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学家 [瑞士]迪伦马特

物理学家 [瑞士]迪伦马特 : 【作品提要】
在一个精神病院里住着当代最有天才的物理学家默比乌斯。他在研究中发现了宇宙的秘密,如果公之于世,会得到各种名誉和大笔金钱。但他预感到人们会利用他的成果发明前所未有的毁灭性武器,使整个人类陷入互相残杀的疯狂。出于一个正直的科学家对全人类的责任感,默比乌斯抛弃了个人的一切,假托“所罗门”显灵,装疯进了精神病院。十五年后又来了两位物理学家,一位自称牛顿,一位自称爱因斯坦。他们装疯是为了查明默比乌斯的真相并获取他的成果。然而,三位女护士识破了他们的伪装,并爱上了他们。为了自己的信念,科学家不得不忍痛勒死了她们。在这危急的关头,三位科学家彼此亮出了身份。“牛顿”和“爱因斯坦”一同劝说默比乌斯离开疯人院,为自己的国家工作。然而,默比乌斯用自己的理念和决心说服了“牛顿”和“爱因斯坦”。但就在这时,疯人院女院长博士小姐突然出现。原来她是垄断托拉斯的股东,她已经掌握了默比乌斯发明体系的全部资料。她将把三个科学家永远地关在疯人院,自己去建立一个强大的托拉斯帝国,世界就这样荒谬地“落入了一个癫狂的精神病女医生手里”。

【作品选录】
……
　　两个警察把尸体抬起来。这时默比乌斯从1号房间冲出来。
默比乌斯　莫尼卡,我心爱的人!
　　抬着尸体的警察停住了。博士小姐庄重地站起来。
博士小姐　默比乌斯!您刚才怎么可以干出这样的事来?您把我最好的护士杀死了,我的最温柔的护士,我的最甜蜜的护士!
默比乌斯　我实在感到难过,博士小姐。
博士小姐　难过。
默比乌斯　所罗门国王命令干的。
博士小姐　所罗门国王……
　　她又坐下来,动作迟钝,脸色发白。
博士小姐　国王陛下安排了这起凶杀。
默比乌斯　我站在窗前,凝望着夜色,这时国王从花园那边飘浮过来,他越过平台,趋近我的身边,隔着玻璃窗,向我悄悄地下达了这一命令。
博士小姐　请原谅,福斯,我的神经……
巡官　已经就绪了。
博士小姐　老让你们这样折腾。
巡官　我能够理解。
博士小姐　我回去啦。
　　她站起来。
博士小姐　福斯巡官先生,在我的疗养院里发生的这几起事件,请您向检察官转达我的遗憾。请您告诉他,现在一切都已得到了妥善处理。法医先生,先生们,谢谢你们啦。
　　她先从左边走到后面,庄严地向尸体鞠躬,接着看了一会默比乌斯,然后从右边走出去。
巡官　好,现在你们终于可以把尸体抬到小礼拜堂去了,跟伊雷尼护士放在一起。
默比乌斯　莫尼卡!
　　两个警察抬着尸体,其他人带着各种器械,穿过花园的门,下;法医跟在后面。
默比乌斯　我心爱的莫尼卡。
　　巡官走到沙发附近的小桌旁。
巡官　现在我需要来一支哈瓦那,我已经配抽这支烟了。(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粗大的雪茄烟,看了看。)好不粗劣的玩意儿。(他把烟叼在嘴里,点燃了它。)亲爱的默比乌斯,壁炉栅后面藏着艾萨克·牛顿爵士的白兰地呢。
默比乌斯　拿出来喝吧,巡官先生。
　　巡官吧哒吧哒吸着烟,默比乌斯拿出酒瓶和酒杯。
默比乌斯　给您斟一杯?
巡官　可以。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默比乌斯　再来一杯?
