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尔·金特 [挪威]易卜生 : 【作品提要】
山村少年培尔·金特是一个与邻里格格不入的另类,对于实实在在的农活与家务了无兴趣,整天价想入非非,惹是生非。乡亲们都非常鄙视他,母亲奥丝也为他伤透了脑筋。听说喜欢自己的富绅女儿英格丽德已与马斯·穆恩订婚,培尔急匆匆往英格丽德家赶去。参加婚礼的人们都想着法子躲着培尔,而培尔却依旧一个劲到处邀请人跳舞。神态端庄而腼腆的姑娘——索尔薇格婉言拒绝了他。而此时新郎倌竟然来求培尔帮忙把躲着不愿与人见面的新娘劝说出来。这正中培尔下怀,他毫不迟疑地去找英格丽德,并与她私奔了。山中居住了数日,培尔告诉英格丽德他想去找索尔薇格。英格丽德说她的父母和村民一定会宰了他。培尔于是去山中流浪。其间他与山妖绿衣公主相遇,并跟她进入山妖王国。他与山妖们在“人生观”上发生冲突,险些被挖掉双眼。摆脱山妖的纠缠之后,培尔与索尔薇格再次相遇,然而一心“绕道而行”的他无法看清她的意义,再次步入森林。在将老母送去“天国”之后,培尔去海外发展。
他先是贩卖黑奴和偶像,继而又充当先知、学者和疯人院看守,甚至还引诱过阿拉伯酋长的女儿安尼特拉。几十年一晃而过,历尽沧桑的他又一次来到家乡的茅屋前。两手空空的他险些被“铸钮扣的人”收去回炉。若有所悟的他大步地朝那茅屋走去,看见索尔薇格正在门旁等候着他。“信念”和“爱情”使他潸然泪下。他依偎在她的膝上,听着她摇篮曲一般的歌声睡着了。
【作品选录】
第五场
五旬节前夕。森林深处,前面一片空地上,有一幢茅屋,门楣上挂着驯鹿的犄角。培尔·金特趴在地上在摘野葱头。
培尔 这是一种观点。第二种呢?你得把各种观点都试一下,然后选择那最好的。喏,我已经这么做过了。我一度是罗马大皇帝,如今我又是亚述大皇帝。我要把《圣经》的历史从头到尾温习一遍——老小子又回到妈妈身边了。当然,《圣经》上说“你是用尘土造的”。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填饱肚皮。用葱头来填?那可不成。我得使点诡计。设下一些圈套。附近有条小河,我渴不着。我在这里仍旧是万物的主宰。等我死的时候——我早晚是会死的——我就爬到给风吹倒的一棵树底下,我要像熊一样,浑身用树叶把自己埋起来。我要在树皮上刮出几个大字:“这里埋葬着培尔·金特。他为人正派,是万兽的皇帝。”皇帝?(自己笑起来)你这个老傻瓜!你不是皇帝,你不过是个大葱头!我要剥你的皮啦,亲爱的培尔!祈祷呀!流泪呀,现在都白搭。(拿起一个葱头,一层层地剥着皮)
这是外头一层皮,全蹭破了,裂口啦,这是一个快淹死的人在抓住沉船,底下一层是瘦得像根稻草的乘客。尝尝看,还是有点儿培尔·金特的味道。里头这层就是淘金的“我”了。它要是有过水分的话,如今也已经枯干了。粗皮的这层就是赫德森湾那个猎取兽皮的。里面那层像个王冠。这个不敢领教!不必多说,把它扔掉就是了。这是位考古学家,个子不高,但很壮实。这位是预言家,新鲜多汁。照俗话说,它浑身发臭,满是谎言,足以使诚实人的眼眶里淌出泪水。这一层,又柔软又白净,是个风流人。底下一层样子可怜,满身黑斑,使人想到黑人和传教士。(一下子剥掉几层)
可真有不少层!什么时候才剥出芯子来哪?(把整个葱头掰碎)
唉呀,它没有芯子,一层一层地剥到头儿,越剥越小。老天真会跟人开玩笑!(把碎片扔掉)
让思想见鬼去吧。你一旦开始思考,你的脚跟也就站不稳了。老实说,如今我四肢稳稳当当地都趴在地上,我倒不担心会跌倒了。(搔后脑勺)
人生真是个古怪的勾当。有人说,生命是在跟我们玩把戏。你想一下子把它抓住,它却一溜烟儿跑掉了。你得到的总不是你所期望的——或者干脆一无所得。(走近茅屋,望了望它,大吃一惊)
咦,一座茅屋?在森林里!但是——(揉眼)
我敢赌咒我曾经见过这座房子。门上那驯鹿的犄角!山墙上雕的是长尾巴人鱼——胡扯!那不是人鱼,是木板和钉子,还有一根门闩,不让妖魔鬼怪的邪念进来!
从茅屋里传出索尔薇格的歌声。
索尔薇格 五旬节眼看就要来临,
我的情人飘在远方。
什么时候你才归来,
可带着沉重的行囊?
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吧,
我老早就答应过你,
一定等你回到家乡。
培尔·金特站起来,面色煞白。
培尔 一个铭记,一个忘光;
一个坚信,一个彷徨。
我已结束了全程,竞赛已经完毕。
好不捉弄人的命运啊,
我的帝国就在这里。
第六场
夜晚。长着松林的荒原。大火曾把这里的森林焚毁,一眼望去,方圆若干里地尽是烧焦了的树干。地面上,飘浮着片片白色烟雾。培尔·金特从荒原对面跑过来。
培尔 灰烬、烟雾和到处刮着的黄尘,这些是建筑的好材料。里头腐烂,臭气熏天,整个是座白糊糊的坟墓。这座金字塔是用梦想、幻境和智慧的死胎奠的基。台阶和楼梯是用谎言搭成的。“远离真理,永不悔过。”让这句话像旗帜一般飘扬,让世界末日的号角吹出:“此乃培尔·金特皇帝之杰作。”(倾听)
我听见孩子们的哭声。哭得一半像歌唱。线团在我脚下滚来滚去!(踢线团)
去!你们挡住了我的路!
