缎子鞋 [法国]克洛代尔 : 【作品提要】
罗德里格出身于西班牙贵族,与驻非洲总督佩拉日的夫人堂娜·普萝艾丝一见钟情并尽毕生精力苦苦追求;后受国王任命,前往美洲担任总督。十年之后,罗德里格接到普萝艾丝当年发出的求援信便立即率军前往非洲,不料却被她挡在了海上,理由是她已永远和“赋予其永恒生命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其实,在丈夫佩拉日去世之后,身为摩加多尔要塞长官的普萝艾丝无法与心心相印的罗德里格及时联络,不得不嫁给了背教者卡米耶,以继续效忠西班牙国王。不过,她在拒绝罗德里格的同时,又将女儿堂娜·七剑托付给他。普萝艾丝最后战死,罗德里格年老残废之后,又以叛国的罪名被当作奴隶出卖。七剑则最终与佩拉日的堂妹缪西卡的儿子结成良缘并一同远征异国,继续建立西班牙国王的“大业”。
【作品选录】
第一幕
第五场
堂娜·普萝艾丝、堂·巴尔塔萨。
地点同第二场。晚上。整个旅队整装待发。骡马、行李、武器、辔鞍等。
堂·巴尔塔萨 夫人,既然你丈夫出于某种突如其来的灵感,将高贵的尊敬的夫人你托付于我,我想,在出发之前,很有必要把我们之间言谈中应恪守的条款告知于你。
堂娜·普萝艾丝 我正洗耳恭听。
堂·巴尔塔萨 啊!我真想退隐到布雷达去!对,我不愿指挥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宁可指挥一队溃散的、没有面包吃的雇佣军,哪怕它已穿过小树林被带向远方的绞刑架!
堂娜·普萝艾丝 不必难受,大人,快把你准备好的那张纸给我吧。
堂·巴尔塔萨 请你读一下,并在注明的地方签上名。好,自从我把命令写到纸上,我就浑身轻松。从此后,就将由它来指挥我们大家了,我会第一个听从的。你看,一切都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什么地方宿营,什么时候出发和用餐,还有,什么时间允许你我交谈一会儿,因为人们不能惩罚妇女,让她们缄口不言。到那时,我会向你讲述我参加过的战役,追叙我的家谱,谈谈我的祖国佛来米的风俗。
堂娜·普萝艾丝 那么我,也能允许我说几句吗?
堂·巴尔塔萨 塞壬,我已经听你说得够多了!
堂娜·普萝艾丝 在这几天中,你对我的命运和性命将比对你自己看得更重,我们别无他人可以交往,你每分钟都在感到我只有你一个保护者,想到这一切,难道真是那么不好受吗?
堂·巴尔塔萨 我起誓!谁都别想从我手中把你夺走。
堂娜·普萝艾丝 要是你确实把我带到我向往的地方去,我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逃跑呢?
堂·巴尔塔萨 我拒绝,这是你丈夫嘱咐的!
堂娜·普萝艾丝 假如你拒绝我,那么我就独立出发。说定了,我会找到办法的。
堂·巴尔塔萨 堂娜·梅尔薇依,听到你父亲的女儿说出这番话,我感到难过。
堂娜·普萝艾丝 你自己的计划不是常常遭到众人的阻碍吗?
堂·巴尔塔萨 不,可怜的伯爵!啊!我失去了一位何等的朋友!至今我仍感觉到一个狂欢节的早上,他挥举的剑穿透我身体的重重一击。我们间兄弟般的情谊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我仿佛又见到了他,你已经明白了。
堂娜·普萝艾丝 我最好还是不要告诉你,我已经发出了这封信。
堂·巴尔塔萨 给谁的信?
堂娜·普萝艾丝 给堂·罗德里格的,对,让他到你将把我带去的那家旅店来找我。
堂·巴尔塔萨 你真的作出了如此疯狂的举动?
堂娜·普萝艾丝 我若不利用千载难逢的良机,让那个直接去阿维拉的茨冈女人把信带到这位骑士的府邸,难道我就不会犯下这条意大利人所说的罪孽了?
