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列阿斯与梅丽桑德 [比利时]梅特林克

佩列阿斯与梅丽桑德 [比利时]梅特林克 : 【作品提要】
阿勒蒙德的老国王阿凯勒之孙高洛亲王在森林狩猎之时迷失路途,遇见了来历不明的美女梅丽桑德后,娶她为妻。半年后,这桩婚事方取得老国王的谅解,梅丽桑德被准许带回宫堡。一日,梅丽桑德与高洛之弟佩列阿斯在花园的“盲人泉”戏耍时,不慎将高洛送她的婚戒掉进泉中。出于害怕,梅丽桑德对高洛谎称婚戒丢失在海边的石窟里,高洛便命佩列阿斯陪同梅丽桑德去寻找婚戒。佩列阿斯与梅丽桑德日久生情,被高洛察觉。一天晚上,佩列阿斯出行前与梅丽桑德相约在盲人泉会面。二人互诉衷肠时,高洛突然出现,一剑将佩列阿斯刺死,梅丽桑德虽只受轻伤却因内心悲恸而将死。梅丽桑德临终之时告诉高洛,她与佩列阿斯都是无辜的。高洛也深为自己的鲁莽行事而悔恨不已。梅丽桑德见到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后香消玉殒。

【作品选录】

第三幕

第二场

宫中一座塔楼。塔楼窗下是巡道。
梅丽桑德　(在窗口梳理散开的头发)
宫楼入晚弄残妆
长发如波足下流
一头金丝待君理
明月人倚楼
终日盼君君不至
深宫幽苑使人愁
圣达尼埃勒　圣米歇勒
圣米歇勒　圣拉法埃勒
奴家生在拜礼日
午时落地定情由
佩列阿斯从巡道上。
佩列阿斯　嗳嗐!嗳嗐!喂!
梅丽桑德　谁呀?
佩列阿斯　我,我,是我!……你在窗口做什么呐?嘴里唱着歌,像个外乡的小鸟。
梅丽桑德　我在整理头发准备睡觉。
佩列阿斯　是墙上我看到的那东西吗?……我还以为是一束光哩……
梅丽桑德　我打开了窗户,我觉得夜很美……
佩列阿斯　满天星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今晚这样多的星星……但月亮还在海面上……不要站在阴影里,梅丽桑德,把身子俯下来一点,让我看看你散开的头发。
梅丽桑德向窗外俯身。
佩列阿斯　噢!梅丽桑德!……噢!你真美丽!……你这样真美丽!……俯下身子!俯下身子!……让我离你再近一些……
梅丽桑德　我已不能靠得再近了……我身体再也弯不下去了……
佩列阿斯　我不能伸得再高了……今晚至少你要把手伸给我……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我明天将动身……
梅丽桑德　我不,我不,我不……
佩列阿斯　一定要,一定要;我要走了,明天就动身……把你的手给我,把你的小手放在我的嘴唇上……
梅丽桑德　如果你走,我就不把手给你吻……
佩列阿斯　给我吧,给我吧……
梅丽桑德　你不走了吗?……我看见黑暗中有一朵玫瑰……
佩列阿斯　哪儿?……我只看见越过墙头的柳枝……
梅丽桑德　再下面一点,再下面一点,在花园里;那边,在暗绿丛中。
佩列阿斯　那不是玫瑰……我等一会儿再去看,你先把手伸给我,先把手……
梅丽桑德　唷,唷……我的身子不能再向下弯了……
佩列阿斯　我的嘴唇够不着你的手……
梅丽桑德　我的身子不能再向下弯了……我快要跌下去了……噢!噢!我的头发从塔楼上落下去了!……
当梅丽桑德这样向下俯身时,她的头发忽然一溜,散落在佩列阿斯的头上。
佩列阿斯　噢!噢!这是什么?……你的头发,你的头发垂到我身上来了!……你的全部头发,梅丽桑德,你的全部头发都从塔楼上飘落下来了!……我用手捧着它,我用嘴唇吻着它……我把它抱在怀里,我把它绕在颈上……我今夜再也不松手了……
梅丽桑德　放开!放开!……你会把我弄跌下来的!……
佩列阿斯　不放,不放,不放……我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头发,梅丽桑德!……你看,你看,它们从这样高的地方垂下来,一直垂到我的心上……细密,柔软,好像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我透过你的头发看不见天,你头发上美丽的光泽胜过夜晚的天色!……你看,你看呀,我的双手已经捧不住它们……它们从我手中逃走了,逃到了柳树枝上……飞向四面八方……像一只只金色的小鸟在我手中欢跳,雀跃,扑动;它们喜欢我,胜过你喜欢我千百倍!……
梅丽桑德　放开,放开,有人会闯来的……
佩列阿斯　不放,不放,不放,今夜我不放开你……今夜你是我的俘虏,整宵,整宵……
梅丽桑德　佩列阿斯!佩列阿斯!……
佩列阿斯　你再也离不开我了……我吻你的头发,就好像拥抱了你的全身。在你火热的金发里,我不再感到痛苦……你可听见我的吻声?……我的吻沿着千万条金丝飞升,每条金丝要传给你一千个吻,每条金丝还要储存一千个吻,等我不在的时候继续吻你……你瞧,你瞧,我可以松开双手……你瞧,我撒开了双手,但你抛不开我了……
宫楼里飞出一群鸽子,在黑夜里绕着他们飞翔。
梅丽桑德　什么东西,佩列阿斯?什么东西绕着我们飞?
佩列阿斯　鸽子从宫楼里飞出来了……我惊动了它们,它们飞起来了……
梅丽桑德　那是我的鸽子,佩列阿斯。——我们离开这儿吧,放开我;鸽子也许不再飞回来了……
佩列阿斯　为什么不飞回来了呢?
梅丽桑德　鸽子在黑暗中要迷失方向……让我抬抬头吧……我听见了脚步声……放开!——是高洛!……我看是高洛来了!……他听见了我们的说话声……
佩列阿斯　等一等!等一等!……你的头发和柳枝缠到一块了……等一等,等一等!……天漆黑……
高洛从巡道上。
高洛　您在这儿做什么?
佩列阿斯　我在这儿……我……
高洛　你们都是孩子……梅丽桑德,不要向窗外这样探身,你会跌下来的……你们不知道已经很晚了吗?——快午夜了。——你们不要这样在黑暗中玩耍。——你们都是孩子……(神经质地笑起来)真是孩子!……真是孩子!……
高洛与佩列阿斯同下。

