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乐美 [英国]王尔德

莎乐美 [英国]王尔德 : 【作品提要】
希律王娶了他兄弟的妻子希罗底,先知乔卡南在民众中抨击了他们,希律把他捉住,关了起来。在希律的生日宴会期间,希罗底与前夫之女莎乐美狂热地爱上了先知乔卡南,欲火中烧,身不由己。被投入古井中的先知乔卡南不断地咒骂暴君,另外他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也蔑视莎乐美对他的爱情。而莎乐美却不顾一切地爱着他,想要吻他。但是乔卡南愤怒地斥责莎乐美,使莎乐美走向了极端。她知道继父垂涎她的美色,便故意在他面前翩翩起舞,使希律王奖赏她,并答应满足她的任何要求。但是希律没想到,莎乐美的要求,竟然是把乔卡南的头砍下来放在银盘里端上来给她。当头颅送到时,莎乐美狂吻死去的先知的嘴唇。希律王被莎乐美的残酷所激怒,也下令将莎乐美杀死。


【作品选录】
……
乔卡南的声音　啊,这荡妇!呵!这金眼金睫毛的巴比伦之女!上帝说了,让成千上万的人和她作对,让人们拿起石头,用石头砸他……
希罗底　命令他别说下去了……
乔卡南　让战争的将领用他们的战刀把她砍死,让他们用他们的坚盾把她搓碎。
希罗底　不,那是卑鄙可耻的。
乔卡南　我就是要这样把所有邪恶的东西从大地上清理干净,让所有的女人都别学她的坏毛病。
希罗底　你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吗?你竟然让他谩骂你的老婆吗?
希律　他没指名道姓地骂你嘛。
希罗底　这叫什么话?你很清楚他就是在专门骂我。我是你的老婆,不是吗?
希律　一点不错,亲爱而高贵的希罗底,你是我的妻子,在当我的妻子之前,你是我兄弟的妻子。
希罗底　正是你从他怀里把我硬抢出来了。
希律　的确,我更强壮呀……不过我还是不谈那件事了。我不愿意谈到它。都是因为这个先知说了这些鬼话。也许因为这个原因,灾难就要发生了。高贵的希罗底,我们不可怠慢我的客人。你给我斟满杯子,我心爱的。快往这大银杯里斟上酒。往大玻璃杯子里斟上酒。我要为恺撒干杯。在座的有罗马人;我们一定要为恺撒干上一杯。
全体　恺撒!恺撒!
希律　你难道没有看见你的女儿吗?她的脸色很苍白。
希罗底　她脸色苍白不苍白,与你有什么关系?
希律　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么面无血色。
希罗底　你不该这么总看着她。
乔卡南　到了那天,太阳会变成漆黑一团的,像头发上的黑丧布;月亮会变得像浓血,天上的星星会像无花果树上长熟的无花果那样,纷纷从天上掉到大地上,地上的国王都会吓得胆战心惊。
希罗底　啊!啊!我倒想看看他所说的那天到来,看见月亮变得像血,星星像熟透的无花果那样掉在地上。这个先知说话像个醉汉……我真受不了他的这种声音。我讨厌他的声音。命令他闭上嘴巴。
希律　我不会下命令的。我听不明白他所说的话,不过这可能是个兆头。
希罗底　我不相信兆头。他说话分明像个醉汉。
希律　他也许喝上帝的酒喝醉了。
希罗底　什么酒,上帝的酒吗?那是从什么葡萄园里采集来的?在什么榨汁机里可以得到?
希律　(从他的地点一直看着莎乐美)梯杰里纳斯,你最近在罗马时,皇上没有跟你谈起……
梯杰里纳斯　谈起什么问题,陛下?
希律　什么问题?啊!我问过你问题,是不是?我忘了我问过你什么问题了。
希罗底　你又在看我的女儿了。你不应该老看她。我说了多少遍了。
希律　你没有别的话可说。
希罗底　我又说了一次。
希律　重修圣殿的事,人们说得够多了,干了点什么实事吗?人们说至圣所不见了,对不对?