巡官　再来一杯。
　　默比乌斯又斟一杯。
默比乌斯　巡官先生,我不得不请求您将我逮捕。
巡官　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亲爱的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　因为我确实把莫尼卡护士……
巡官　照您自己所说,您这是遵照所罗门国王的命令干的。只要我一天不能逮捕所罗门,您就自由自在一天。
默比乌斯　尽管如此……
巡官　不存在什么尽管如此。请再给我来一杯吧。
默比乌斯　请吧,巡官先生。
巡官　您把酒瓶收起来吧,不然男看护会把它喝光的。
默比乌斯　好,巡官先生。
　　他收起白兰地酒瓶。
巡官　您瞧,我在这个小城和附近一带每年都逮捕几个杀人犯,不多,刚刚半打。有几个我是带着乐趣把他们抓起来的。其余的我同情他们。但尽管如此,我必须逮捕他们。正义总归是正义。后来您和您的两个同伴来了。起先不许我干预,真使我恼火。但现在呢?我一下子觉得这是一种享受了。我真想欢呼。我遇到了三个杀人犯,我心安理得,用不着逮捕他们。正义第一次放了假,这是一种深厚的感情。伸张正义,我的朋友,就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人们在为它效力时消耗着自己。我实在需要休息。亲爱的,这一享受我应归功于你啊。再见吧。请替我向牛顿和爱因斯坦致以十分友好的问候。请在所罗门那里代我问候。
默比乌斯　好的,巡官先生。
　　巡官下,剩下默比乌斯一人。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揿着太阳穴。牛顿从3号房间走出来。
牛顿　吃什么啦?
　　默比乌斯不语,牛顿把汤盆盖子打开。
牛顿　汆猪肝丸子。(他揭开桌上的其他饭菜。)烤子鸡,煎嫩牛排,难得吃到的珍馐。自从别的病人转到新楼以来,平时晚饭我们吃得都很简单。(他喝起汤来。)不饿吗?
　　默比乌斯沉默不语。
牛顿　明白啦。我的护士死了以后,我也不想吃东西。
　　他坐下吃汆猪肝丸子。默比乌斯站起来,想回他的房间去。
牛顿　您留下。
默比乌斯　什么事,艾萨克爵士?
牛顿　我得跟您谈一谈,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停下来。
默比乌斯　谈什么呢?
　　牛顿指着桌上的菜。
牛顿　看来您不想尝一尝汆猪肝丸子?它味道可鲜哪。
默比乌斯　不想尝。
牛顿　亲爱的默比乌斯,我们不再由女护士护理了,我们由男看护们——几条彪形大汉——监视着。
默比乌斯　这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牛顿　对于您也许是这样,默比乌斯。您显然想要在精神病院里过一辈子。但是,它对我是起作用的,我是想出去的。(他吃罢汆猪肝丸子。)喏,让我们开始吃烤子鸡吧。(他动手吃。)看护们迫使我采取行动,就在今天。
默比乌斯　这是您的事情。
牛顿　不完全是。说句实话,默比乌斯,我没有疯。
默比乌斯　当然没有疯啰,艾萨克爵士。
牛顿　我不是艾萨克·牛顿爵士。
默比乌斯　我知道。您是阿尔贝特·爱因斯坦。
牛顿　傻瓜。也不是像这里大家所认为的,是什么赫伯特·格奥尔格·博伊特勒。我的真实名字叫基尔顿,我的年轻人。
　　默比乌斯震惊地凝视着他。
默比乌斯　亚历克·贾斯帕·基尔顿?
牛顿　对。
默比乌斯　相应论的创始人?
牛顿　正是。
　　默比乌斯走到桌旁。
默比乌斯　您是打进这里来的?
牛顿　我以装疯的办法进来的。
默比乌斯　为了……侦破我?