线团在地上滚着。
线团 我们是思想,
你早该把我们想。
你早该让我们长上小脚,
带着我们一道翱翔。
培尔 我曾经赋予一个思想以生命,但那是两条残废的罗圈腿。
线团 我们本该在空中翱翔,
迎风曼声歌唱。
如今当了灰线团,
只好滚在烂泥塘。
培尔 线团,你们这些讨厌的恶魔!是存心绊倒你们的父亲吗?(急忙跑掉)
落叶在风前飞舞。
落叶 我们是口令,
你早该认得我们;
都怪你生性懒惰,
害得我们被风吹落;
虫子咬着每根脉络,
害得树上不能结果。
培尔 尽管这样,你们并没白白生到世上一场。静静地躺在那里吧,你们还可以充当肥料。
空中叹息声 我们是一支支歌曲,
你早该把我们唱。
在你的心灵深处,
我们曾满怀希望。
你窒息杀害了我们,
你从不把我们呼唤。
愿你再也不出声响!
培尔 再也不出声响的是你们,还有你们那套合辙押韵!我哪有闲工夫去听你们那无聊的诗句和废话!(转过身去)
露珠从树上滴落着。
露珠 我们是淌不下来的眼泪。
苦胆凝成的冰块也能化开。
芒刺扎进固执的胸膛,
如今伤口虽勉强封上,
我们再也没有力量。
培尔 多谢!我在龙底瓦斯伦哭泣过,屁股上挨了一脚!
折断的稻草 我们的桩桩善行,
你都丢下没有完成!
怀疑的鬼胎占了上风,
害得我们无疾而终。
等到世界末日来临,
我们要对你提出控诉,
看你还敢无动于衷!
培尔 你们这些恶棍!难道你们还敢为了我所没做过的事,来谴责我吗?(跑开)
奥丝的声音 (从远处传来)呸,你赶的是什么车!把我跌到冰冷的泥塘里去了。我浑身都湿透啦。培尔,你走错了路。那座城堡在哪儿?魔鬼用你手里那根鞭子,把你引迷了路。
培尔 我想我还是快点儿溜掉吧。要是我还得替魔鬼承担起一份罪名,我就非沉没到山底下去不可啦。这就已经够我受的了。(下)
第七场
荒原的一角
培尔唱着。
培尔 掘墓人不知去向,
张嘴颤声来吟唱,
黑色绉纱帽上缠,
多少尸首待埋葬。
铸钮扣的人带着他的工具箱和一柄大铸勺从小道上。
铸钮扣的人 老汉,晚上好!
培尔 朋友,晚上好!
铸钮扣的人 你这么匆匆忙忙,要到哪儿去呀?
培尔 去参加葬礼。
铸钮扣的人 唉,我眼力不佳。请问,你是不是叫培尔?
培尔 对,培尔·金特。
铸钮扣的人 真巧!我正在到处找培尔·金特呢。
培尔 哦,你找我干嘛?
铸钮扣的人 你看得出我干的这个行当吧。我是个铸钮扣的人。我要把你放进我的铸勺里去。
培尔 做什么?
铸钮扣的人 要把你熔化了。
培尔 熔化了?
铸钮扣的人 对。瞧,我这把铸勺擦过了,是空着的。你的坟墓已经挖好,棺材也备齐了。蛆虫将在你的遗骸上大吃大嚼。 我的老板命令我,把你的灵魂立刻带到他那里去。
培尔 那可不成。事先也没关照一声!
铸钮扣的人 办丧事和分娩的时候,一向要选那么一个日子,事先一点也不让本主知道。
培尔 是呀,我明白。我脑子都晕了。你是——?
铸钮扣的人 告诉过你啦。我是个铸钮扣的。
培尔 我明白了。一个受宠的孩子总有许多小名儿。那么,培尔,你就将在那只铸勺里结束一生!不过,好朋友,你一定是搞错了,我的下场总该比这要强些吧。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在世上也做过一番好事哩。至多,你只能说我是个拙笨的傻瓜,可我绝不是个死不改悔的恶人。
铸钮扣的人 好朋友,你这话可扯远啦。正因为你所犯的罪过都那么微不足道,所以就没把你送上刀山火海。你同大部分人一样,以我这把铸勺为归宿。
培尔 随便你叫它什么,铸勺也罢,无底深渊也罢,反正都一样。不管你叫它什么,姜到嘴里总归是辣的。走开吧,魔鬼!
铸钮扣的人 你别这么没礼貌,把我当成了魔鬼。
培尔 管你是不是魔鬼,反正你滚吧,别管我的事!
铸钮扣的人 朋友,你大错特错了。既然咱们二位都忙得很,我就尽量简单扼要地向你说明一下。这样可以节省时间。正如你自己所交代的,你并不是个了不起的罪人,说不定连中等都数不上。
培尔 现在你总算开始讲点道理了。
铸钮扣的人 等等。如果我把你说成是个正直人,那也大大过了头。
培尔 我从来也没指望过人家说我是个正直人。
铸钮扣的人 你奉行的是通常那种中庸之道。绿林豪杰现下是几乎看不到了。干那种坏事也需要股力量和魄力,绝不就是在泥里打几个滚儿。
培尔 你刚才说的这番话是至理名言。干坏事就得有大盗流寇的那种狂暴劲儿。
铸钮扣的人 朋友,你正相反。你犯的罪都属于轻举妄动。
培尔 很肤浅,好比是溅起点儿泥水。
铸钮扣的人 现在咱们说到一块儿啦。像你这样只是溅起点泥水的人,是不必进无底深渊的。
培尔 朋友,这么说,我就可以像我来的时候那样走了吧?
铸钮扣的人 不,朋友,因此,就得把你熔化了。
培尔 我出国这些年,你们搞了些什么新名堂?
铸钮扣的人 这个办法是古已有之的,目的是为了让产品合格。你晓得,在铸造这一行,也往往会出废品。比方说,铸成的钮扣儿没有窟窿眼儿。要是你的话,怎么办?