第三场

宫堡的地下岩洞
高洛和佩列阿斯上。
高洛　当心,走这边,走这边。您从来没有进过这地下岩洞吗?
佩列阿斯　过去来过一次;但在很久以前……
高洛　这些岩洞大得出奇,这是一连串的大岩洞,上帝知道一直通到什么地方。整个宫堡建筑在这些岩洞之上。您闻到这里面有一股死水的臭气吗?——这是我早就想提醒您的。我马上带您去看一座地下小湖,依我看,臭气就是从那儿来的。当心,您在我前面走,让我拿灯给您照亮。我们到了那地方,我就告诉您。(他们继续不声不响地向前走。)哎!哎!佩列阿斯!站住!站住!(高洛一把抓住佩列阿斯的胳臂。)上帝啊!……您难道看不见吗?再走一步,您就跌进深潭了!……
佩列阿斯　我真没看见呀!……灯没照着我……
高洛　我脚下滑了一下……要不是我抓住您的胳臂……喏,这就是我刚才和您讲起的那死水……您闻到这股泛上来的死水的臭气吗?——让我们走到湖上那块大石头的边上去,您把身体稍稍俯下去一点,您会感到臭气扑面而来。
佩列阿斯　我已经闻到了……好像是坟墓的气味。
高洛　再过去一点,再过去一点……有些日子,宫堡里闻到的全是这股臭气。国王不肯相信臭气就来自这里。应该把这潭死水的石洞堵死。而且也是对这些地下岩洞进行一次检查的时候了。您看到洞壁和顶柱上的那些裂缝了吗?人们没有料到这里暗中的变化,如果不提防的话,总有一天夜里,整个宫堡会坍下来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也不愿意到这下面来看看……许多地方洞壁上都有奇怪的裂缝……噢!瞧……您闻到泛上来的臭气吗?
佩列阿斯　是呀,我们四周有一股死水的臭气……
高洛　您俯下点身去,不用怕……我拉住您,给我……不,不,不要手……手会滑的……给我胳臂,胳臂……您看见深潭了吗?(慌张地)——佩列阿斯?佩列阿斯?……
佩列阿斯　唉,我想我看见了潭底……是灯光这样颤抖吗?……您……
佩列阿斯抬起身,转过脸来看着高洛。
高洛　(语声颤抖)是,是灯……您瞧,我刚刚晃动灯,为了照照四壁……
佩列阿斯　我在这儿感到憋气……我们出去吧……
高洛　好,我们出去吧……
默然齐下。

第四场

地下岩洞出口处一平台
佩列阿斯和高洛上。
佩列阿斯　啊!我终于透了口气!……在这些地下大岩洞里,刚刚有一阵子,我以为我要受不了了,我差一点没跌下去……里面的空气潮湿而又污浊,憋得人透不过气来;里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现在好了,有了整个大海的全部空气!……瞧,好一阵清风,清新得犹如嫩绿枝头刚刚生出的一片新叶……嘿!平台脚下的花草有人刚刚浇过水,晶莹莹的玫瑰花和绿叶散发出来的清香一直飘到我们面前……大概快到中午了,花草已经被塔楼的影子遮住了……十二点了,我听见了钟声,孩子们下到海滩去洗澡了……我们在地下岩洞里不知不觉地呆了这么长时间……
高洛　我们是在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下去的……
佩列阿斯　还要早一点,应该还要早一点,我曾听见钟敲十点半。
高洛　十点半或者十点三刻……
佩列阿斯　宫堡上所有窗户都打开了。今天下午一定异常热……瞧,我们的母亲和梅丽桑德站在塔楼的窗口……
高洛　对,她们躲在背阴的一面。——说起梅丽桑德,昨天发生的事和所说的话,我都耳闻目睹了。那都是些儿戏,这我知道,但今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梅丽桑德年纪很轻,感情脆弱,特别是她又快要做母亲了,更应当对她有分寸……她身体娇嫩,刚成亲不久,稍动感情就有可能带来不幸。我已不止一次发现你们之间可能有点暧昧关系……您比她年长,跟您说说就行了……尽可能避开她,但要做得自然,做得自然……森林那边路上是什么?
佩列阿斯　是送到城里去的羊群……
高洛　它们像迷途的儿童一样哭泣,好像它们已经闻到了屠夫的气味。——多么晴朗的天!多么好的收麦的日子!……(齐下)