牛顿　为了探知您疯的背景。我的地道的德语就是在我们的情报机关的所在地学会的。这是一种可怕的工作。
默比乌斯　而由于可怜的多罗特娅护士看出了真相,您就……
牛顿　对,我就那样做了。这件事使我再难过没有了。
默比乌斯　可以理解。
牛顿　命令毕竟是命令啊。
默比乌斯　那当然啰。
牛顿　我没有别的办法。
默比乌斯　当然没有。
牛顿　我的使命就是完成我们情报机关的最机密任务,现在它发生了问题,为了避免使人怀疑,我不得不杀人。多罗特娅护士不再认为我是疯子,主任女医生认为我病势并不严重。这就需要通过一起凶杀来最后证明我精神错乱。您哪,这烤子鸡可实在是好吃极了。
　　2号房间传来爱因斯坦拉提琴的声音。
默比乌斯　听,爱因斯坦又在拉提琴了。
牛顿　巴赫的加伏特舞曲。
默比乌斯　他的饭菜都凉了。
牛顿　您让这疯子安安静静地拉下去吧。
默比乌斯　您想威胁我?
牛顿　我无限尊敬您。如果迫不得已对您采取断然措施,那会使我感到难过。
默比乌斯　您的任务是来绑架我的?
牛顿　假如我们的情报机关对您的猜疑得到证实的话。
默比乌斯　什么怀疑?
牛顿　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发现您是当代最有天才的物理学家。
默比乌斯　我是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不足道啊,基尔顿。
牛顿　我们的情报机关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默比乌斯　那么您对我是怎样想的呢?
牛顿　我毫不含糊地认为您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物理学家。
默比乌斯　那么,您的情报机关是怎样找到我的踪迹的呢?
牛顿　通过我。我偶尔读到您的一篇关于新物理学基础的学术论文。起初我把它当做一种消遣。后来我眼前豁然开朗。我面前的这篇论文原来是近代物理学方面最有天才的文献。我开始探索它的作者,但搞不下去。接着我把这情况报告给情报机关,他们继续搞下去了。
爱因斯坦　您不是这篇论文的唯一读者,基尔顿。
　　他腋下夹着提琴,手里拿着弓弦,悄悄地从2号房间出来。
爱因斯坦　其实我也没有疯。我可以自我介绍一下吗?我也是物理学家,一个情报机关的成员。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情报机关的成员。我的名字是约瑟夫·艾斯勒。
默比乌斯　艾斯勒效应的发现者?
爱因斯坦　正是。
牛顿　一九五○年失踪了。
爱因斯坦　自愿的。
　　牛顿突然拔出一支手枪。
牛顿　艾斯勒,我可不可以请您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
爱因斯坦　当然可以啰。
　　他若无其事地缓步向壁炉走去,把提琴放在炉台上,然后霍地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一支手枪。
爱因斯坦　我最友好的基尔顿,我想,由于我们俩都很善于使用武器,所以我们还是尽可能避免一次决斗好,您不这样认为吗?我愿意把我的勃朗宁手枪放在一边,假如您也把您的科尔特手枪……
牛顿　同意。
爱因斯坦　放到炉栅后头,跟白兰地一起,免得看护突然出现。
牛顿　很好。
　　两人把手枪放到炉栅后头。
爱因斯坦　您把我的计划打乱了,基尔顿,我曾经真的以为您是疯的呢。
牛顿　您可以自慰,我也曾认为您是疯的。
爱因斯坦　有些事根本搞得不好,比如今天下午发生的伊雷尼护士的事。她起了怀疑,于是就对她判了死刑。这件事使我极为难过。
默比乌斯　可以理解。
爱因斯坦　命令毕竟是命令啊。
默比乌斯　那还用说。
爱因斯坦　我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默比乌斯　当然没有。
爱因斯坦　我的使命就是完成我的情报机关的最机密任务,它也发生了问题。让我们坐下好吗?
牛顿　我们坐下吧。
　　他坐在桌子左边,爱因斯坦在右边。
默比乌斯　艾斯勒,我估计您也是想逼迫我……
爱因斯坦　您说哪里话,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　……说服我到贵国去。
爱因斯坦　我们毕竟也把您当作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但我现在很想吃这顿晚餐。这是最纯洁的刽子手的盛宴。(他喝汤。)胃口还一直不好,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　是啊,很突然,就在现在,在你们探出我的底蕴的现在。
　　他紧挨着桌子坐在两个人的中间,和他们一起喝起汤来。
牛顿　要不要来杯勃艮第酒,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　请斟吧。
　　牛顿斟酒。
牛顿　我来吃煎嫩牛排。
默比乌斯　您不必客气。
牛顿　吃吧。
爱因斯坦　吃。
默比乌斯　吃。
　　他们正在吃,三个看护从右边出来;看护长手里拿着笔记本。
看护长　患者博伊特勒!
