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钟 [德国]霍普特曼 : 【作品提要】
恭顺的铸钟师海因里希铸造了一口近乎完美的大钟,想把它悬挂在位于山巅的教堂顶上,以赞颂教会的伟大。不料大钟运到半山腰时却掉进了山下深不见底的湖中。海因里希也滚下悬崖,摔了个遍体鳞伤。他醒后看见身边坐着美丽的罗登德兰,当然他并不知晓罗登德兰的真实身份是林中女妖。他随罗登德兰上山并接受其吻后,不但身体复原,而且全身充满了创造的欲望。于是,他决定在山顶铸造一口能使所有教堂的钟都缄默无声的大钟。但他的处境不妙: 妖精、水怪和森林之魔都仇视他这个外来人,而山下村里的牧师、教师和理发匠企图强迫他返回家乡。海因里希的妻子玛格达在丈夫离家后绝望地投湖自尽,她的尸体碰到沉落湖底的大钟,深水中传来的钟声使海因里希惊醒。这时,海因里希的两个孩子手提着盛满玛格达泪水的水瓮来寻他,海因里希无奈地返回山村的庸人世界之中。下山之前,他爬上山顶,希望再见罗登德兰一面,却被告知罗登德兰已经嫁给了水怪尼格尔曼。在海因里希的声声呼唤下,罗登德兰现身紧紧抱着海因里希并吻他。最终,海因里希听着太阳的钟声,呼唤着“太阳”死在罗登德兰的怀中。
【作品选录】
第三幕
离雪坑不远,在人烟绝迹的山中,有座小小的石房子。右手有天然的岩石代替墙壁,水经过瓦陶管子从岩上流到完全天然的石槽上。左手,就是得以自由工作的背壁上,有个带着烟突和风箱的锻冶灶。
左手后面,穿过一条仓户似的开敞的甬道,可以望见高山的风景,诸如山顶,沼池,幽深的丛林,顶靠近的是个崄陡的断崖。
小屋子顶上有枝烟突。
靠右手,是那穹门形的岩断层。
森林之魔出现于小屋子外面,他搬着一捆密叠叠的松枝,踌躇地进来,向四周张望。尼格尔曼由水槽中浮上半身来。
尼格尔曼 笔直进来吧,卜勒克克克库斯!
森林之魔 是你啊?
尼格尔曼 对啦。真讨厌,这些松烟煤臭,教恶魔把它们赶走吧!
森林之魔 他们都滚出去了吗?
尼格尔曼 谁?
森林之魔 喏,他们。
尼格尔曼 大概是的吧。否则他们可不是一定在这儿的吗?
森林之魔 我呀,我碰见了那个角落里的坏家伙。……
尼格尔曼 ……
森林之魔 那坏蛋带着锯子和斧头。
尼格尔曼 他说了些什么?
森林之魔 他说你老是“库勒克斯”地叫个不休。
尼格尔曼 这讨厌的家伙,那么他就该塞住耳朵啦。
森林之魔 他说你“库耶库”地叫得极凄惨呢。
尼格尔曼 这小子,我要斩下他的脑袋!
森林之魔 那很好!
尼格尔曼 跟他一块儿的还有个家伙哩——
森林之魔 (笑)那最可恶的东西吧!他跑到我们山上来,挖了又掘,造了又筑,掘出金属,烧呀,熔呀,煮呀。还要利用水妖水男这些东西去拖他的车子。第一等美丽的妖精做了他的宠姬,对啦,我们却反要站得远远地瞧他们相好哪。那鬼东西从我这里偷了花儿去,还有褐石瑛,黄金,宝玉,以至于黄色的琥珀的树脂。整天整晚打扮了身子去侍候那男子。跟他,她就和他接吻;对我们,她就置之不理。她从没有违过他的心意。那家伙呢,他的不分昼夜的铁锤的轰击声,最老的大树被它撼倒。地面为之震动,山谷为之响裂。他的锻冶火血血红,一直映到我那最远的穴洞。他要干出些什么勾当呀,魔鬼才知道吧!
