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 [俄国]契诃夫

出版时间:2010-04

樱桃园 [俄国]契诃夫 : 【作品提要】
樱桃园的女主人柳苞芙·拉涅夫斯卡娅匆匆从巴黎返乡,因为樱桃园已经朝不保夕——它将要被抵债出售,拍卖会定在8月22日。商人罗伯兴向女主人提出建议: 把樱桃园出租给人家盖别墅。但拉涅夫斯卡娅和她的弟弟加耶夫不同意。他们视樱桃园为他们的“青春和生命”,但他们又拿不出拯救樱桃园的有效方法。结果到了8月22日那天,樱桃园被拍卖走了,买家不是别人,正是罗伯兴。最后,大家与樱桃园告别。拉涅夫斯卡娅自然是忧伤的,但挥过几滴眼泪之后就一心想着回到巴黎去过快活日子了。她的女儿安尼雅则乐观地说:“我们要去建造一座新的花园。”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粗心的主人在关门一齐离去之时,却把老仆人费尔斯遗忘在了屋子里。

【作品选录】

第四幕


第一幕的布景。窗上没有了窗帘,墙上没有了画幅,所剩无几的家具堆放在一个角落里,像是等着出卖。空空如也的感觉。在门的出口处和舞台深处堆放着皮箱和旅行包等物件。左边的门开着,从里边传出瓦丽雅和安尼雅的说话声。罗伯兴站着,等着。雅沙手举托盘,上面放着斟满香槟酒的杯子。叶彼霍多夫在前厅捆箱子。舞台后边传来嘈杂声。这是农民们来这里送行。听到加耶夫的说话声:“谢谢,兄弟们,谢谢你们。”
雅沙 老百姓来送行了。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有这样的看法: 老百姓心善,但脑子笨。
  嘈杂声减弱。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和加耶夫穿过前厅上;她不再哭泣,但脸色苍白,面孔有点抽搐,她说不出话来。
加耶夫 柳苞芙,你把钱袋都给他们了。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柳苞芙 我没有法子!我没有法子!
  两人下。
罗伯兴 (在门口,朝他们身后)我诚心地邀请你们!喝一杯告别酒。没有从城里带回什么东西,在火车站我买到了一瓶酒。请赏光!(停顿)怎么啦,诸位先生!不想喝?(离开房门口)早知道你们不喝,我就不买了。我也不想喝。(雅沙小心地把托盘放在椅子上。)雅沙,你来喝吧。
雅沙 祝离去的人一路平安!祝留下的人万事如意!(喝酒)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不是地道的香槟酒。
罗伯兴 八个卢布一瓶呢。(停顿)这里真冷。
雅沙 今天没有生炉子,我们反正今天要走。(笑)
罗伯兴 你笑个什么?
雅沙 心里舒坦。
罗伯兴 已经是十月份了,太阳还是这样暖和,像夏天一样。这是动工盖房的好时光呀。(看了看表,在门口喊道)各位先生,还有四十六分钟火车就要开了!这么说,再过二十分钟就得到车站。抓紧时间。
  特罗菲莫夫穿夹大衣从院子里进来。
特罗菲莫夫 我看该动身了。马车已经套好。见鬼,我的套鞋不见了!找不到了!
罗伯兴 我要到哈尔科夫去。和你们坐一趟车。我打算在哈尔科夫过冬。和你们成天混在一起,不干正经事,这可把我整苦了。我不能没有事干,我不知道该怎么安顿我这两只手;它们悠闲地来回晃动,倒像是别人的手似的。
特罗菲莫夫 我们这一走,您又能干您的正常事了。
罗伯兴 喝一杯酒吧。
特罗菲莫夫 不喝。
罗伯兴 这么说,要去莫斯科?
特罗菲莫夫 是的,先把他们送进城,明天就去莫斯科。
罗伯兴 是这样……教授们都还没有开讲,他们都在恭候你哩!