希罗底　那就是你偷走了。你说话颠三倒四。我不在这里呆了。让我们进去吧。
希律　莎乐美,给我跳舞吧。
希罗底　我不让她跳舞。
莎乐美　我没有心思跳舞,领主。
希律　莎乐美,希罗底的女儿,为我跳舞吧。
希罗底　别纠缠她。
希律　我命令你跳舞,莎乐美。
莎乐美　我不愿意跳,领主。
希罗底　(大笑)你看她怎么听你的吧。
希律　她给我跳不跳舞又有什么?对我无关紧要。今晚我很高兴,我高兴极了。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士兵甲　领主脸上变得阴沉了。他的表情不是变得阴森森了吗?
士兵乙　是的,他的脸色阴沉了。
希律　为什么我不应该高兴呢?恺撒是这世界的主宰,主宰着所有的一切,他很喜欢我。他刚赏给我许多价值连城的礼物。他还答应我,要把我的敌人卡帕多细亚国王召到罗马去。也许就在罗马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因为恺撒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真的,恺撒是主宰。所以,你们看,我完全有理由高兴。的确,我很高兴。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任凭什么事情都没法让我扫兴。
乔卡南的声音　他会坐在这宝座上。他会穿上大红大紫的衣服。他会手持满是亵渎上帝的金杯。上帝的天使会狠狠惩罚他。他会让虫子吞噬。
希罗底　你听见他说你什么了吧。他说你会让虫子吞噬掉。
希律　他说的不是我。他从来不说我。他说的是卡帕多细亚的国王;卡帕多细亚的国王是我的敌人。是他要被虫子吞噬掉,哪会是我。这位先知,他从来没有讲过我的坏话,只有一次,那就是我把我兄弟的妻子娶来做了妻子。在这事上,他也许是对的。因为,说实在的,你是不育的。
希罗底　我不育,是吗?你一直看着我的女儿,你还要她给你跳舞取乐,你却敢说这样的话吗?说这话是多么荒唐可笑呀。我生养了一个孩子。你却没有孩子,没有,甚至没跟你的奴隶生个孩子。不育的是你,不是我。
希律　住嘴,女人!我说是你不育。你没有给我生下孩子,先知说我们的婚姻不是真正的婚姻。他说这是一次乱伦的婚姻,一次会带来种种邪恶的婚姻……我害怕他说对了;我保证他说对了。不过现在不谈论这样的事情。我这会儿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我心满意足。
希罗底　我很高兴你今天晚上心情愉快。这在你来说是难得的。可是天不早了。让我们进去吧。别忘了太阳一出来我们就要去打猎。要让恺撒的使者享尽富贵,对不对?
士兵乙　领主脸上好阴沉啊。
士兵甲　是的,他的脸色很阴沉。
希律　莎乐美,莎乐美,给我跳舞吧。我请你给我跳舞。我今晚心情糟透了。是的,我今晚心情一下子变坏了。我到这里来时,我踩在血上滑了一下,这是个坏兆头。我听见了,我敢肯定我听见了翅膀的拍击声,是巨大的翅膀拍击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今晚心情乱糟糟的。所以为我跳舞吧。为我跳舞吧,莎乐美,我求你了。如果你为我跳舞,你要求我给你什么都行,我会有求必应的,哪怕把我的半壁江山给了你。
莎乐美　(站起)我要什么,你真的会给我什么吗,领主?
希罗底　别跳舞,我的女儿。
希律　要什么给什么,哪怕我的半壁江山。
莎乐美　你敢发誓吗,领主?
希律　我发誓,莎乐美。
希罗底　你凭什么发誓呢,领主?
希律　凭我的生命,凭我的皇冠,凭我的诸神。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哪怕我的半壁江山,只要你给我跳舞。哦,莎乐美,快为我跳舞吧!
