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一对 [挪威]比昂逊

出版时间:2010-03

新婚的一对 [挪威]比昂逊 : 【作品提要】
新婚夫妇阿克尔和罗拉住在罗拉的父母家。阿克尔要罗拉一道去参加朋友的舞会,罗拉因为母亲不能同去而拒绝。阿克尔认为罗拉在父母的家中是永远不能成长为一个女人的,便要求罗拉和自己一道搬到城里住。罗拉的父母尽管愤怒异常,但还是同意了阿克尔唐突的决定。罗拉的女伴麦昔尔德决定和新婚的夫妇一同去城里。
一年过去了,在阿克尔布置得和罗拉父母家一样的新家里,新婚的夫妇生活得并不开心。一本爱情小说《新婚的一对》的出现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了转机。在麦昔尔德分别给两人点拨了书中的内容后,罗拉和阿克尔豁然开朗,并在突然造访的父母面前和好如初。麦昔尔德在两人冰释前嫌后,道出《新婚的一对》是她的作品。


【作品选录】

第一幕


……
母亲 天哪,罗拉,难道说你——
罗拉 不是,我的话没有意思。
母亲 罗拉,你有什么事想瞒着我们不说出来么?
父亲 瞒着我们么?(站起来)难道事情有这么糟吗?
罗拉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担保没有什么事;只是——
父母亲 (同声)只是——?
罗拉 不,不,没有事——只是你们吓着我了。
父母亲 (同声)她哭了!
麦昔尔德 她哭了!
父亲 哼,先生(指阿克尔)她为什么哭了?
罗拉 可是,爸爸,爸爸——看,我一点儿也没有哭。
母亲和麦昔尔德 是的,她哭了!
阿克尔 对了,——而且将来天天要哭,除非我们这里起了变化! (停顿,大家都对他看)好吧,既然说到这儿,还不如全说了的好。我们这婚姻不是一个幸福的婚姻,因为缺少了一切东西中最要紧的一件东西。
母亲 慈悲的老天爷,你说的是什么呀!
父亲 你镇静一下;等我来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先生?
阿克尔 罗拉不爱我——
罗拉 是呀,他说的就是这句话!
阿克尔 她简直一点不懂爱情是什么意思,而她如果永远住在她父亲的家里,就永远也学不会。
父母亲 为什么?
阿克尔 因为她只是为了她的父母而生活;而把我看做是一个哥哥,是帮助她来爱父母的。
母亲 那么,这使你不痛快了吗?
阿克尔 不,不是。我是深深地爱你们感激你们的,而且以能做你们的女婿自豪;但是我成为你们的女婿完全是由于她的缘故——而她却一直也没有真正把我放在心上。我尽管爱走就走,爱来就来,随我的便;她却固定在此地不能动的。她对我的每一个请求,对我提出的每一个希望,——真的,连她对我的每一个亲爱的表示,没有一个不是首先分为三份的;我得到我的三分之一份, 而且是最后一个得到,或许根本得不到。
母亲 他是妒忌——而且是妒忌我和你!
父亲 妒忌我和你!
罗拉 是的,他真是妒忌,母亲。
父亲 这只是胡思乱想,阿克尔——一个可笑的念头。你这些话,不要被旁人听了当笑话。
阿克尔 不是,这既不是胡思乱想,也不可笑。我们俩的全部关系都涂着这种色彩;它使我感觉痛苦,而我就折磨她,害你们生气,自己呢,过一种懒散、空虚的生活,脾气很坏——
父亲 你是病了,无疑的。
阿克尔 我是病了,是你们使得我生病的。
父母亲 (同声)我们?
阿克尔 你们让她把我只当作你们给她玩的最大的一个洋娃娃看待。如果她分给我的爱比她分给洋娃娃的多了,你们就受不了。
父亲 请你说得像话些!请你用应有的礼貌对待我们——
阿克尔 我亲爱的双亲,如果我礼貌欠缺,请原谅我。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孩子不能成为一个妻子,但她只要在你们身边,她就永远是个孩子。
母亲 但是,阿克尔,我们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吗?……
父亲 现在,你可又来埋怨她是个孩子了!
