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瓮记 [德国]克莱斯特

出版时间:2010-03

破瓮记 [德国]克莱斯特 : 【作品提要】
司法检查官瓦鲁特赴尼德兰一小村庄视察,适逢村法官亚当审理马特·如勒太太状告村民如普利希特打碎其祖传瓦罐一案。审案过程中,事情的真相一步步浮出水面。如普利希特与马特太太之女夏娃本订有婚约,相依相恋。村法官亚当垂涎夏娃已久,为达其下流目的,捏造事实,声言如夏娃不从,定送如普利希特到东印度当兵,且谎称只要自己出具一纸公文,后者即可只在国内服役,以此要挟夏娃就范。事发当晚,如普利希特去同夏娃道别,无意中惊走亚当。亚当逃走时,慌乱中丢失假发,惨遭痛打,并撞碎马特太太祖传瓦罐。由于天黑,在场者均未能识破逃走者的庐山真面目,加之唯一知情人夏娃担心亚当报复自己的爱郎而保持缄默,故马特太太一口咬定是如普利希特打坏了罐子,并将其告上法庭。瓦鲁特同亚当会审此案。在审案过程中亚当惊慌不已,时而威逼利诱,时而扰乱判案。随着证人一个个上堂,亚当的马脚逐渐暴露出来。当得知亚当是在欺骗自己时,夏娃毅然道出了真相: 罪恶之始作俑者就是法官亚当!卑鄙的伎俩被戳穿后,亚当仓皇出逃,夏娃与如普利希特言归于好。


【作品选录】
事件发生在乌特利希特附近的一个尼德兰的村庄里。
这出喜剧可能根据一件历史的事实,然而关于它我却没有能够发现更详细的资料。我写作这剧本的动机,是从几年前我在瑞士看到的一张铜版画中得来的。我们在这张画中——首先看到一位法官,他严肃地坐在裁判席上;在他前面站着一个老年妇人,她手里拿着一个打破了的罐子,好像要说明这个罐子所受的损害似的;被告,是一个年轻的农民,法官声色俱厉地申斥他,把他当作一个被判决了的人,他仍然为自己辩护,可是没有力量;还有一个姑娘,她大概替这个案件作过证(因为谁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才发生了这一桩罪案),她站在母亲和未婚夫的中间,搓弄着围裙;她站在那里,使人想到,任何一个作了假证言的人,也不会显得比她更为沮丧;法庭的文书(他可能不久以前见过这个姑娘)现在从旁边以怀疑的眼光看着法官,就像克雷昂在某一次类似的情况下看着俄狄浦斯一样。原画的标题是:“打破的罐子”。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张画是一个尼德兰画家的作品。