牛顿　有。
看护长　患者埃内斯蒂!
爱因斯坦　有。
看护长　患者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　有。
看护长　我是看护长赛韦斯,这两位是: 看护穆里洛,看护麦克阿瑟。
　　他把笔记本放回去。
看护长　奉当局的指示,首先要采取一定的安全措施。穆里洛,上窗格子。
　　穆里洛把窗子上面备用的窗格子放下来。屋子里一下子就形成了一种牢房的气氛。
看护长　麦克阿瑟,上锁。
　　麦克阿瑟把窗格子锁上。
看护长　先生们,今夜还有什么要求吗?患者博伊特勒?
牛顿　没有。
看护长　患者埃内斯蒂?
爱因斯坦　没有。
看护长　患者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　没有。
看护长　先生们,我们告辞了,晚安。
　　三个看护下。场上寂静。
爱因斯坦　一群畜生。
牛顿　花园里还有些彪形大汉在监视呢。我早就从我的窗口注意到他们了。
　　爱因斯坦站起来端详窗格子。
爱因斯坦　很牢固。有一把专门的锁。
　　牛顿走向他的房间,推开门,朝里看了看。
牛顿　在我的窗上一下子也上了窗格子,就像施了魔法似的。
　　他打开后头另两个房间的门。
牛顿　艾斯勒的窗子也一样。还有默比乌斯的。
　　他走向右边的门。
牛顿　锁上了。
　　他又坐了下来。爱因斯坦也坐下。
爱因斯坦　被捕了。
牛顿　合乎逻辑。我们和我们的护士们一道成了牺牲品。
爱因斯坦　现在我们只有共同行动,才能离开疯人院。
默比乌斯　我才不愿意逃走呢。
爱因斯坦　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　我认为没有丝毫的理由要逃走,恰恰相反,我对我的命运很满意。(沉默)
牛顿　我可对此不感到满意。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关头,您不觉得吗?我尊重您个人的感情。但您是一个天才,并且是作为全人类的财富而存在的。您突入了物理学的一些领域,但是科学并没有跟你订立典当的契约。对于我们这些非天才之辈,您也有义务把科学的大门向我们打开。跟我走吧,一年之内,我们准让您穿上燕尾服,把您送到斯德哥尔摩,去接受诺贝尔奖金。
默比乌斯　您的情报机关真高尚。
牛顿　我承认,默比乌斯,对我的情报机关产生影响的首先是猜测,认为您也许能够解决万有引力问题。
默比乌斯　是的。(寂静)
爱因斯坦　您这样回答是心安理得的吗?
默比乌斯　不然我到底该怎么说呢?
爱因斯坦　我的情报机关认为,您也许能解决基本粒子的统一论。
默比乌斯　我也可以向您的情报机关告慰,统一的磁场论找到了。
　　牛顿用手巾擦去额上的汗珠。
牛顿　世界公式。
爱因斯坦　笑话。多少薪俸优厚的物理学家,在国立大图书馆里钻研物理,花了好几年工夫毫无所获,而您在疯人院的写字台旁就顺便解决了。
　　他也用手巾擦去额上的汗珠。
牛顿　那么,默比乌斯,各种可能发明一切的体系呢?
默比乌斯　这也是有的。我出于新奇把它提了出来,作为我的论文的实践性要点。我应该扮演无辜者的角色吗?有所想,就有所得。研究我的空间论和万有引力论可能产生的实际作用,这是我的义务。结果是灾难性的。一旦我的探索被人们掌握,新的、难以想象的能量将释放出来,并将产生一种可以嘲笑任何幻想的技术。
爱因斯坦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牛顿　问题就在于,谁首先掌握它。
　　默比乌斯笑起来。
默比乌斯　基尔顿,您是希望这一运气属于您的情报局及其后台陆军参谋部?