培尔 扔掉。
铸钮扣的人 对,你爹约翰·金特,只要他口袋里还有几个钱,他是挥霍出了名的。可我的老板却是个精细人,所以他才发了这么大的财。他什么也不扔掉。他把废物当作原料来使用。你本应该成为人间一件马甲上一颗闪闪发光的钮扣,可是你这钮扣上没有窟窿眼儿,所以只好把你同旁的废品熔在一起。
培尔 你总不至于叫我同张三李四一道重新回炉吧?
铸钮扣的人 这正是我所要做的。以前对多少人都这么办了。在造币厂那里,他们对于磨光了的硬币也是这么办的。
培尔 那是不折不扣的吝啬鬼。好朋友,你能放我走吗?一个没窟窿眼儿的钮扣!一个磨光了的硬币!以你的老板那样的身份,这算得了什么!
铸钮扣的人 哦,你有颗灵魂,那就使你在废铁堆里有一定的价值。
培尔 不成。告诉你,不成。我要拼到底。我抗议。干什么都成,我就是不当废铁。
铸钮扣的人 可是不当废铁又当什么呢?喂,识相些吧。你不是上天堂的材料。
培尔 我这个人不难满足。我并不好高骛远。可是休想教我舍掉我身上的一根汗毛。我愿意接受古老方式的审判。让魔鬼把我带到上帝那里去一段时间——一百年,如果你认为应该那么长的话,我相信我还能熬得过来。那毕竟只不过是精神上的酷刑,所以我不会忍受不了的。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是个过渡时期;或者像狐狸说的:“只要等待,得救的时刻就会到来。你弓起身子,盼着好日子即将来临。”另一种情况却是: 同旁的东西熔到一起,成为其中的一小部分,让培尔·金特在铸勺里了此一生——我从灵魂深处表示反抗。
铸钮扣的人 可是,亲爱的培尔,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说实在的,你从来也不曾保持过自己真正的面目,如今,你就是永远消失掉,又有什么关系!
培尔 我从来也不曾保持过自己真正的面目?我都快笑出来啦。培尔·金特不曾保持过自己真正的面目!咱们走着瞧吧。不,铸钮扣的,你的判断是盲目的。要是你能洞察我的心灵,那时候——只有那时候,你才能认识我培尔——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培尔。
铸钮扣的人 这我办不到。我是奉命而来的。命令上白纸黑字,明明写着:“把培尔·金特带来。他曾违抗为他安排好的命运。他一生是个失败。必须把他当作废铁,送到铸勺里去。”
培尔 胡说!这指的一定是旁人。上面确实写的是“培尔”,而不是拉斯姆斯或是约翰吗?
铸钮扣的人 我早就把他们熔化了。来吧,大大方方的,不要浪费时间。
培尔 说什么我也不干。也许赶明儿你又发现弄错了人,那才妙呢!我看,伙计,你还是当心点儿。想想这份责任有多么重大——
铸钮扣的人 反正命令上写得明明白白。
培尔 那就容我点儿时间。
铸钮扣的人 凭什么?
培尔 我去找人出面证明我一辈子曾始终保持着自己真正的面目。咱们之间的分歧点就在这儿,对不对?
铸钮扣的人 证明?怎么证法?
培尔 找个证人!拿出真凭实据!
铸钮扣的人 我那位老板恐怕不会把那些玩艺儿看在眼里。
培尔 我相信他会重视的。不过,“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朋友,请准许我借用一下我自己。我一会儿就回来。我们毕竟只出生一次,因此,对于自己的生命总是会恋恋不舍的。哦,同意吗?
铸钮扣的人 好,就这么办吧。不过,记住,咱们还要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见面呢。
培尔·金特跑掉。
第八场
荒原的另一角落。培尔·金特跑上。
培尔 一部名著上说过: 时间就是金钱。我要是晓得那个十字路口在哪儿多好哇!也许挺近,也许很远。大地滚烫,就像一把烧红了的烙铁。我要找个证人!一个证人!到哪儿去找呢?在这茫茫大森林里是找不到的。我的权利本来像白昼那样一清二楚,可偏要我来找证明,这种世道怎么说也不对头。真是一团糟!
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拄着手杖,背着口袋,一瘸一拐地走到培尔面前。他是多沃瑞的山妖大王。
老人 (停下步)老爷,赏个大子儿给我这没家没业的叫化子吧!
培尔 我没零钱。
老人 咦,培尔驸马!想不到咱们又见面啦!
培尔 你是谁?
老人 你还记得多沃瑞山里的大王吗?
培尔 你绝不会是——
老人 我正是龙德山里的大王。
培尔 多沃瑞山里的大王!真的?山妖大王?告诉我,是吗?
老人 正是。不过我如今可不比往日啦。
培尔 破产了吗?
老人 并且遇上了强盗,什么都给抢光啦。如今我成了个流浪汉,饿得像只狼。
培尔 太好啦。你正是我所要找的那位证人!
老人 培尔驸马,自从咱们分手以来,你也见老啦。
培尔 好岳丈,岁月不饶人呀。好,咱们私人间——特别是家庭内部的争吵,就既往不咎了吧。上次咱们初见面的时候,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呢———
老人 培尔驸马,你那时候年轻,年轻人总有一股冲动劲儿。你甩了你那位新娘,这件事你没做错;你少丢点脸,少吃点苦头。后来她整个走下坡路啦。
培尔 真的?
老人 她现在不过是个堕落的女人。想想看——她跟着那个又脏又臭的特隆德过哪。
培 尔 哪个特隆德?
老人 瓦尔费德的那个。
培尔 啊,那家伙呀!我抢走了他三个牧牛姑娘。
老人 可是我的孙子又发福又阔气,到处都有他的娃娃在蹦蹦跳跳。
培尔 老汉儿,请不必给我讲这些细节了。我另外有一桩心事。我现在正碰上一件最头疼的事儿: 我需要有人出面来证明我品行端正。好岳丈,你是可以帮我一把的。作为回报,我总可以请你喝上一杯酒。
老人 驸马,我真能帮得上你什么忙吗?我要是帮得上,你能给我也开个品格证明吗?
培尔 那还用说!眼下我手头没钱。我得省吃俭用地过。那么听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记得我到龙德的那天,我曾向你的那位公主求婚吧?
老人 当然记得,驸马!