亨利希·封·克莱斯特


第一场


布景 法庭
亚当坐着,正在用绷带包扎一条腿。利希特上。
利希特 哎,真见鬼,您说说看,亚当教父!您怎么啦?您像个什么样子?
亚当 是呀,您瞧。只要人长着两只脚,他就有跌倒的时候。在这平滑的地上,这儿可有一丛绊脚的灌木吗?可是我就在这儿绊倒了;因为每一个人在自己心里都有一块讨厌的绊脚石。
利希特 不,朋友,对我说!每一个人心里都有那样一块石头吗——?
亚当 是的,就在他自己心里。
利希特 真是倒霉的事情!
亚当 您说什么?
利希特 您本是一位放荡不羁的祖先的后代,他在万物伊始的时代就跌倒了,并且正因为跌倒而出了名;您可不是——?
亚当 怎么样?
利希特 和他一样——?
亚当 我吗?我想——?我跟您说,我是在这儿跌倒的。
利希特 当真跌倒了吗?
亚当 是的,当真。一定跌成一副丑相了。
利希特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亚当 刚才,就在我起床的那一刻。当时我嘴里还唱着清晨的小曲,哪知一下就在清晨跌倒了,在我开始一天的日程以前,我们的上帝已经把我的脚扭伤了。
利希特 可能左脚也坏了吧?
亚当 左脚吗?
利希特 是这个搭在前面的吗?
亚当 自然!
利希特 我的天!这只一向就沉重地走在罪孽的道路上的脚吗?
亚当 这只脚!什么话?沉重地!为什么?
利希特 这只马蹄子一样的脚?
亚当 马蹄子一样的脚!这只脚,和那只脚一样,都是臃肿的一团。
利希特 您让我说!这未免对不起您的右脚。这只右脚——是不能大胆承担这样的压力的,所以它只好冒险走上了容易失足的道路。
亚当 嗨,这是什么话!只要一只脚敢去的地方,另外一只也要跟着去的。
利希特 可是什么东西把您的脸弄得这么歪?
亚当 把我的脸?
利希特 怎么?您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亚当 除非我是个撒谎的人——到底脸看起来是什么样?
利希特 看起来什么样?
亚当 是的,亲爱的教父。
利希特 可怕极了!
亚当 请您说得更清楚一些。
利希特 脸皮刮掉了,简直不忍看。面颊上掉了一大块,多么大?没有秤,我可称不出来。
亚当 真见鬼!
利希特 (取来一面镜子)这儿!您自己瞧瞧吧!一只羊,被一群狗追赶着,冲过了荆棘,刮下来的羊毛,恐怕也不比您——老天爷知道在哪儿搞的——刮下来的肉更多些呢。
亚当 哼!真的,的确是这样。太难看了。鼻子也受伤了。
利希特 还有眼睛呢。
亚当 眼睛没有受伤,教父。
利希特 哎,这儿斜着挨了一拳,都打出血了,瞎说的话叫上帝惩罚我,这简直像一个长工头生气时痛打的一样。
亚当 这是眼骨。——是的,嗯,您瞧,这一切我当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出来。
利希特 对了,对了!在格斗的怒火中经常是这样的。
亚当 格斗!这是什么话?——我和壁炉上的那只该死的公山羊格斗了,假如您硬要那么说。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我失掉了身体的平衡,就像要淹死在空气里一样,我向四面八方乱抓一阵,就抓住了昨天晚上挂在炉架上的一条湿透了的裤子,那时我以为抓住它,您瞧,我这个傻瓜,就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了,哪知道我竟把裤腰扯断了;于是裤腰、裤子和我,我们一齐摔下来,我的额角朝下,像翻筋斗一样撞到壁炉上,可巧炉角那儿有一只公山羊伸着它的鼻子。
利希特 (大笑)得了,得了。
亚当 真倒霉!
利希特 您居然从一张床上摔了亚当的第一跤。
亚当 我的天!——不过,我想说,有什么新闻没有?
利希特 对呀,有什么新闻!真见鬼!我差一点儿把它忘了。
亚当 嗯?
利希特 您快准备迎接从乌特利希特突如其来的视察官吧。
亚当 是吗?
利希特 司法检查官就要来了。
亚当 谁就要来?
利希特 司法检查官瓦鲁特就要从乌特利希特来啦。他正在视察各个机关,今天还要到我们这儿来。
亚当 就在今天!您没有发疯吗?
利希特 绝对没有错。他昨天,在霍拉,在这个边境的村庄,已经检查完了那儿的法院。有个农民看见去辉兹姆的车子前面,已经套上了马啦!
亚当 就在今天,他,司法检查官,从乌特利希特来到这儿!这个正直的人,这个痛恨一切丑恶的人,要亲自下手检查,而且要到辉兹姆来找我们麻烦!
利希特 他既然到了霍拉,他也一定要到辉兹姆。您留心吧。
亚当 哎,去您的吧!
利希特 我和您说实话。
亚当 我和您说实话,您快别瞎扯了。
利希特 那个农民看见了他本人,真糟糕。
亚当 谁知道,这个流眼泪的家伙看见了哪一个。这些家伙连一张脸和一个秃头的后脑勺儿,都分不出来。要是把一顶三角帽戴在我的拐杖上,给它披上一件大衣,底下穿上两只靴子,那么这个流氓就会把它错当成任何人。
利希特 好吧,那么您就仗着魔鬼的名字,继续怀疑,直等到他跨进门口吧。
亚当 他,跨进门口!——事先连一个字儿也不通知我们。
利希特 简直糊涂!您还以为是以前的瓦克鲁特检查官呢!现在是瓦鲁特检查官来检查啰。
亚当 就算是瓦鲁特检查官好了!去你的,让我先舒服一下吧。他在服务以前也宣过誓,和我们一样,按照现行的法令和惯例执行他的职务。
利希特 现在,我老实告诉您,瓦鲁特司法检查官昨天突然出现在霍拉,检查了现金和档案,把那里的法官和文书停职了,为了什么?我可不知道,反正ab officio。
亚当 这样凶吗?这也是那个农民说的吗?
利希特 是的,还有别的话呢——
亚当 是吗?
利希特 要是您想知道的话。因为今天清早大家去寻找那个在家里被软禁起来的法官时,发现他在后边仓房屋顶的大梁上高高地吊着呢。
亚当 您说什么?
利希特 接着救护的人来了,把他解下来,大家搓他揉他,用水浇他,总算救活了他一条性命。
亚当 是吗?把他救活了?
利希特 可是他却被关在家里,宣了誓,受到了监禁,好像他已经是一具死尸了,而且他那法官的职位也让给了别人。
亚当 哎,真该死,您瞧!——他简直是一条放荡的狗——不过我敢说,他为人还不错,跟这家伙在一起倒还过得去;不过我必须说,他太放荡了。假如今天司法检查官到了霍拉的话,我相信这可怜的家伙,是一定会倒霉的。
利希特 那个农民说,就是因为这桩意外的事件,司法检查官才没有来到这儿;可是在中午,他是一定要到的。
亚当 中午!好吧,教父!现在得讲讲交情了。您是知道的,两只手洗起来多方便。我知道,您也很高兴做本村的法官,凭良心说,您也和任何人一样,有这种资格。但是今天还不是机会,今天您还是把这件事丢在一边吧。
利希特 我,当村法官!您把我当作什么人?
亚当 您是一位很有口才的朋友,您熟读西塞罗抵得上阿姆斯特丹学校里的任何人。今天请您把野心压下去吧,您听见吗?因为迟早一定还有机会,能够让您施展您的才能。
利希特 我们是老朋友了!您快别提啦。
亚当 该沉默的时候,您知道,就连那伟大的德默斯特尼斯也保持沉默。请您在这一点上学学他的榜样吧。就算我不是马其顿的国王,我也会按照我的方式来感谢。
利希特 我跟您说,您别瞎猜了,难道我曾经——?
亚当 您瞧,我,我,就连我自己,我也效法这位伟大的希腊人。关于储蓄和利息方面最后还可以想出一套话来: 可是谁又情愿多费这些唇舌呢?
利希特 嗯!还有呢!
亚当 这方面的责难是骂不到我身上来的,让它见鬼去吧!最重要的事情是,一桩在夜里发生的开玩笑的事情,可能最怕见好管闲事的阳光。
利希特 我知道。
亚当 我的天!一个法官,当他不坐在审判席上的时候,为什么必须庄重得像一头北极熊呢,这是没有道理的。
利希特 我也这样说。
亚当 那么现在,教父,请您跟我到档案室里来一会儿: 我必须把档案整理一下,因为它们堆得就像巴别塔一般。