第五场

宫堡前
高洛和伊尼约上。
高洛　过来,伊尼约,我们坐到这儿来,坐到我膝盖上来。我们从这儿可以看见森林里发生的一切。近来我连你的影儿也见不着了。你连我也不要啦,你总是在好妈妈房里……瞧,我们正好坐在好妈妈的窗下。——她这时可能正在做晚祷告……告诉我,伊尼约,她常常同你叔叔佩列阿斯在一起,是吗?
伊尼约　是的,是的,总在一块儿,好爸爸;当你不在的时候,好爸爸……
高洛　啊!——有人提着灯走过花园。我听说他们并不相爱……好像他们还经常吵架……不是吗?这是真的吗?
伊尼约　嗳,是真的。
高洛　是真的?——哈!哈!——他们为什么事吵架呢?
伊尼约　为了房门。
高洛　怎么?为了房门?——你胡说些什么?——听着,你说说清楚,为什么他们为房门吵架?
伊尼约　因为有人不愿意让房门敞着。
高洛　谁不愿意房门敞着?——讲呀,为什么他们吵架?
伊尼约　我不知道,好爸爸,为了点灯。
高洛　我不跟你说灯。灯,我们待会儿再说。我跟你说门。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你该学会说话了,是时候了……不要这样把手放在嘴上……瞧你……
伊尼约　好爸爸!好爸爸!……我下次不放了……
伊尼约哭了。
高洛　嗳,你为什么哭呀?怎么啦?
伊尼约　噢!噢!好爸爸,您弄痛我了……
高洛　我弄痛你啦?——什么地方弄痛啦?那是无意的……
伊尼约　这儿,我的小胳臂……
高洛　这是无意;得了,别哭了,我明天送你样东西……
伊尼约　什么东西,好爸爸?
高洛　一只箭筒和几枝箭,但你要把你所知道的关于门的事儿告诉我。
伊尼约　几枝长箭吗?
高洛　对,对,几枝很长的箭。——他们为什么不愿意门敞着呢?——来,你倒回答我的问题呀!——不,不,不要张嘴就哭。我没有生气。我们来平心静气地说话,就像佩列阿斯和好妈妈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说些什么呢?
伊尼约　佩列阿斯和好妈妈?
高洛　对,他们谈些什么?
伊尼约　谈我,总是谈我。
高洛　他们说你什么?
伊尼约　他们说,我将来一定是高个儿。
高洛　啊!我一生多么不幸!……我在这儿好像是个在海底寻找财宝的盲人!……我在这儿好像是个被遗弃在森林里的初生婴儿,而你们……瞧,伊尼约,我想到其他事情上去了。我们来正正经经地说说。我不在的时候,佩列阿斯和好妈妈从来没有谈起过我吗?
伊尼约　谈起过,谈起过,他们总是谈起您。
高洛　啊!……他们说我什么来着?
伊尼约　他们说,我能长得和您一样高。
高洛　你总是和他们在一块儿吗?
伊尼约　是的,是的,总在他们身边,总在他们身边,好爸爸。
高洛　他们不叫你到别的地方去玩吗?
伊尼约　不,好爸爸。我不在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就害怕。
高洛　他们就害怕?……凭什么你看出他们害怕呢?
伊尼约　好妈妈总是对我说: 你不要走开,你不要走开……他们不开心,可是他们还是笑……
高洛　但这不能证明他们害怕呀。
伊尼约　能的,能的,她害怕。
高洛　为什么你说她害怕呢?
伊尼约　他们总是在黑暗中哭泣。
高洛　啊!啊!……
伊尼约　这也会使人流泪的……
高洛　对,对……
伊尼约　她脸色苍白,好爸爸。
高洛　啊!啊!……耐心,我的上帝,耐心……
伊尼约　您说什么,好爸爸?
高洛　没什么,没什么,好孩子。——我看见森林里跑过一条狼。——那么,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好啦?——知道他们合得来,我很高兴。——他们有时候接吻吗?有没有过?
伊尼约　您问他们接吻吗,好爸爸?——不,不。——噢!有的,好爸爸,有的,有的;每当……每当下雨的时候……
高洛　他们接过吻了吗?——他们怎样,怎样接吻的?
伊尼约　就这样,好爸爸,就这样!……(小伊尼约在高洛嘴上吻了一下,笑。)哈!哈!您的胡子,好爸爸!……您的胡子扎人!扎人!您的胡子全都变成灰白了,好爸爸,您的头发也一样,完全成了灰白了,完全成了灰白了……(这时他们头上方的窗户亮了起来,亮光一直照到他们身上。)哈!哈!好妈妈把灯点起来了。亮了,好爸爸,亮了。
高洛　对,亮起来了。
伊尼约　我们也到那儿去吧,好爸爸……
高洛　你想去哪儿?
伊尼约　去亮的地方,好爸爸。
高洛　不去,不去,好孩子,我们仍旧坐在暗头里……不知道,还不知道……你看那边的穷苦人,他们设法在森林里点起一小堆篝火,看见了吗?——天下过雨了。那一边,你看那老园丁,他试图抬起被风刮倒、横在路上的那棵树。看见了吗?——他抬不动,树太大了,树太重了,倒在哪儿,就动不了了,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看佩列阿斯是疯了……
伊尼约　不,好爸爸,他没有疯,他可好啦。
高洛　你想去看好妈妈吗?
伊尼约　想,想,我想去看看她!
高洛　不要作声,我把你举到窗口去。尽管我个子大,窗户对我来说还是太高,我看不见里边……(高洛举起伊尼约。)不要出一点声儿,好妈妈会吓坏的……看见她了吗?——她在房间里吗?
伊尼约　在……噢!多亮啊!
高洛　她一个人吗?
伊尼约　是……不,不是,佩列阿斯叔叔也在。
高洛　他!……
伊尼约　哎唷!哎唷!好爸爸!您弄得我好疼呀!……
高洛　不要紧,别说话,我不会再弄痛你了。往里看,往里看,伊尼约!……我刚才没站稳。说话小声点。他们在做什么?
伊尼约　他们什么也不做,好爸爸,他们在等什么。
高洛　他们相互离得很近吗?
伊尼约　不,好爸爸。
高洛　嗯……床呢?他们离床近吗?
伊尼约　床吗,好爸爸?我看不见床?
高洛　小声点,小声点;他们会听出你的。他们在说话吗?
伊尼约　没有,好爸爸,他们没在说话。
高洛　那,他们做什么?——他们总得做点什么吧……
伊尼约　他们瞅着灯。
高洛　两个人都在瞅灯吗?
伊尼约　是的,好爸爸。
高洛　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吗?
伊尼约　不说,好爸爸。他们连眼睛也不眨。
高洛　他们没有互相走近吗?
伊尼约　没有,好爸爸,他们一动也不动。
高洛　他们是坐着吗?
伊尼约　不是,好爸爸,他们靠墙站着。
高洛　他们一动也不动吗?——他们不互相看吗?——他们没有眉来眼去吗?……
伊尼约　没有,好爸爸。——噢!噢!好爸爸,他们眼都不眨一眨……我害怕极了……
高洛　别出声。他们还是不动吗?
伊尼约　不动,好爸爸。——我害怕,好爸爸,让我下来!
高洛　你怕什么呀?——瞧着!瞧着!
伊尼约　我不敢再看了,好爸爸!……让我下来吧!……
高洛　看!看!
伊尼约　噢!噢!我要叫了,好爸爸!——让我下来!让我下来!……
高洛　来,我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齐下)