牛顿　为什么不呢?为了把一位空前伟大的物理学家引回到物理学家的队伍里来,我觉得不论哪个陆军参谋部都是值得尊敬的。这涉及到我们科学的自由,仅此而已。谁来保证这种自由都是一样的。任何制度我都可以为它服务,只要这种制度让我安宁。我知道,今天人们都在谈论物理学家的责任。我们不由得一下子感到恐惧,并变得讲道德起来。这简直是荒谬!我们得从事开拓性的工作,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至于人类会不会去走我们为之开辟的道路,这是他们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爱因斯坦　话是对的。我也认为,我们得从事开拓性的工作。但我们可不能撇开责任不谈。我们向人类提供强大的实力手段。这给了我们提出条件的权利。我们必须成为实力政治家,因为我们是物理学家。我们必须抉择: 我们的科学为谁的利益服务,我已经作出抉择了。而您,基尔顿,您是一个可怜的唯美论者。如果您的问题仅仅是要求科学的自由,那么您为什么不到我们这边来呢?我们早已不再左右物理学家的行动了。我们也需要作出成绩来。我们的政治制度对于科学也是十分顺从的。
牛顿　艾斯勒,我们两家的政治制度现在得首先顺从默比乌斯。
爱因斯坦　相反,他必将听从我们。我们俩将最终决定他的行动。
牛顿　真的吗?恐怕更多的是,要考虑我们得对自己的行动作出决定。可惜我们的情报机关已经得出同样的看法。我们相互要坦率地谈谈。考虑一下我们所陷入的困境吧。如果默比乌斯跟您走,我是无法反对的,因为反对的话您会加以阻止。而如果默比乌斯决心为我们效劳,您也毫无办法。在这里可以选择的是他,而不是我们。
　　爱因斯坦庄严地站起来。
爱因斯坦　让我们把手枪拿来吧。
　　牛顿也站起来。
牛顿　让我们决斗吧。
　　牛顿从壁炉栅后面取出两支手枪,把爱因斯坦的那支给了他。
爱因斯坦　我很遗憾,事情落得个流血的结局。但是我们不得不开枪。互相瞄准,当然还得对着看护人员,迫不得已的时候还要对着默比乌斯。尽管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但他的手稿更为重要。
默比乌斯　我的手稿?我把它烧掉了。(死一般寂静)
爱因斯坦　烧掉了?
默比乌斯　(窘状)不多一会儿,就在警察来到之前。为了保险起见。
　　爱因斯坦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大笑。
爱因斯坦　烧掉了。
　　牛顿暴跳如雷。
牛顿　十五年的劳动。
爱因斯坦　真要叫人发疯。
牛顿　人们都知道,我们已经是疯的嘛。
　　他们收起手枪,颓丧地坐在沙发上。
爱因斯坦　这样一来,我们最终得听您支配了,默比乌斯。
牛顿　而且为此我不得不把一个护士勒死,并不得不学习德语。
爱因斯坦　这期间我却向人家学拉小提琴,这对一个于音乐一窍不通的人来说是酷刑啊。
默比乌斯　我们不吃下去了?
牛顿　没有胃口了。
爱因斯坦　可惜这煎嫩牛排。
　　默比乌斯站起来。
默比乌斯　我们是三个物理学家。我们要采取的抉择是物理学家的抉择。我们必须持科学态度。我们不能让观点,而要让逻辑的结论来决定我们的弃取。我们必须设法找到理智的东西。我们不可犯逻辑的错误,因为错误的结论必定要导致灾难。出发点是清楚的。我们三个人都有相同的目标,但我们的策略是歧异的。目标就是物理学的发展。您,基尔顿,您想保护物理学的自由而拒绝它承担义务。您呢,艾斯勒,您正相反,您要物理学为某一国家的实力政策承担义务。但目前现实情况是怎样的呢?如果要我作出决定的话,我要求给我详细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牛顿　有几个最著名的物理学家在等待着您。薪俸和居住条件都很理想,那一带地区气候恶劣,但空调设备是再好不过的。
默比乌斯　这些物理学家都自由吗?