莎乐美　你发过誓了,领主。
希律　我发过誓了,莎乐美。
莎乐美　答应我的所有要求,哪怕半壁江山。
希罗底　我的女儿,别跳舞。
希律　哪怕我的半壁江山。如果你喜欢得到我的半壁江山,莎乐美,你会像女王一样风光。难道她不会像女王一样风光吗?啊!这里冷起来了!风冷飕飕的,我听见……为什么我总听见这种翅膀拍击的声音呢?啊!你不由会想到鸟儿,一只巨大的黑鸟在台地上飞翔。我怎么看不见这鸟儿呢?这鸟拍打翅膀的声音让人害怕。这风好厉害。不,这风不冷,变暖和了。我憋得慌啊。快给我的手上倒凉水。快给我雪吃。给我松开大氅吧。快,快呀!快给我松开大氅。不,别动它了。是我的花冠在作怪,我的玫瑰花冠。这些花儿像火一样。它们把我的额头烧疼了。(他把花冠从他的头上扯下,扔到了桌子上。)啊!我现在呼吸不了。那些花瓣多么红啊!它们像白布上的血斑。那没有什么关系。你决不能看见什么都从上面看出种种象征。那会使生活难以过下去的。把血斑说成玫瑰瓣儿就很好嘛。更加可取的是说成……不过我们不说这个了。现在我高兴,我过得很高兴。我过得高兴难道不对吗?你的女儿要给我跳舞了。你不是要给我跳舞吗,莎乐美?你答应给我跳舞了。
希罗底　我不让她跳舞。
莎乐美　我就给你跳舞,领主。
希律　你听见你女儿说什么了吧。她就要给我跳舞了。你为我跳舞干得好啊,莎乐美。等你给我跳过舞,可别忘了向我要你想要的东西。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哪怕我的半壁江山。我已经发誓了,对不?
莎乐美　你发过誓了,领主。
希律　我永远不会毁誓。我不是那种毁誓的人。我不知道怎么撒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的话出自一国之君。卡帕多细亚的国王谎话连篇,可他算不上一个国王。他是一个胆小鬼。他还该着我的钱不还。他甚至侮辱我的使者。他总是出口伤人。不过,恺撒等他到了罗马就会把他钉上十字架的。我保证恺撒会把他在十字架上钉死的。即使不往十字架上钉,因为会被虫子吃掉,他还是会死掉的。先知早预言过了。好啊!为什么还不开始,莎乐美?
莎乐美　我在等我的奴隶给我拿衣服和七条纱巾,把我的拖鞋拿走。
奴隶送上衣服和七条纱巾,脱下莎乐美的拖鞋。
希律　啊,你要光着脚给我跳舞。妙得很!妙得很呀。你的小脚会像白鸽一样。它会像在树上跳舞的小白花一样……不,不,她要在血迹上跳舞啊。地上有血。她可不能在血上跳舞。那血可是坏兆头。
希罗底　她在血上跳舞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早深深陷进血泊里……
希律　和我有什么关系?啊!看看月亮!她变红了。她变得像血一样红。啊!先知预言得一点没有错。他预言说月亮会像血一样红。他难道没有预言过吗?你们都听见他说了。现在月亮变得像血一样红。你们不是看见了吗?
希罗底　哦,是的,我看得很清楚,还看见星星像熟透的无花果一样往下落,不是吗?太阳变得像蒙头发的黑布,世界上的国王都害怕了。起码有一个人能看见这个。这位先知他这辈子就这一次预言对了。世上的国王都害怕了……让我们快进去吧。你生病了。罗马的人会说你疯了。听我的话,让我们快进去吧。
乔卡南的声音　从以东来的这位是谁?从博兹拉来的这位又是谁?穿得这般大红大紫,光彩照人,美丽异常,大步流星,威风凛凛?为什么你的衣服染得大红大紫?
希罗底　让我们快进去吧。这个人的声音让我发疯。只要他一直这样嚷嚷,那我就不让我的女儿跳舞。只要你用这副样子看着她,那我也不叫她跳舞。一句话,我就是不让她跳舞。
希律　别起来,我的妻,我的王后,那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她不跳完舞,我是不会进去的。跳吧,莎乐美,为我跳舞吧。
希罗底　别跳,我的女儿。
莎乐美　我准备好了,领主。
莎乐美跳起七条纱巾舞。
希律　啊!妙呀!妙呀!你看你的女儿为我跳舞了。靠近点,莎乐美,靠近点,我好把你的奖励给你。啊!我对跳舞的人一向出手大方。我要让你享尽荣华富贵。你心里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想要什么?说吧。
莎乐美　(跪下)我要他们立即给我用大银盘端来……
希律　(大笑)用大银盘吗?没有问题,就用大银盘。她楚楚动人,不是吗?噢,甜美漂亮的莎乐美,你比朱迪亚所有的女儿都漂亮,你要用大银盘端上什么?你要让他们用大银盘端上什么来?快告诉我吧,无论你要什么,他们都会给你端上来的。是什么呢,莎乐美?
莎乐美　(起立)乔卡南的头。
希罗底　啊!说得好,我的女儿。
希律　不,不!