阿克尔 正是!当我希望引她到圣坛去的那时候,我确实是仅仅把她看作启发我“良我”和“良知”的人。她之于我就像圣母之于一个好的天主教徒一样。但是现在她可变了,不只是那个了。我们中间不再有距离了;我不能满足于仅仅崇拜敬仰她了,我必须爱。我不能满足于跪倒在她脚边了,我要用我的胳臂拥抱她。她的眼神仍旧和过去一样美妙,一样天真烂漫;但是我已经不能坐在旁边呆对着她看了。她的目光必须融化在我的目光里,完全献出自己。她的手,她的胳臂,她的嘴,仍旧和从前一样;但是我需要感觉到她的手摸着我的头发,她的胳臂绕着我的颈脖,她的嘴贴着我的嘴;她的思想必须拥抱我的思想,在我心里像阳光一样。过去,她对于我是一个“象征”,现在,这象征变成有血有肉的了。当我第一想到她的时候,她是个孩子;但是我眼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成为女人,虽然这女人的羞涩和天真无知使她躲着我,但是我一定要占有她。
罗拉很快向他走去。
母亲 他爱我们的女儿呀!
父亲 他爱她(拥抱他的妻子)那么,还有什么话说呢?一切都再好没有了。来来,喝一杯雪利酒去!
阿克尔 不能,还不能说一切都好了呢。有时碰到好运气的时候,我也能够得到她的感谢,但是不能得到她的心。我如果喜欢某一样东西,她却不喜欢。我如果希望做某一件事,她偏相反——譬如,仅仅是一个到舞会去的问题,她就和我相反,母亲如果不去,她也不高兴去。
母亲 天呀,原来不过是为了这件事么!
罗拉 没有别的事,母亲,根本不是为别的事!就为了这舞会。
父亲 那么,千万去一趟就是了!你们真是一对小傻瓜。这就跟我来吧。
阿克尔 舞会?不是为了舞会。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舞会。
罗拉 对了,就是这样,母亲。他每逢要的东西一到手,忽然又说他所要的完全不是这个了,却是另一样全不相同的东西。我不懂这是什么缘故。
阿克尔 你不懂,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事一物的问题,却是我们俩中间全部关系的问题。我所要求得到的爱情,她却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意思,而且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她老住在这个家里。(停顿)
母亲 (慢慢地)如果老住在这个家里?
父亲 (向阿克尔走近一些,微微颤抖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阿克尔 只有等罗拉发现她不再能依靠她父母的时候,她才可能来依靠我。
母亲 他是什么意思?
父亲 我不懂——
阿克尔 如果要她不仅仅做一个好女儿——如果要她成为一个好妻子——罗拉必须离开此地。
母亲 要罗拉走?
父亲 要我们的孩子走么?
罗拉 (向其母)妈妈!
阿克尔 如果现在,我手里有这个权力而没有魄力来用这个权力,那就等于害她——我所深爱的人;害我自己,也害了一片好心的你们。在此地,罗拉只为了你们而生活;一旦你们死了,她的一生也将完了。这可不是结婚的意义,这不是她在祭坛前立下的誓言,而且这也是我所不能屈从的。照现在这样过下去,只会使我们大家都不快乐;这就是罗拉必须跟我走的缘故!