堂·巴尔塔萨 不要亵渎神圣,请不要这样瞧着我!你对自己的行为丝毫不感到羞耻吗?你对堂·佩拉日没有半点畏惧吗?他若是知道了会怎样呢?
堂娜·普萝艾丝 毫无疑问,他会在反复权衡之后,不慌不忙地杀了我。
堂·巴尔塔萨 对天主你没有半点畏惧吗?
堂娜·普萝艾丝 我起誓我根本不想作恶,因此我把什么都对你说了。啊!想把心掏给你看有多么艰难,我怕你什么都不理解,只以为我对你有好感。活该!现在就由你负责来保护我吧。
堂·巴尔塔萨 普萝艾丝,你要帮助我。
堂娜·普萝艾丝 啊!这太容易了!我不去寻找时机就是了,我等它自己找上门来。我既然正大光明地提醒你了,战役开始了。你是我的保卫者,我想做的一切就是逃离你去和罗德里格相会,我提醒你,我会这样去做的。
堂·巴尔塔萨 你愿意干这可咒的事吗?
堂娜·普萝艾丝 这不是愿意,而是预见。你看,我是那么防着我的自由,我甚至把它交到了你的手中。
堂·巴尔塔萨 你不爱自己的丈夫?
堂娜·普萝艾丝 我爱他。
堂·巴尔塔萨 在此国王已把他忘却之际,你却要抛弃他,让他独自一人去那野蛮的海岸,没有军队,没有金钱,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地生活在异教徒之中吗?
堂娜·普萝艾丝 啊!你说到了我的心里。是的,我知道,我丈夫的名誉可以无我而存,然而想到就这样背叛非洲,背叛我们的小屋,还有那些我收留的忧郁的孩子,他们代替了天主未赐予我的孩子,还有那些在医疗所中治病的女人,还有那些奉献于我们的罕见的信徒,要抛弃所有这一切,我必须说,它使我感到惧怕。
堂·巴尔塔萨 是什么在叫你去找那位骑士?
堂娜·普萝艾丝 他的声音。
堂·巴尔塔萨 你认识他只有短短几天。
堂娜·普萝艾丝 他的声音我从不间断地听到。
堂·巴尔塔萨 它对你说什么了?
堂娜·普萝艾丝 啊!你若想阻止我去找他,那就把我绑起来,别将那残酷的自由留给我!把我送进铁窗后深深的黑牢吧!但当我肉体这所囚牢将被撕碎时,还有什么囚牢能关得住我呢?嗐!它只是太坚固了,当我的主人召唤我时,它只需违抗一切权利,死死地留住灵魂就成,他召唤着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是属于他的!
堂·巴尔塔萨 灵魂与肉体都是?
堂娜·普萝艾丝 当肉体成了我的敌人,当它妨碍我一下子飞到罗德里格身边时,你说的这肉体是什么意思?
堂·巴尔塔萨 这肉体在罗德里格眼中只是你的牢狱吗?
堂娜·普萝艾丝 啊!这是人们扔在爱人脚下的一副躯壳!
堂·巴尔塔萨 如果你能够,你会把它给他吗?
堂娜·普萝艾丝 我还有什么不是属于他的?如果可能,我会把整个世界给他的!
堂·巴尔塔萨 走吧,去和他相会!
堂娜·普萝艾丝 大人,我已跟你说了,我不再置身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而是你的保护之下了。
堂·巴尔塔萨 只有堂·佩拉日才是你的保护者。
堂娜·普萝艾丝 说吧,把一切都告诉他。
堂·巴尔塔萨 啊!我为什么那么快就向你许下了诺言呢?
堂娜·普萝艾丝 怎么,我对你这般信任,你还不感激吗?别逼着我承认,有些事情我只能对你一人说。
堂·巴尔塔萨 无论如何,我只能照堂·佩拉日说的去做。
堂娜·普萝艾丝 啊!你将保护我,我喜爱你!我已没什么可做的了,人们不能信赖你。我已在脑子里想出千条妙计来逃脱你的手。
堂·巴尔塔萨 将有另一个卫士来帮助我,你将不能轻易摆脱他。
堂娜·普萝艾丝 是谁,大人?