希罗底　说得好呵,我的女儿。
希律　不,不,莎乐美。你不能跟我要求这个。别听你母亲的话。她总是给你出坏主意。别听她的。
莎乐美　我没有听我母亲的。正是为了我自己的快乐,我才要求用大银盘端上乔卡南的头。你发过誓了,希律。别忘了你发誓了。
希律　我知道我发誓了。我对着我的诸神发誓的。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莎乐美,你要别的什么东西我都答应。你要我的半壁江山我都会给你。可是,别向我要求你刚才所要的东西。
莎乐美　我就和你要乔卡南的头。
希律　不,不,我不希望这样。
莎乐美　你发了誓的,希律。
希罗底　是的,你发过誓了。大家都听见了。你当着大家的面发誓的。
希律　住口!我没有跟你说话。
希罗底　我的女儿要得好,就要乔卡南的头。他对我肆意侮辱。他对我说了许多可怕的事情。谁都看得出她对她的母亲怀有深爱。别让步,我的女儿。他发誓了,他发誓了。
希律　住口,别跟我说话!……过来,莎乐美,别胡来。我从来没有虐待过你。我从来都喜爱你。……也许我喜爱你过分了。你不能向我要求这个。这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向我要求一样可怕的东西。没错,我认为你是在闹着玩呢。从人身上砍下来的人头是看不得的,对不?一个处女眼睛容不得这样一件东西。你从那玩艺儿上能看到什么乐趣呢?什么也看不到。不,不,这不是你的要求。听我的话。我有一块祖母绿,一块又大又圆的祖母绿,是恺撒的宠臣送我的。你要是从这块祖母绿看去,你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恺撒去圆形竞技场时,自己都带这样的祖母绿呢。可是我的祖母绿还要大。我很清楚它个儿大得多。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祖母绿。你会喜欢它的,不是吗?只要你要它,我就给你。
莎乐美　我就要乔卡南的头。
希律　你不听话。你不听话,让我说给你听,莎乐美。
莎乐美　乔卡南的头。
希律　不,不,你说这话让我心里乱,因为我整个晚上都在看你。一点没错,我看了你整个晚上。你的美让我心里乱。你的美让我的心里乱极了,我看你看得太多了。可是以后不再看你了。人不能看东西,也不能看人。人只能对着镜子看,因为镜子只让我们看见脸谱。噢!噢!给我拿酒来!我渴了……莎乐美,莎乐美,让我们成为朋友吧。现在就来!……呵!我要说什么来着?说什么?呵!我记起来了……莎乐美——不,快过我跟前来吧;我怕你听不见我的话——莎乐美,你知道我的白孔雀吧,我的美丽的白孔雀,它们在爱神木和高杉树里走动。它们的尖嘴镀上了金子,它们吃的粮食也镀上了金子,它们的爪子涂上了紫色。它们一叫唤,天就会下雨,它们一展屏,月亮就在天空出现。它们在黑色的爱神树和高高的杉树里结对走动,每一只孔雀都有一个奴隶照料。有时它们飞向树头,很快到草丛里打窝,绕着湖边戏耍。世界上什么鸟儿都没有它们神奇。全世界也再没有国王趁这种神奇的鸟儿。我敢说恺撒都没有我的鸟儿这么神奇。我把我的白孔雀送给你五十只。你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你哪里,你走在它们中间,就像月亮在一大片白云中间……我把我的白孔雀都送给你好了。我通共有一百只,全世界没有哪个国王拥有像我这样的白孔雀。可是我愿意都送给你。只是你别再逼着我兑誓,别再向我要你刚刚要过的东西。
他把酒一饮而尽。
莎乐美　给我乔卡南的头。
希罗底　说得好,我的女儿!好端端的你,身边围着白孔雀,那才叫荒唐呢。