牛顿　亲爱的默比乌斯,这些物理学家都表示要解决对于国防有决定意义的科学问题。因此您务必明白……
默比乌斯　哦,是不自由的。
　　他转向爱因斯坦。
默比乌斯　约瑟夫·艾斯勒,您搞实力政策,然而它是要有权力的。您拥有权力吗?
爱因斯坦　您误解我了,默比乌斯。我的实力政策恰恰在于: 为了党的利益,我已经放弃了我的权力。
默比乌斯　您能够本着您的责任感左右党吗?或者您正遇到被党左右的危险?
爱因斯坦　默比乌斯!这太可笑了。我当然只能希望党听从我的建议,仅此而已。现在这个时候,没有希望那就无所谓有政治态度了。
默比乌斯　起码,您的物理学家是自由的吧?
爱因斯坦　由于他们也要为国防……
默比乌斯　真怪。向我赞颂的理论各人不同,但人们向我呈示的现实却是一样: 一座监狱。因此我宁愿住我的疯人院。这样我至少可以保证不被政治家们所利用。
爱因斯坦　冒一定的风险毕竟是免不了的。
默比乌斯　有的风险是切不可冒的: 人类的毁灭就是属于这样的风险。世界用它所拥有的武器正在造成什么灾难,这我们是知道的;它用那些我们促使其产生的武器将会招致什么,这我们是能够想象的。我的行动服从于这一观点。我从小就很穷。我有过一个老婆和三个孩子。大学里的名誉曾向我招手,工业界的金钱曾向我霎眼示意。两条路都太危险了。我若是把我的著作发表,其结果可能就是我们科学事业的崩溃和经济结构的解体。责任迫使我走另一条路。我放弃了在科学上飞黄腾达的念头,摈除了在工业中发财致富的想法,并把我的家庭交由命运去安排。我选择了装疯卖傻的办法,假托所罗门国王向我显灵,于是人家把我关进了疯人院。
牛顿　这可解决不了问题啊!
默比乌斯　理智要求这样做。我们在科学上已经到达可知物的界限了。我们知道了几种可以精确把握的规律,弄清了一些不可理解的现象之间的几种基本关系,这就是一切,剩下的很大部分还是个秘密,智力难于接近。我们已经到达我们所走的道路的尽头。但是人类还没有走到这么远。我们已经打了前哨战,而眼下没有后继者。我们已突入阒无一人的地带。我们的科学已经变成恐怖,我们的研究是危险的,我们的认识是致命的。现在摆在我们物理学家面前的唯一出路是向现实投降。我们是不能同现实相抗衡的,它正从我们的身边走向毁灭。我们必须把我们的知识收回来,而我已经把它收回来了。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对你们也一样。
爱因斯坦　您这番话想说明什么?
默比乌斯　你们和我一起呆在疯人院里。
牛顿　我们?
默比乌斯　你们两位。(沉默)
牛顿　默比乌斯!您可不能要求我们永远……
默比乌斯　你们有秘密发报机吧?
爱因斯坦　啊,这个?
默比乌斯　你们向布置你们任务的上司报告,说你们搞错了,默比乌斯确实是疯的。
爱因斯坦　那我们一辈子就得蹲在这里啦。失败了的间谍,再也没有人会理睬他了。
默比乌斯　我还保持着秘密身份,这是我唯一的侥幸。只有在疯人院里我还有自由,只有在疯人院里我还可以思想,而在外面,我们的思想却是爆炸品。
牛顿　可我们毕竟并没有疯啊。
默比乌斯　然而是杀人犯。
　　他们惊愕地凝视着他。
牛顿　我抗议!