特罗菲莫夫 这不关你什么事。
罗伯兴 你在大学里耽了几年了?
特罗菲莫夫 想点新的话题吧。这样的玩笑既不新鲜也不有趣。(寻找套鞋)我们大概以后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临别之时,让我送你一句忠告: 不要浮躁!丢掉这浮躁的恶习。而这建造别墅楼啦,指望这些别墅客日后也成为实干家啦,这些也是浮躁……但不管怎样,我到底还是喜欢你的。你的手指像演员的手指一样的纤细和柔软,你的心灵也是柔和的……
罗伯兴 (拥抱他)再会了,亲爱的。谢谢你的一切。如果需要,从我这里拿点钱路上用。
特罗菲莫夫 我干吗要你的钱?不需要。
罗伯兴 可您没有钱呀!
特罗菲莫夫 我有。谢谢您。我收到了一笔翻译的稿费。钱就在我口袋里。(不安地)可我没有套鞋!
瓦丽雅 (从另一个房间)拾起你的破烂!(把一双橡胶套鞋扔到舞台上)
特罗菲莫夫 瓦丽雅,您发什么火?嗯……但这不是我的套鞋!
罗伯兴 春天我种了一千亩罂粟,现在净赚四万卢布。当我的罂粟开花的时候,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我就这样赚了四万卢布,我要借钱给你,是因为我有这个经济实力。你为什么这样骄傲?说穿了……我是个庄稼汉……
特罗菲莫夫 你的父亲是庄稼汉,我的父亲是药剂师,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罗伯兴掏出钱包。)别的,别的……你就是给我二十万,我也不要。我是个自由的人。你们——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看得很重的东西,对我来说轻得像天空飞舞的柳絮,对我产生不了什么影响。没有你们我也能生活,我可以不理会你们,我有力量,也很自豪。人类在走向最崇高的真理,在向地球上可能存在的最崇高的幸福前进,而我置身在这个队伍的最前列!
罗伯兴 你能达到吗?
特罗菲莫夫 我能达到。(停顿)我自己能达到,或是向别人指明达到目标的道路。
  远处传来有人用斧头砍树的声响。
罗伯兴 呶,亲爱的,再见了。该走了。我们两人彼此瞧不起,但生活照样在前进。当我长久地、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的时候,我的头脑反倒很清醒,我好像能够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活着。而兄弟,在俄罗斯有多少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反正都一样,事情的关键不在这里。听人说,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在银行里找到了一份差事,年薪六千……但他在银行里耽不长,他太懒惰……
安尼雅 (在门口)妈妈对您有个请求: 在她离开之前,先别砍伐花园里的树。
特罗菲莫夫 也真是的,太过分了……(由前厅下)
罗伯兴 我现在就去关照……哎,这些人呀。(跟下)
安尼雅 送费尔斯到医院去了吗?
雅沙 我早上吩咐过了,应该是送去了。
安尼雅 (向在大厅穿行的叶彼霍多夫)谢苗·潘捷列耶维奇,劳驾去问问,把费尔斯送进医院了没有。
雅沙 (生气)早上我吩咐过叶戈尔了。难道需要问上十次!
叶彼霍多夫 依我之见,老寿星费尔斯没有必要再去看病,他该去见他的老祖宗了。而我只能羡慕他。(把箱子放在帽匣上,把它压扁)你瞧,当然是这样。我早就料到。(下)
雅沙 (讥诮)二十二个不幸……
瓦丽雅 (在门外)送费尔斯去医院了吗?
安尼雅 送去了。
瓦丽雅 怎么给医生的信没有拿走?