堂·巴尔塔萨 从你还是稚纯的小孩那天起天主就安置在你身边的天使。
堂娜·普萝艾丝 一个抵挡魔鬼的天使!要保护我提防男人们,需要有一个像我朋友巴尔塔萨那样高大魁梧的人,高大的人带着利剑浑然一体,还有远远就能看见的漂亮的金色胡须!
堂·巴尔塔萨 你还是个法国人。
堂娜·普萝艾丝 就像你还是个佛来米人,我那弗朗什-孔泰口音是不是很美丽动听?这不是真的!所有这些人是那么需要我们来学做一个西班牙人,他们真不知道该如何入手!
堂·巴尔塔萨 你丈夫怎么能够娶到你?他已那么衰老,而你还如此年轻?
堂娜·普萝艾丝 也许我和他天性中最严肃地维持、最秘密地怀抱的部分十分合拍。当我随父亲去处理他家乡的事务来到马德里时,这两个高贵人物之间很快达成了协约: 当堂·佩拉日被介绍给我时,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他,爱他超过一切,爱他一辈子,就像这是夫妻间法定的义务。
堂·巴尔塔萨 至少,你不能怀疑他已对你履行了丈夫的义务。
堂娜·普萝艾丝 假如他爱我,我就不会听不到他对我说这话了。是的,他若是向我承认,哪怕只一句话,哪怕说得再轻,我的耳朵也足以灵敏得能理解它。我不会对这句我全神贯注期待着的话装聋作哑的。多少次我从他的目光中以为抓住了这句话,然而一旦我的眼神想进得更深,他的目光就变了。我猜释着仅仅在我手上停放了一秒钟的这只手。嗐!嗐!我知道我对他一无所用,我从来都不信他会称赞我的行为,我甚至都不能为他生一个儿子。有时我也试图相信他已对我有所感受,我想或许这个十分神圣的东西应该任其自然流露出来,而不该用外部的语言加以干扰。是的,有一次,他曾以奇特而间接的方式,让我听到了此类的东西。或许他是那么的高傲,为让我爱他,竟只讲大实话而不屑求助于其他。平时,我们见面那么少!和他在一块我竟那么惶恐不安!然而长期以来,我从未想象过我可以脱离他的影子。你看,今天也是他把我打发走,而不是我要离开他的。差不多整天他都让我独自一人呆着,整天守着荒凉而昏暗的空房,何等可怜,何等傲慢,房外闪耀着杀人的毒日,房内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对,人们说,是他刚辞人世的母亲让这房保留着这副肃穆的状态,真是个无比高贵的夫人,人们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她。
堂·巴尔塔萨 他母亲生下他时就死去了。
堂娜·普萝艾丝 (指着大门上的雕像)我说的或许是这一位夫人。
堂·巴尔塔萨庄重地脱帽。两人静静地注视着圣母的雕像,堂娜·普萝艾丝突然灵机一动。
堂娜·普萝艾丝 能不能帮我牵住这头骡子?
堂·巴尔塔萨牵住骡子的脑袋。
堂娜·普萝艾丝 (她骑上骡子,脱下一只缎子鞋,站在鞍辔上,把缎子鞋放到圣母的手中。)圣母啊,你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与母亲,你是这位男人的保证人和保护者,你是他遥遥无期的孤仃一身的陪随,他的心与你比与我,更加息息相通,若非为了我,就请为了他吧,他与我的关系既然不是我所造致,而是你意促成,尊严的转递修女啊,就请阻止我留在这所你守着大门的房子里吧,哪怕这是一种堕落的行为!让我冒犯这个你为我安上的姓氏,让我在爱我之人的眼中丧尽名誉。我不能说我理解你为我选择的男人,然而你,我是理解的,你是他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趁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快快用你的一只手揪住我的心,另一只手拿住我的鞋,我把自己交给了你!圣母玛利亚,我把鞋子交给了你!圣母玛利亚,把我可怜的小脚握在你手中吧!我告知于你,再过一会儿,我就见不到你了,我就将违着你的意愿行事!但是,当我试图向罪恶冲去时,愿我拖着一条瘸腿!当我打算飞越你设置的障碍时,愿我带着一支残缺的翅膀!我所能做的都做了,请你留着我的鞋吧,请把它留在你的心口,令人畏惧的伟大母亲啊!