培尔 别再喊什么“驸马”啦。那时候你同我凶了起来,要挖我的眼珠,要把培尔·金特变成一个山妖。那时候我怎么来着呢?我挺身而出,同你动起手来,我发誓谁也不依靠。爱情,权势,王土,我都不要。为了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我放弃了一切。我要你赌咒证明的就是这一点,当——
老人 这我可办不到。
培尔 你说什么?
老人 你不愿意教我来扯谎吧,对不对?你不记得你装上了山妖的尾巴,并且还喝了我们的蜜酒吗?
培尔 对,你是这么诱惑过我。可是我并没屈服,最后还是我胜利了。判断一个人,就看他这种时刻的行动,正像一首诗要看它最后一节是怎么写的。
老人 可是培尔,后来的结果同你所说的刚好相反啊!
培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 你离开我那王宫的时候,你把我们山妖那句格言写到你的家徽上了。
培尔 什么格言?
老人 就是那句包罗万象的话——
培尔 什么话?
老人 那句把山妖同人类区别开来的话:“山妖,你为自己就够了。”
培尔 (后退一步)为自己就够了!
老人 打那以后,你整个就是按照那句格言活下来的。
培尔 怎么?我?培尔·金特?
老人 (哭泣着)你这个人太没良心!你像山妖那么活着,可是你瞒着不让人晓得。我教给你的这句格言使你成为一个八面玲珑的世故人。它给了你名声。如今,你却跑到这儿来嘲笑我,并且嘲笑使你发迹的这句格言。
培尔 为自己就够了!一个山妖!一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这全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乱语!
老人 (拿出一张报纸)你以为我们没有报纸吗?瞧,白纸黑字,我拿给你看。自从那年冬天你走了以后,《勃洛克斯堡邮报》是怎么替你大吹大擂的。《海克勒菲尔德快报》也是这么做的。培尔,你看看好吗?瞧,这篇文章的署名是“种马蹄”,还有一篇的题目是《山妖的国家主义》。作者在文章里说明,要当个山妖并不一定长犄角,屁股后头也不一定长尾巴。关键在于你有的是什么感情!对事物抱什么样的看法!文章最后说:“我们这种‘为自己就够了’的精神就把山妖的品格赋予了人类。”接着,他就举出培尔·金特作为典范。
培尔 我?一个山妖?
老人 对,看来这是确凿无疑的。
培尔 我还不如舒舒服服、安安顿顿地一直呆在龙德呢,省得这么东跑西颠,既费力气,又费周折!培尔·金特——一个山妖!这真是胡说八道!这是弥天大谎!再见吧!给你个铜板买烟叶子去!
老人 亲爱的培尔驸马——
培尔 不许你再这么叫我!你不是疯了,就是老糊涂啦。快进养老院去吧!
老人 我正要找这么个地方呢。不过,我刚才对你说过,我的子子孙孙在这个国家里很有权势。他们到处散布说,我这个妖王仅仅是个神话人物。人们说,永远不要相信你的亲属。不幸,这话应验在我身上啦。给人当作神话人物看待,这真是再可悲不过啦。
培尔 老汉儿,这种事别人也遇到过哩。
老人 我们山妖们没有养老金,也没有存折或是捐款箱。这些在龙德简直就行不通。
培尔 对。在你们那儿,唯一重要的是那句该死的话:“你为自己就够了。”
老人 培尔驸马,你没什么可抱怨的。看看你要是能想想办法——
培尔 老汉儿,你恐怕找错了地方。我已经山穷水尽了。
老人 不会吧!你?也落魄啦?
培尔 彻底破产了。连我这个“驸马”的身份也典当出去啦。都怪谁?都怪你们这些山妖!这就说明结交下等朋友没有好下场。
老人 眼看着我这一个指望又落空了!再会吧,我到城里去混混。
培尔 你进城去干什么?
老人 我要去登台演戏。听说他们正在登报招聘能演本国典型角色的演员哩。
培尔 祝你走运!请替我问候他们。我要是腾出身来,也要投入戏剧界。我要写一出喜剧,写得既深刻又有风趣。这出戏的题名将是: 《世界的光荣就这样消逝了》。
培尔撇下老人独自沿着小道离去。老人在后边喊叫。
第九场
十字路口
培尔 我的朋友培尔,这回你的运气可走到头儿了。都是山妖那套“为自己就够了”害的你。你的船已经沉了。你得抓住一根圆木,抓住什么都成,就是别给丢到废铁堆里去。
铸钮扣的人 (在十字路口)哦,培尔·金特,你的证明书呢?
培尔 怎么?又来到十字路口啦!可真快呀!
铸钮扣的人 我一看你的脸就全明白了——就像看一本书那么清楚。我不看报纸也能知道消息。
培尔 我已经找得精疲力尽啦。很容易就走迷了路。
铸钮扣的人 而且,这条路会把你引到哪儿去呀?
培尔 是呀,引到哪儿去呢?天这么黑,又是在森林里——
铸钮扣的人 那儿有个老流浪汉,咱们把他喊过来好吗?
培尔 算啦,随他去吧!反正他也是个醉鬼!
铸钮扣的人 可是他也许能——
培尔 不,随他去吧。
铸钮扣的人 那么,咱们开始吧。
培尔 先问你个问题。你说“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这是什么意思?
铸钮扣的人 你这问题可问得莫名其妙。喏,刚才——
培尔 说吧,回答我。
铸钮扣的人 “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就是把你自己身上最坏的东西去掉,把最好的东西发挥出来。但是这你准理解不了。所以咱们把它说得简单些,就是充分贯彻上天的意旨。
培尔 要是一个人从来也不晓得上天要他做些什么呢?
铸钮扣的人 他凭直觉应该晓得。
培尔 直觉往往很不准确,那样路就会完全走岔了。
铸钮扣的人 的确是这样。可是如果你没有点直觉,你就会让魔鬼钻了空子。
培尔 这可是件十分微妙的事。我放弃我曾经保持过自己真正的面目这个说法。看来证明这一点是不大容易的。我不再去争这一点了。可是刚才我在荒原上到处流荡的时候,感到良心忽然刺痛了。我对自己说:“对,你是个犯了罪的人——”
铸钮扣的人 你现在又说起车轱辘话啦——
培尔 不是。我指的是犯大罪,不但在行动上,而且在思想上,在言词上。当我在国外的时候,我简直堕落到——
铸钮扣的人 也许,可是你并没拿出证明来呀!