安尼雅 这得马上赶着送去……(下)
瓦丽雅 (从隔壁房间)雅沙在哪?告诉他一声,他母亲来了,要和他告别呢。
雅沙 (挥手)真叫人受不了。
  杜尼雅莎一直在行李旁忙活;现在就剩雅沙一人留下,她走近他。
杜尼雅莎 雅沙,您哪怕再看我一眼呢。您要走了……要离开我了……(哭着,双手搂住他脖子)
雅沙 你哭什么?(喝香槟酒)再过六天我就又到巴黎啦。明天坐上特快列车,一溜烟地飞走了。简直不敢相信。维夫·拉·弗朗西。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没法生活……没有办法。我看够了这里的愚昧,看够了。(喝香槟酒)你哭什么?你要是懂点礼貌,就不会哭了。
杜尼雅莎 (对着镜子往脸上抹粉)到了巴黎给我写信。雅沙,您知道我多么爱您!雅沙,我心肠特别软。
雅沙 有人来了。(在箱子旁东摸摸西摸摸,轻声哼唱着)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加耶夫,安尼雅和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同上。
加耶夫 咱们得走了。时间不早了。(看着雅沙)谁身上有一股鱼腥味?
柳苞芙 再过十分钟就上马车了……(环顾房子四周)再见了,亲爱的房子,年老的爷爷。冬去春来,你就不复存在,他们会把你拆散了架子。这些墙壁见到过多少人事沧桑呵!(热烈地吻女儿)我的宝贝,你的眼睛在闪闪发光,活像两颗宝石。你很满意吗?很满意?
安尼雅 很满意!妈妈,新的生活开始了。
加耶夫 (欣喜)说真的,现在很好。在樱桃园出卖之前,我们又紧张,又痛苦,而后来,一当问题彻底解决,大家也把悬着的心放下来,甚至觉得挺快活……我现在是银行职员,也算个金融家了……黄球打进了中间的兜,而你,柳苞芙,脸上的气色也好看了,这毫无疑问。
柳苞芙 是的。我的神经不紧张了,这是真的。(有人给她送上帽子和夹大衣。)我睡眠很好。雅沙,把我的东西带上。该走了。(向安尼雅)我的女儿,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的……我这回去巴黎,就花你雅罗斯拉夫那位祖母寄来买庄园的那一笔钱——祖母万岁!——不过那笔钱支持不了多久。
安尼雅 妈妈,你很快就会回来的……是吗?我留下来好好读书,把中学毕业考试考完,然后我出去工作,在经济上帮助你。妈妈,我们以后要一道读各种各样的书……是这样吧?(吻妈妈的手)我们将要在秋天的晚上读书,读好多好多书,我们的眼前会浮现出一个新的、美妙的世界……(幻想地)妈妈,你要回来……
柳苞芙 我会回来的,我的宝贝。(拥抱女儿)
  罗伯兴上。夏尔洛塔轻声唱歌。
加耶夫 幸福的夏尔洛塔在唱歌哩!
夏尔洛塔 (拿出宛如孩子襁褓的包袱)我的孩子,睡吧,睡吧……(听到婴儿的哭声: 呜哇,呜哇!)别哭,我的漂亮的、可爱的孩子,(呜哇!呜哇!)我真可怜你!(把包袱扔到地上)您给我找份工作吧,我不能这样闲着。
罗伯兴 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我们能给您找到工作的,您放心好了。
加耶夫 全把我们抛弃了,瓦丽雅也要离开……我们突然间成了谁也不需要的人。
夏尔洛塔 城里没有我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得走……(哼唱歌儿)反正都一样。
  彼什克上。
罗伯兴 大自然的奇迹!……
彼什克 (喘着粗气)嘿嘿,让我喘口气吧……好难受呵……尊敬的朋友们……给点水喝……
加耶夫 是来借钱的吧?忠实的奴仆失陪了……(下)
彼什克 好久没有上你们这儿来了……美丽的太太……(向罗伯兴)你也在……见到你很高兴……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钱你拿着……收下……(把钱递给罗伯兴)四百卢布……还欠你八百四十卢布……
罗伯兴 (困惑地耸耸肩膀)像是在做梦……你哪来的钱?