第二幕
第二场
急性子、堂娜、奥诺莉娅、堂娜·普萝艾丝。
道具大搬动。音乐模仿着人们敲打着地毯抖落出无数灰尘的声音。正当人们拖曳着上场的道具布景时,从换景工人中出现了一个急性子的人,他像马戏团里的小丑那样推推搡搡地指挥着他们。
急性子 (把裁缝的尺子抡得团团转,像斗牛士似的挥舞着红色的衣料)快,乡巴佬,观众等得不耐烦了!我请你们再快点!呜!加油!快!快些!把这个给我抬走!把地板拆了!乡巴佬真够呛,我本该早等着换服装了。我可没耐心乖乖听作者的安排呆在这化妆室里磨磨蹭蹭。服装师二十来次出现在门口,可都是找别人换服装,而我,总是在镜子前的椅子上转来转去瞎等。大家都怀疑我的热情,我干什么都快得要命,三下五去二就完了事,公众也太高兴了!因此作者将我另行留用,不妨说,我成了一件备用品,和所有的配角一起,在作者想象的粮仓里跺着脚发出巨大的声响,你们在台上绝对见不着他们的面。但我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听他的,我像一股煤气从门缝里溜了出来,我要在舞台中央爆炸!注意,要来了!我骑在魔幻般的马上飞翔!
(他做出动作,像骑在一辆看不见的自行车上飞快地滑行。)
我们已经不在加的斯了,我们到了加泰罗尼亚的某个著名山脉,美丽的森林之中。一个尖顶,这就是堂 ·罗德里格的城堡;堂·罗德里格就在这儿,情况极糟,伤口发痒,我以为他快要死了……但我弄错了,他会痊愈的,要不戏就演不下去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堂·罗德里格的妈妈。
堂娜·奥诺莉娅上场。
急性子 (吼叫)留在那儿!等着我来找你。见鬼!谁让你来的?下去!下去!
(堂娜·奥诺莉娅下场。)
堂·罗德里格的妈妈,叫堂娜什么的……奥诺莉娅这个名字怎么样?她急着要上场!我这就给你们描绘一下她的肖像。这事儿还真够烦人的。我实在当不了画家。没等给他们画上眼睛我的人物就一下子活起来了。瞧!我在画堂娜·奥诺莉娅。
(他用一截粉笔头在舞台监督的背上画。)
好,不等我给她戴上耳环,她就将开始冲我伸舌头,就将从这位职员的背上剥离下来,如同玛格丽特从朱庇特的头颅中跳出来。当我画一条狗时,没等我画完屁股,它就摇起尾巴来,不等人给它安上脑袋就拖着三条腿逃走了。好了!怎么!你们一会儿就将看到她。
(他把粉笔头扔到观众中。)
现在已不再是旭日东升时的早晨,现在晚了,夜空中洒下一片皎洁的月光。
(他哼着月光奏鸣曲的头几段旋律。)
小心上面,把天幕放下来!加大布景照明灯的电阻,聚光灯请照前台左侧!现在布景都摆妥了,请允许我把堂娜·普萝艾丝给你们带来。多好的名字,仿佛给了她一种相当真实的气氛!几天之前,堂娜·普萝艾丝身穿你们已见过的服装来到了此地,随便你们想象一个时间,因为你们知道,在戏剧中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像玩手风琴似的摆弄时间,几个小时的事可以拖得很长,几天的工夫可以漏过不计。再也没有比在各个方向上同时表现几段时间里的事更容易的了。说实话,我怕夫人的神经会经受不住如此的激动。这倒并不是说她受了干扰,而是她受了一击,她僵住了,她的思想凝固不动了。她成功地见到了情人吗?根本没有。罗德里格属于他母亲,母亲照料着他,而她照料着他俩。被厚厚的墙壁分割的他俩枉然地在楼梯上走来走去企图相会在狂热之中。我去找他们。
他下场,复又牵着堂娜·普萝艾丝上场,一副表情活像一个磁气疗法施行者正带着他的标有号码的动物。这次她穿着女装。
急性子 说话呀,普萝艾丝!让这群围着你的陌生人听听你的声音!说话呀,告诉我们是什么压在你有罪的心上。
堂娜·普萝艾丝 罗德里格!