母亲吃惊地向后动了一下;罗拉走到麦昔尔德的身边。
父亲 你这话不可能是真心的。
阿克尔 我是十分认真的,谁也不能动摇我的决心。
母亲 那么,上帝可怜我们吧!(停顿)

第二幕


阿克尔的家。时间是一年之后。房内的布置几乎和第一幕内的一模一样。罗拉父母的两张很大的画像,挂在一望即见的地方。罗拉正坐在桌旁,麦昔尔德坐在右边的榻上。
麦昔尔德 (正在朗读一本书)“‘不能,’这是坚决的回答。本来呢,错处是在他,但现在换成了她了。他起初从父母的身边,从她的家,从她的平素熟习的环境把她硬拉了出来;但是从此以后,他求她的饶恕,求她的爱情,这样的忍耐,这样的自卑,只有最任性最负气的孩子才会不回心转意。正如从前他只考虑到自己的爱情一样,现在是她只考虑自己的自怜情绪了;但是她比他更不对,因为她的动机比他更不好。她很像早晨被人惊醒太早而发脾气的孩子;不管谁来拍她哄她,她都又打又踢。”
罗拉 麦昔尔德——书上真是这样说的吗?
麦昔尔德 真是这样说的。
罗拉 跟你念的完全一样?
麦昔尔德 你自己去看去。
罗拉 (拿了书,看了一会,于是放下)几乎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一字不差。我真想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
麦昔尔德 这也不过是偶然巧合——
罗拉 不是的,是曾经见过像这一类的事的什么狡猾的坏人——是一个没有心肝,敢于嘲笑“父母爱子之心”的人;一定是自己没出息,或是他的父母没出息的人写的!
麦昔尔德 奇怪,罗拉,你把这件事看得多严重呀!
罗拉 对了,这种诽谤孝道的文字,真叫我生气。如果做儿女的不应当孝顺父母,那么,孝顺这两字该做什么讲呢?
麦昔尔德 这正是我刚才正要读给你听的。(念书)“我们自身改变的时候,我们忠实的对象也就改变了。做女儿的时候是孝顺父母;结了婚,两口子便该彼此忠实;到了年老的时候,便该顺着子女们——”
罗拉 不要再读下去了!我不愿再听下去了!这整套思想都叫我生气。(片刻停顿之后)多可恨的一本书啊!(若不经意的样子)他们的结局怎么样?
麦昔尔德 (用同样的不经意的口气)什么人的结局?
罗拉 那一对——书中的那一对。
麦昔尔德 (仍是那样不经意的口气)结局不是快乐的。(停顿)
罗拉 (抬头)两个中间,哪一个受苦呢?
麦昔尔德 你想是哪一个?
罗拉 (又低头刺绣了)女的,我想来该是——因为她本来已经就不快活了。
麦昔尔德 你猜对了。她恋爱了。
罗拉 (惊讶)恋爱了?
麦昔尔德 是的。或迟或早,总有一天,爱情要在每一个女人心中觉醒的,到那时,如果她不能爱自己的丈夫,她迟早便会爱上别的男人。
罗拉 (沮丧地)别的男人!
麦昔尔德 对了。(停顿)
罗拉 那真可怕!(开始刺绣,却又停住了,把手搁在桌子上,少停,又开始绣)那么,那男的怎么样了?
麦昔尔德 他病了,病得很重。于是另有一个人找到了他,安慰他——这是一个女人。
罗拉 (抬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麦昔尔德 他的心本像是一个空的房子,房中的气氛是忧悒和渴望。她——安慰他的那个女人——一点一点就悄悄地走了进去;这样,终于有一天,他可以说一句,他是快活了。(停顿)
罗拉 (突然)这个女人是谁?
麦昔尔德 是那些能够以第二次萌芽的爱情为满足的可怜人当中的一个。
罗拉 (停顿,在这无言的片刻中,她的目光紧盯着麦昔尔德。)你能这样吗?
麦昔尔德 不能!——我必须得到第一次的爱情,否则就宁可没有!
罗拉 那么她的结局又怎样呢?
麦昔尔德 你是问那个妻子吗?
罗拉 不错。她的结局怎样?
麦昔尔德 她一发现她丈夫另有所爱了,便立刻回心转意把整个心给他,可是已经太迟了……
阿克尔 每逢我进来,她总走开!
麦昔尔德 (起立)不过这次却是偶然的。(对他看了看)你的脸色多苍白呀!
阿克尔 (严肃地)我心里很烦恼。——你读过那本新的小说吗?
麦昔尔德 (把手里的书纳入衣袋里)什么小说呀?