尼格尔曼 卜勒克克克库斯!那时要是你把他结果了哪!那么他早就腐烂在水中,跟那万恶的钟儿一同。而且假如钟当作是我的骰盘的话——那做骰子的定是他的骨头了。
森林之魔 那坏蛋!我想这样是不错的。
尼格尔曼 然而现在恰巧相反,那家伙既健康而且强壮地做着活,他那一下下的锤声几乎刺入我的骨髓中来。(啜泣地)他还给那婊子制造金钗,指环和金链,抚摩她的肩膀,酥胸和脸孔,相亲相爱。
森林之魔 可是据我这羊脸看来,你也许在发疯哪!那家伙既然搂住了她这个婊子,你老人家就是哭哭啼啼也没有用呀。总之那婊子是不爱水里的男人的!她既然不爱你,你就该振作起来,海是深的,世界是广阔的,就是捉一两个水妖来吧,也可以放荡地解一解闷儿,像那土酋似的彻宵载饮载歌。那样,当你瞧着他们双双飞入床内时,也就能完全心平气和地处之泰然了啦。
尼格尔曼 老子要把他杀死。……
森林之魔 但她紧紧地搂住着他呢。
尼格尔曼 我咬断她的喉咙……
森林之魔 她不会落入你的手上,你能怎么办呢?祖母袒护着她。你发怒和呼号,祖母都置之不闻。而况他们一对儿真是情投意合,多要好哪。还不如抛弃了这念头,耐心地等待机会吧。
尼格尔曼 说这多可恶的话!
森林之魔 时光荏苒——人间终究是人间。沉醉是不能长久继续下去的。
罗登德兰 (尚未出现,但她正唱着歌跑来了。)
一个甲虫停在树上,
嗡,嗡!
着了一身黑夹白的衣裳,
嗡,嗡!
(罗登德兰出现。)
嗳呀,客人怎么啦!大好的晚安!我的黄金洗好没有?尼格尔曼!我的柴火搬来没有?我的好羊腿哟!瞧吧,我满身背来的全是珍奇的宝物,真的我费了好大工夫到处去寻来的。喏,这是山水晶,喏,这是金刚钻,这儿装的是一袋金粉,这儿的是个蜜蜂的窠……啊,好热的天!
尼格尔曼 热天之后,接着还有热夜呢。
罗登德兰 也许是的,不过凉水是你的本行。那么钻下去,好生地凉一会吧。
森林之魔不禁狂笑起来。尼格尔曼无声无息地沉下水去了。
罗登德兰 总是这样地跟他捣乱,要教人发怒才撒手吧。
森林之魔 他那坏蛋!
罗登德兰 不得了,我膝上的带子发狂啦,它束得我疼痛了。
森林之魔 若是行得,我就替你宽一宽吧。
罗登德兰 你不是个好家伙!——山男,山男,滚你的吧!你带了羊骚臭和大群儿苍蝇进来,在你的四周,蝇子全像云雾一般缭绕着。
森林之魔 在我看来,当然的,它们比蝴蝶还要好些儿,要是蝴蝶们飞来,那就带着粉翅跟你缠个不休,一时扑到唇边,一时钻进发里,到了晚上还得粘住你那胸和腰啦。
罗登德兰 (笑)罢了,罢了,请你别替我担心吧!
森林之魔 你懂得吗?把这车轮送给我哪。它是怎么个来历呢?
罗登德兰 你该知道得很清楚吧,你这个坏蛋!
森林之魔 若不是我拆坏这载钟的车子,那神鹰怎会飞到你的怀抱来?因此你该谢谢我,把这东西送下。我用树脂渗透的绳索把它捆得紧紧地,点上火儿,再去找一个最崄陡的山坡,把它笔陡地丢下去,那该是多有趣!
罗登德兰 那么一会儿村庄就要起火啦。
森林之魔 就是要它这么,血红的牺牲的火,血红的风!
罗登德兰 那样的事怎么成呢!赶快滚吧,山男,山男!
森林之魔 那么地性急吗?我真的不能在这儿吗?可是你得告诉我一声,你那位先生在干些什么事?