第四幕

第一场

宫中一过道
佩列阿斯和梅丽桑德上场,相遇。
佩列阿斯　你去哪儿?今晚我有话要对你说。我能见到你吗?
梅丽桑德　能。
佩列阿斯　我刚从父亲房间里出来。他身体好了些。医生告诉我们他已脱离危险……今天早上我预感到这一天可能不会有好结果。近来我耳朵里总是听到一种不祥的响声……可是突然来了个大的转变,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了。他房间里的所有窗户都已敞开。他说话了,好像很高兴。他还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说话,但他神智已经清楚了……他认出了我。他拉起我的手,用他得病以来就有的那种奇怪神情对我说:“是你吗,佩列阿斯?瞧,瞧,我过去从来没注意到,你的面容庄重而和善,就像那些活不久长的人一样……应该出去旅行旅行,应该出去旅行旅行……”这些话真奇怪。我要照他的话去做……我母亲听着他讲,高兴得直流眼泪。——你没有发觉吗?——整个王宫好像苏醒过来了,人人感到松了口气,到处是,说话的声音,走动的声音……听,我听见这门后有人说话。快,快,快回答我,我在什么地方见你?
梅丽桑德　你愿意在哪儿?
佩列阿斯　花园里,盲人泉附近,好吗?——你愿意吗?——你来吗?
梅丽桑德　来。
佩列阿斯　这将是最后一晚。我要按父亲的吩咐出去旅行。你再也见不到我……
梅丽桑德　不要这么说,佩列阿斯……我总会见到你的,我要永远盼着你……
佩列阿斯　你徒然望穿秋水……我去的地方是如此之远,你再也不能见到我了……我要尽量走得很远很远……我是满心的欢喜,好像整个天地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梅丽桑德　发生什么事啦,佩列阿斯?——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佩列阿斯　你走吧,你走吧,我们分手吧。我听到这扇门后面有人说话……那是些今天早上来到宫堡的外国人……他们就要出来了……我们走吧,那是些外国人……
佩列阿斯、梅丽桑德分别下。