阿克尔 《新婚的一对》——相当薄的一本。
麦昔尔德 呵,那本——我刚才还在读。
阿克尔 (急切地)那么罗拉呢?罗拉读过了么?
麦昔尔德 她认为这本小说写得不好。
阿克尔 倒并非是不好,不过这是本异乎寻常的书。这本书简直使我看了吃惊,——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看见自己坐在那里。深藏在我灵魂里的还未成形的思想全被这本书说出来了。
麦昔尔德 凡是好书都是这样的。
阿克尔 书中的事,我将来都会遇到;“前提”都全了,只是我过去没有认识到罢了。
麦昔尔德 我听说年轻医生们在书上读到各种病的症象,就觉得自己全有这些症象了。
阿克尔 呵,但是这件事不仅是想象而已。我的诱惑,具体地在我面前。我的思想是一切经历的结果,正像是烟是火的结果一样自然——而且这些思想(看麦昔尔德一眼)使我想得很远。
麦昔尔德 照我看来,这本书只教给人们要体贴女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
阿克尔 这话是确实的。但是,你想——一个青年的男子,在学校中长大起来,要他立刻具有女人们天性所需要的一切温柔体贴,是不可能的。他不能在一天之内变成一个结婚男子,只能一步一步地变。他不能在片刻之间完全扫除掉他的老习惯,学会温柔体贴的手段。初恋的灵感给了他这种能力,但是他总得学着去应用。我起初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粗心大意,直到把她从我身边吓跑了方才觉得。但是从此以后,我想要得到她的欢心,哪一种方法不会用过?我曾经费尽工夫,细心布置,试着从各方面去接近她——我试过用礼物来打动她的欢欣,用悔过来求她的怜爱——但是她愈来愈怕我,愈躲开我,这是你亲眼看见的。我的思想因为渴望,因为想发明新的方法去打动她,用得疲倦了,却还是时时刻刻想着她,我对她的爱情有增无减,——但是,我的思想有时候也转入了极大的绝望,甚至觉得我的一生是无望的哩。在这种时候,我真需要与一个能让我依靠——呵,麦昔尔德,在这种时候,你对我起了很大的安慰。(向她走近)
麦昔尔德 (起立)是的,一年里会碰到的种种事,都是预先想不到的。
阿克尔 (坐下)上帝呀,这一年可真不好过呵!我没有勇气再过这样的一年了。这本书使我害怕。
麦昔尔德 (旁白)这是好现象,无论如何。
……
麦昔尔德 是的,你现在已经到了转折点了。
阿克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麦昔尔德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罗拉来了!
阿克尔 出了什么事?她这样的急急忙忙!
罗拉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开着封的信。
罗拉 (低声,对麦昔尔德)爸爸和妈妈在家里太寂寞了,他们要到意大利去游历,但是在出国之前,他们先要到这儿来,麦昔尔德。
麦昔尔德 到这儿来?几时来呢?
罗拉 立刻就来。我起先没有注意——这封信是在离此地最近的邮政支局里寄出的;他们想使我们觉得“出其不意”,他们几分钟之内就要到了。天哪,我们怎么办呢?
麦昔尔德 (很快地)把这件事告诉阿克尔!
罗拉 我告诉他?
麦昔尔德 是的,你必须告诉他。
罗拉 麦昔尔德!
阿克尔 这是件新鲜事。
罗拉 呵,麦昔尔德,你告诉他吧。
麦昔尔德不答,走到房间后半去了。
阿克尔 (向罗拉走近一步)什么事呀?
罗拉 (胆怯地)我的爸爸妈妈就快到了。
阿克尔 到此地来吗?
罗拉 是的。
阿克尔 什么时候到呢?今天吗?
罗拉 是的。几乎立刻就要到了。
阿克尔 可谁也不告诉我!(取帽想走)
罗拉 (害怕地)阿克尔!
阿克尔 他们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了想见见我。
罗拉 但是你一定不能走!