急性子 罗德里格?他在打猎。我是说他的躯体在你透过庭院监视着的红色方砖地那边,多少个时辰以来,他一直在梦中试图走出这纠结不清乱成一团的矮林,他听到林中的树木在看不见的怪物的重压下纷纷在他面前折裂:“是你吗?”他枉然地轻声呼唤着你的名字,就像刚才你叫着他的名字那样,然而没有一声回答。过一会儿,他将走到这覆盖着上古时代苔藓的枯树稀枝的林中空地。那儿,一切都是那么苍白,奇特地印在松树的黑底子上,甚至在铅灰色的阳光下展翅飞舞的蝴蝶也是如此,没有一个人。
堂娜·普萝艾丝 罗德里格!
急性子 (倒退着向后面走去,两眼一直盯着堂娜·普萝艾丝)现在你靠过来,奥诺莉娅!轮到你亮相了。
(堂娜·奥诺莉娅上场。)
让这位伤心人感知到她那痛苦的爱情已被你的母爱所覆盖和笼罩,愿你这颗母亲的心和她这颗情人的心息息相通。
(两个女人互相拥抱。)
考验的时刻来临了!我只需在你们面前竖起窗户的框子……
(他向换景工做个手势,换景工就竖起一个窗户架,两个女人都到框子上来靠了一会儿。)
……你们马上就将看到哪一块决定命运的西班牙土地来填这个空了。布满了比野牛毛还肮脏的莽莽森林的群山,月光皎洁的夜晚,右边这巨大的风车的翅膀转动着,每隔一秒钟就遮断一次月光,那边,从被树枝遮盖着的小路上,堂·佩拉日和他身后的仆人步履艰难地朝你们走来。
(在这期间,第三场的布景全都摆好。)
一切准备就绪,来吧。
他带着堂娜·普萝艾丝下场。堂娜·奥诺莉娅仍留在台上,站在已经上场的堂·佩拉日身边。
第十三场
双重影
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一起站立着双重影,映照在舞台深处的天幕上。
双重影 我谴责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在影子的国度里把我变成了一个没有主人的影子,所有晃动在被白昼的阳光和月夜的清辉照亮的墙围上的人影,没有一个不认识它自己的创造者,没有一个不忠实地勾勒出他的轮廓。然而我,人们会说我是谁的影子呢?既非独自的这个男人,亦非孤身的那个女人,而是一个包含在另一个之中的两个人,一块儿淹没在这个不定形的新影中。作为我的支柱与根系,那男人沿着这堵被月光照得通亮的墙行进在守防的道上,赶往人们为他指定的住处;而我身体的另一部分,这个女人身着窄小的衣裙,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赶到了他前面。他们的灵魂和肉体一言不发地互相撞击,随即就融合一体,我亦即在墙上开始生存,这一切是如此的迅速,令人目不暇接,来不及认出他和她来。我指责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由于他们,我仅只生存了一秒钟就没有了生命的终结,由于他们,我被印入了永恒的纸页中!因为,凡曾生存过的就将永远归入不可毁灭的档案馆。要不,为什么现在人们不避风险地在墙上铭刻被天主禁止的记号?为什么把我创造出来后,他们要那么残酷把我的整体分割开来?为什么他们把活蹦乱跳的两半带到世界的尽头,难道说通过我身上他们的一角,他们就不断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似乎我不是独自一个存在着,似乎在羽翼的疯狂拍击中这词儿一时间飞离了可渎的大地。
(余中先译)
【赏析】