罗登德兰 他在做一种工作。
森林之魔 这才稀奇啦!白天工作,夜里接吻,他又在铸钟了!山恋谷,谷恋山!一下子就产生了奇异的精细工作。是个半兽半神的混血儿,在地上受称誉,在天堂遭讥刺。来吧,妖精,到榛林中去!你所能的我都会干。你未必能靠他得到荣誉,你未必能靠他做成救主之母呵。
罗登德兰 你这畜生,混蛋!你要是再来侮辱师父这个好人,我就喷出火儿把你眼睛弄瞎,当他在晚上打响他的锤声时,正是努力为着解放你们,摆脱魔鬼的束缚呀!虽然你们并不了解,但你们,我们和其他一切,现在确是都在被咒诅之列了。你要留着就留着吧!但是你们在这儿谁也没有权力了,因为这领域内现在是师父的精神所支配着的了!
森林之魔 那些事于我有什么相干呢!替我问候一声你的丈夫吧。迟早我的火是总要钻到这儿来拜访他的。(笑着退去)
罗登德兰 (短时间之后)连我自己也不懂,我怎么了啦?多热多郁闷呀!到附近雪野去走一走吧!那洞穴很凉爽。那碧清的阴凉的雪水全似冰一样,的确是很爽快的。——忽地我踏着了一条蛇,仿佛硫磺放在硫青石上晒着太阳似的,它向我咬了一口,嗦咯的一下就逃到上面的石溪去了。唉!多苦闷啊!——脚步声——听啦——是谁来了——
牧师 (登山的服装,脸色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在门口前面出现)这儿,剃头师,请跟我来吧!爬上这儿就好了。真不是容易的事,可是而今总算确实地站住了。那是比任何事情都费力呀!但我们全为上帝的意旨而干事。倘若我能做一个善良的牧人那样,干了营救迷路的羔羊似的工作,那么我的辛苦总会获得百倍的报偿。不断地奋勇前进吧!(走进小屋子)有谁在家里吗?(认出罗登德兰)噢,见到了!原来你在这儿!我们早就料到了这样的事!
罗登德兰 (脸色苍白,怒容勃发)你到这儿来干吗?
牧师 你早该知道我来干吗啦。神明睽睽,千真万确的!我有着十二分余暇,让我先把呼吸镇静一下——干去了一些汗珠儿再来谈事吧。那么,小姑娘,我要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独个儿住在这里?
罗登德兰 你没有任何理由向我来问这事!
牧师 这是什么话!没有弄错,完全对了。你这副腔调,一下子就揭去了你的假面具。嗳呀,再好没有,这么一来就省掉了好些手续。你这家伙!……
罗登德兰 小鬼,你当心着吧!
牧师 (握着拳头向她那边走去)你敢动我半根毫毛!我的心既坚定而又圣洁,什么东西都不怕。因为我感觉到增添力量在我这老迈的身子上,向我奋励勇气,爬上山来进你们魔窖的上帝,仍然帮着我。——你这小妖婆,别企图在我身上施展你的顽抗,你那妖冶的法术是徒然费事的了!你把他勾引到你的山上……
罗登德兰 谁个的事?
牧师 谁个?那海因里希师父咯!除了他还有谁呢?你凭着魔术,凭着又香又甜的阴间秘方,终究把他弄到你的手上,像小狗似地驯顺。他那样的一个男子,是一家之父,一世之鉴,他虔敬直达心髓。啊!伟大的上帝哟!岂知无故跑来一个娼妇竟把他勾引了去,使他拜倒石榴裙下,随心所欲地拿他来摆布。这到底是对于一般基督徒的严重的污辱呀。
罗登德兰 纵使我是个强盗,也没有从你那里抢了任何东西啦!
牧师 你以为没有抢我什么东西吗?这无耻的家伙!你不仅抢了我的和他妻子的,而且还有他孩子们的——甚至从全人类中夺去了他这个人!
罗登德兰 (忽地改变态度,占了胜利似地)喂,瞧一瞧你的前面吧!看是谁跑来了?你没有听到他那自由的脚步的整齐的声音吗?你的可怜的诽谤还不变为欢笑吗?你还没有感觉到“拜尔达”神那样的眼睛的光辉吗?它不是缠住了你的手足像舞蹈一般吗?便是被他的足踩断的小草儿也都引以为乐哩。王上跑近来了。叫化子,你怎不喊出欢呼声呢?嗳啊,呀哈嗨!师父!你归来了!(跑到海因里希那边,倒在他的手臂中。)
海因里希 (着了一身画师工作服,手上提了一个铁锤而出现。和罗登德兰携着手走将近来,认出牧师)来得巧!真是来得巧!
