽,看那颗星星,我忘了它的名字了。
死去的人 我已经很熟悉它们了,就是还叫不上名儿。我的儿子乔伊是个水手,他知道所有星星的名字。每天晚上他都坐在阳台上数星星,星星太美了!每颗小星星都会是个好伴儿。是,是的。是的,是好伴儿!
西蒙·斯第文森 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来了。
死去的人 太可笑了!天呐,没时间让他们呆在这儿。
艾米丽 妈妈,是乔治。
季布斯太太 嘘,亲爱的,安静些!
艾米丽 是乔治!
乔治从左边上,慢慢地向他们走来。
死去人中的一个男人 我儿子乔伊知道所有的星星,他说过那些光要几百万年才照到地球上,太不可思议了,但是他曾经是这么说的——几百万年呢!
其他的人 人们是这么说的。
乔治趴到了艾米丽的墓上。
死去的人 上帝呀!不要这样!他应该回家!
艾米丽 妈妈?
季布斯太太 什么,艾米丽?
艾米丽 他们有很多事都不明白,是吗?
季布斯太太 是,亲爱的,不明白。
舞台监督从右边出来,一手拉着大幕慢慢地穿过舞台。
远处传来钟声。
舞台监督 在歌洛威尔小镇,绝大多数人都熟睡了,只有几盏灯是亮着的。车站的邵体·郝金思,他刚刚送走阿尔巴尼的火车。穿着制服的赶马车的人还在聊天。是,天晴了……星星,正在穿越着他们寒冷的轨迹。学者们还没完全搞明白星空,但是他们似乎相信那里没有生命,只是有些粉尘……或是燃烧着的火。只有我们所在的这个行星一直都在努力地想要显示它的重要,艰苦地努力着。所以在这个行星上生活的人类,不得不每16个小时就躺下休息。(上着表弦)嗯……在歌洛威尔小镇是11点了,你们也应该去好好休息了。晚安!
(姜若瑜译)
【赏析】
《我们的小镇》是桑顿·怀尔德的戏剧代表作,1938年获得普利策奖,深得评论界的赞誉。剧作家怀着深深的同情,用淡淡的幽默笔调描写了1901年到1913年之间歌洛威尔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在这些周而复始的生活事件中,剧作家努力寻找日常生活的尊严与意义——人们只有在活着的时候真正认识到当下生活的价值,生活才是有意义的。
为了表达这个主题,剧作家先是用了两幕戏的篇幅,不遗余力地描绘着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细节。然而,小镇居民终日忙忙碌碌,在活着时“从来没注意,这平平常常的生活有多么重要,多么美”。于是,在第三幕中,小镇居民死后在可以重新回到人世生活的前提下,也不愿意再回去,“有人试过,但是他们很快就又回来了”,季布斯太太说:“在这儿(坟墓)我们唯一要做的是希望,希望我们忘掉一切!”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回到人世生活,艾米丽不能理解。对往昔生活恋恋不舍的艾米丽,不顾众人的劝告,选择了重新回到人世生活一天。但她也绝望地回来了。在回来前,她感叹道:“噢,大地,认识到你的人才会发现你的美丽!当人们活着的时候,他们是否意识到生活的意义?每一分钟,每一分钟生活的意义?”她后悔没有听从西蒙·斯第文森的劝告,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人活着就是那样,在无知的云海中沉浮;不断无知地践踏那样一种感情……那种围绕着你的感情。活着的人们无休止地浪费时间,就像是他们拥有着一千年的时间似的!总是陶醉在那种自以为是的悲天悯人的激情中,或者是别的什么毫无意义的东西中。”这何尝不是人们的生活在一个更高层面上的真实写照呢?剧中,艾米丽问季布斯太太:“他们有很多事不明白,是吗?”季布斯太太答道:“是,亲爱的,不明白。”季布斯太太指出了整个人类的困惑,人们漠视时光的流逝,充满了愚昧和无知,无法真正认识到此时此刻生活的价值。