在其近半个世纪的戏剧生涯中,克洛代尔一共创作了27部剧作。它们大多写于一战之前,后又被克洛代尔不断修改、反复推敲,多数都是几易其稿,《缎子鞋》便是如此。值得一提的是,在其人生与艺术的道路上,1886年具有重大的转折意义。这一年,克洛代尔参加了巴黎圣母院的子夜大弥撒,宗教仪式特有的盛大庄严深深震动了他的心灵,于是决定皈依基督,而其后的戏剧、诗歌等一切文学作品均被赋予了宗教含义,旨在“歌唱上帝的荣耀”。因此,他的多数剧本均以灵魂救赎为主题,表现人类如何为摆脱尘世羁绊进行的痛苦努力,充满了宗教神秘主义。然而,克洛代尔首先是位天才的剧作家。作为一名外交官,他在世界各地任职期间广泛接触异域文化,再加上诗人特有的求异创新本能,因而在创作中大量借鉴其他戏剧尤其是东方戏剧文化,剧本也因此充满了个性与实验精神,在当时的欧美剧坛上堪称另类。因此,克洛代尔的剧作在二战之前乏人问津,而进入20世纪下半期后却成了法国剧坛上的宠儿,其影响与地位均是与日俱增。
真正使克洛代尔成为一座丰碑的便是这部《缎子鞋》。此剧于1919年开始构思,直至1924年才最终完稿。其时,克氏担任法国驻日本大使,遭遇了1923年东京大地震,因此剧本创作长达五年。作为其最后一部剧本,此剧可谓克洛代尔的生活、思想、情感与艺术的总结,用剧作家自己的话来说,为其“感情与戏剧之遗书”。形式上,由于克洛代尔这一阶段深受西班牙黄金时代以维加为代表的戏剧影响,又大量借鉴了东方戏剧的手段,因而《缎子鞋》具有鲜明、独特的创新特色。全剧不仅人物众多、情节复杂,而且想象丰富,形式极其自由,又以整个全世界为舞台,因而气势磅礴,令人叹为观止。
此剧取材于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西班牙历史,表现的是朝廷重臣罗德里格与贵妇普萝艾丝之间曲折未果的爱情故事。然而,它只不过是克洛代尔用于其宣泄个人情感与宣扬基督精神的外壳而已。选择黄金时代的西班牙,是为了讴歌其在海外大肆开拓的同时,还替土著人带去了天主福音,为基督教的传播建立了“不朽功绩”。同样,罗德里格与普萝艾丝爱情的无果而终,也表现了宗教精神如何战胜世俗情感。不过,剧作家的高明在于,他并没有将爱情贬低为原罪,而是视之为正常人性之表现,又通过双方最后主动牺牲情感来揭示天主之伟大。普萝艾丝与罗德里格一见钟情,却被设置了重重障碍,有情人苦苦思念几十年却无法相互拥有,绝无仅有的一次见面也只是为了诀别,宗教力量的伟大与神奇昭然若揭!
本书节选了该剧三个场面,可以让读者从不同的侧面来感受克洛代尔剧作的思想主题与风格特征。一幕五场为全剧“开端”的组成部分,具有介绍人物与剧情以及引导主题之功能。此场在情节上紧接第二场,普萝艾丝的丈夫堂·佩拉日被西班牙国王任命为非洲总督,夫妇本应同行前往摩加多尔要塞生活,却因佩拉日要先去看望病危的表姐而分开。总督临行之前,将护送普萝艾丝的任务交给了好友堂·巴尔塔萨。第五场便是发生在巴尔塔萨与普萝艾丝之间,通过他们的交谈,我们了解到普萝艾丝的高贵出身、她的美貌与任性,更关键的则是她与丈夫、与罗德里格的关系。表面上看来,夫妇各行其道是由于佩拉日那垂死的表姐,真正的原因却在于夫妇关系不睦。巴尔塔萨时时刻刻担心着普萝艾丝出走,而普萝艾丝事实上也已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即写信给认识“只有短短几天”的罗德里格骑士,约其在她即将住宿的旅店里与自己会面。此举令巴尔塔萨极其失望与不满,于是苦口婆心地对之进行劝说,晓以利害。然而,普萝艾丝却明确表示要不顾一切地实现与心爱之人会面的计划。必须指出的是,尽管她与罗德里格的爱情纯粹属一见钟情式的,但双方的爱情却是极其真诚、源自心灵深处的,全剧的整个发展便是证明。然而,剧作家通过这一场的讨论,却已经在暗示这桩爱情注定难成正果。