彼什克 等一等……好热……发生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几个英国人在我的地里找到了一种白颜色的胶泥……(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还给你四百卢布……美丽的、出色的太太……(给钱)余下的以后再还。(喝水)有个年轻人刚才在火车上说,好像有个……伟大的哲学家建议大家从屋顶上往下跳……“跳下去!”……他说,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一切。(惊奇地)还有这样的事!给点水喝!
罗伯兴 这些英国人都是什么样的?
彼什克 我把那块胶泥地租给他们二十四年……而现在,请原谅,我忙得很……得继续赶路……得去找兹诺依科夫……找卡马达莫夫……我欠了很多人的钱……(喝水)祝你们健康……星期四我再来……
柳苞芙 我们现在就进城,明天我出国……
彼什克 什么?(吃惊)为什么进城?我说呢,这些家具……这些皮箱……呶,这没有什么……(含泪)这没有什么……这些英国人……聪明绝顶……没有什么……你们会幸福的……上帝会帮助你们的……没有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能了结的事情……(吻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的手)什么时候听到我归天的消息,就请您记住这匹老马,再说一句:“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个西苗诺夫-彼什克……愿他灵魂安息”……今天天气太好了……真的……(慌慌张张地离去,又折回,在门口说)达申卡向您问好!(下)
柳苞芙 现在可以走了。我走的时候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一是生病的费尔斯。(看表)还有五分钟……
安尼雅 妈妈,费尔斯送进医院去了。是雅沙早上把他送去的。
柳苞芙 我的第二桩心事是瓦丽雅。她起得早早地操持家务惯了,现在没有事情干,就像鱼离开了水。她也瘦了,脸色苍白,常常哭泣,怪可怜的……(停顿)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您知道得很清楚,我一直想……把她许配给您,而且看得出来,您也想成家。(向安尼雅耳语,安尼雅向夏尔洛塔使个眼色,两人离去。)她喜欢您,您也对她有好感,我就是不知道,你们两人为什么老是互相躲着。我真不明白!
罗伯兴 坦率地说,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挺奇怪的……如果有时间的话,我现在就准备把这一下子解决了,但没有您的支持,我想我是不会主动求婚的。
柳苞芙 这太好了。这是一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我现在就去叫她……
罗伯兴 有香槟酒。(凝视酒杯)空杯子,酒有人喝了。(雅沙咳嗽)这叫喝个痛快……
柳苞芙 (兴奋)这很好。咱们走……雅沙,走!我去叫她……(在门口)瓦丽雅,别干活了,过来一下。过来!(与雅沙下)
罗伯兴 是呵……(停顿)
  从门外传来忍不住的笑声,窃窃私语声,然后,瓦丽雅上。
瓦丽雅 (久久地凝望着行李)奇怪,怎么总也找不到……
罗伯兴 您找什么?
瓦丽雅 我自己打包放进去的,又记不起来了。(停顿)
罗伯兴 瓦尔瓦拉·米哈依诺芙娜,您准备上哪去?
瓦丽雅 我?上罗古林家去……说好了去给他们料理家务……当个女管家什么的。
罗伯兴 这是在雅什涅沃村吧?离这有七十里地。(停顿)这个房子里的生活就算完结了……
瓦丽雅 (查看行李)这东西搁哪去了呢……或许,我把它放在大箱子里了……是的,这个房子里的生活完结了……什么也没有了……
罗伯兴 我现在去哈尔科夫……就坐这趟车。事儿很多。我把叶彼霍多夫留在了这里……我雇了他。
瓦丽雅 是这样!
罗伯兴 去年这个时候已经下了雪,如果您还记得的话,而现在呢,太阳静静地照着,只是有点冷……零下三度。
瓦丽雅 我没有看寒暑表。(停顿)我们的寒暑表摔坏了……(停顿)
  从院子里传来的喊声:“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
罗伯兴 (像是早就在等这一声呼喊)我这就来!(迅速离去)
  瓦丽雅坐在地上,把头枕在包衣服的包袱上,轻声哭泣。门开了,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轻手轻脚地进来。
柳苞芙 怎么样?(停顿)该走了。
瓦丽雅 (已经不哭,擦拭眼泪)是的,该走了,妈妈。我今天要赶到罗古林家去,可别误了车……
柳苞芙 (在门口)安尼雅,穿衣服!