第二场


男仆一人上场。前场人物。——以后上来两个女仆。
男仆 愿上帝帮助您,法官先生!司法检查官瓦鲁特叫我问候您,他马上就要到这儿来了。
亚当 哎,公正的老天爷呀!他已经把霍拉视察完了吗?
男仆 是的,他已经到辉兹姆了。
亚当 喂!丽兹!马格丽特!
利希特 安静一点,现在安静一点。
亚当 亲爱的教父!
利希特 您要请他转达您的感谢。
男仆 明天我们要到胡撒耶村。
亚当 现在我应该作什么呢?我不应该作什么呢?
他伸手去攫取他的衣服。
女仆甲 (上)先生,我来了。
利希特 您想拿裤子当外衣穿?您疯了吗?
女仆乙 (上)我来了,村法官先生。
利希特 您穿上衣!
亚当 (四下观看)谁?司法检查官吗?
利希特 哎,是女仆。
亚当 领带!外套!领子!
女仆甲 请您先穿上坎肩吧!
亚当 什么?——给我脱下外衣来!快!
利希特 (对男仆)我们将要竭诚欢迎司法检查官的莅临。我们马上就准备去迎接他,请您转告他吧。
亚当 真见鬼!你说亚当法官抱歉,他去不了。
利希特 去不了!
亚当 去不了。也许他已经在路上了吧?
男仆 他现在还在客栈里。他已经派人去叫一个铁匠;车子坏了。
亚当 好极了!请您替我致意!这个铁匠是个懒鬼。我请求宽恕。我差一点儿把脖子和腿跌断了,您瞧,我的样子,简直像滑稽戏里的小丑;而且每一次受惊都要使我泻肚子。就说我病了吧。
利希特 您疯了吗?——您应该说,您是非常欢迎司法检查官的。——您以为呢?
亚当 见你的鬼!
利希特 什么?
亚当 要是瞎说的话,让魔鬼来抓我好了,肚子简直不妙,就像吃了一服泻药!
利希特 这样就更糟了,这一来,您更会引起他的疑心。
亚当 马格丽特!嘿!瘦骨头!丽兹!
两女仆 我们来了,您有什么事?
亚当 去!我说。把乳酪、火腿、黄油、香肠、酒瓶,从档案室里拿出去!赶快!——不是你。那一个。——你这个呆子!你,就是你!——该死的,马格丽特!丽兹,看牛的丽兹,你去,到档案室去!
女仆甲下。
女仆乙 您说话,也得让人家明白呀!
亚当 现在闭上你的狗嘴,我说——!去!把我的假发拿来!快去!在书橱里!快!快滚!
女仆乙下。
利希特 (对男仆)我希望,司法检查官在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不幸的事情吧?
男仆 哦!是的!我们在峡谷里的路上翻了车。
亚当 真该死!我这刮伤了的脚!我穿不上靴子——
利希特 哎,我的天!您是说翻了车吗?没有受到什么伤吗?
男仆 没有了不起的伤。我们的主人把手扭了一下。车辕断了。
亚当 要是他把脖子折断就好了!
利希特 手扭了!哎,上帝!铁匠已经来了吗?
男仆 是的,叫他修理车辕。
利希特 什么?
亚当 您意思是说医生。
利希特 什么?
男仆 叫医生修理车辕?
亚当 咳,这是什么话!为了医手。
男仆 再见吧,先生们——我想,这些家伙都疯了。(下)
利希特 我的意思是说铁匠。
亚当 您露出马脚了,教父!
利希特 怎么见得呢?
亚当 您惊慌失措了。
利希特 什么话!
女仆甲上。
亚当 喂!丽兹!你手里拿着什么?
女仆甲 不伦瑞克的香肠,法官先生。
亚当 这是有关孤儿的档案。
利希特 您还说我惊慌失措呢!
亚当 把这个重新送回档案室。
女仆甲 把香肠?
亚当 香肠!什么话!包香肠的纸。
利希特 这完全是一种误会。
女仆乙 (上)法官先生,在书橱里,我找不到假发。
亚当 怎么找不到?
女仆乙 嗯!因为您——
亚当 怎么样?
女仆乙 昨天夜晚——十一点钟——
亚当 怎么样?你怎么不快说呢?
女仆乙 哎,请您好好地想一想,您回家的时候,根本没有戴假发。
亚当 我,没有戴假发?
女仆乙 真的。丽兹就在这儿,她可以证明。而您另外一副,却在假发匠那儿。
亚当 我可能是——?
女仆甲 对了,真的,亚当法官先生!您回来的时候,光着头;您说,您跌了一跤,您不记得了吗?我还得洗掉您头上的血呢。
亚当 不要脸的东西!
女仆甲 我并没有说谎。
亚当 我叫你闭上狗嘴,说的没有一句真话。
利希特 您昨天已经受了伤?
亚当 不,今天。受伤是今天的事,假发是昨天的事。我在头上戴着撒了白粉的假发,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说真话,只因为不小心把它和帽子一块儿摘了下来。至于她洗了些什么,我可不知道。——你快滚到魔鬼那儿去吧!到档案室里去!
女仆甲下。
马格丽特,你去!告诉教堂的执事把他的借我用一用;今天早晨猫在我的假发里生了小猫,这畜生!假发就在我的床底下给弄得一团糟。——我现在已经想起来了。
利希特 猫?什么?您是——?
亚当 千真万确,五只小猫,黄的,黑的,还有一只白的。我打算把那些黑的淹死在菲希特河里。这可叫我怎么办呢?您要一只吗?
利希特 在假发里?
亚当 我如果瞎说,让魔鬼把我抓走!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把假发挂在一把椅子上,夜里我碰动了椅子,假发掉了下来——
利希特 于是猫就把它衔在嘴里了——
亚当 我的天——
利希特 然后猫把它拉到床底下在里边生了小猫。
亚当 衔在嘴里?不是——
利希特 不是?那又是怎样呢?
亚当 猫?唉,这是什么话!
利希特 不是猫?难道是您自己?
亚当 衔在嘴里!我相信——!当我今天发现假发的时候,我就一脚把猫儿踢开了。
利希特 得了,得了。
亚当 这群坏蛋!只要有一块地方,它们就要交尾和生育。
女仆乙 (吃吃地笑着)叫我就去吗?
亚当 是的,你替我问候希瓦慈格万德伯母,那个教堂执事的太太——我今天就把假发好好地送还她——你用不着和他说任何的话。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女仆乙 我就这样去替你说。(下场)

第三场


亚当和利希特。
亚当 今天我有一种不吉利的预感,利希特教父。
利希特 为什么?
亚当 什么事都使得我心绪不宁。今天不也是开庭的日子吗?
利希特 可不是。告状的人已经站在门口了。
亚当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好像有一个告状的人抓住了我,把我拖到审判席的前面;而我呢,我好像同时又坐在那儿的审判席上,对着下面的我叫骂,申斥,责备,接着我就判决,把自己的脖子套进枷锁里。
利希特 怎么?您把您自己?
亚当 的的确确是这样。后来我们两个人变作了一个,我们逃跑了,我们不得不在松林里过夜。
利希特 后来呢?您是指梦说的吗——?
亚当 如果瞎说的话让魔鬼把我抓去好了。即使不是梦,不管怎么样,这一定是一种恶作剧在和我作对!
利希特 这不过是胆怯的恐惧罢了!等到司法检查官来到的话,只要您按照法律办事,坐在审判席上公平地裁判,那么梦里的那个法官挨骂的事就不会变成事实了。