第二场

宫中一内室
幕启时场上有阿凯勒和梅丽桑德。
阿凯勒　现在,佩列阿斯的父亲得救了,现在疾病这位死神的老仆人,已经离开了宫堡,家中终于又有点儿欢乐和阳光了……早就是时候了!——因为自从你来到宫堡里,生活在这儿的人们总是围着一间关着门的卧房窃窃私语……真的,我很可怜你,梅丽桑德……你高高兴兴来到这里,就如同盼着过节的孩子一样,但当你走进前厅时,我就看见你的脸色变了,可能心灵也变了,就好像人们中午走进一个过于阴冷的岩洞时不由自主地脸要变色一样……从那以后,由于这一切,我常常不理解你……我观察你,你生活在这里,也许无忧无虑,但是,你的神情奇异,神思恍惚,像一个总是在阳光下,在美丽的花园里等待大祸降临的人一样……我不得其解……但看到你这样我很伤心,因为你太年轻又太美貌了,不该日日夜夜生活在死气沉沉的环境里……而今这一切要变了。在我这年纪,——这也许是我一生最可靠的经验,——在我这年纪,我已确信能对事件作出准确的判断。而且我总是看到,凡是年轻美貌的人总在自己周围造成一些新鲜、美好、幸福的局面……现在将由你,由你打开我所隐约看到的新纪元的大门……到这儿来,为什么你站在那里,既不抬头也不回答?——至今,我只在你来的那天拥抱过你一次。但老人有时候需要用嘴唇去碰一碰女人的额头或孩子的面颊,为了对生命的活力不失去信心,并暂时躲一躲死亡的威胁。你害怕我这两片衰老的嘴唇吗?这几个月来,我多么可怜你呀!……
梅丽桑德　爷爷,我没有感到不幸福……
阿凯勒　也许你是那种自己不幸而不自知的人……让我这样贴得近近的看你一会儿……临近死亡的人有这样一种美的需要……
高洛上。
高洛　佩列阿斯今晚动身。
阿凯勒　你额头上有血。——你怎么啦?
高洛　没什么,没什么……我从一排荆棘穿过来的……
梅丽桑德　把头低下来一点,亲王……我来替您擦一擦额头……
高洛　(推开她)我不要你碰我,听见吗?走开,走开!——我不跟你说话。——我的剑在哪儿?——我是来取我的剑的……
梅丽桑德　这儿,在拜垫上。
高洛　给我拿过来。(向阿凯勒)刚刚在海边又发现一个饿死的农民。好像他们大家都存心死在我们面前。(向梅丽桑德)嗯,我的剑呢?——您为什么这样发抖?我不会杀您的。我只是想检查一下剑刃。我的剑不会用在这种事上的。您为什么把我当作一个穷人那样上下打量?——我不是来向您乞求施舍的。您希望从我的眼里看出我的心思,而不让我从您的眼里发现什么,是这样吗?有些事我已经知道了,您信不信?——(向阿凯勒)您看见她这双大眼睛了吗?——这双大眼睛好像为自己的纯洁而感到骄傲哩……您愿意告诉我您从这双大眼睛里看见什么了吗?……
阿凯勒　我从中只看到无限的天真无邪……
高洛　无限的天真无邪!……她那双眼睛比天真无邪还要天真无邪,比羔羊的眼睛还要纯洁!……简直可以教上帝怎样才能天真无邪了!无限的天真无邪!听着: 我离这双眼睛如此之近,它只要一眨我就能感觉到眼睫毛掀起的清风。然而,冥界中的重大奥秘,对我来说倒还不是莫不可及,而这双眼里最微小的秘密我却难以知晓……无限的天真无邪!超过了天真无邪了!好像天使们在这天真无邪的境界里整天在山涧清水里沐浴一般!……我了解这双眼睛!我见过它如何施展魅力!……闭上它吧!闭上它吧!否则,我就使它闭上再也张不开!……——不要像这样把右手放在喉咙上,我说一件很简单的事……我没有不可告人的思想……如果我有,我为什么不说呢?啊!啊!——您别想躲开!——这儿来!——把您的手给我!——啊!您的手心滚烫……滚开!您的肉体使我生厌!……这儿来!——现在躲也躲不开了!——(高洛一把揪住梅丽桑德的头发。)——您跪着跟我走!——跪下!——在我面前跪下!——哈!哈!您的长发终于用上了!……向右,再向左!——向左,再向右!——臭婊子!臭婊子!——向前!向后!一直趴到地上!一直趴到地上!……您瞧,您瞧,我笑起来已经像个老头……
阿凯勒　(赶来)高洛!……
高洛　(突然假装镇静)好了,您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对此毫不介意。——我年纪太老,再说,我又不是个暗探。我候着有机会碰上,那时候……噢!那时候!……就干脆,因为谁都是这样做的;只因为谁都是这样做的……
高洛下。
阿凯勒　他怎么啦?——他醉啦是不是?
梅丽桑德　(流着眼泪)不是,不是,他不再爱我了……我不幸啊!……我不幸啊!……
阿凯勒　如果我是上帝,我会怜悯人们的心的……