麦昔尔德 不,你一定不能走。
阿克尔 他们不在此地耽搁几天吗?
罗拉 是的,我打算——如果你愿意——叫他们住在你房里。
阿克尔 原来是这么安排的,——我得走开,好让他们住我的地方。
麦昔尔德 让他们住在我房里,我可以搬到罗拉房里。我搬一下是很容易的。(走出去了)
阿克尔 为什么这件事要这样藏头露尾呢?你想见他们,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来的时候我最好走开,这同样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你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应该稍微体谅我一些。因为我猜他们到此地来是要带你回去——虽然这样地断绝我们中间的一切关系,在你看来是不算一回事,但你至少该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罗拉 我一直到此刻才知道他们要来。
阿克尔 但是,一定是你的信招他们来的——你的诉苦——
罗拉 我没有诉过苦。
阿克尔 你只消告诉他们此地的情形是怎样的,也就够了。
罗拉 我从不曾提过一个字。(停顿)
阿克尔 (惊讶地)那么,这一年来你都给他们写了些什么呢——一天一封信。
罗拉 我告诉他们,这里一切都很好。
阿克尔 这是可能的吗?——一年来都是这样?罗拉!我敢相信么?这样的体贴——(向她走近)啊,那么,到底——?
罗拉 (惊恐地)我这样写。为的是体贴他们。
阿克尔 (冷冷地)为了他们?那么我真替他们难过。他们立刻就要看见我们中间的真情形了。
……
麦昔尔德 她恨我。
阿克尔 (惊讶)是几时恨起的?
麦昔尔德 一点一点来的。难道你今天是第一次注意到么?
阿克尔 (更惊讶)那么,你不能再得到她的信任了?
麦昔尔德 不比你更得到她的信任。
阿克尔 她,从前她是对谁都信任的!——
麦昔尔德 现在,她对谁也不信任了(停顿)
阿克尔 而更叫我惊讶的是——可这是不会有错的,——是她在妒忌!
麦昔尔德 是的。
阿克尔 而且是妒忌你?——一些根据都没有的事情——
不觉住了口,向她看;她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去。
麦昔尔德 你真该庆幸发生了这件事。
阿克尔 这件事,就是她的妒忌吗?——还是你这话别有意思?
麦昔尔德 这帮助了她,她现在走上了爱——起你——的大道了。
阿克尔 现在吗?
麦昔尔德 爱情每每是这样来的——对于那些有理由感到担心的人更是这样。
阿克尔 可是你得做那代人受过的小羊吗?
麦昔尔德 我是惯于做这个的。
阿克尔 (很快地说,并且向麦昔尔德走近)麦昔尔德,你自己一定恋爱过吧?
麦昔尔德 (一惊,然后说)是的,我也恋爱过。
阿克尔 结局不快乐吗?
麦昔尔德 不快乐。但是你为什么这样问?
阿克尔 因为有过这样经历的人比不曾有过的人更不自私,胸怀更广大。
麦昔尔德 是的。爱情永远是一种献身,但是它的结局不见得都是婚礼。
阿克尔 有时爱情只给人带来不幸。
麦昔尔德 是的,对那些内心空虚,又没有自尊心的人,是这样。
阿克尔 我和你相处愈久,好像愈不真正了解你了。这个你爱过而没有回答你爱的男人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
父亲 那么说来,你们不是立刻就和好了的?
阿克尔 不是立刻。
母亲 (急切地,柔声说)我的上帝,罗拉从来没有提过一个字!
