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 [俄国]契诃夫

出版时间:2010-04

三姐妹 [俄国]契诃夫 : 【作品提要】
俄罗斯外省的一个小城里,姐妹三个——奥尔加、玛莎和伊林娜全都聪明、美丽,懂得几门外语。但在现实生活中,她们的才能无法施展,理想无法实现。三姐妹十一年前随父亲从莫斯科迁居而来,现在她们幻想着重新回到莫斯科去,开始新的生活。春光明媚的五月的一天,是小妹伊林娜的命名日。三姐妹已故父亲的旧属——城防军的一些军官前来祝贺。玛莎和陆军中校维尔希宁一见钟情,因而对生活萌发了新的希望。三姐妹度过了充满希望的一天。然而好景不长。三姐妹的哥哥、老实而无能的安德烈娶了个凶悍的妻子娜塔莎。娜塔莎一进家门便设法把她们从家中逐步排挤出去。三姐妹的不幸也接踵而来。奥尔加并没有找到更有诗意的工作,玛莎所爱的军官就要调防到别处去;伊林娜横下心准备嫁给其貌不扬的图森巴赫,但不料他在一次决斗中丧生。先前三姐妹一再念叨的“到莫斯科去”的希望也越发渺茫。但是,维尔希宁最后还是抱着继续寻找新生活的信念来向三姐妹告别。三姐妹送别军官们时,大姐奥尔加拥抱着两个妹妹说:“我亲爱的妹妹,我们的生命还没有完结,我们还要活下去啊!”