培尔 容我点时间嘛。我去找一位牧师,飞快地向他忏悔,然后把他的记录拿给你看。
铸钮扣的人 好吧。如果你能找到证明,那你就可以不进我的铸勺了。可是,培尔,我接到的命令是——
培尔 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年轻的傻瓜,那时候我还相信命运,那时候我还装作是个预言家。喏,我可不可以……
铸钮扣的人 可是——
培尔 好朋友,反正你也不忙。这里的空气多么新鲜清爽,足以使人延年益寿。尤斯泰达尔的牧师经常说:“这个山沟儿里几乎没死过人。”
铸钮扣的人 那么下一个十字路口见吧。可不能再拖下去啦。
培尔 我得去找一位牧师!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得把他找到。
第十场
开遍石楠花的山坡。一条羊肠小道蜿蜒通往山中。
培尔 埃斯本捡到喜鹊翅膀的时候说过:“小小东西说不定有大用处。”谁又料到我一生的罪孽到头来却成了我的救星呢?不过,我这个处境险得很,也可能才脱龙潭,又入虎穴。不过还有一句俗话也很灵验:“只要生命在,希望就在。”
(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沿着山中小道跑下来。他身披笔挺的袈裟,肩上扛了一只捕鸟网。)
谁呀?一个拿着捕鸟网的牧师?太好啦,我今天真叫走运!晚上好,大人!路不好走吧。
瘦子 不好走。可是为了救一个灵魂,再难走的路我也得走。
培尔 这么说来,有人要上天堂呀?
瘦子 哪里的话,我希望他去旁的地方。
培尔 可以同您一道走走吗?
瘦子 当然。我正想找个伴儿呢。
培尔 我有点儿心事——
瘦子 说出来吧!
培尔 您会发现我是个十分正派的人: 一向奉公守法,从来也没戴过手铐,蹲过监狱。可是再好的人有时候也会失足栽个跟头——
瘦子 确实是这样,谁也难免。
培尔 您知道,这些小罪——
瘦子 是小罪吗?
培尔 是小罪。我曾经尽量避免犯大罪。
瘦子 那样的话,伙计,你就用不着来麻烦我啦。我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人。你好像对我的手指头很感兴趣。
培尔 您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瘦子 对我的脚也感兴趣吗?你看了又看。
培尔 (指着)右脚正常吗?
瘦子 我自己认为是这样。
培尔 (脱帽)我敢打赌您是一位牧师。所以,我很荣幸能见到——最好的就是最好的。要是前门敞开着,谁也不走旁门;要是能见到国王陛下,谁也不同小官吏去打交道。
瘦子 握握手吧!看来你这个人倒一点儿成见也没有。那么,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别向我要金钱和权势。这我可没什么好给你的。近来十分萧条,什么生意也没有。新的灵魂寥寥无几,偶尔才碰上那么一个半个的——
培尔 这么说来,人类有了显著的进步嘞!
瘦子 正相反,他们越来越糟糕。大部分人都在铸勺里结束一生。
培尔 这个铸勺我实在已经听腻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找您的。
瘦子 有什么心事?
培尔 要是您不嫌我冒昧的话,那么我可不可以求求您——
瘦子 替你找个像样的住处?呃?
培尔 我还没开口您就猜着了。正像您所说的,生意是越来越不景气,所以您也不必考虑得过于精细——
瘦子 可是,朋友——
培尔 我的要求并不高。我连工钱也不想要。我只想当您的一个友好的房客。
瘦子 给你一个暖和的房间?
培尔 可是也别太暖和。要是可能的话,我希望准许我来去自由。而且,让我保留搬走的权利——要是时来运转的话。
瘦子 好朋友,实在对不起。你不知道有多少朋友听到他们将要离开人世间,都来向我提出这个申请。
培尔 可是考虑到我以往的行为,我觉得我比他们更有权利进去。
瘦子 可是你所犯的罪却那么微不足道。
培尔 也可以这样说——如果不算我贩卖黑奴的罪过——
瘦子 有些人干过贩卖精神和灵魂的生意,但是他们搞得一塌糊涂,就没能进去。
培尔 喏,我还往中国贩运过偶像呢。
瘦子 那算什么!不值一笑。有人通过传教、艺术和文学,贩运过比偶像还要肮脏得多的东西。他们还是进不去。
培尔 你晓得吗?我还一度冒充过预言家呢!
瘦子 在外国?那根本算不了什么!干这类越轨行为的人大部分都进铸勺了事。如果你提出申请的根据只不过就是这些,那我再想帮忙也不能收纳你。
培尔 那么——你听着!我坐的那条船沉了,我拼命抓住一只已经翻了的小船。就像俗话所说的:“快淹死的人揪住一根稻草。”还有一句话:“人人自顾自。”喏,我可以说是或多或少地剥夺了船上那位大师傅的性命。
瘦子 你就是或多或少地剥夺了厨娘的贞操,我也不管。可是你这个“或多或少”究竟是什么意思?请问,用这种半吊子的方式来谈论自己所犯的罪过有什么好处?在这种忙乱时刻,谁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听你这种一钱不值的话!请不要生气。我嘲笑的是你所犯的罪,而不是你自己——原谅我直言不讳。喂,好朋友,打消这个念头,干脆准备进铸勺吧!我供你食住,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是明白人。你的记性很好。这都不假!可是就你能回忆到的一切,不论用理智还是用感情来衡量,都只不过像瑞典朋友所说的: 是“没意思的把戏”。你一生既没有值得一笑的,也没有值得一哭的;既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也没有什么可绝望的;既没有什么可激怒的,也没有什么可灰心的——你只不过成天价担着心思罢了。
培尔 人家说,鞋子不穿,你就不会知道它哪块儿夹脚。
瘦子 有道理。多亏某某人,我只穿一只鞋。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咱们谈到了鞋子,这提醒了我。我得赶快走。我正在找一块肉——但愿找到一块又肥又有汁水的。我走啦,没时间在这儿同你聊天了。
培尔 请问,你这位朋友犯下了什么罪过,使他这么又肥又有汁水呢?