希律　住口!你总是喊叫;你像一只猛兽一样在乱叫乱嚷。你必须闭上嘴巴。你的声音让我起烦。我让你住口……莎乐美,想想你在干些什么吧。这个人也许是从上帝那里来的。上帝的手抚摸过他。上帝教会他许多可怕的话。不论在宫殿还是在荒原,上帝都和他在一起……起码有这样的可能啊。谁都弄不清楚。上帝可能向着他,和他呆在一起。还有,如果他死了,灾难也许会落在我的头上。他的确说过,他死去的那天,有人就会倒大霉的。那就只会是我啊。别忘了,我进来时在血上滑了一下。再说,我还听见空中有翅膀拍打的声音,巨大的翅膀拍打的声音。这些可是非常凶恶的兆头呀,且不说别的。我敢保证还有别的兆头,尽管我没有看见。喔,莎乐美,你总不希望大难降临在我的头上吧?你不会希望这个的。那就听我的话吧。
莎乐美　给我乔卡南的头。
希律　啊!你没有听我的话。安静。我——我静下来了。我彻底静下来了。听着。我在这地方藏着宝石——你母亲过去都没有见过;这些宝石可是稀世珍宝啊。我有一环珍珠,整整排了四排。它们像银光四射的月亮。它们像五十个月亮罩在金色的网子里。那戴在一个女王的玉胸上十分般配。我有两种紫晶,一种像黑酒,一种像掺了水的红酒。我有黄玉,黄灿灿像老虎的眼睛,而粉色玉则像斑尾鸽的眼睛,绿玉却又像猫儿的眼睛。我有蛋白石燃着冰焰一样的光,让糟心的人心静,害怕上面的影子。我有石华,像死女人的眼珠。我有月长石,随着月亮的变化而变化,一见太阳就暗淡无色了。我有蓝宝石,像鸡蛋一样大,像蓝花一样蓝。大海在里面万顷波涛,月亮也再难扰乱它们的蓝波。我有金绿宝石、绿柱石、绿玉髓和红宝石。我有缠丝玛瑙、红锆石和玉髓石,我愿意把它们通通送给你,通通给你,其余的东西外加。印度国王刚刚送给我四把别致的鹦鹉羽毛扇子,努米底亚的国王送给我一件鸵鸟羽毛衣裳。我有一样水晶,女人看它都不合法,年轻男子看它都得挨一顿棍子。我的珠母贝保险箱里保存着三块美妙的绿松石。谁戴在额头谁能想象出全然没有的东西,谁手里拿着它们谁能让女人不育。这些全都是无价之宝啊。它们都是用钱买不来的。但是这还不是全部。在一个乌木保险箱里,我藏着两个琥珀杯,像金苹果一样。如果敌人把毒药倒进这两个杯子里,它就变得像银苹果一样。在一个镶嵌琥珀的保险箱里,我放着玻璃凉鞋。我有大氅是从塞雷斯那地儿弄来的,我还有手镯镶嵌着红榴石和翡翠,是从幼发拉底城得到的……你要求这些还不够吗,莎乐美?告诉我你想要哪样,我把哪样给你。所有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只有一样除外,我会给你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除了一条命。我愿意给你高级僧侣的袈裟。我愿意给你圣殿的纱幔。
众犹太人　哦!哦!
莎乐美　给我乔卡南的头。
希律　(跌坐在她的座位里)她要求什么,就让她得到什么吧!她真不愧为她母亲的女儿!(士兵甲过来。希罗底从希律王手里夺得亡灵环,交给了士兵甲,士兵甲直接交给了刽子手。刽子手一副害怕的样子。)谁把我的环夺走了?我右手里有一个环来呀。谁把我的酒喝了?我的杯子里有酒来呀?杯子里盛满了酒。有人喝掉了吗?哦!灾难一准会降临哪个人头上的。(刽子手走下了水槽。)啊!为什么我要发誓呢?国君永远不可随便发誓。他们要是不守誓,那是可怕的;要是他们守誓,那也是可怕的。
希罗底　我的女儿干得好啊。
希律　我敢保证,灾难会发生的。
莎乐美　(她倚在水槽上聆听。)里面没有声音。我什么都听不见。他为什么不喊叫呢,这个人?啊!如果有人专门来杀我,那我会喊叫,我会挣扎,我会受不了……不,我什么也没有听见。里面很静,静得可怕。啊!有人倒在了地上。我听见什么东西落地了。那是刽子手的刀吧。他害怕了,这个奴隶。他竟然让他的刀落地了。他不敢杀了他。他是个胆小鬼,这个奴隶!快派士兵们去吧。(她看见希罗底的小童,跟小童说。)过这里来,你可是这位死者的朋友,不是吗?噢,听我说,死人死得还不够。快去告诉士兵们,要他们下去,把我所要的东西给我弄上来,那件东西是领主许给我的,那件东西是我的。(小童退缩。她转向士兵们。)过来,士兵们。你们快下到这水槽去,把那个人的头给我取来。(士兵们退缩。)领主,领主,快给你的士兵下命令,让他们去给我取来乔卡南的头。