【作品选录】

第四幕


  玛莎走过来;安德烈在舞台深处推着童车散步。
玛莎 你就自己一个人坐着?
契布德金 怎么了?
玛莎 (坐下)没什么。(停顿)您爱我母亲吗?
契布德金 很爱。
玛莎 她爱您吗?
契布德金  (停顿)这个我已经记不得了。
玛莎 我的那一位在这里吗?我们的厨娘就称她的警察是“我的那一位”。我的那一位在这里吗?
契布德金 还没来。
玛莎 一个人要是一点一滴地抓住了一点儿幸福,可接着又把它丢失了,好像我一样,那么您就慢慢粗野起来,变成一个不好的人了。(指着自己的胸膛)我这里都快沸腾了……(望着她哥哥安德烈,他推着童车。)这就是我们的哥哥安德烈……一切的希望都落空了。几千人用了多少劳动,花费了多少金钱,才把一口大钟给举了起来,可它忽然掉下摔碎了。一眨眼的工夫,都白搭了。安德烈就是这样……
安德烈 什么时候家里才得安宁。吵死了。
契布德金 快了。(看表)我的表是带响的旧表……(上表,表响起来)第一、二连和第五连都要在下午一点开走。(停顿)可是我得明天才走呢。
安德烈 再不回来了吗?
契布德金 不知道。也许明年回来。鬼知道呢……全都无所谓……
  听到远处有人在弹竖琴和小提琴。
安德烈 成了一座空城了。像是有个罩子把它盖住了。(停顿)昨天在剧院旁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全都在说,可我不知道。
契布德金 没什么,是件愚蠢的事。萨廖内开始无故地找男爵的茬儿,那一个呢,发怒了,侮辱了他,最后的结局就是,萨廖内必须请他去决斗。(看表)时间大概快到了……到12点半的时候,在公家的小树林里,你们看,就是从这里看到的那片林子,河边儿上的……到时候你会听见……砰……叭……(笑起来)萨廖内自命是莱蒙托夫,也会做点儿诗。玩笑归玩笑,可他已经决斗过三次了。
玛莎 谁?
契布德金 萨廖内。
玛莎 可男爵呢?
契布德金 男爵?(停顿)
玛莎 我的脑子全乱了……我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胡来。他会把男爵打伤,甚至打死的。
契布德金 男爵是很不错的人,可是多一个男爵,少一个男爵——反正不是都一样吗?让他去吧!反正都一样!(在花园后面有人喊:“喂!快啊!快啊!”)等一等,这是决斗的证人斯可沃曹夫喊的;他在小船上坐着呢。(停顿)
安德烈 依我看,那些决斗的人和旁观的人都是不道德的。就是在场准备救人的医生也一样。
契布德金 这不过想着罢了……我们是不存在的,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我们是不存在的,不过是我们想着我们是存在的……反正不是都一样吗!
玛莎 整天这样说着,说着……(走着)在这样的气候里,眼看着要下雪了,可是整天还是说这些话……(站住)我不到屋里去,不能去那儿……要是维尔希宁来了,请告诉我好了……(沿着林荫小路走去)候鸟都要飞走了……(向上边仰望着)天鹅还是大雁呢……我可爱的,我幸福的……(下)
安德烈 我们的家都空了。军官都走了。您也要走了,妹妹也要出嫁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契布德金 那您妻子呢?
  费拉波特带着公文上。
安德烈 妻子就是妻子呗。她虽说是个正派、体面,嗯,善良的人,可她骨子里的某种秉性,要她往卑鄙下流的道儿上走。至少她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作为我的朋友,我跟您说了,您是唯一让我能心地坦白的人。我爱娜塔莎,就是这样,可有时候我觉得她粗鄙得让我着实难堪,那时候我真怕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爱她,或者至少是爱过她……
契布德金 (站起)老兄,我明天要走了,也许我们永远再不能见面了,那么我要劝您,您听着,戴上帽子,拿起手杖离开吧……离开吧,头也不回地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啊。
  在舞台深处萨廖内和两个军官走着;看见契布德金,他转向他走来,两个军官走远了。
萨廖内 医生,时候到了啊!已经12点半了。(和安德烈问好)
契布德金 马上就去。您让我讨厌。(对安德烈)安德留沙,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马上回……(叹息)哎哟——唉——唉!
萨廖内 他还没来得及啊呀一声,一只熊就把他扑倒。(和医生并肩走)您叹什么气,老头子?
契布德金 怎么的!
萨廖内 您身体怎么样?
契布德金 (生气的口气)不怎么样。
萨廖内 您这老头子也是白激动。我不想过分,把他像林子里飞的鸟儿似的,打下来就得了。(掏出一瓶香水往手上洒着)今天我把满满一瓶香水都洒上了,可还是有味儿。我手上有种死尸的味儿。(停顿)那么,您还记得这首诗吗?“他这个不安分的人啊,去寻求一场暴风雨;好像在暴风雨里才有真正的安宁……”
契布德金 是的,他还没来得及啊呀一声叫——一只熊就把他扑倒。(同萨廖内下)