第六场


马特太太,夏娃,菲特和如普利希特上。——瓦鲁特及利希特在舞台的后部。
马特太太 你这个打破罐子的流氓,你!你得赔偿我,你!
菲特 马特太太!请您安静一点,一切都要在这里判决。
马特太太 噢,判决,您瞧!这个会说话的家伙。判决这个罐子,这个打破了的罐子!谁来替我判决这个打破了的罐子?在这儿只不过把破罐子判决给我罢了。像这样的判决连那些打破的碎片都不值。
菲特 要是您能打赢这场官司,那么,我就给您重新弄一个。
马特太太 您给我重新弄一个罐子。要是我能打赢官司,重新弄一个。那么您就把那罐子重新安放在那儿,您试一试看好了,您重新把罐子安放在壁炉的架子上!重新安放!把这个没有腿的,既不能站,又不能躺的罐子重新安放在那儿!
菲特 您听我说!您吵什么?要是我们中间有人把您的罐子打破了,就应该赔偿您。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马特太太 赔偿我!你说就像赔偿我一块牛肉一样。你以为法庭是烧窑的吗?就算这些官儿们扎上围裙,把它拿到窑里去烧,就算他们能够为我的罐子做到这一切,也赔偿不了,赔偿!
如普利希特 你别理她好了,爸爸。你听我说。这个老怪物!她所怀恨的,并不是为了这个破罐子,她所怀恨的是为了那婚事出了破绽,她本来想在这里用权势来弥补,可是我偏偏又在那破绽上踏了一脚: 要是我娶这个娼妇,我就该死了。
马特太太 这个浮躁的老粗!说我在这儿弥补婚事!婚事不值一根针线,就算没有破坏,也值不了罐子的一块碎片。就算婚事像昨天壁炉架上的罐子一样,光亮地摆在我的眼前,现在我也要拿起它的把手来,大吼一声,把它砸在他的脑袋上;我才不想在这儿弥补碎片呢!弥补碎片!
夏娃 如普利希特!
如普利希特 滚开,你——!
夏娃 最亲爱的如普利希特!
如普利希特 从我眼前滚开!
夏娃 我恳求你。
如普利希特 你这个淫乱的——!我不愿意说下去了。
夏娃 让我悄悄地告诉你一句话——
如普利希特 用不着!
夏娃 ——噢,如普利希特,你现在就要入伍了。要是你一旦扛起枪来,谁知道,我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你。这是战争,你好好地想一想,你要去参加战争: 难道你愿意这样怀着怨恨离开我吗?
如普利希特 怨恨?不,绝对不,我才不怨恨呢。愿上帝把剩余的福分尽量赐给你。不过就算我能够从战争中带回我那健康的、铁打的身体,将来在辉兹姆村里活到八十岁,我在临终的时候也要骂你一声: 娼妇!是你自己甘心到法庭上来哀求的。
马特太太 (向夏娃)走开!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你还想叫人家辱骂你吗?那位下级军官,那位光荣的木腿先生,在军队里有指挥权的那个人,才是你的好对象,不像那边的那个呆子,一会儿就要露出他的背脊来挨一顿棍子。今天不管是订婚日,结婚日,或是受洗日,即使是我的下葬日也好,只要我能够践踏他那种骄傲的气焰,我就甘心了。
夏娃 母亲!不要再提起罐子的事了!让我到城里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能干的手艺人把这些碎片按照你的愿望重新拼起来。要是不行的话,我就把我扑满里的钱都拿出来,给你买一个新的。就算那个破罐子是从希律时代流传下来的,谁又愿意为了它惹起这样一场风波和这样多的不幸呢。
马特太太 你说话,只见到你所理解的那一面,小夏娃,难道你愿意背上那个臭名下礼拜日到教堂里去忏悔吗?你的名誉完全在这个罐子上,就算不在上帝,不在你和我的面前,可是在世人的面前,您的名誉……和这个罐子遭到破坏了。法官就是我的手艺人和执行吏。棍棒和皮鞭是必要的,甚至于把这个流氓用火烧死,只要能够把我们的名誉烧得洁白,让这儿这个罐子重新放出光彩。