瘦子 我认为他无论白天或是黑夜,都保持着自己真正的面目。归根结蒂,这是主要的一点。
培尔 自己真正的面目?那么这种人归你管吗?
瘦子 也许归,也许不归,这是灵活的。记住,一个人可以有两种方式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有正确的,也有错误的。也许你知道最近巴黎有人发明利用阳光给人照相。要么是直接拿到照片,要么是拿到所谓底片——就是把光与暗都颠倒过来。外行人不觉得好看,其实是惟妙惟肖的,只要把它冲洗出来就成啦。在生活的过程中,如果有个灵魂把自己拍成底片,这张底片并不会给丢掉,而是送到我这儿来。我负责底下的过程,使它变形。我把它浸到药水里,用硫磺和旁的化学配料来蒸它,烤它,冲洗它,直到它现了原形——这就叫照片。可是,像你这样的情况是,干了些事,自己又或多或少地涂掉了。那么,放多少硫磺和氯化钾,也不起作用了。
培尔 这么说来,这些底片到你这儿来的时候都黑得像乌鸦,离开你这儿的时候就白得像松鸡嘞。请问,你现在冲洗的是谁的底片?
瘦子 名字叫培尔·金特。
培尔 哦,培尔·金特!他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了吗?
瘦子 他赌咒说保持了。
培尔 这个人很可靠——这个培尔·金特。
瘦子 你认得他?
培尔 唔,不过是点头之交。你晓得,算是个熟人。
瘦子 我得走啦。上回你是在什么地方碰到他的?
培尔 在海角。
瘦子 好望角?
培尔 嗯。不过我估计他就要离开那儿啦。
瘦子 那我得马上到那儿去。但愿我不会同他相左。海角,海角!那可不是个好地方。到处都是从斯塔万格去的传教士。(往南跑去)
培尔 这个傻蛋!瞧他耷拉着舌头那个跑劲儿。他会大失所望的。骗骗这么一头笨驴倒蛮有意思。瞧他摆的那副臭架子!嗬,简直是位大老爷!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份差事他是捞不到什么油水的。尽管他花样不少,他也会一头栽下来。可是我自己的屁股也坐不稳当哪。失去“自己真正的面目”这个高贵身份啦。
(一颗流星掠过天空。他朝流星点了下头。)
我的流星老弟,培尔·金特向你致敬!你一闪而过,然后就熄灭,永远消失在太空中——(像是有所畏惧似的蜷缩起来,越走越深入雾中。静默片刻,然后大声喊叫)
难道宇宙里就没个人吗?深渊里没有人?上苍也没有人吗?(又走回来,把帽子往地上一掼,抓自己的头发。渐渐地又沉寂下来)
这么说来,一个人的灵魂是可以凄惨地回到那虚无缥缈的灰色烟雾里去的。可爱的地球,不要因为我白白在你上面踩了这么一辈子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生我的气吧。可爱的太阳,你浪费了你的光辉,你那灿烂的光辉徒然照耀在一间空屋子上。屋子的主人走了,没有人来享受你所给的舒适和温暖。可爱的地球,可爱的大地,你们浪费了温暖和营养,白白孕育了我。精神界有多么吝啬,自然界却有多么慷慨!一个人为了生下来,一辈子得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我要攀登顶峰的顶峰,我要再一次看看日出,我要把上帝许下的那块福地看个饱,看到眼睛疲倦了为止。然后,让雪把我埋起来,在我的坟墓上写着:“这里没有埋葬什么人”。然后——喏,随它去。
教堂的信男信女在小道上唱着。
信男信女 愉快无比的清晨,
天国散下的光芒;
好像火红的利剑,
一道道射向人间。
全世界齐声歌唱,
颂扬上帝的慈祥。
培尔 (心惊胆战地蜷缩起来)我不看。这里是一片荒凉。哎,我在咽气之前,老早就已经死了。(企图钻进灌木丛中,却穿到十字路口上了)
铸钮扣的人 早上好,培尔·金特!你根据自己一生所犯的罪开出的清单在哪儿呢?
培尔 我到处在喊叫,吹口哨。
铸钮扣的人 没见到什么人吗?
培尔 见到一个串街给人照相的。
铸钮扣的人 那么你的时刻到啦。
培尔 什么都到了时刻。你没听见夜猫子在叫吗?它一定是觉察到黎明快来了。
铸钮扣的人 那是晨祷的钟声。
培尔 那边的灯光是什么?
铸钮扣的人 不过是一间茅屋。
培尔 我听到一阵声音,像是风穿过树林。
铸钮扣的人 那是一个女人在歌唱。
培尔 在那儿,在那儿我会找到自己的清单!
铸钮扣的人 (抓住培尔的胳膊)来,该把你的家整理好了。
这时,他们已走出灌木丛,站到茅屋前面了。黎明。
培尔 把我的家整理好?家就在这儿!你走开!你那把铸勺即便有棺材那么大,也容不下我和我的清单!
铸钮扣的人 那么,就在第三个十字路口见吧,培尔·金特,可那时候——(转身走了)
培尔走近茅屋。
培尔 朝前向后同样远,
里外道路一般窄。(停下脚步)
不,我听得出,这是一种狂烈的、无止无休的喊声,我要进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家。(向前走了几步,但又停下来)
勃格说:“要绕道!”(倾听茅屋的歌声)
困难再大,这次我也要走进去。
他朝茅屋奔去。这时,索尔薇格走了出来。她是一身进教堂的打扮: 手绢里包着祷告书,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直直地、安详地站在那里。
培尔 (匍匐在门口)向我这个罪人宣判吧!
索尔薇格 是他!是他呀!感谢上帝啊!(摸索着朝培尔走去)
培尔 大声说说我造的罪孽有多么深重吧!
索尔薇格 我所唯一爱的,你什么罪孽也没造。(又朝他摸索,并且摸着了)
铸钮扣的人 (在茅屋后面)培尔·金特,那张清单呢?
培尔 大声把我的罪孽嚷出来吧!