阿克尔 因为她爱你们,不愿使你们不必要地担心。但是她不提这件事不正表示她是在等待我么?这是她给我的第一样爱情礼物。(罗拉又坐下。)过了不久,她又给了我别的爱情礼物。她看出来我并不是生气;相反的,她看出来我错在哪里了,我是由于爱她才犯了错误;而她自己天性又仁爱,于是她逐渐使自己习惯于用温柔的沉默来对待我——她渴望成为一个好妻子。然后,在一个可爱的早晨——正像今天这样——我们两个都刚读过一本书,那书好像是从远处来的声音,威胁着我们的幸福,恐惧的心使我们接近起来了。然后,忽然间,一切窗和门都豁然开了!是你们的信来了!满屋中春光烂漫,——那时,我看见她眼睛里所有的花朵都快要开放了!于是我跪在她面前,就像我现在跪着的样子,我说: 为了你父母的缘故,让他们为我们而感到高兴——为了我的缘故,使我能不再受到惩罚——为了你自己的缘故,让我们现在就相爱起来吧!于是罗拉回答说——
罗拉投身在他的怀中,哭了起来。大家都站起来。
……
罗拉 你知道我回答说: 有一样东西使我好久好久不敢接近你!我早就明白你喜欢我,但我深怕你喜欢我只像喜欢一个孩子一样。
阿克尔 罗拉!
罗拉 我的聪明不及——不及有些人,你是知道的,但是我现在不再是个孩子了,因为我现在爱你了!
阿克尔 你还照样是一个孩子!
父亲 (对母亲)但是我们的计划怎么办呢?我们本来打算立刻出发的。
阿克尔 别走,在我们这里住几天再走!(罗拉示意不要。)不吗?
罗拉 (轻声地)现在,我宁愿和你一个人在一起。
母亲 罗拉,你说什么?
罗拉 我?——我说如果你们现在就出国的话,我倒很想请你们带了麦昔尔德同去。
母亲 你想到麦昔尔德,罗拉,这是你的好心意。人们常说新结婚夫妇是只想到自己,想不到别人的。
父亲 不,罗拉不是那样的人!
大家 不,罗拉不是那样的人!
罗拉 (温柔地)麦昔尔德,原谅我!(她们互相拥抱,罗拉轻声说)我现在才第一次了解你!
麦昔尔德 还不尽然。
罗拉 我知道要没有你,我是不会得到阿克尔的。
麦昔尔德 这倒是真的。
罗拉 啊,麦昔尔德,我现在真幸福。
麦昔尔德 我希望你事事幸福如意。
阿克尔 (挽住罗拉的胳臂)麦昔尔德,现在你可以出国游历去了!
麦昔尔德 是的!——而我的下一本著作将要更好些。
阿克尔 你的下一本?——

(茅盾译)


【赏析】
比昂逊的《新婚的一对》是挪威历史上第一部散文体的现代社会剧。过去的论者多认为该剧纯属消遣性质的作品,将它看成是对中产阶级软弱矫情的感情纠葛的无聊报道。这种观点是值得商榷的。我们不妨从他独具匠心的人物设置入手,来品评这部饱含“新颖的灵感”的真诚之作。
这部剧作承袭了易卜生的四堵墙封闭房间的布景原则,具有经过严格选择的最低限度的登场人物和极其节约的活动地点和时间。整部剧一共只有五个人物: 新婚的夫妇阿克尔和罗拉、罗拉的父母、罗拉的女伴麦昔尔德。有人曾评论说,和新婚夫妇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麦昔尔德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保留她完全是为了展现当时中产阶级家庭的女性拥有女伴的一种风尚。但从剧本的情节来看,这样的看法无疑是偏颇的,麦昔尔德一角对整个剧情的发展推进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形式上构成戏剧结构的关键。第二幕中,新婚夫妇关系冷淡,阿克尔感叹到“上帝呀,这一年可真不好过呵!我没有勇气再过这样的一年了”。一本叫做《新婚的一对》的小书却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了根本的转机,罗拉把书中“她发现她丈夫另有所爱”但她已无法挽回“不快乐的”结局,转换到现实处境中,把麦昔尔德假想成了自己的情敌。这种女人的妒忌促使她萌发了真正的爱情。阿克尔在和麦昔尔德讨论这本小书的过程中,也终于理解了罗拉“少女般羞怯”的爱情。剧本的最后,麦昔尔德承认这本至关重要的《新婚的一对》是她的作品。将新婚夫妇的矛盾推到了无可避免的转折点的罗拉父母的突然到访,也是由麦昔尔德一手安排的。这种化剑拔弩张为和风细雨的高招,由剧作家手中转到了剧中人物手中,这决不是剧作家信马由缰的写作游戏。