牧师 上帝保佑你,我所怀念的师父啊!这是现实吧!现在你身壮力健,全像枝新生的笋子一样强壮。所以谁也想不起几天前你是个睡倒在病榻上的人儿。几天前,你衰弱无力,苍白已极,差不多是个绝望的人了。真的,我觉得: 至高者的爱确实以全能的气息垂怜了你,一下子你就能双脚跳下床来,像大卫那么地歌舞着,来颂赞和欢呼我们的救世主上帝!
海因里希 不错,全如你所说的那样。
牧师 你是奇迹呀!
海因里希 那也是真实的。我感觉我的全身处处有奇迹工作着。喂,你赶快跑去!(向罗登德兰)给牧师先生尝尝我们的酒吧!
牧师 不,对不起,今天不行。
海因里希 还是拿来吧!请试一试,这是好货色呢。一定能使你称心的。那么请坐吧。我自从受病痛的纠缠以来,今晚才碰巧举行第一次新的欢宴会。想不到头一个跑到我这可疑的创作领域来的人竟是你呀。所以今天是有加倍意义的欢乐的事,因为同时证明了你是有责任心、能力和爱的人哪。而且又看见你以坚实的拳头,扯断了以杀人为职务的绳索,使人类着眼于逃避世欲,而去探求上帝。
牧师 啊啊,感谢上帝!我明白了,你还是跟先前一模一样。在山谷中喧嚷的众人都在造谣言,说是你完全跟以前改变了。
海因里希 我完全跟先前一模一样,但也有些跟先前不一样——把窗子打开呀,让光明和上帝一同进来!
牧师 这话儿说得好!
海因里希 在我所知道的言语中,这是顶好的了。
牧师 我还知道更好的话,不过你讲的话也算好的了。
海因里希 若是行得,请把你的手交给我,我要指着雄鸡,白鹅和马头起誓!如此我就以全心全意迎你为友,把我这灵魂的青春之门为你全部敞开。
牧师 就请你安心地打开来吧!这是你常常说过的,而且我的内心也是你所深知的。
海因里希 对啦,你的心我是了解的。可是即使你不了解我,而且拿出对朋友的假面具来,那我的心也还是有勇气向善的。卑微虽是卑微了——可是断然地说,黄金依然是黄金!哪怕在阿谀那心的尘埃中,我这向善的心也是决不丧失的。
牧师 师父,请你告诉我,这奇妙的誓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因里希 是关于我所说的雄鸡与白鹅吗?
牧师 还有所谓马头呢?
海因里希 这是怎么想起的,我也不知道。大半那鸡是在你的教堂的屋顶,在最高的顶点朝着太阳而站着的天气鸡——马头是指你邻居嘉尔格屋角上的一个马头——至于鹅儿就是指在蔚蓝的空中飞过的白鹅——总之,这样那样都是随便谈谈的。结局,无非是这么一回事。——喏,酒来了。好的,我以最恳挚的话来说,为了祝贺我、你和你们的康健,我饮这酒!
牧师 多谢!我要这样地回答你: 但愿刚才痊复了的人健康起来!
海因里希 (踱步)我痊复了,而且重新改造过了!这在各方面都感到了征兆。我的胸愉快地在伸缩,在欢乐的呼吸时充满了力。那时候全像是五月里的力,透入体内沁彻脏腑的神气。我的手臂也变成铁似的了——我的手掌却如同鹰爪一般,充满着工作和创造的急迫的欲望,我的手在太虚中一张一合。我园中的圣坛你看见了没有?
牧师 你讲的是什么?
海因里希 就在那儿。这也是一桩奇迹。你看哪!
牧师 我什么也没看见。
海因里希 我是说那株树,像开着花的晚霞似的。因为法莱雅女神要飞临到那树梢上。你若是站在那树干旁,就会快乐得发抖似地支不住身子。无数的蜜蜂嗡嗡地如痴如醉,熙攘于花香中,正在忙个不了。我自己就好似那株树的神情。法莱雅女神跑进我的灵魂来,也仿佛她降临到树梢一样,我的灵魂便能于一瞬间燃起火花来。假如有口渴的蜜蜂,尽管飞来好了,——
牧师 啊,再讲下去,讲下去吧!——我喜欢听着你。你和那株开花的树该是大可夸奖的。但果实是否能成熟,却要由上帝的主旨啦!