索尔薇格 (在他身旁坐下)你使我的一生成为一首优美的歌曲。你终于回来了,愿上天祝福你,也祝福这个五旬节的早晨。
培尔 这下我可完啦!
索尔薇格 天上那位是会了解的。
培尔 (朗笑)我完了——除非你能破一个谜!
索尔薇格 说吧!
培尔 说?对,可是你得破出来。你能说说自从你上回见到培尔·金特以后,他到哪儿去了吗?
索尔薇格 他到哪儿去了呢?
培尔 从他额上写着的命运来看,自从上帝心血来潮,创造了他,他到哪儿去了呢?你能告诉我吗?要是你说不出,那我就得回到阴暗幽谷里去。
索尔薇格 (微笑)你这个谜好破。
培尔 那么你就说吧。我自己,那个真正的我,完整的我,真实的我到哪儿去啦?我额上带着上帝打的烙印,到哪儿去了呢?
索尔薇格 你一直在我的信念里,在我的希望里,在我的爱情里。
培尔 (惊慌得往后退缩)你说什么?这是你在说谜语哪。你好像是做母亲的同她的孩子讲话一般。
索尔薇格 正是这样。可谁是这孩子的父亲呢?听了母亲的祈祷就赦免了他的那位,就是他的父亲。
一道光辉似乎照在培尔·金特身上。他哭出声来。
培尔 我的母亲!我的妻子!你这圣洁的女人!啊,保护我,用你的爱情把我保护起来吧!
他紧紧偎依着她,把脸贴在她的膝盖上。长时间的沉默。大阳升起。
索尔薇格温柔地唱着。
索尔薇格 睡吧,我的心肝,我的乖!
我来摇你,守在你身边。
孩子坐在妈的膝头上,
他们一道玩了一整天。
孩子将整天躺在妈的怀抱里,
上帝祝福你,我的乖!
孩子整天偎依着妈的心房,
他现在疲倦了。
睡吧,我的心肝,我的宝贝,睡吧,睡吧。
我来摇你,我的孩子,我的乖。睡吧,睡吧。
铸钮扣的人 (在茅屋后面)培尔,咱们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见吧。那时候,看看你到底——我不再说下去了。
太阳光芒四射,索尔薇格的歌声也随着大了起来。
索尔薇格 我来摇你,守在你身边。
我的心肝宝贝,睡吧,做梦吧。
(萧乾译)
【赏析】
1864年,三十六岁的易卜生在比昂逊等友人的帮助下,最终获取国家津贴,得以携家出国,并选择了在罗马居住下来。离开了挪威的易卜生,顿觉身心舒畅,精神爽朗:“我穿过阿尔卑斯山黑暗而漫长的隧道,突然一缕奇迹般的明媚阳光破云而出,带着南方的一切绚丽,出现在我的眼前,犹如洁白的大理石。我感觉像是挣脱了黑暗冲进光明,也像是脱离了迷雾,融进了炫目的阳光。这一情绪将长时间地浮涌在我此后的一些作品中。”他开始不断地写诗。其中一首较长的诗,他不由自主地将其改写成了诗剧。这便是使他誉满欧洲的《布朗德》(1866)。其中同名主人公的“全有或全无”(All or Nothing)的激烈而坚定的精神追求令欧洲人兴奋不已。人们开始关注这位来自挪威的剧作家。第二年,他又发表了与《布朗德》在精神与风格上大异其趣的诗剧《培尔·金特》,再次在批评界与一般读者中引起震动: 相当多的人不明白易卜生创作此剧的旨趣所在。就连勃兰兑斯这样自以为了解易卜生的北欧批评家也称自己读完剧本后 “一头雾水”。易卜生在多年以后给其作品的德文译者的一封信中也承认:“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认为《培尔·金特》对于斯堪的纳维亚之外的人来说,是最难理解的。”面对一些欧洲批评家的批评和误读,易卜生怒火中烧:“我的这个剧本就是一首诗。如果它现在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的。我的国家挪威将以我的这个戏确定诗的概念。”
的确,《培尔·金特》这部不以舞台为取向的诗剧,就是一首不受时空限制的、想象自由驰骋的抒情诗。其中对生命价值的探寻,对宗教意义的反思,对爱情的颂赞,对亲情的依恋,都以生动丰富的意象,优美机智的语言呈现出来,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这是一部关于人性,关于“自我”,关于罪过与救赎,关于爱与信念的宏大诗篇,是易卜生离开挪威后各种堆积情感的一次总爆发。在这部戏中,他饶恕了他的母亲(通过奥丝),表达了对其妹的思恋之情(通过索尔薇格),发泄了对其父的愤懑和蔑视(通过约翰·金特),也抒发了自己多年来对祖国挪威的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更表现了对自己近四十年人生历程的审视和反省。这充分印证了他的一句座右铭:“生活就是同心灵中的各种妖魔鬼怪争战,写作就是对自我进行审判。”此剧也透露了易卜生一直以来对基督教传统所抱的复杂心态: 对到底有没有拯救,我们何以被拯救等,作终极追问。
易卜生始终是一个不懈地叩问人生、探寻其道德与价值迷宫的严肃的艺术家和思想家。《培尔·金特》事实上就是他展示自己所体悟到的变化多端的“自我”以及永恒不变的“爱的救赎”的心灵图景。该戏的第二幕一共八场,它所呈现的,就是“自我”如何在受到各种外在的诱惑之后渐入魔境的境况。其中有些台词深刻而生动地展现了易卜生对人性的认识。譬如,在山妖大王的宫殿里,山妖大王向培尔大谈其对人性的看法:“人类天性是很奇怪的,它就像一层皮肤一般紧紧贴在一个人身上。要是在一场斗殴中间伤了皮肤,喏,上面就留下个口子,可是很快就结上了疤。”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弗洛伊德关于人格的创伤理论。难怪有批评家甚至提出,易卜生应该是弗洛伊德的先驱。而弗洛伊德也的确深受易氏剧作的影响,并写过相关的评论。这一幕写培尔受三个魔女和山妖之女的诱惑,来到龙德山中山妖的宫殿,见识了山妖们的道德标准和处事原则:“那边,在蓝天之下,人有句俗话: ‘人——要保持自己的真正面目。’