第三场

宫堡上一平台
幕启时小伊尼约在试图抬起一块大石头。
小伊尼约　噢!这块石头真重!……比我人还重……比什么都重……我的金球掉进了岩石和这块该死的石头之间,我看得见但够不着……我的小胳臂不够长……而这块石头又搬不动……我搬不动……谁也搬不动……这块石头比整个王宫还重……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远处传来羊群的咩咩声)——噢!噢!我听见羊儿的哭声……(他到平台边上去张望。)瞧!太阳落山了……羊儿来了,来了……真多!……真多!羊儿怕黑……它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它们几乎走不动了……它们在哭!它们在哭!但它们走得很快!……它们已经走到交叉路口。哈!哈!它们不知往哪儿走了……它们不再哭了……它们等着……有的羊想向右拐,所有的羊都想向右拐……它们拐不了!……牧羊人用土块砸它们……哈!哈!它们要从这儿经过……它们真听话!它们真听话!它们要从平台下面经过,它们要从岩石下面经过……我要仔细看看羊儿……噢!噢!羊儿真多!……真多!……路上都满了……现在都不叫了……羊倌!羊倌!羊儿为什么不叫了?
牧羊人　(在幕后)因为这不是回羊栏的那条路……
伊尼约　它们去什么地方呀?——羊倌!羊倌!——它们去什么地方呀?——他听不见我了。羊儿已经走得太远了……它们走得真快……它们不再咩咩叫……这不再是回羊栏的那条路……今天夜里它们到什么地方去睡觉呢?——噢!噢!——天太黑了……我去找个人说说话儿……(下)