海因里希 真的,最亲爱的朋友!哪有一件事不由上帝的主旨呢?他把我推落到二十丈深的地方,又把我拾起来,而今则使我如此健壮地屹立着。花也罢,果实也罢,万物,万物都由他造成。现今我所祈求的是要他赐给夏天的祝福!因为生长在我内部的东西,需要繁荣,还更需要成熟的机会呀。这一切都是实在情形,我对你说!——这是一桩从来未曾想到过的工作。这是用最高贵的金属铸成的钟乐,不需人手就能够自己发音和摆动的。假如拿我的手当做所谓海洋之音的贝壳那样,搁在我的耳边静静地谛听着,那就可以听到它的声响——假如阖上你的眼睛,那么它的原形便会了如指掌地涌现在你前面——喏,我现在已经享受了一件礼物,——这礼物当以前你们称赞我所谓幸福的“名匠”时,我是以难言的苦痛去承受的。然而过去我既不能算是名匠,又不能算是幸福!只有现在,我才两全俱美,既有幸福,又是名匠了!
牧师 人家称你“名匠”,我是喜欢听的,但你自己也这么称呼起来,却是不可了解啦。——你究竟为哪个教堂干着你那创作的呢?
海因里希 并非为哪一个教堂。
牧师 噢,那么是谁拜托了你的呀?
海因里希 就是命令那株枞树亭亭玉立于断崖边上的那一位!说真话,你们所建筑的那座小教堂,已经是一半倾颓一半烧毁了。因此,我要把新的基础立即安置在高处——用新的基础来建造新的教堂!
牧师 哟,师父,师父!——这我可不能不反对,无论如何,我们已经是不能了解的了。因为照我的意见,干脆一句话,你那工作是没有办法而且实在太耗费了……
海因里希 是,正因为太耗费一点。
牧师 是那样的钟乐呀!……
海因里希 你喜欢称什么就称它什么吧!
牧师 的确,你刚才就是这么称过它的。
海因里希 这种称呼,在我自己是因为不能不给它一个名字,而且只有我才能够而且应该给它这唯一的名字。
牧师 那么请你告诉我,究竟谁来支付这工作的代价呢?
海因里希 谁支付我那工作的报酬吗?牧师先生!牧师先生!你以为天下有支付幸福于幸福,支付报酬于报酬的吗?——假如我这种称呼,你也喜欢拿它来唤我的作品,那你就称它为钟乐吧!但是那样的钟,在任何教堂的钟楼里还找不到一个能够赶得上它的,能够像它那样发出弥漫的响力的,当它的声音轰烈地震荡于牧场之上,它那根源的威力甚至可与春雷比赛。所以在它作雷鸣与擂大鼓的高音时,一切教堂的钟儿都要变作缄默无声了。它一面欢欣地呼号,一面就告诉大家: 新的光明在世界上诞生了。万物之母的日神呀!吸了你乳房的奶而长成的你和我的孩子们。——他们同样的都是借了慈爱亲热的永久的雨力,从褐色的沃土中而引导出来的孩子们。所以他们应当向你走着的纯正的轨道,把所有的欢呼一齐对着天上投报。最后你又替我把火点上,燃烧牺牲的快乐,好像那灰色的伸展着的大地如今穿上了绿色的柔软的衣服一样。我愿意把我自己身上所有的一切都为你牺牲!——啊,光明之日,第一次,从我那花卉的教堂中的大理石厅堂里,发出唤醒世间的雷声时,——从冬天重重压在我们头上的云中,降下一阵带宝石的骤雨时,就好像给宝石的魔力烧焦了似的,使成百万只的手带了财富跑回各自的屋子里去。到了那日子——那些孩子们,——啊,随时随地!——就该举起期待他们的锦旗,好去实现太阳的巡礼,遵守太阳之节!啊,牧师先生,这一节日!——你知道那浪荡子的譬喻吧。——太阳之母便是把它赠给迷失的孩子们的。当锦旗飘飘作声并且随风招展时,那群众们就马上要走向我的教堂里。这时,我那奇迹的钟乐便尽情地发出最动人的激越的声音,使所有的胸怀于快乐之余,个个都啜泣起来。那唱的是一首已消失而且被遗忘了的歌儿,是故乡的儿童的爱之歌,是从故事井底汲上来的,为大家所熟识,然而从未听到过的歌儿。它唱起来既婉转,又像烧着全身而起不安似的,一时如黄莺之悲鸣,一时又转成斑鸠的笑声,——这时,所有人类的胸中的冰块都会融解起来,而一切憎恶,郁闷,愤懑,苦痛和烦恼,统统会融合起来变成热的泪。这样我们全体便走向十字架那边,一面还挂着眼泪,欢欣地喧哗而去。这时,被太阳之力所解放的死去了的救世主,终于伸动他的手脚,充满着光辉,笑容和永远的青春,变成青年而走向五月中去了。