一条大黑胳膊,刽子手的胳膊,从水槽里伸出来,托着一个大银盘,上面摆着乔卡南的头。莎乐美一把抓住它。希律把脸藏在斗篷下。希罗底微笑着摇起扇子。拿撒勒人纷纷跪在地上,开始祈祷。
莎乐美　啊,你不让我吻你的嘴,乔卡南。嘿!我现在要吻你的嘴了。我要像一个人咬熟透的果子那样咬它呢。是的,我会吻到你的嘴的,乔卡南。我说过这话。难道我没有说过这话吗?我说过的。呵!我现在就要吻到它了……为什么你不看着我呢,乔卡南?你的眼睛曾经那么吓人,眼睛里满是愤怒、责备,现在却闭上了。为什么它们要闭上呢?睁开你的眼睛吧!抬起你的眼睫毛吧,乔卡南!为什么你不看着我?你是害怕我了,乔卡南,你才不看我吗?……还有你的舌头,它曾经像一条红蛇喷射毒液,现在却不再动弹了,什么也不说了,乔卡南,这血红的毒蛇可没有少向我喷射毒汁呀。多么奇怪,不是吗?这条红毒蛇怎么就不再能动弹了呢?……你眼里根本没有我,乔卡南。你拒绝了我。你对我极尽诽谤之能事。你把我莎乐美,希罗底的女儿,朱迪亚的公主,看成了妓女,看成了荡妇!喔,乔卡南,我还活着,而你,你却死了,你的头属于我了。我想怎么对待它就怎么对待它。我能把它扔给狗吃,扔给空中的鸟儿吃。狗不吃的东西,空中的鸟儿却会抢吃……啊,乔卡南,乔卡南,你是我唯一爱上的男人。别的男人在我看来都十分可憎可厌。可是你,你是美的化身啊!你的肉体像一根象牙装在银色的管子里。它是一座满是白鸽和银百合的花园。它是一座镶嵌了象牙骨的银塔。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像你的肉体一样洁白。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像你的头发一样漆黑。全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像你的嘴唇那样艳红。你的声音是一个散发着妙香的香炉,我看着你时能听见奇怪的音乐。啊!为什么你不看我呢,乔卡南?在你的手和你的咒骂后面,藏着你的脸。你遮挡上了你那能看见上帝的眼睛。喔,你见过你的上帝,乔卡南,可是,我,你却从来不看。如果你看见了我,那么你就会爱上我。我,我看见了你,乔卡南,我爱上了你。哦,我爱你爱得多么深啊!我现在还爱着你,乔卡南,我只爱你一个人……我对你的美如饥似渴;我对你肉体想咬想啃;美酒也好,鲜果也罢,都不足以解决我的饥渴。我现在怎么办呢,乔卡南?无论洪流还是大水,都不能平息我的激情。我本是一个公主,你却敢责骂我。我是一个处女,你却把我的贞洁剥夺了。我静若处子,你却往我的血管里填塞了火焰……啊!啊!为什么你不看我,乔卡南?你如果看看我,你准会爱上我。我很清楚你准会爱上我,爱之神秘远比死之神秘更神秘呵。爱才是唯一应该考虑的。
希律　她是妖孽,你的女儿,她是不折不扣的妖孽。她所干的事情是一件十恶不赦的大罪。我敢保证这是一桩对未知的上帝犯上作乱的罪过。
希罗底　我倒很赞赏我女儿所干的事情。我现在要呆在这里了。
希律　(起立)啊!听听这乱伦的妻子说的话!来吧!我不呆在这里了。来,听我跟你说。可怕的灾难肯定要降临了。梅内塞、伊萨克、奥扎斯,把火炬熄灭。我不要看见东西,也不要东西看见我。快把火炬熄灭了!让我们都藏进宫里吧,希罗底。我开始害怕了。
奴隶们把火炬熄灭。星星消失。巨大的黑色云块从月亮前面飘过,把月亮完全遮住。舞台变得一片漆黑。领主开始往阶梯上爬。
莎乐美的声音　啊!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乔卡南。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你的嘴唇有点苦味。这是血的味道吗?……不过这也许是爱情的味道吧……人们说爱情有一种苦味……不过那又怎么样?那又怎样呢?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乔卡南。
一缕月光落在莎乐美身上,她立即被光照亮。
希律　(转身看莎乐美)杀死那个女人!