  安尼雅上,然后是加耶夫,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加耶夫穿着带风帽的厚大衣。仆人们,车夫们上。叶彼霍多夫在行李旁忙碌着。
柳苞芙 现在可以上路了。
安尼雅 (兴奋地)上路了!
加耶夫 我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朋友们!在永远地离开这所房子的时候,我能够保持沉默吗?我能够在告别的时候,把此刻充溢在我心中的感情压制着不倾诉出来吗……
安尼雅 (央求地)舅舅!
瓦丽雅 舅舅,别这样!
加耶夫 (沮丧地)黄球进中间的网兜……我不说了……
  特罗菲莫夫上,然后罗伯兴上。
特罗菲莫夫 诸位,该动身了!
罗伯兴 叶彼霍多夫,拿上我的大衣!
柳苞芙 我再坐一分钟。这间屋里的墙壁、天花板,好像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似的,而现在我要带着一份温情如饥似渴地看着它们……
加耶夫 我记得,我六岁那年,在圣灵节那天,我就坐在这个窗台上,看着我父亲出门向教堂走去……
柳苞芙 所有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罗伯兴 好像都收拾好了。(一边穿大衣,一边对叶彼霍多夫说)叶彼霍多夫,你多加小心,办什么事都得井井有条。
叶彼霍多夫  (声音沙哑)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尽管放心!
罗伯兴 你这嗓子怎么的啦?
叶彼霍多夫 刚才喝了点水,不知把什么东西吞下去了。
雅沙 (轻蔑地)愚蠢……
柳苞芙 咱们走——这里一个人影也不会再有……
罗伯兴 直到明年春天。
瓦丽雅 (从包袱里取出一把伞,像是要挥舞起来,罗伯兴做出惊恐状。)您这是怎么啦……我想都没有想。
特罗菲莫夫 诸位,上马车吧……是时候了!火车快要进站!
瓦丽雅 彼嘉,您的套鞋就在箱子旁边。(含泪)您的套鞋又旧又脏……
特罗菲莫夫 (穿上套鞋)诸位,咱们上路!
加耶夫 (极其羞惭,几乎要哭)火车……火车站……红球进中间的网兜,白球进边角的网兜……
柳苞芙 咱们走!
罗伯兴 人都在这里?里屋没有人了?(锁上左边的侧门)里边堆了许多东西,得把门锁起来。咱们走!
安尼雅 永别了,旧的房子!永别了,旧的生活!
特罗菲莫夫 新生活,你好!……(与安尼雅一起离去)
  瓦丽雅扫视了一下房间,不慌不忙地离去。雅沙和牵着小狗的夏尔洛塔也离去。
罗伯兴 这么说,到明年春天再见。诸位,出去吧……再见!(下)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和加耶夫还没有离去。他们像是就等这个时机,互相扑进对方的怀里,搂着对方的脖子,轻声哭泣着,唯恐让别人听见。
加耶夫 (绝望地)我的妹妹,我的妹妹……
柳苞芙 噢,我可爱的、温柔的、美丽的花园!……别了,我的生活,我的青春,我的幸福!……别了!
  安尼雅兴奋的、鼓舞人心的声音:“妈妈!”
  特罗菲莫夫兴奋的、激动人心的声音:“啊呜!”
柳苞芙 最后一次看看这些墙壁,这些窗户……母亲生前喜欢在这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加耶夫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
  安尼雅的声音:“妈妈!”
  特罗菲莫夫的声音:“啊呜!”