第十一场


利希特。伯利吉特太太手中拿着一副假发。女仆数人。前场人物。
利希特 这儿,伯利吉特太太,请进来。
瓦鲁特 利希特文书先生,这就是那位太太吗?
利希特 大人,这就是伯利吉特太太。
瓦鲁特 好的,那么现在让我们就决定这桩案件吧。你们女仆们,把这些东西撤下去。这儿。
女仆们拿着杯子和其他东西下。
亚当 (趁这个时候说)现在,小夏娃,你听我说,假如你的面团捻得合式,那么我今天晚上一定到你们家里去,吃一顿鲫鱼。面团必须要刚好通得过咽喉,假如它太大了,吃下去也许会噎死的。
瓦鲁特 (瞧见假发)那边伯利吉特太太给我们带来一副什么样的假发?
利希特 大人说什么?
瓦鲁特 那边那位太太给我们带来一副什么样的假发!
利希特 哼!
瓦鲁特 什么?
利希特 请原谅——
瓦鲁特 可以说给我听吗?
利希特 假如大人愿意通过法官先生询问那位太太,那么,我不怀疑,这假发的主人以及其他问题的真相就会暴露出来的。
瓦鲁特 ——我不想知道,这假发是谁的。那位太太怎么得到了它呢?她从哪儿找着了它呢?
利希特 那位太太在马特·如勒太太家的葡萄架上找到了这副假发,它悬挂在葡萄树枝上,就像一个鸟窝,紧靠在那姑娘卧室的窗户底下。
马特太太 什么?在我家里?在葡萄架上?
瓦鲁特 (秘密地)亚当法官先生,假如您有什么事情要托付我的话,我请您,为了法庭的尊严,好好地告诉我。
亚当 我告诉您——?
瓦鲁特 不吗?您没有——?
亚当 以我的名誉起誓——(拿起假发来)
瓦鲁特 这副假发不是您的吗?
亚当 诸位先生,这副假发是我的!说来真可恨,这个就是我在八天以前交给这小子,叫他送到乌特利希特,梅勒假发匠那儿去的那副假发。
瓦鲁特 交给谁?什么?
利希特 交给如普利希特?
如普利希特 交给我了?
亚当 你这个流氓,八天以前当你去乌特利希特的时候,我没有把假发交托给你,叫你把它拿给假发匠去修理吗?
如普利希特 您叫我——?哦,是的!您交给我了——
亚当 你这个无赖,你为什么,没有交给他?你为什么没有按照我吩咐,把它交给作坊里的假发匠?
如普利希特 我为什么没有把它——?真是岂有此理!我把它交到作坊里去了。假发匠把它收下了——
亚当 把它交去了?那么现在它会挂在马特家的葡萄架上吗?好,你等着,你这流氓!你是跑不掉的。我看这案件的背后,说不定,还隐藏着化装、谋叛等等行为?——您允许,我马上开始审问这位太太吗?
瓦鲁特 可能您把假发——?
亚当 大人,当那边那个小子,在上星期二,坐着他父亲的牛车去乌特利希特的时候,他来到法院,说:“亚当法官先生,您在城里有什么要办的事没有?”我说,好孩子,你既然愿意帮忙,那么我就把这假发烫一下吧——可是我并没有对他说: 你去,把它保存在你那儿,用它来化装,让它挂在马特太太家里的葡萄架上。
伯利吉特太太 诸位先生,请原谅,我想,这不一定是如普利希特。因为我昨天夜里到农庄里去看望我那正在难产的表妹的时候,我听见姑娘在花园的后边低声地在责骂一个人: 好像又气又怕地发不出声音来。“呸,你真可耻,你这下流坯,你要干什么?滚开!我要叫我母亲了”;就像西班牙人在这里一样。于是我隔着篱笆喊道:“夏娃!夏娃!你在干吗?有什么事吗?”——接着一切都安静了。“怎么?你不回答我吗?”——“姑妈,您要作什么?”——我问道:“你要干什么?”——“我干什么?”——“是如普利希特吗?”——“唉,是的,是如普利希特。请您只管走您的路吧。”——那么你就自作自受吧。我想,他们亲爱,就像别人吵架一样。
马特太太 后来呢——?
如普利希特 后来呢——?
瓦鲁特 不要讲话!让这位太太说完。
伯利吉特太太 大约在半夜的时候,我从农庄回来,正当我走在马特家附近菩提树的路上,突然有一个家伙呼的一声从我身旁跑过去,他秃着头,长着像马蹄子一样的脚,在他后面留下一股像沥青和头发跟硫磺的臭气。我喊了一声上帝与我们同在,惊恐地转过身子一看,我的天,瞧呀,那个光头,诸位先生,在他消失的时候就像烂木头一样,把菩提树的路照得通亮。
如普利希特 什么!——天哪——真不得了——!
马特太太 伯利吉特太太,你疯了吗?
如普利希特 你以为,那是魔鬼吗?
利希特 安静!安静!
伯利吉特太太 我的天!我是知道我所看见的和听见的。
瓦鲁特 (不耐烦地)太太,到底是不是魔鬼,我不愿意追究,因为我们是没有法子控告他的。假如你能说出另一个人的姓名,那是很好的: 但是我却请你不要再提起魔鬼来。
利希特 请大人让她说完她的话。
瓦鲁特 这些愚蠢的老百姓!
伯利吉特太太 好的,我遵命就是了。不过利希特文书是我的一个证人。
瓦鲁特 怎么?他是你的一个证人?
利希特 是的,在某种程度上。
瓦鲁特 这我真搞不清——
利希特 我恳求您,别在中途打断这位太太的报告。我虽然不敢断定,那是一个魔鬼;但是,假如我没有想得太错,马蹄脚、秃头和后面的臭气,倒是实有其事的!——继续说吧!
伯利吉特太太 当我今天惊讶地听见马特·如勒太太家发生的事,为了侦查昨天晚上在葡萄架旁边遇到的那个打破罐子的人,我查看了那人跳下去的地方。诸位先生,我发现在雪地里,有脚印儿——我在雪地里发现了什么样的脚印儿呢?右边的清楚,完整,人的正常脚印儿,左边的却是些不成形的,笨重,臃肿的马蹄子脚印儿。
瓦鲁特 (愤怒地)胡说八道;发疯的,该死的——!
菲特 那是不可能的,伯利吉特太太!
伯利吉特太太 以我的良心起誓!最初在葡萄架的旁边,也就是他跳下去的地方,您瞧,那里有一大片雪被踩得稀糟,就像一头老母猪在那儿打了一个滚儿;从这儿起,以后就是人脚和马蹄子,人脚和马蹄子,人脚和马蹄子,斜着穿过花园,一直走到外边去。
亚当 真该死!——说不定这个恶棍,化装成一个魔鬼的样子——?
如普利希特 什么!你说我!
利希特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伯利吉特太太 一个猎人寻找一只獾,发现了它的脚印儿也不会比我更高兴。我说:“利希特文书,”因为我正看见这位先生被您派来找我,我说:“利希特文书先生,我劝你们不要开庭审问了,你们是审判不出那个打破罐子的人的。实际上他是比坐在地狱里强不了许多;这儿就是他留下来的脚印儿。”
瓦鲁特 那么您总算亲眼看见了?
利希特 大人,关于这些脚印儿的话是千真万确的。
瓦鲁特 一只马蹄子?
利希特 是人的脚,请您原谅,不过几乎像一个马蹄子。
亚当 我的天,诸位先生们,我觉得这事件很严重。有人尽管写出许多恶毒的文章,不肯承认上帝的存在;不过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无神论者有凭有据地证明过没有魔鬼。这一桩案件,似乎值得特别讨论。我提议在我们作出决定以前,问一问海牙的最高宗教会议,是否法庭有权限,来假定别西卜打破了罐子。
瓦鲁特 我预料您就要作这种提议。文书先生,您的意思怎样?
利希特 为了审判,大人,并不需要最高宗教会议。——请您允许!你,那边的伯利吉特太太,你先作完你的报告,我希望这案件就从这个关键中得出清楚的结论。
伯利吉特太太 接着我说:“利希特文书先生,让我们暂且随着脚印儿去查看一下,看看这魔鬼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好的,伯利吉特太太,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也许我们用不着绕很远的路,就可以走到亚当法官那儿去。”
瓦鲁特 怎样?后来你们找到了吗——?