士兵冲上去,纷纷用他们的盾猛击莎乐美,希罗底之女,朱迪亚的公主。

(韩石译)

【赏析】
在悲剧《莎乐美》中,王尔德一直思考着“远比死之神秘更神秘”的“爱之神秘”这一问题,作品以其惊世的语言才华,演绎出一幕爱到极点、爱到极致的悲剧,使之成为唯美主义最有影响力的剧本。剧中其沉湎于爱,对爱的无法自拔的迷恋的唯美思想以及其字字珠玑的语言,使《莎乐美》超越了文本自身的魅力,成为一块由王尔德精心雕刻的美玉!
这部悲剧,其卓越的艺术表现力是由“莎乐美之吻”这个高潮点睛而成的,体验到“莎乐美之吻”的奇特呈现,才能真正的与美,与唯美主义,与王尔德无缝对接。因此,对“莎乐美之吻”这一核心情节的涵咏玩味、分析突破,方可豁然开朗,进入到《莎乐美》的境界之中。
明代戏剧家汤显祖曾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他的眼里,感情的产生是不可说、不可认识的一种模糊的心理状态。我们看《莎乐美》中“莎乐美之吻”之所起,是显然可知可识的。
这一切的开始,就是“美”。
在希律的宴会上,莎乐美郁郁寡欢,年轻的叙利亚人看到:“她的脸色多么苍白啊!”当莎乐美离开宴席的时候,一种神秘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就是乔卡南的独语。剧本中,先知乔卡南最先的出现是“不在场的”,但是又是“在场的”,因为,就只有他的声音出现,他的声音的出现就是他的出现。而对于这个声音,莎乐美从最开始的“他说的神秘可怕之事”“多么奇怪”,到“我要跟他说话”,“我一定要靠近看看他”,这样从最先注意到说话的内容,转移到了说话的声音。而这样的奇特美妙动人的声音,产生了接近先知的想法。最后,声音的感觉再一次升华,“你的声音就是我要喝的酒。”声音已失去外在的修饰,只剩下了一种感受,那就是美!
有了声音的铺垫,所有的美的感受和美的事物,定格在了男性的肉体。在乔卡南面前,肉体之美成为了美的代名词,也成为了爱的代名词。莎乐美就这样完全拜倒在乔卡南的肉体之下,并不是因为他是先知,也不是因为他先知的力量,而只是为了他的美丽的肉体,肉体的“美”。“你的肉体像田野的百合花一样洁白……人世间什么东西都不如你的肉体白净”。然而这样还不够,又到“头发”,再到“你的嘴像象牙塔上的一条红箍。……世间任凭什么也没有你的嘴红啊……让我吻一吻你的嘴吧”。我们看到,这时候,美、爱在一层一层推进的时候,也就一层一层深入到莎乐美最内核的心理。在对肉体之美的极力渲染之后,肉体之美被嘴唇之美代替了,肉体之美的最终就是在嘴。而对嘴的吻,对嘴的占有,本身就是一种肉体的欲望。莎乐美重复着“我一定会吻到你的嘴的”,这样,欲望就代替了美。“莎乐美之吻”,要吻到的是美丽的肉体,要吻到的是无法比拟的红唇,吻的目的是要满足个人对欲望的满足。因此“莎乐美之吻”整个过程,是对美追求的过程,是对爱追求的过程,最终也是肉欲满足的过程。
但这不是说听任感官欲望的泛滥,而深陷在肉欲之中。在《莎乐美》中,表面上作家全力刻画的是肉体之美和肉欲的满足、对身体的赞美、对最原始生命力的拜倒,但在“莎乐美之吻”的背后还有另外的支点。“莎乐美之吻”的实现,首先要面对的是“被吻”的先知乔卡南。“莎乐美之吻”最后来得十分的血腥,正是与这样一个“被吻者”完全分不开的。乔卡南一直自言自语,唯我独尊,使得莎乐美根本就没有交流的可能性。乔卡南看来圣洁不可干犯,而且他的话语还直指莎乐美,他骂莎乐美“万恶不赦”。面对代表未来和上帝的先知,莎乐美没有束手就擒,也没有放弃她的追求,她始终坚信“我一定会吻到你的嘴的”。而另一个要面对的就是她的继父希律,他试图改变莎乐美的主意,用半壁江山、美丽的白孔雀、稀世的珍宝,来换取他所惧怕的砍先知的头颅。而莎乐美坚定而固执,她只有一个回答:“给我乔卡南的头”,回绝了一切世俗的诱惑。因此,莎乐美之吻的实现,显然还有一种浓烈的挑战意味。她是在用肉体之美,用对肉欲的追求与先知代表的神圣的宗教和希律为首的世俗的诱惑相抗衡。在这个抗衡的过程中,莎乐美有了一个自我,王尔德也成就了一个非凡的自我,这就是一个主观的、享乐性的、超功利性的自我。