第四场

花园中一清泉池
佩列阿斯上。
佩列阿斯　这是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个夜晚……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曾像个孩子在一个没有料到的东西周围玩耍……我在梦中围着命运设下的陷阱玩耍……是谁突然唤醒了我呢?我要逃跑,同时发出又快乐又痛苦的叫喊,像个盲人逃离自己熊熊燃烧的房屋时那样……我要告诉她我即将逃走……我的父亲已脱离危险,我也没有什么好自己欺骗自己的了……很晚了,她还没来……我最好是不见她就离开这里……这次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她……有些事情我已记不起来,有时候就好像已经有了一百多年没有见到她了……我还没有看过她的目光……如果我就这样走了,我就一无所获……而所有这些回忆……就好像我用轻纱的袋子装走一点点水……我一定要最后看她一次,一直看到她的心灵深处……我过去没有说的话,我一定要对她全部说了……
梅丽桑德上。
梅丽桑德　佩列阿斯!
佩列阿斯　梅丽桑德!——是你吗,梅丽桑德?
梅丽桑德　是我。
佩列阿斯　到这儿来: 不要呆在月光下面。——到这儿来。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儿要说……到这儿来,到菩提树的阴影下面来。
梅丽桑德　让我呆在月光下……
佩列阿斯　人家会从塔楼的窗户里看见我们的。到这儿来,这儿我们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当心,人家会看见我们的……
梅丽桑德　我要让人家看见我……
佩列阿斯　你怎么啦?——你出来没有被发现吧?
梅丽桑德　没有,您哥哥睡了……
佩列阿斯　现在很晚了,宫门过一小时就要关闭。要当心点。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梅丽桑德　您哥哥做了个恶梦,后来我的长袍被门钉钩住了,瞧,长袍扯破了。我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因此我是奔来的……
佩列阿斯　可怜的梅丽桑德!……我简直不敢碰你一碰……你还气喘吁吁,像只被追逐的小鸟……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吗?我听见你的心在跳,就好像是听到我自己的心跳一样……到这儿来……靠我近点,再靠我近点……
梅丽桑德　您为什么笑?
佩列阿斯　我没有笑,要么是我不知不觉地高兴得笑起来了……还不如说该哭一场……
梅丽桑德　很久之前我们到这儿来过……我记得……
佩列阿斯　对……对……有好几个月了,——那时,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今晚要你到这儿来吗?
梅丽桑德　不知道。
佩列阿斯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我不得不离开这儿,一去不复返……
梅丽桑德　为什么你总是说你要离开这儿?……
佩列阿斯　我应该跟你说你已经知道的事吗?——你不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
梅丽桑德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佩列阿斯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远去他乡……(佩列阿斯突然抱住梅丽桑德,吻她。)我爱你……
梅丽桑德　(低声地)我也爱你……
佩列阿斯　噢!你说什么,梅丽桑德!……我几乎没有听见!我们已经用烧红的烙铁破了冰!……你说这话的声调好像来自世界的尽头!……我几乎没有听见你的声音!……你爱我吗?——你也爱我吗?……你从什么时候起爱上我的?
梅丽桑德　一直爱你……自从见到了你……
佩列阿斯　噢!你这话说得真好!……你的声音好像已经越过春天的大海!……我至今从未听到过这种声音……它像天上的甘露洒在我心田!你这话说得多坦率!……就像一个人们求教于他的天使!……我不能相信,梅丽桑德!……为什么你会爱我呢?——你为什么爱我呢?——你说的是真话?——你不骗我?——为了使我高兴,你没有说一点儿谎?……
梅丽桑德　没有,我从来不说谎,我只对你哥哥说谎……
佩列阿斯　噢!你这话说得真好!……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比水还要清澈,比水还要爽朗!……好像是清水滴在我的嘴唇上!……好像是清水洒在我的手心……把你的手给我,给我……噢!你这双手多么娇小!……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美貌!……在你以前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美女……我焦急不安,我在宫中到处寻找……我在乡间到处寻找……我没有找到美女……而现在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更美的女子!……你在什么地方?——我听不见你呼吸的声音了……
梅丽桑德　因为我在看你……
佩列阿斯　你为什么这么严肃地看着我?——我们已经在阴影里。——这棵树下太黑了。到亮的地方来。我们不能看见我们是多么地幸福。来,来,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梅丽桑德　不,不,我们就呆在这儿……在黑暗中我离你更近……
佩列阿斯　你的眼睛看哪儿?——你不会躲避我吧?——你现在没在想我。
梅丽桑德　想的,想的,我只想到你……
佩列阿斯　你在看别的地方……
梅丽桑德　我看见你在别的地方……
佩列阿斯　你在想其他事情……你怎么啦?——你好像不高兴似的……
梅丽桑德　不,不,我高兴的,但又感到忧伤……
佩列阿斯　人恋爱的时候常常会忧伤的……
梅丽桑德　当我想到你的时候,我总是哭……
佩列阿斯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梅丽桑德……我紧靠在你的身旁,我高兴得流下了眼泪,但是……(又吻她一下)——当我这样吻你时,你的神色很奇怪……你是这样的美貌,好像你快要死了一样……
梅丽桑德　你也一样……
佩列阿斯　瞧,瞧……我们想做的,没有做……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并没爱上你……
梅丽桑德　我也没有……我当时害怕……
佩列阿斯　我不敢瞧着你的眼睛……我想立即走开……后来……
梅丽桑德　我呢,我原来不愿意来……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怕来……
佩列阿斯　有许多事情,你永远也弄不明白……我们一直在等待,后来……什么声音?——关宫门了!……
梅丽桑德　对,宫门关上了……
佩列阿斯　我们进不去了!——你听,上锁的声音!——你听!你听!……大铁链的声音!……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梅丽桑德　好极了!好极了!好极了!
佩列阿斯　你?……现在,现在!……不由得我们做主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有救了!今晚一切都有救了!——来呀!来呀……我的心在疯狂地跳动,快要跳出喉咙了……(他搂住她。)你听!你听!我的心跳得我快透不过气来了……来呀!来呀!……啊!黑暗中这多美好啊!……
梅丽桑德　我们背后有人!……
佩列阿斯　我没有看见有人……
梅丽桑德　我听见有脚步声……
佩列阿斯　我在黑暗中只听见你的心跳……
梅丽桑德　我听见了脚踩枯叶的沙沙声……
佩列阿斯　是风骤然停止了呼啸……我们吻抱的时候风息了……
梅丽桑德　今晚我们的身影多么修长!……
佩列阿斯　我们的影儿搂在一起,一直投到花园尽头……噢!让我们的影儿离我们远远的互相拥抱吧!……你看!你看!……
梅丽桑德　(压低嗓子)啊!——他藏在一棵树后面!
佩列阿斯　谁呀?
梅丽桑德　高洛!
佩列阿斯　高洛?——在什么地方?——我什么也没看见……
梅丽桑德　在那儿,就在我们影子的头上……
佩列阿斯　对,对,我看见了……我们不要突然转过身去……
梅丽桑德　他手中有剑。
佩列阿斯　我没有带剑……
梅丽桑德　我们吻抱让他看见了。
佩列阿斯　他不知道我们已经看见他了……不要动,不要转过头去……他可能冲过来……在他认为我们不知道他在的时候,他在那儿不会动的……他在观察我们……他还没有动……你走,你立即从这边走开……我等着他……我拦住他……
梅丽桑德　不,不,不!……
佩列阿斯　你走!你走!他都看见了!……他会杀死我们的!……
梅丽桑德　才好呐!那才好呐!那才好呐!……
佩列阿斯　他来了!他来了!……别说话!……别说话!……
梅丽桑德　对!……对!……对!……
两人狂吻。
佩列阿斯　噢!噢!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落下来了!……
梅丽桑德　也落到我身上了!……也落到我身上了!……
佩列阿斯　再吻一下!再吻一下!……给,给我一个吻!……
梅丽桑德　全部都给你!全部!全部!
高洛提着剑向他们冲过来,一剑把佩列阿斯刺倒在清泉旁边。梅丽桑德吓得逃走。
梅丽桑德　(一面逃一面喊)噢!噢!我没有勇气!……我没有勇气!……
高洛穿过树林,不声不响地追赶她。

(张裕禾译)