把全知全能的剧作者的“指挥棒”交到聪慧的麦昔尔德手中,体现了比昂逊在戏剧情节设计上的独具匠心,也显露出他对现实生活的深刻洞察: 青年男女在婚姻中是需要不断成长的,必要的时候还需要外力的帮助。麦昔尔德就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一个帮助者。在剧作者“授意”下,麦昔尔德精心谋划,使新婚的夫妇解决了“爱与忠诚”、“爱与嫉妒”、“爱与孝道”等问题,渡过难关,给年轻夫妇制定了一套如何维系良好婚姻关系的教程。
《新婚的一对》在挪威一经上演就受到了热烈的追捧。观众满足于剧作中新婚的一对找到真正爱情的“大团圆”结局,因为它符合了大众传统道德评判标准下的心理期许。在故事结尾,麦昔尔德说“我的下一本著作将要更好些”,这句话暗示了美好的结局是在她运筹帷幄中达成的,让观众有恍然大悟之感。麦昔尔德的种种努力揭示出对于普遍存在的婚姻问题,身在其中的青年男女仅仅依靠彼此的爱是不能解决的,也许还会适得其反,相处的技巧是需要学习的。就像罗拉对阿克尔一样,单纯的爱的情感反而使罗拉产生焦躁、嫉妒的情绪,如果没有麦昔尔德的劝慰和引导,罗拉最后很可能是得不到幸福的。通过与麦昔尔德的交流,阿克尔也意识到了“一个青年的男子不能在一天之内变成一个结婚男子,只能一步一步地变。他不能在片刻之间完全扫除掉他的老习惯,学会温柔体贴的手段”。
比昂逊运用他“新颖的灵感”不只是想在文本的表层取悦读者,他设置的麦昔尔德这个人物让作品在精神层面上也和当时的观众产生了共鸣。麦昔尔德写作的与剧本同名的爱情小说《新婚的一对》无疑又是比昂逊和观众、读者开的一个机智的玩笑。在这本小说里表述的一种在上帝的指引下恪守彼此忠诚的爱情观与当时挪威社会浓厚的宗教氛围是契合的。麦昔尔德小说里的女主角最后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但是她仍然非常不幸,因为她失去了对自己爱情的忠诚。如此结局的道德含义很明显: 规劝读者——罗拉不要误入歧途。比昂逊对此似乎也有深深的体会,在给妻子卡洛里的情书中,他写道:“万能的上帝啊,请帮助我,使我不致辱没她的忠实和我自己的计划!你把我们的罪过扫清了,你使我坚强结实,成为另一个人,请你将那减轻我们生活负担的良心上的幸福送给我;我必须知道我的力量,——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对婚姻忠诚的强烈愿望溢于言表。而拥有非凡洞察力的麦昔尔德就是比昂逊塑造的那个得到了上帝垂爱的幸运儿,彼岸世界的光芒和鲜活的人性在她身上和谐共存,她有力量让上帝的迷途羔羊找到回归的路。比昂逊借着麦昔尔德的机智和爱心,给读者传递了一种合乎基督教传统文化的婚姻理念。正如《圣经·创世记》中所说的,“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合为一体”。“离开父母”,是个体独立的过程,而“与妻子连合,二人合为一体”则意在已经独立的个体的人格成长和社会成长。比昂逊把羞怯单纯的罗拉设置为不懂得“合为一体”的人,通过麦昔尔德对罗拉的劝导:“我们自身改变的时候,我们忠实的对象也就改变了。做女儿的时候是孝顺父母;结了婚,两口子便该彼此忠实。”在把罗拉引导向真正美好的婚姻生活的同时,也使读者潜移默化地明白了婚姻生活中夫妇两人“小家庭”的独立性要比家庭代际间的孝道更重要。

(尹 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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