伯利吉特太太 最初我们在花园的那一边,在菩提树的路上,就是魔鬼放硫磺臭气、碰见我的那个地方: 发现了一个圈子,就像一只狗,遇到一只尖叫着的猫站在它前面,害怕得躲到一边时留下的痕迹一样。
瓦鲁特 后来呢?
伯利吉特太太 在离那儿不远的一棵树下,他丢下了一个纪念品,这使我吃了一惊。
瓦鲁特 一个纪念品?什么样的纪念品?
伯利吉特太太 什么样的纪念品?是的,您会——
亚当 (自语)真该死,我的肚子。
利希特 请你省略这一段,这儿请你省略这一段,我请求你,伯利吉特太太。
瓦鲁特 我想知道,脚印儿一直把你们带到哪儿去了!
伯利吉特太太 带到哪儿去?老实说,带到通到你们这儿最近的一条路上,正如利希特文书说过的那样。
瓦鲁特 来到我们这儿?到这儿来?
伯利吉特太太 是的,从菩提树的路上,到了村长的田地,沿着鲤鱼池,经过了小桥,再斜着穿过了坟地,来到了这儿,我说,来到了亚当法官先生这儿。
瓦鲁特 来到亚当法官先生这儿?
亚当 来到我这儿吗?
伯利吉特太太 是的,来到了您这儿。
如普利希特 可是,魔鬼总不会住在法院里吧?
伯利吉特太太 说句老实话,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住在这房子里;不过,我敢担保,他是走进了这房子的: 脚印儿从房子后边一直走到了门坎。
亚当 也许他打算从这儿穿过去吧——?
马特太太 是的,也许打算穿过去。可能的。这也是可能的。大门口的脚印儿——
瓦鲁特 大门口有脚印儿吗?
利希特 大门口,请大人原谅,没有脚印儿。
马特太太 是的,大门口的路已经踏乱了。
亚当 踏乱了,一定是穿过去了。要不然我就是个流氓。这个家伙,请注意,简直是拿着法律开心。要是我的档案不混乱,我的账目不出错,那我就不是一个诚实人,以我的名誉起誓,我什么也不能担保。
瓦鲁特 我也不能担保。(自语)嗯!我不知道,是左脚,还是右脚?他的两只脚有一只——法官先生!劳驾把您的鼻烟给我!
亚当 鼻烟吗?
瓦鲁特 鼻烟!请您给我!这儿!
亚当 (对利希特)请您递给司法检查官先生。
瓦鲁特 何必这样麻烦呢?只需要走一步就行了。
亚当 已经行了。请您递给大人。
瓦鲁特 我想跟您说一句秘密话。
亚当 也许,我们以后还有机会——
瓦鲁特 也好。
(利希特重新坐下。)
诸位先生,你们说,在这村子里有任何人,他的脚是畸形的吗?
利希特 哼!真的,在辉兹姆村里有一个人——
瓦鲁特 是吗?谁?
利希特 请大人问法官先生好了——
瓦鲁特 问亚当法官先生吗?
亚当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在此地辉兹姆法院里任职十年了,据我晓得,大家的脚都长得完整的。
瓦鲁特 (向利希特)嗯?您这是指着谁说的?
马特太太 你把你的脚伸出来!你为什么老把脚偷偷地藏在桌子底下,让人几乎以为,那些脚印儿是你踩的。
瓦鲁特 谁?亚当法官先生吗?
亚当 我吗?脚印儿?我是魔鬼吗?难道这是一个马蹄子吗?
他把左脚伸给人看。
瓦鲁特 以我的名誉起誓,这只脚是好的,(秘密地)现在请您马上宣布退庭。
亚当 假如魔鬼有这样一只脚,那么他可以到舞会去跳舞了。
马特太太 我也这样说。不过法官怎么会——
亚当 唉,这是什么话!我!
瓦鲁特 我说,您立刻宣布退庭。
伯利吉特太太 我觉得唯一叫人疑心的事情,诸位尊贵的先生们,就是这个庄严的装饰品!
亚当 什么庄严的——?
伯利吉特太太 这儿,这副假发!谁见过魔鬼戴过这样的东西?这比大教堂里面讲台上大主教戴的那家伙还要高,涂的油还要多呢!
亚当 伯利吉特太太,关于地狱里边的时装,我们在人世上只能知道得很片面!有人说,魔鬼通常只戴他自己的头发。不过我确信在大地上,为了要和显贵们相处,他是戴着假发的。
瓦鲁特 下流东西!本来应该在众人的面前丢您脸,把您从法庭里赶出去!只不过法庭的尊严保护了您罢了。您宣布退庭!
亚当 我不希望——
瓦鲁特 您现在什么也不要希望了。您从这案子里脱身吧。
亚当 您相信,我,我这个法官,昨天在葡萄树上把自己的假发弄掉了吗?
瓦鲁特 上帝保佑!您的假发早已像所多玛和蛾摩拉一样在大火中烧掉了。
利希特 最好说——请您原谅,大人!——猫儿昨天在他假发里生了小猫。
亚当 诸位先生,这事表面上虽然于我不利,但是我请你们先别操之过急。这是与我名誉攸关的事情,只要这个姑娘不讲话,我就不明白你们有什么权力可以归罪于我。我坐在辉兹姆的审判席上把这假发放在桌子上: 凡是主张假发属于我的人,我就和他到乌特利希特的高等法院去上诉。
利希特 嗯,假发对您正合适,我的天,就像生在您的头顶上的一样。(把它扣在亚当的头上)
亚当 这是诬蔑!
利希特 不是吗?
亚当 把它当作斗篷披在肩上还嫌太宽,挂在头顶上不就更宽了吗?(在镜子里照自己)
如普利希特 哎,这样一个为非作歹的家伙!
瓦鲁特 不要说话,你!
马特太太 哎,这样一个天打雷击的法官,干这种事!
瓦鲁特 再说一遍,您同意我立刻宣告退庭吗?
亚当 是的,您命令什么来着?
如普利希特 (对夏娃)夏娃,你说,是他吗?
瓦鲁特 这个无耻的东西,你怎敢这样大胆?
菲特 我说,你别说了。
亚当 等一等,畜生!我逮捕你。
如普利希特 哎,你这个缺德的马蹄脚!
瓦鲁特 喂!法警!
菲特 我说,闭住你的嘴!
如普利希特 等着吧!今天我算抓住你了。今天你可不能再撒砂子迷我的眼睛了。
瓦鲁特 法官先生,难道您一点儿机智都没有了吗——?
亚当 是的,假如大人允许,我现在就判决。
瓦鲁特 好。就这样做。判决吧。
亚当 案情已经确定了,那儿那个如普利希特,那个无赖,就是犯人。
瓦鲁特 这样判也好,请继续!
亚当 我判决把他用铁枷枷起来,同时因为他侮辱了法官,我要把他投在铁栏杆的监狱里,监禁的年限,以后由我另行规定。
夏娃 把如普利希特——?
如普利希特 把我投进监狱?
夏娃 用铁枷枷起来?
瓦鲁特 用不着担心,孩子们。——您已经判完了吗?
亚当 至于那个罐子,依我看来他可以赔偿,也可以不赔偿。
瓦鲁特 好吧。宣布退庭。如普利希特可以向乌特利希特的高等法院提出上诉。
夏娃 他,他应该到乌特利希特去上诉?
如普利希特 什么?我吗——?
瓦鲁特 见鬼,是的!一直到那时为止——
夏娃 一直到那时为止——?
如普利希特 到监狱里去?
夏娃 把脖子枷在铁枷里?您也是法官吗?他,那儿,那个不要脸的人,那个坐在那儿的人,他自己才是——
瓦鲁特 你听见啦,见你的鬼吧!安静!一直到那时为止他一根头发也伤不了——
夏娃 如普利希特!你注意!是亚当法官打破了罐子!
如普利希特 哎,你等一等!
马特太太 他?
伯利吉特太太 是那儿那个人吗?
夏娃 他,正是他!如普利希特,你注意!昨天在你夏娃房间里的就是他!注意!抓住他!你现在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顿。
瓦鲁特 (起立)站住!谁在这儿扰乱秩序——
夏娃 反正都是一样!铁枷的刑罚已经判了,你去,如普利希特!你去,你把他从审判席上打下来。
亚当 诸位先生们,请原谅。(逃走)
夏娃 这儿!注意!
如普利希特 抓住他!
夏娃 快!
亚当 什么?
如普利希特 你这个该死的跛脚鬼!
夏娃 你抓住他了吗?
如普利希特 真可恨!只抓住了他的大衣!
瓦鲁特 快!叫法警来!
如普利希特 (打大衣)你这个黄鼠狼!我先揍你一拳。你这个黄鼠狼!你这个黄鼠狼!我再揍你一拳。再揍你一拳!谁叫我没有抓住那个驼子。
瓦鲁特 你这个没有教养的人!——给我恢复秩序!——要是你不立刻安静,我就要惩办你,刚才判决的枷刑今天就要变成真的了。
菲特 安静,你这个不守规矩的东西!