舞台呈现上,《我们的小镇》有别于传统写实戏剧,整个舞台没有布景,没有大幕,只有简单的桌子、椅子与梯子,并且,剧本明确指出演员使用的是一些“想象的”道具,如“无实物的报纸”、“想象中的黑包”、“无形的棺材”等等。戏的一开场让观众首先看到演员用哑剧的方式作无实物表演。这样的舞台呈现,一方面,把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演员的表演上,桑顿·怀尔德在剧本的前言中曾这样写道:“布景的缺席并不会构成演出的困难,这早已被证明,而这可以让观众的想象被激发起来。”另一方面,无实物的哑剧表演是一种寓意的舞台呈现形式,报纸、包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人们习以为常地使用,只关心它们的功用,剧中要求以“想象的”、“无实物”的方式来呈现它们,其用意在于提醒观众重新发现它们存在的意义,重新发现日常生活的美与意义。
叙事方法上,此剧颇为独特。第一幕是按时间顺序叙述,作者用了散点透视的手法,截取了当天清晨、下午与晚上四个最具有典型意义的小镇生活的片段来反映小镇日常生活的全貌。第二幕用了插叙方法,时空按舞台监督的叙述自由转换,先讲述婚礼当天早上的事,中间插入乔治与艾米丽的恋爱场景与季布斯夫妇对乔治婚姻的看法,最后是在教堂举行的婚礼。第三幕,作者在叙述艾米丽被送到墓地后插入了一段她重新回到12岁生日当天的所见所闻,然后返回死后的世界。
在叙述时,作者设置了一个故事的叙述者——舞台监督,每幕戏从他的介绍开始,由他宣布结束。舞台监督的叙述是全剧的一条主线,剧情随着他叙述而展开,小镇人们日常生活片段也由他的叙述串了起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舞台监督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在剧中出现,形成了该剧的两个叙事层面。第一个叙事层面是舞台监督讲述的关于小镇的故事,第二个叙事层面是小镇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死后的生活。在这两个叙事层面之外,第三幕中艾米丽返回人间重新生活了一天,作为角色叙述者,她的所见所闻,形成了该剧的第三个叙事层面。第一人称叙述者与角色叙述者同时在剧中出现,形成多叙述者的格局,构成了切入该剧的双重视点。
舞台监督是一个全知全能型的叙述者,是一个“说书人”,他洞察一切。作者赋予了他极大的叙述自由。作为一个故事叙述者,他不是小镇的居民却可以与第二个叙事层面的人们——小镇居民进行交流,兼有同故事叙述者的功能。如第三幕中艾米丽希望选择她过12岁生日的那天回到人间重新生活。于是舞台监督说:“好吧,2月11号,星期二,你想要一个特殊的时刻吗?”艾米丽答道:“我想要这一整天。”接下来舞台监督就描述了当天的天气情况。不仅如此,舞台监督还可以根据叙述的需要打断剧情,中止剧中人的行动,改变戏剧的走向。此外,舞台监督还可以跳进故事中扮演剧中人,或是卡瑞斯太太,或是杂货店的墨根先生,或是教堂的牧师,或是一名死者,在多个角色中自由转换。
此外,《我们的小镇》在时空方面是广阔无限的,剧作跨越了生与死两个时空,采取了不同的视角来审视人生——先是平视人生再转为俯视人生,这种视角的转变,使剧作在平淡中富于意蕴,于无奇中潜藏永恒的人生意识。第一幕与第二幕是歌洛威尔小镇波澜不惊的现实生活,平平淡淡,略带诗意,剧作家采用的是平视视角。在第三幕,作者创造了一个人们死后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人们是了解过去与未来的:“你所看到的事,是他们——活着的人从来看不到的、从来不知道的。同时你还可以看到将来,你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事。”这种俯看人生的俯视视角与前两幕的平视视角,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让观众清醒地认知人类的生存现状。
(丁 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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