海因里希愈说愈响,在极大的激动中,终于讲得恍惚起来。现在他兴奋地踱来踱去。罗登德兰震颤于陶醉和爱情中,眼里噙着泪,在海因里希身旁斜跪着,并且吻他的手。牧师听到这番话渐次发生不悦和惊悸。直到最后,他变得木鸡一般。一会儿后,他虽是竭力地镇静,使自己缄口无言,但这平静却一下子就消失了。
牧师 师父,你的话听得很明白了,教区中有声望的人们所关心的事也听懂了,各种情节都不差分毫地了解了,甚至关于这钟乐的梦呓。我所痛惜的就是不能言所欲言。现在别的话暂且不提,言归正传,我来到此地,并不是为了要探听你的奇迹,不,我是想在你的艰苦中来帮助一下的。
海因里希 在我的艰苦中?那么现在我难道是落难了吗?
牧师 你啊!你可以清醒了!快醒来吧!你在做梦……最可怖的梦哩,只有到了受万劫不复的重罚时,你才会醒吧!倘以上帝的言词来叫醒你,而还不成功的话,那么你就只有毁灭了,——永远毁灭了,海因里希师父哟!
海因里希 我倒不是这么想。
牧师 《圣经》上是怎么样说的呢:“上帝所欲毁灭者,必先予以打击,使之成盲目。”
海因里希 假如那是上帝的意旨,那么即使你们也是不能使上帝停止的。但我若是充满了唱赞美歌似的纯洁的心,现在躺在朝云之上,用自由的眼去看九霄天边,假使自称为盲人,那样就会激起上帝的震怒,而以永远的黑暗来责罚我吗?
牧师 虽然,海因里希师父!你那种高飞上天的本领,我实在赶不上。我是个单纯的男儿,一个生在地上的俗人。那种超升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懂。可是你如今所不了解的一件事,我却是知道的。那就是什么叫做正与邪,善与恶。
海因里希 就连亚当吧,在伊甸园中,他也不知道这个哩。
牧师 那是句老生常谈,毫无意义的话。你再不能掩饰你的轨外行为。对不起——我要请你想想这件事情: 你是有着老婆,还有孩子的呀!
海因里希 此外呢?
牧师 你避开教堂,搬到山上,几个月没有归家,家里有老婆恋念,而你的孩子们,日日夜夜饮着母亲的眼泪度日。
海因里希 (经过较长的沉默之后,感动地)牧师先生,假使我的能力可以使这眼泪得干的话——怎么样我都是愿意干的!可是现在我没有这能力。在苦恼的时刻,我已经充分地感到: 现在我没有办法使自己安静下来。在爱情中重新苏生,而纯粹为爱的我,是不能将自己丰满富溢的容量去充足他人的空虚之杯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的酒——一到她的杯子里,就会变成酸醋,苦汁,和毒液啦。以鹰爪代替了手指的男子,是否可以抚摩害病婴儿的湿脸的呢?这里就得请求上帝的救助哪!
牧师 这不能不说是疯狂,邪恶的疯狂呀。是的,我就这么说,师父,为了你的心可怕地顽固,我已经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了。和万恶的敌人的战争是结束了,现在却要来假冒上帝……真的,我难道不明白吗——一度试验,到底不能成功呀。咳,你所侈言的这事业,啊,伟大的上帝呀!……你完全瞎了眼睛,这是异教徒的脑袋里闹出来的花样儿,是一桩最丑恶的罪孽呵!我以为去看你完成你那魔王,日神,牛神的殿堂,比较往昔埃及人所祈求上帝降一切可怖的瘟疫给基督徒,还要更加可耻啊。请你回心转意,仍归正念吧!坚守着基督徒的信念吧!为时也还不迟,快赶走这婊子,这淫妇,这魔女吧!赶走妖魔,鬼怪,可咒诅的恶魔呀!那么一下子所有的魔怪都要变成无影无踪,而你也就得救了。
海因里希 当我奄奄一息卧病在床上发热时,这女子跑来扶起我,又把我治愈。
牧师 与其这样痊愈起来,倒不如死了的好!