第十二场


前场人物,没有亚当,——他们一同走到舞台的前方。
如普利希特 哎,小夏娃!我今天把你侮辱得多过火呀!哎,该死,我真该死;昨天多不像话!哎,你,我宝贝的姑娘,我心上的爱人!你一生还能够原谅我吗?
夏娃 (跪在司法检查官的面前)大人!要是您现在不帮忙,我们就要完了!
瓦鲁特 就要完了?为什么?
如普利希特 天哪!出了什么事?
夏娃 请您把如普利希特从兵役里救出来!因为这次征兵——亚当法官曾经秘密地告诉我——是到东印度去的。您知道,去那儿的人,三个人里只能回来一个。
瓦鲁特 什么!到东印度去!你疯了吗?
夏娃 到班塔木去,大人;您别不承认!这是那封信,这是政府最近发出来的,有关民兵的秘密指令。您瞧,我早已知道一切了。
瓦鲁特 (拿起信来,念信)噢,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狡猾的欺骗!——这信是伪造的!
夏娃 伪造的?
瓦鲁特 伪造的,一点儿也不错!利希特文书先生,您说,这是最近乌特利希特官方发给你们的指令吗?
利希特 指令!什么!这个罪人!这完全是他自己亲手伪造的废纸!——征来的新兵,绝对是在国内服兵役的;没有任何人打算把他们送到东印度去!
夏娃 不送去吗?永远不送去吗,诸位先生们?
瓦鲁特 以我的名誉起誓!为了保证我的话: 假如如普利希特碰上了像你所说的那样的事,我花钱买回他的自由!
夏娃 (起立)噢!天哪!这坏蛋竟这样地欺骗了我!因为他正是利用我害怕的心理来折磨我的心,后来在夜里来到我那儿,硬把一张帮助如普利希特的证明书交给我;他向我证明说,一张假的疾病证明书怎样能够免除他一切的兵役;他解释了一番,又保证了一番,为了要替我写好那个证件,就溜到我的房间里: 于是,诸位先生们,他就乘机向我要求一个姑娘的嘴里说不出口的那样可耻的事!
伯利吉特太太 哎,这个卑鄙下流的骗子!
如普利希特 得了,别再提起那个马蹄子了,我亲爱的姑娘!你瞧,就算是一匹马在你那儿把罐子打破了吧,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嫉妒了!
他们接吻。
菲特 我也这样说,你们接个吻,和解了,还是彼此相爱吧!要是你们愿意,你们可以在圣灵降临节那天结婚!
利希特 (靠近窗户)我请你们瞧,亚当法官就像逃避车裂和绞刑一样,正穿过冬天翻耕过的田地,在上坡下坡地跑着呢!
瓦鲁特 什么?是亚当法官吗?
利希特 当然是他。
众人 现在他跑上了大街。你们瞧!你们瞧!他的假发挂在背后,在拂着他的脊背!
瓦鲁特 快,文书先生,快去!把他叫回来!免得他,为了补救这桩蠢事越闹越糟。自然,他是要受停职处分的,在未接到新的指令以前,我命令您负责管理这个地方的事务;不过我希望,账目没有问题,我并不愿意逼迫着他逃跑。快去!我劳您驾,把他叫回来。
利希特下。