柳苞芙 我们走!……(离去)
  空荡荡的舞台。听得见有人把所有的房门一一锁上的声响,听得见马车一辆一辆离去的声响。寂静来临。冲破这片寂静的是斧头砍伐树木的声响,这声响既单调又忧伤。听到脚步声。从右边的房门走出费尔斯。他照例穿着西装上衣和白色背心,脚上趿双拖鞋。他病了。
费尔斯 (走近房门,推了推门把手)锁上了……都走了……(坐在沙发上)全都把我忘了……我在这里坐一会……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没有穿皮大衣,就穿着夹大衣走了……(担心地叹息)我没有看管好他……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嘟囔了一些听不清楚的话)生命就要完结了,可我好像还没有生活过……(躺下)我躺一会……筋疲力尽啦……哎嘿,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一动不动地躺着)
  传来一个遥远的、像是来自天边外的声音,像是琴弦绷断的声音,这忧伤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出现片刻宁静,然后听到斧头砍伐树木的声音从远处的花园里传来。
  幕落。

(童道明译)


【赏析】
《樱桃园》是契诃夫的绝笔作,写于1903年,首演于1904年1月17日。首演之日恰好是契诃夫的44岁生日,也是他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读过剧本之后对契诃夫说,《樱桃园》是契诃夫最好的一个剧本。世界戏剧界也一直普遍认为它是契诃夫的最具代表性的剧作。当代最著名的戏剧导演彼得·布鲁克有两个导演代表作,一个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另一个就是契诃夫的《樱桃园》。
契诃夫本人标明: 《樱桃园》是一部“四幕喜剧”。但最早排演契诃夫戏剧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认可。他认为契诃夫的多幕剧应该是“正剧”,甚至是“悲剧”。对于发生在这两位大师级的人物之间的争执,现代学者一般不作究竟孰是孰非的断定,而认为契诃夫的“喜剧说”有契诃夫的道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悲剧说”也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道理。契诃夫的道理在于,除了剧中的确存在的喜剧性场面外,《樱桃园》还深蕴着一个乐观主义的调子,那就是建造“一座新的花园”的远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道理是,剧本的最后结局毕竟是美丽樱桃园的毁灭。所以高尔基也用“绿色的忧伤”来形容他读过此剧之后的感受。《樱桃园》的确是一部包含有悲剧意味的喜剧。
批评界对于此剧的剧名也存在着争议。曾有几个很有名望的作家和学者对“樱桃园”提出质疑,指出俄罗斯没有大面积种植樱桃的传统,在19世纪末的俄罗斯不可能存在成片的樱桃园。这显然是没有注意到艺术思维与实际生活可能存在的差异。契诃夫构思创作《樱桃园》,恰恰是从他脑海中出现了樱桃园的意象开始的。1903年2月5日,契诃夫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写信,透露他的创作构思:“2月20日之后我要坐下来写剧本,3月20日之前把它写完。我的头脑里已经把这个剧本准备好了。剧名叫《樱桃园》,四幕戏。在第一幕里,通过窗子看得见繁花似锦的樱桃树,一座白色的花园。女人们也穿着白色的衣裙……”在契诃夫的艺术构思里,樱桃园是个艺术象征,美的象征。樱桃园的毁灭在读者与观众的心目中也具有了“美的毁灭”的象征意义。
在上文所选内容中,关于罗伯兴和瓦丽雅的“擦肩而过”的那个片断,是契诃夫戏剧的研究者们非常关注的段落。一般认为这是契诃夫在日常生活的流程表现悲观性的经典段落。罗伯兴和瓦丽雅都已经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拉涅夫斯卡娅有意撮合他们,他们自己也有这个意思,但总是不能把话挑明。当最后的一个可以让他们牵起手来、表白心迹的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们又莫名其妙地“坐失良机”了——
从门外传来忍不住的笑声,窃窃私语声,然后,瓦丽雅上。
瓦丽雅 (久久地凝望着行李)奇怪,怎么总也找不到……
罗伯兴 您找什么?