爱因斯坦　您可不能这样说啊,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　杀人就是杀人犯,而我们都杀人了。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一项使他进院的任务。我们每个人都曾经为了某一个特定目的而杀害了自己的护士。你们杀害护士是为了不致危及你们的秘密使命,而我呢,由于莫尼卡护士信任我,把我当作一个被埋没的天才。她不理解,今天一个天才的义务就是永远让人误解。杀人是比较可怕的事情。我杀了人,这样,一种更为可怕的屠杀就不会发生。现在你们来了。我固然不能除掉你们,但或许能说服你们?我们杀人难道是毫无意义的吗?我们要么牺牲,要么被杀。我们不住疯人院,世界就要变成一座疯人院。我们不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人类就要消失。(沉默)
牛顿　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　基尔顿?
牛顿　这所疗养院,这些可怕的看护,这个驼背的女医生!
默比乌斯　怎么啦,他们?
爱因斯坦　他们把我们像野兽似地关着!
默比乌斯　我们是野兽嘛,人家不能让我们到处乱跑。(沉默)
牛顿　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默比乌斯　没有。(沉默)
爱因斯坦　约翰·威廉·默比乌斯,我是个正派的人。我留下来。(沉默)
牛顿　我也留下来,永远留在这里。(沉默)
默比乌斯　我们这次小小的晤谈机会使世界幸免于难。为此我感谢你们。
　　他举起酒杯。
默比乌斯　为哀悼我们的护士们干杯!
　　他们庄严地站了起来。
牛顿　我为哀悼多罗特娅·莫塞尔干杯。
其余二人　为哀悼多罗特娅护士干杯!
牛顿　多罗特娅!出于迫不得已,我把你作为牺牲。为了你的爱情,我给了你死亡。我决不辜负你的心意。
爱因斯坦　我为伊雷尼·施特劳布干杯。
其余二人　为伊雷尼护士干杯!
爱因斯坦　伊雷尼!出于迫不得已,我把你作为牺牲。现在我要用理智的行动来表彰你,赞美你的献身。
默比乌斯　我为哀悼莫尼卡·施泰特勒干杯。
其余二人　为哀悼莫尼卡护士干杯!
默比乌斯　莫尼卡!出于迫不得已,我把你作为牺牲。我们三位物理学家以你的名义结下了友谊,现在在祝福你的爱情。给我们力量吧,让我们作为傻子忠实地保守我们的科学秘密。
　　他们干杯,把杯子摆在桌上。
牛顿　我们重新变成疯子吧。就让我们化作牛顿的幽灵吧。
爱因斯坦　我们照旧胡拉那些克赖斯勒和贝多芬的乐曲好了。
默比乌斯　我们照旧让所罗门显灵。
牛顿　发疯,但聪明。
爱因斯坦　囚禁,但自由。
默比乌斯　物理学家,但一身清白。
　　三个人互相示意,走向自己的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
……

(叶廷芳译)

【赏析】
《物理学家》是迪伦马特的代表作之一,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此时,西方社会普遍笼罩在核恐怖的气氛下,超级大国的军备竞赛使人们生活在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中,这种社会背景显然影响了作家的创作。迪伦马特主张戏剧关注当代生活、反映现实世界存在的问题。这种理念使得本剧带有较强的社会政治因素,被打上深刻的迪伦马特个人世界观的烙印。
《物理学家》突出体现了剧作家对于国际性题材的偏爱。迪伦马特曾经提出“世界戏剧”的理念,剧中人物可以没有国籍,时空可以没有界限。主人公默比乌斯是没有国籍的;“牛顿”和“爱因斯坦”代表的超级大国也并没有点明。剧中另一个主要人物女院长,她的托拉斯也是全球性的。可以说,迪伦马特对政治的关注并不局限在某个国家,或某种社会制度,而是站在一个相当超脱的位置进行着冷眼旁观。十分有意思的是,瑞士这个国家的“中立”性质似乎深深地影响了迪伦马特。虽然作家在自己的多部剧作中尖锐地触及国际性问题,但他对于世界上的两大社会制度和各种政治势力是保持中立态度的。