第十三场


前场人物,缺利希特。
马特太太 请您告诉我,大人,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乌特利希特政府的所在地?
瓦鲁特 为什么,马特太太?
马特太太 (激动地)哼!为什么?我可不知道!难道我的罐子在这儿得不着公平的裁判吗?
瓦鲁特 请您原谅我!您说得对。法院就在大市场的附近,每礼拜二和礼拜五开庭。
马特太太 好!下星期我要到那儿去。
全体下场。

(白永译)


【赏析】
《破瓮记》创作于1808年,是一部十二场喜剧。克莱斯特自言创作该剧的动机始于在瑞士看到的一张铜版画。画中一位法官坐在审判席上庄严肃穆,法官的面前站着三个人: 老妇、年轻的农民和一个姑娘。老妇手中拿着一个打破了的罐子;年轻的农民是被告,正在遭到法官的训斥;姑娘则一脸沮丧,似乎做了伪证;而法庭的文书从旁边以怀疑的眼光看着法官。在这部剧作中,克莱斯特以一个小村庄的案件为背景,折射出整个普鲁士社会的腐败和官员的颟顸,赞颂了普通青年男女恋人间真挚的爱情。官场的腐败与真挚的爱情两个层面通过马特太太打官司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克莱斯特的讽刺才能和运用语言的能力在该剧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村法官亚当、文书利希特及司法检察官瓦鲁特是普鲁士官员的缩影和象征。亚当的名字耐人寻味: 《圣经》中所载人类两始祖之一的名字不就叫亚当吗?作者借文书利希特之口道出玄机:“您本来是一位放荡不羁的祖先的后代,他在万物伊始的时代就跌倒了,并且正因为跌倒而出了名;您可不是——?”人类的始祖亚当因为偷食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尽管他因此而“跌倒”,却毕竟是为了人类获得智慧。世易时移,村法官亚当同样想偷食“禁果”,不过目的迥异,纯为一己淫欲而已。始祖的崇高目的与后代龌龊的念头形成鲜明的对比和绝妙的讽刺。此外,克莱斯特还独具匠心地将村法官刻画成左脚为马蹄形的人物。在德国民间传说中,魔鬼的脚才是马蹄形,而魔鬼是罪恶的象征。这样一来,亚当从里到外已是一个十足的恶的化身。他的恶行通过作者的巧妙设计被剥葱头似的一瓣瓣剥出来。第一场中,文书利希特发现亚当全身多处有伤,询问缘由,亚当则支支吾吾,满口搪塞。利希特深晓其中三昧,故其问话妙趣横生,如“这只一向就沉重地走在罪孽的道路上的脚吗?”“这只右脚——是不能大胆承担这样的压力的,所以它只好冒险走上了容易失足的道路”等,不断地影射亚当经常作恶,而且暗示这一次的伤也是其咎由自取。
在公堂上,由于有司法检察官陪审,亚当显得坐立不安。一会儿出言威胁夏娃,一会儿恶意中伤如普利希特,一会儿故意转移话题,免得引火烧身。他的伎俩倒也有些效果,以至于大家都把焦点都集中在如普利希特身上,毕竟如普利希特是唯一在场的嫌疑犯。不过,好景不长,随着重要证人伯利吉特太太登场,一切水落石出: 亚当在第一场所受的伤皆源于此,就连法官上堂时威严庄重的象征——假发,也像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两座《圣经》中所载的罪恶之城一样被烧掉了。可以说,克莱斯特借助亚当这个形象对当时地方官场的腐败予以了彻头彻尾的讽刺揶揄。既然地方官场如此,上层是否不同?上层官员的代表——司法检察官瓦鲁特一出场的确就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惩治贪污,监督亚当审案,审案过程中不断纠正亚当的偏差……不过,当元凶指向亚当时,他的态度却发生了变化,不断催促亚当退庭使其脱身,甚至亲口对亚当说:“您现在什么也不要希望了。您从这案子里脱身吧。”对待如普利希特,他则以暴力相威胁,完全变了嘴脸。只可惜,亚当奢望夏娃三缄其口,毫不领瓦鲁特的情。关键时刻,瓦鲁特禁不住露出了本来面目: 与亚当彼此彼此,官官相护。这就是当时官场的现状: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克莱斯特运用艺术的手法,让亚当以自己的言行充分暴露自己的丑恶嘴脸,将亚当和瓦鲁特为代表的官方置于反面,置于受讽刺揶揄的境地,而与他们相对应的,则是夏娃对如普利希特的真挚之爱。
与亚当沉溺于淫欲相反,夏娃对如普利希特之爱显得纯洁、崇高,充满奉献精神。爱郎要去服兵役,夏娃黯然神伤,依依不舍。没想到亚当居心叵测,伺机造谣,更让纯朴的夏娃肝肠寸断。她听信了亚当的谎言,为了如普利希特免除赴东印度服兵役之苦,为了获得一纸疾病证明书,差一点上当,甚至引起了误会。在法庭上,她默默地承受着压力,承受着如普利希特的指责,毫无怨言,直至亚当要把无辜的如普利希特判刑入狱,才出面作证。这需要多么真挚纯朴的感情!克莱斯特赋予女主人公夏娃之名绝非偶然,他善于运用对比反差的手段达到最大的讽刺效果。同为人类两始祖之一的夏娃偷吃智慧果遭贬,奉献精神可昭日月;村女夏娃仍然秉承了这种精神,只不过已转化为对爱的奉献,其中蕴含着朴素的真挚的感情,蕴含着作者对女性崇高精神的赞颂。从原型到剧中人物,亚当与夏娃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反差,令人忍俊不禁。唯其如此,两个层面才能在对比中获得最大的喜剧化效果,让人们欣赏之余细细品味其中深意。
剧中的主要人物塑造得丰满生动,语言纯朴自然,人物的个性通过各自的语言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仅如此,次要角色塑造得也毫不逊色。在同法官亚当的对话中,在曲意逢迎司法检察官时,文书利希特无不显示出一个老于世故、油滑的刀笔吏形象。尽管在剧中马特太太是一个次要角色,可作者略略几笔白描,就塑造出一个啰唆的老村妇的形象。正是由于作者杰出的创作才能,这部剧作得以与莱辛的《明娜·封·巴尔赫姆》及霍普特曼的《海狸皮大衣》并称为德国的三大喜剧。

(李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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