瓦丽雅 我自己打包放进去的,又记不起来了。
……
拉涅夫斯卡娅是让瓦丽雅来和罗伯兴“幽会”的,但他们终于都没有把话说到点子上就匆匆分手了。瓦丽雅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尴尬的结局,只好留下来“轻声哭泣”,幸福就这样从他们的身边溜走了。
和这一对未果的恋人不尽相同,另两个青年人——特罗菲莫夫和安尼雅并没有以悲观的态度面对日常生活的悲剧,而是显得积极向上。他们对待行将毁灭的樱桃园的态度也完全不同于主人柳苞芙和加耶夫的态度。柳苞芙是这样最后与樱桃园告别:“噢,我可爱的、温柔的、美丽的花园!……别了,我的生活,我的青春,我的幸福!……别了!”而两个青年人则把与樱桃园的告别当成是与旧生活的告别以及对于新生活的呼唤:
安尼雅 永别了,旧的房子!永别了,旧的生活!
特罗菲莫夫 新生活,你好!
与流着泪离开樱桃园的柳苞芙不同,两个青年人在离开樱桃园时发出了“兴奋的、鼓舞人心的声音”。
契诃夫的晚年正值新世纪的来临,他对新世纪的新人有一种乐观主义的期待。特罗菲莫夫和安尼雅就是这种新人形象,特罗菲莫夫说:“人类在走向最崇高的真理,在向地球上可能存在的最崇高的幸福前进,而我置身在这个队伍的最前列!”这也传达了契诃夫本人的心声。
关于《樱桃园》的主题,有以下几种解读方法。一种是从阶级斗争的视角出发,分析剧本所反映的俄国社会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社会变化。因为樱桃园原先的主人拉涅夫斯卡娅属于地主贵族阶级,而樱桃园的新主人罗伯兴是商人,属于资产阶级。因此,樱桃园的易主便是意味着新兴的资产阶级取代了没落的地主贵族阶级。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社会学批评比较盛行的时期,这样对于“樱桃园”主题的解读也最流行。
另一种是从死生契阔的角度来感悟复杂人生。根据有二。其一,契诃夫在写作这个戏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死亡的阴影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因此,樱桃园从剧本开始的繁花似锦到最后的横遭砍伐,演示着一场自然界的生死劫,也正对应着人世间的死生契阔。其二,费尔斯在剧末时发出的那句人生感叹——“生命就要完结了,可我好像还没有生活过”。这句眷恋生活的台词分明也是契诃夫自己的心声。
还有一种是从两难抉择中解读永恒的人生困顿。最早作出这一解读的是契诃夫夫人克尼碧尔。她在20世纪50年代末说,《樱桃园》写的“乃是人在世纪之交的困惑”。“困惑”在哪?不妨再挖掘一下剧本的故事底蕴: 美丽的“樱桃园”终究敌不过实用的“别墅楼”,几幢有物质经济效益的别墅楼的出现,要伴随一座有精神家园意味的樱桃园的毁灭。“困惑”在让位给“别墅楼”的“樱桃园”毕竟是美丽的,是值得几分眷恋的;“困惑”在让人听了心颤的“斧头砍伐树木的声音”,同时还可以听作“时代前进的脚步声”。这样的解读,便把《樱桃园》进一步拉向了现代,使它具有了让人感同身受的时代精神。因为,时代在快速地按着历史的法则前进,跟着时代前进的我们,不得不与一些旧的但也美丽的事物告别。与“樱桃树”的这样“告别”是永恒的,当然,对于“樱桃园”的眷恋也是永恒的。
在契诃夫的戏剧中,有两个著名的象征,一个是“海鸥”,另一个就是“樱桃园”。后者的象征性指向是非常宽泛的。只要是旧而美,又正面临着生存危机的事物,都可以囊括于内。但因为对待一个“旧而美”的事物(樱桃园)的存在还是毁灭的命运,不同的社会阶层可能会有不同的态度,因此与“樱桃园”告别的各色人等的心情也不一样,而这恰恰强化了剧本揪心动情的力量。

(童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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