海因里希 这一点你可以随你的喜欢去说好了。但是我却已经享受了新的生命!当这新的生命存在着,以至于死神把我解放的时候,我总是永远感谢她的恩惠的。
牧师 要是那样——你已经完了。你陷于罪恶太深了,直到脖颈上面了。那装饰得天国样的地狱,现在已经把你束缚住了。——话儿就在这儿带住吧,可是我要请你牢记,现今仍与往昔无异,妖魔全跟异端之流同样,他们都是火刑室里的燃料。民众之声便是上帝之声!你那鬼鬼祟祟的工作无论如何是不能瞒过我们的,那就是我们对着你所以发生战栗和憎恶的缘故。一旦到了群众不顾一切,掀倒动乱的堤防,举起最神圣的手向你实施威胁,为了防卫自己,他们群起而杀至你的工场,到那步,这也许是情不容赦的事了!
海因里希 (经片刻沉默后,安静地)哦,哦!请听我讲吧,你的话不足以使我害怕!假如有个疲乏的旅人,我拿了极冷的酒送给他去喝,他却连壶带杯一同从我手上打翻——那怎样办呢?到底还是不怪他吧。他即使疲乏至死,也是他自己的主意,或许是他的命运吧。并不是为了我的缘故。因为我自己没有渴,我已经充分地喝饱了!至于自欺欺人者,要以盲目的憎恨来攻击我这个无辜的劝酒者——以黑暗的泥泞,投向我灵魂的光明——即使那样,我也还是我,我仍然要干我所愿意,我所能够的工作。直到现在,我虽是曾经打碎了不少的钟的形相,但有一天我还得举起恐怖的铁锤,把那经贱民之手,用恶心,苦汁以及其他一切下劣造成的东西,恐怕它的声响也是愚钝的——凭巨匠的事业把那个坏钟打得粉碎。
牧师 那么请你努力前进吧!珍重前程,我的话算是完了。你那罪恶的芜草已非人类之手所能除根,愿上帝垂怜你吧!可是请你记住一句话,也就是后悔这一句话。将来有这么一天,孩子呀,——在你梦的诞生中——一枝箭恰巧打中了你的心脏下部。——那时你要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就会咒诅你自己,上帝,自己的事业,以及所有一切的一切啦!那时候……那时候可以想起我来了。
海因里希 牧师先生!我要是自己来描绘自己身上的毛蓬蓬的亡魂,一定要比你高明一些的吧。我想你所妄谈的那些事是决不会发生的。对于防备你们射来的箭,我已经完全有了保证了。它不但未必能损害我的半片皮肤,而且也不能损害我的钟,你知道的,它渴慕深渊,因而才掉下去,现在歇在湖水底里,不时一定仍将再度雷鸣的!
牧师 那钟声还要响到你的耳朵里来吗,师父?那么请你记着我吧!