这里,在山里我们没工夫去考究这种伪善的道德原则,我们的说法是: ‘山妖——为你自己就够了。’”显然,在易卜生看来,“为你自己就够了”是妖魔的生活原则,与真正的人性是背道而驰的。易卜生认为,人性的要义在于“要保持自己的真正面目”。然而,何谓保持自己的真正面目?在第五幕,易卜生借“铸钮扣的人”所表达的看法是:“‘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就是把你自己身上最坏的东西去掉,把最好的东西发挥出来……就是充分贯彻上天的意旨。”这恰好与培尔·金特所理解的“自我”相去甚远:“金特式的自我代表一连串的意愿、憧憬和欲望。金特式的自我是种种幻想、向往和灵感的汪洋大海。这些都在我胸襟中汹涌澎湃着。它们使我像这样地生活着。它们形成了我的‘自我’。”这里,展现的就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培尔所经历的种种人生,以及伴随其间的心灵的磨难和领悟: 他曾“把黑奴从非洲运到卡罗莱纳,然后再把偶像运到中国”,他还冒充过先知,引诱过阿拉伯酋长的女儿;他还到过埃及,直接面对过象征人性的狮身人面像;他甚至还到过疯人院,体会到“正是在这里,人们最能保持真正面目,纯粹是真正面目”。他开始发现这种生存方式的道德缺陷,或者说,他的“纯粹的自我”——良知开始复苏。“铸钮扣的人”奉命来告诉他:“把培尔·金特带来。他曾违抗为他安排好的命运。他一生是个失败。必须把他当作废铁,送到铸勺里去。”他自己也发现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光的野葱头一样: 里面是空的!一个人开始怀疑自己,他便有了得救的希望——此乃基督教教义中极为重要的观念。
然而,他的最终得救还必须待他来到索尔薇格的茅屋前,那个终身等候着他的女人。他听到“一种狂烈的、无止无休的喊声”,他下定决心:“困难再大,这次我也要走进去!”女人是我们的拯救,这是19世纪欧洲思想与艺术界颇为流行的思路。萧伯纳的剧作《康蒂妲》就是这一思路的集大成。并未完全接受基督教思想的易卜生则把罪过和救赎的观念融入到培尔和索尔薇格这两个生动的艺术形象之中。培尔这个名字其实就是英语中的彼得,这个一旦得救便成为教会中“磐石”(彼得一词的本意)的人,先前也曾是尘世间的一个罪人。索尔薇格与易卜生的妹妹海德薇格在名字上的相似,暗含了他对她的深切思念。在易卜生的家人中唯一令他难以忘怀的就是他的妹妹。她与易卜生的母亲在其家道衰落之后都一同皈依了当时在挪威盛行的基督教“虔信派”。易卜生一生对其父母都怀着疏远的心态,自打十五岁离家去格里姆斯达一家药店当学徒以来,包括在海外漂泊的二十七年,他从未专程回家看望过他们,即便是在他们相继去世的时候。他对勃兰兑斯的解释说: 他是无法接受他不能理解的情感。其实,深刻的缘由是: 父亲在生意上的失败,以及失败之后的消沉和酗酒,让易卜生产生鄙视;母亲的茫然若失,以及随之而来的逆来顺受、冷若冰霜,更使易卜生多年难以释怀。远离挪威,身处宁静的意大利,重新审视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是存在魔鬼和诱惑,也有真爱和救赎的;譬如自己就曾经抵挡不住诱惑,与一个长自己十岁的药店女工偷情,并生下一子,成为一生的痛。于是就有了《培尔·金特》第二幕中“绿衣女人”的出现,以及随之而来与龙德山中山妖们的交往。易卜生曾说,他在遇到他的妻子苏姗娜·托勒森之后,生活才真正安定下来。他相信他与女人是有缘的。他曾经犯过许多的罪,而女人是他最终的救赎。甚至在他几欲放弃写作时,是他的妻子将笔递到他的手中,给了他安慰和勇气。正如妖魔们在攻击培尔时所慨叹的:“他的力量太大了。他有娘儿们作后盾。”
于是,我们就在该戏的最后看到了这样动人的场景:
他朝茅屋奔去。这时,索尔薇格走了出来。她是一身进教堂的打扮: 手绢里包着祷告书,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直直地、安详地站在那里。
培尔 (匍匐在门口)向我这个罪人宣判吧!
索尔薇格 是他!是他呀!感谢上帝啊!(摸索着朝培尔走去)
培尔 大声说说我造的罪孽有多么深重吧!
索尔薇格 我所唯一爱的,你什么罪孽也没造。(又朝他摸索,并且摸着了)
铸钮扣的人 (在茅屋后面)培尔·金特,那张清单呢?
培尔 大声把我的罪孽嚷出来吧!
索尔薇格 (在他身旁坐下)你使我的一生成为一首优美的歌曲。你终于回来了,愿上天祝福你,也祝福这个五旬节的早晨。
培尔 这下我可完啦!
索尔薇格 天上那位是会了解的。
培尔 (朗笑)我完了——除非你能破一个谜!
索尔薇格 说吧!
……
培尔 那么你就说吧。我自己,那个真正的我,完整的我,真实的我到哪儿去啦?我额上带着上帝打的烙印,到哪儿去了呢?
索尔薇格 你一直在我的信念里,在我的希望里,在我的爱情里。
培尔 (惊慌得往后退缩)你说什么?这是你在说谜语哪。你好像是做母亲的同她的孩子讲话一般。
索尔薇格 正是这样。可谁是这孩子的父亲呢?听了母亲的祈祷就赦免了他的那位,就是他的父亲。
索尔薇格的这一番自问自答,不仅表明培尔是受女人眷顾的,更表明他是上帝的特殊的选民——他是受祝福的,只因为他悔改了。所以,此刻有“一道光辉似乎照在培尔·金特身上”。他哭出声来:“我的母亲!我的妻子!你这圣洁的女人!”
这是易卜生献给他母亲的诗,也是他献给他妻子的诗,更是他献给所有女性的颂歌。女人是他的山寨,他的盾牌,他的宗教。
(李 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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