【赏析】
和梅特林克的几个著名的短剧——《群盲》、《闯入者》、《室内》——比较起来,《佩列阿斯和梅丽桑德》或许是梅特林克一个规模较大的剧本。本剧不乏传统戏剧的因素,比如有经典的五幕剧形式,有几个个性还算鲜明的人物,有发展得基本完整的戏剧冲突,因此似乎可以算得上是梅特林克笔下既注重思想表达又遵循戏剧传统的作品。
可是细致考究起来,这个表面上严整守矩的戏却缺少正面的矛盾冲突,缺少对人物细致入微的刻画,甚至在情节发展上和人物对白中缺少稍微浓重一点的笔触。作者的落墨常常浅尝辄止,如同在水中作画,在沙上写字。毋宁说,它对于传统戏剧的遵从是徒有其表,它更加注重的仍然是对于情境中、人物关系中、事态发展中某些微妙的、一闪即逝的、蕴涵象征意义的细节的交代。
比如第一幕第二场里,梅丽桑德丢弃的那个金冠究竟是一顶什么金冠,她为什么让它留在水里,它能够说明她的身世吗?比如第二幕第一场里,梅丽桑德为什么在水面上把玩高洛送给她的戒指,致使戒指落入水中,埋下高洛对她心生疑窦的隐衷?那是一个偶然的疏忽,还是命运使然?比如第二幕第三场,佩列阿斯和梅丽桑德在幽会时看见了三个穷苦的白胡子老头,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出现在水泉的旁边有什么寓意?他们是来自远方的智者吗?他们是命运之神吗?还有,更加重要的,水泉,水,在这个戏里屡屡出现。那流动不拘的物质,那阴森、冰冷、深不可测的存在,它们在这个剧里又有着什么样的意味呢?
这些对于环境,对于人物关系,对于事态发展的细节的描述,令读者和观众感到莫名其妙,而它们又在梅特林克的剧本中屡屡出现,并且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我们知道,梅特林克是一个看重现象世界之外和之后的意义的作家,他常常在他的作品里浓墨重彩地描绘一些旁枝末节,让它们将观众的注意力引导到剧情之外,引导到人物之外,引入一个交织着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的意义世界。更为重要的是,剧作家梅特林克突兀地设置这些旁枝末节,在它们之间建立起一种看似必然、内在的联系,为它们披上神秘莫测的外衣,从而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金冠和梅丽桑德的身世究竟有什么关系,戒指落入水中与三个剧中人物的命运到底有什么关联,谁又能说得清楚!对于梅特林克来说,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都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对应,而这些让人说不清又使人烦恼莫名的细节恰恰在印证着这种对应的关系,在指涉着那种神秘的关联,因而成为梅特林克戏剧作品里最难以言说也最有魅力的构成因素。
我们再回到本剧的叙事层面。在《佩列阿斯与梅丽桑德》的结尾,一个事变如同天上的流星在无声无息之中倏然划过,人物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更加重要的,死者的一个替身,梅丽桑德的新生女儿诞生了。她预示着生命的生生不息,还是预示着苦难并没有完结?她是一个不足月的孩子,又是一个纤弱的女性,或许既代表着新生,又代表着人生的苦难,代表着一种轮回的、彼此关联的意义。
说到底,创作这个剧本时的梅特林克对于人生的态度是灰色的。他试图窥破生命的秘密,他试图在人生平凡、琐碎、破烂的表面与其背后的神秘意义之间建立起某种关联,他试图赋予人生“最不可言喻的意义”,于是他披起传统戏剧的外衣又自说自话,在舞台上构建着他神秘的、充满着“最深奥的奇迹”的舞台美学。
值得一提的还有《佩列阿斯与梅丽桑德》的对白。主要人物之间的言谈鲜有长篇大论,鲜有复杂、表意清晰、情感充沛的言辞,即使大喜大悲之时也是三言两语。这样的一种对白方式开启了西方现代戏剧一种最富于时代特色、最具有表现力、最切合时代人精神状况的戏剧语言传统,发展到当代的哈罗德·品特,终于形成所谓“愈是深刻的感受,在表达上就愈是含混不清”的戏剧语言的潮流。
詹·麦克法兰在《内心的戏剧: 从梅特林克到斯特林堡》一文中曾这样写道:“梅特林克虽然在才能上不能与易卜生相比,在创作广度上远不如斯特林堡,而且也没有契诃夫的那种灵活的微妙笔触,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更能引起时代的注意。”说到梅特林克在戏剧史上的重要性,我们很容易在他以后的很多剧作家的创作中看到他的影响,像德国剧作家豪普特曼的《沉钟》、爱尔兰剧作家辛格的《圣人之井》、美国剧作家尤金·奥涅尔的《送冰的人来了》和《长夜漫漫路迢迢》、英国剧作家品特的《看房人》和《生日晚会》,等等。梅特林克的某些剧作方法,比如他常常故意对重要的情节发展隐而不宣,比如他重视在戏剧舞台上制造整体氛围远甚于情节发展,比如他常常通过空穴来风一般的事件或者细节来暗示戏剧事件背后的意义等等,对后来的剧作家构成巨大的吸引力,已经成为当代戏剧重要的技术资源,成为戏剧在更加广泛意义上喻示心理的、社会的、政治的和文化的冲突的手段。

(焦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