(谢炳文译)
【赏析】
世纪末的欧洲周流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颓唐之气,各国知识分子都感觉自身处在“世界末悲哀”的重压与恐惧之下,德国知识分子也不例外。霍普特曼深感此时“德国人的民族感像一口破钟,我用锤子敲它,可是它不发出声音”。他试图以大匠之笔为处于混沌之中的德国人铸就一口振聋发聩的大钟,发出黄钟大吕般的警世之音,这就是象征主义童话剧《沉钟》的问世之因。
本剧以如梦如幻的浪漫主义手法将读者诱入亦真亦假的童话世界之中。当然,破解“钟”的象征之义,无疑是首要任务。海因里希梦想穷毕生之才力浇铸一口尽善尽美的“钟”的行为,可以被看成艺术家对创作出完美艺术品的渴念,亦可被视作芸芸众生对自我理想的追寻。巨钟终沉湖底则是世俗世界与宗教力量拒斥完美艺术品问世和扼杀人类理想的象征。在林中女妖罗登德兰的相伴下,海因里希在非理性的神话世界之中,积蓄起超越乏力的现实世界的伟力与灵感,沉浸在一种近似酒神精神的迷狂创作状态之中。因为海因里希身上匮乏推动西方社会永不止息的浮士德精神,最终他只能呼唤着象征光明和力量的太阳死去。
《沉钟》一剧最为诱人之处是作者以非凡的想象力和精美的语言塑造的一系列呼之欲出的童话人物形象,如活泼的女妖、淘气的侏儒和烦人的水怪,加上全剧对白紧张有力却又松弛有度,非常符合人物各自特点。全剧一开场,作者就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充满青春力量而骚动不安的林中女妖罗登德兰形象,为达到一种“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霍普特曼为她设计的独白几乎都是短促逼人的祈使句:
罗登德兰 ……你这金色的嗡嗡虫,你从哪儿飞来?你这吸糖酿蜜的小鬼!——你这太阳的小鸟,别和我打扰!你滚吧!离开我!我要用祖母密藏的金栉,赶快梳好我的头发,不然,她回来就要叱罚。——你去吧,多讨厌呀!咳!你干吗要那样?难道我是花卉,我的嘴是花朵吗?飞到森林的草地去,小蜂儿!……喂喂!尼格尔曼,老人家!请上来吧!祖母采松子去了。我可真寂寞呵!请你跟我谈谈吧!嗳,请求你啦!(第一幕)
正所谓“一切境语皆情语”也,年轻女妖罗登德兰由于内心孤寂,而咒骂起充满勃勃生机的自然万物,当然这种“不识愁滋味”的年少幽怨其实是对“姹紫嫣红开遍”时竟无一可共语之人的神伤。如果说在罗登德兰的独白中游荡着过剩的年轻之力,那么病恹恹的铸钟师海因里希的出场独白则展示出现实力量对理想力量的吁求。海因里希对虚弱的自我意志充满了怀疑,而无暇像罗登德兰一样顾及自然万物的存在:
海因里希 (三十岁。一个铸钟师。带着苍白而充满忧愁的脸色。)对不起,求求你,请打开门来!迷了路啦!救救命呀!给人推倒了。救救我,喂喂!唉!我——已经——不中用了。(第一幕)
呼告声声的短句,最终被一句有气无力的“我——已经——不中用了”拖长。同时,霍普特曼为加强这种衰败的氛围,对场景的设置要求是: 山上罩着一片殷红的云,太阳已西沉,林中草地上吹拂着寒峭的晚风。可是当海因里希喝了罗登德兰送给他的神奇牛奶而获取力量之后,他的台词中不仅有了万物的存在,而且也为了便于抒发内心的激动之情而加长:
海因里希 (继续说道)再用你那谜似的眼注视着我吧!因为在你的眼中,世界全成了新生,它带着山川,空气,和浮云……安排得这么愉快,世界又把我勾引。(第一幕)
除却戏剧对白涌现出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惬意外,《沉钟》一剧情节安排也一波三折: 先是海因里希因钟沉之故而失却生活与创造的力量,遇到罗登德兰后刚刚获取的希望与力量旋即被牧师代表的现实力量压制,最终象征蕴涵着力量之源的罗登德兰嫁给水怪,好像一切陷入了全无希望可言的虚无之中。但是海因里希临终前所言“高高天上,太阳的钟在响了。太阳……太阳来了!黑夜多长久呵”,加上霍普特曼的场景设计使舞台出现晨曦,可以说全剧始于童话梦幻,终于希望萌动的一片灿烂。正是出于对未来的乐观估计,诗人冯至才会在20世纪30年代汲取霍普特曼的奋斗进取精神,创办深为鲁迅先生肯定的“沉钟社”,试图为沉闷的中国大地敲响警世之声,唤醒沉睡过久的国民,让他们明白国家的复兴需要每个公民尽自己的应尽之力。
漫漫长夜总会有终结之时,这种终结正是通过海因里希等一系列先行者的牺牲获得的。只有每个人挺起胸膛肩负起自己的担子,沉落海底的巨钟才会跃然而出,奏响震撼宇宙的最强音。
(卢迎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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