选段中,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剧作家以“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对待“牛顿”和“爱因斯坦”。“牛顿”认为科学是自由的,他可以为任何一个国家或部门工作;而“爱因斯坦”认为物理学家应该获得政治权力,以便支配科学应用的方向。默比乌斯则反驳了他们的观点,“牛顿”为之工作的部门,最终还是利用科学成果制造武器;而“爱因斯坦”实际上得不到任何政治权力,只能向他偏爱的党派提提建议。由此作家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自由人”的政治态度。
谈到迪伦马特的戏剧,不能不提到“悲喜剧”,这是他最擅长的形式,也是最独特的风格。在选段后半部分,默比乌斯宣称:“我们不住疯人院,世界就要变成一座疯人院。我们不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人类就要消失。”三个有良知的物理学家为了世界的和平,决定永远地留在疯人院,作为疯子生活下去。整个剧情充满了悲壮的气氛。接着,三个物理学家一起举杯向无辜被害的女护士们致敬,“就让我们化作牛顿的幽灵吧。……我们照旧胡拉那些克赖斯勒和贝多芬的乐曲好了。……我们照旧让所罗门显灵。”三个物理学家疯疯癫癫的形象,满嘴的胡言乱语,又产生了奇异的滑稽效果。
迪伦马特采用的喜剧表现手法不是一般喜剧常见的夸张和谐谑,而是“怪诞”,即是把现实中的普遍性加以变形,使之怪异、荒唐,以造成和现实之间的某种距离(即失去真实感和舞台幻觉)。换一句通俗的说法就是: 给描写的对象戴上一种假面具,正如他所说的,“它是思想诙谐和敏锐的表现,它是令人不舒服的,但却是必要的”。于是,故事到此时,让人充分感受到这本是悲剧性的主题,但作者却用喜剧化的情节和人物加以表现。“牛顿”、“爱因斯坦”他们令人捧腹,又令人掬泪,啼笑皆非。这种独特的怪诞效果,具有无与伦比的魅力。
怪诞效果在迪伦马特那里是通过“即兴奇想”取得的,所以,“即兴奇想”可以说是迪伦马特的“绝招”,他说:“悲剧是克服距离”,“喜剧是创造距离”,而“即兴奇想是喜剧用以创造距离的手段”。所谓“即兴奇想”就是“一些突如其来的想法,犹如炮弹射入世界,形成一个漏斗形的图像,遂使现实生活变得滑稽可笑”。实际上它是“灵感”的另一种表达;迪伦马特有时也把它叫做“偶然事件”。他说:“剧作家的艺术就在于: 情节中恰到好处地放入偶然事件。”这是“故事的进展骤然间发生极坏的转折”的关键。他认为,对于一出喜剧,这种转折是必不可少的。
迪伦马特在艺术上是个“叛逆者”,他不愿意因袭传统,或者步他人的后尘,而是标新立异,另辟蹊径,经过创作时间和舞台实验,建立起“一套自己的理论”,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舞台个性。按照他独特的悲喜剧理论——“情节是滑稽的,而人物形象则相反,是悲剧性的”——来看,《物理学家》独特的结尾果然是棋高一筹。从剧本的一开始,女博士反复强调自己是个博爱主义者,而这三个物理学家却都是杀人凶手,或者按照院长的口吻,他们三个是“肇事者”,但是在结尾处,作者笔锋陡然一转,一个惊天大秘密被揭开,原来那个满口仁义、博爱仁慈的院长居然是垄断托拉斯的股东,她将要控制世界。起初默比乌斯为了拯救世界躲避到了疯人院,放弃了事业家庭,甚至勒死了心爱的护士小姐,但无论他做怎样的努力、怎样的牺牲,结局仍然是无法预测,整个世界可悲地落入了疯子的手中。这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作者的忧虑是严肃的,他的结论是悲观的。他看到了世界必须改变,又怀疑世界是否可以改变,他想寻找一个超越意识形态和斗争着的各阶级的立场,结果却陷入了不可知论和历史悲观主义:“我们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我们不知自己向何处去,我们所知甚少。”迪伦马特笔下人物的可悲结局也正是他对世界认识的写照。也许,悲欣交集正是这个才华横溢的瑞士作家身上最独特的东西。

(钱　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