希律杀了乔卡南,莎乐美终于得到了乔卡南的头,得到了乔卡南的嘴和吻,然而,她又说道:“你的嘴唇有点苦味。这是血的味道吗?”最终得到的吻是“苦”的,又是带血的。莎乐美,这个娇小的女子,在得不到爱的情况下,宁可选择亲吻被割下来的头颅。在这样的爱中,就饱含着复仇的火焰。固执的爱,成为了固执的仇恨,血腥的死亡代替了爱的满足。此时,肉体之美最终成为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爱情与死亡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而在这残忍和血腥的喜悦与满足中,也就蕴含着巨大的绝望。
“莎乐美之吻”的爆炸性力量,与王尔德惊人的艺术表现力是分不开的。首先就是作家用烘托的手法,打磨出一座美的雕塑——莎乐美。“父亲是国王”、“简直就是个美男子”的年轻的叙利亚人,他的脑海中就只是闪现莎乐美美丽的影子,最后,他以自己年轻的生命为祭品,献给了这座代表“美”的雕塑。希律王作为一个国君和莎乐美的继父也无法抵挡莎乐美的“美”,他一出场就问:“莎乐美呢?”在他的国度中,他最关心的就是莎乐美了。同时,莎乐美之母希罗底一直在重复着“你不要老是看着她!你老是盯着她看”,也透射出莎乐美的绝美!这样,通过无数双的眼睛,烘托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的雕塑,再与正面对乔卡南肉体之美的描绘相辉映,美的形象充盈在这个美的世界。
运用象征的手法,使整个剧本色彩斑斓。如对月亮的描绘,不断变化着丰富多彩的语汇,而且还暗示和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剧本开始时,月亮是“一个死去的女子”,给剧情定下一种悲伤的调子,也预示了死亡的结局。而一到年轻的叙利亚人和莎乐美的眼中,月亮像“一个小公主披上黄纱”和“一位处女”,月亮纯洁,有了精灵的品质。希律看到的却是“一个疯女人”。当希罗底叫道“月亮就是月亮,不会是别人”,一下子惊醒了人们所有的对月亮的幻觉。先知被杀后月亮被完全遮住,“一缕月光落在莎乐美身上,她立即被光照亮”。月亮与莎乐美、月亮与情节的发展暗合在了一起。在希律的世界里“我听见空中有声音,像翅膀在拍打”,而这种巨大的拍打声音,以后一直萦绕在希律的头脑。这种与先知、与上帝、与死亡有关的声音,笼罩在戏剧中,与青春激情的莎乐美之吻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自身又构筑出一种恐怖神秘的气氛。
极尽铺张的语言,显示出戏剧华丽的风格。对月亮的不同的命名,希律三种名酒的紫、黄、红色彩,展开了一场语言盛宴。对乔卡南肉体、头发、嘴使用丰富新鲜的比喻,让人尽享肉体的官能之美,使人徜徉在一个华美的语言之境。乔卡南的自言自语,特立独行,他的语言没有世俗的色彩,庄严、高贵、典雅,超越世俗,又极具暗示性和个性。王尔德还在剧中不断重复简单的语言,既凸显人物的性格,更构造了文本律动的节奏。多次重复的“为什么老看她”、“我一定会吻到你的嘴”以及“给我乔卡南的头”等等,不但使戏剧结构浑然一体,而且与细腻的刻画、斑斓的象征一道,雕刻出《莎乐美》让人目眩心惊的文本。
《莎乐美》由“莎乐美之吻”的“爱”和“美”为中心点染而成,以艺术化的手笔,向我们奉献了一颗璀璨的唯美主义明珠,成为唯美主义的经典注脚,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对个人命运、自我实现等问题的巨大思考空间。

(王学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