巴尔塔萨在劝说普萝艾丝时先后提到了她的父亲、丈夫和天主,普萝艾丝在回答时对前两位并不以为然,然而对天主她还是表现出了敬畏之情,表示自己“根本不想作恶”,希望他能保护自己。而她对巴尔塔萨表明自己决心时的那段话也十分耐人寻味,声称除非剥夺她的人身自由,否则什么也不能阻挡她去追寻罗德里格,但比肉体更为重要的却是灵魂。这段话突出了克洛代尔一贯注重的灵与肉冲突之主题,同时也预示着普萝艾丝与罗德里格将难以在肉体上结合、但灵魂却注定铸在一起的命运。普萝艾丝此后的谈话无疑都在重复这一主题,对她(不如说对克洛代尔)来说,肉体只是爱人的“牢狱”,是“人们扔在爱人脚下的一副躯壳”。读者还可以发现,普萝艾丝实际上并没有像口头上表示的那样要不顾一切地与心爱之人会面,因为她反复强调自己处于巴尔塔萨的保护之下。当后者不断提醒她真正的保护人应是其丈夫时,克洛代尔为其设计了一个画龙点睛的动作: 普萝艾丝发现了大门上的圣母雕像,并脱下脚上的一只缎子鞋,发自肺腑地祷告道:“趁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快快用你的一只手揪住我的心,另一只手拿住我的鞋,我把自己交给了你!……但是,当我试图向罪恶冲去时,愿我拖着一条瘸腿!当我打算飞越你设置的障碍时,愿我带着一支残缺的翅膀!”至此,全剧基调已经确定,人物命运的发展轨迹亦已不难循见。
节选的另外两场则让我们管中窥豹地了解克洛代尔独特的戏剧观和表现手法。从以上介绍中读者不难发现,克洛代尔剧作的主题有着明显的局限。然而,何以克洛代尔能够进入20世纪法国伟大戏剧家之列?原因就在于其具有的充满超前意识和创新精神的戏剧观以及创作中丰富多彩的艺术手段。克洛代尔虽然是位法国剧作家,但他并不以古典主义戏剧为圭臬,更不为各种清规戒律所束缚。他广泛汲取东西方戏剧文化之精华,从古希腊到黄金时代的西班牙,从莎士比亚到雨果,从中国到日本,从非洲到美洲,兼收并蓄,并且从不隐瞒自己的艺术观点,表现出超凡脱俗的大家风范。他在《缎子鞋》正文之前的说明文字中强调:“秩序是理智的乐趣;混乱则是想象的快事。”因此,他在创作过程中高举想象的大旗,完全无视任何戏剧法则。全剧总共四“幕”,但绝非古典主义的“ACTE”(意为“行动”),而是西班牙剧作法的“JOURNEE”(即四天);情节、时间与空间的散乱与复杂实难与严格遵循“三一律”的高乃依、拉辛的剧本相提并论,风格也十分混杂,庄严崇高与幽默滑稽甚至插科打诨相得益彰。为了突出这种“混乱的想象”与杂凑的风格,克洛代尔在开始时设计了一个报幕人,通过他要求观众调动自己的想象力,把舞台视作整个世界,又在第二幕第二场让急性子上场,以这个不听安排的人物来直喻作者那不可抑制的想象,并通过他的动作将观众带到不断流动变化的情节、地点与时间,而他直接在舞台监督背上画像将戏剧的虚拟性呈现在观众面前,加强了观演之间的交流,在那个时代堪称创新之举。须知,如今人们司空见惯的这些手法在当时纯属实验,即使叙述戏剧的创立者布莱希特也才刚刚起步!其实,《缎子鞋》中有着大量在当时堪称先进的艺术手段,最令其时读者与观众耳目一新的便是东方戏剧手段的运用,第二幕第十三场的双重影的独白场面应是借鉴了中国皮影戏。
总之,这部就其主题内容而言原本很可能昙花一现的剧本之所以一跃成为法国20世纪戏剧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关键因素便是其独树一帜的戏剧观以及各种艺术手段的广泛运用。
(艾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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