  呼喊声:“喂!快啊!快啊!”安德烈和费拉波特上。
费拉波特 请在公文上签字吧……
安德烈 (神经质地)别缠我了!别缠我了!求求你!(推着童车走开)
费拉波特 可还得请您在公文上签字呢。(往后台走去)
  图森巴赫戴着草帽和伊林娜进来,库雷金在台上经过,喊着:“喂,玛莎,喂!”
图森巴赫 我想,听到部队开走反倒开心的,全城就他一个。
伊林娜 很自然。(停顿)我们这座城现在该空了。
图森巴赫 亲爱的,我一会儿回来。
伊林娜 你去哪儿?
图森巴赫 我得去城里一趟……送送朋友们。
伊林娜 不对,尼古拉。为什么你今天老走神儿呢?(停顿)昨天在剧院旁边出了什么事?
图森巴赫 (不耐烦的动作)过一小时我就回来,就又和您一起了。(吻她的手)我看不够的……(细看她的脸)从我爱上您,已经过去了5年,我还是不能习惯,您在我看来更美丽了。多么美丽的头发!还有您的眼睛!明天我要将您带走,我们要去做工,我们会很富足,我们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您将会幸福的。只是一件事,一件事: 您不爱我!
伊林娜 我左右不了自己!我将做你忠实温顺的妻子,可没有爱情,这可怎么办!(哭起来)我这一辈子一次也没爱过。哎,我梦想过爱情,梦想得已经很久很久,日日夜夜地梦想着。可是如今我的心,就像一架贵重的钢琴,上了一把锁,可钥匙却丢了。(停顿)你的眼神很不安。
图森巴赫 我一夜没睡。我一生里没有怕过什么事,只是这把丢失的钥匙,它刺痛我的心,让我睡不着……和我说点儿什么。(停顿)和我说点儿什么……
伊林娜 什么?和你说什么?说什么?
图森巴赫 随便说点儿什么。
伊林娜 够了!够了!(停顿)
图森巴赫 在生活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些无意义的琐碎事情,会突然之间起了重要作用。尽管你依旧嘲笑它们,依旧认为它们是琐碎无聊的事情,然而,你也照样去做,觉得自己没力量就此打住。噢,我不再说这个了!我很快乐。我好像第一次在生活中看到这些云杉、槭树和白桦树,它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待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多么美丽的树啊,实际上,在它们身旁的生活也应该是何等美丽啊!(喊声:“喂!快啊!快啊!”)我该走了,到时间了……瞧这棵树已经死了,可它还是像其他树一样随风摇摆。我觉得即使我死了,我还是会以某种方式加入到生活里去的。别了,我亲爱的……(吻手)你给我的那些证件在我桌子上,日历下面压着呢。
伊林娜 我和你一起去。
图森巴赫 (吃惊)不,不!(急速走去,在那林间小路上站住)伊林娜!
伊林娜 什么?
图森巴赫 (不知该说什么)我今天没有喝咖啡。请告诉他们给我预备一点儿……(飞快地下)
  伊林娜沉思了一会儿,后来到舞台深处的秋千上坐下。安德烈推着童车,费拉波特紧随其后。
费拉波特 安德烈,那公文不是我的,是公家的。又不是我想出来的。
安德烈 噢,它在哪儿,我的过去跑到哪儿去了,当我年轻、快乐、聪明、梦想并思考着崇高的事物的时候,当我的现在和将来都被希望照耀的时候,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一开始生活我们就变得枯燥、灰暗、无味、懒惰、麻木、不幸……我们的城市有二百年历史,十万居民,可是从过去到现在,没出过一个忘我奋斗的人,没出一个学者,没出一个艺术家,没出一个稍微有名望的人让大家嫉妒,或是令大家效仿。所有人无一例外。他们只不过是吃、喝、睡觉,然后死去……他们的下一代照样是吃、喝、睡觉,想解闷了,就用撒谎、喝酒、赌牌、打官司来调剂生活,妻子欺骗丈夫,丈夫自欺欺人,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庸俗的环境,压迫着他们的孩子,于是上天的火花在孩子眼里熄灭了,可怜巴巴地带着一样的阴森的死气,和他们的父母一样……(生气地对费拉波特)你要干什么?
费拉波特 什么?请签字。
安德烈 我腻烦你了。
费拉波特 (送着公文)刚才地方议会的门房来说……冬天的彼得堡冷到零下二百多度了。
安德烈 现在可真是可恶极了,可是当我幻想着未来的时候,那是多么美满啊!我变得这么轻松,这么自在;远方的天已破晓,我看见了自由,我看见我和我的孩子们从那些游手好闲的、吃吃喝喝的、睡不醒的寄生生活里解脱出来了……
费拉波特 好像两千人都冻伤了,人人都恐慌极了。不是在彼得堡就是在莫斯科——记不清了。
安德烈 (充满温柔的情感)我亲爱的妹妹们,我的妹妹们!玛莎,我的妹妹……
娜塔莎 (在窗子后)谁在这里大声喧哗?你吗,安德留沙?你要把索菲契卡吵醒了。别吵,宝宝睡了,你是头狗熊。(生气)如果你要这样说话,就请把车子和孩子交给别人。费拉波特,到老爷那里把车子接过来!
费拉波特 遵命。(接住车)
安德烈 (难为情)我说话声很小。
娜塔莎 (在窗户后面抚摸自己的孩子)宝贝!淘气的宝贝!坏宝贝!
安德烈 (看公文)好,让我看一遍,该签字的时候我会签了它,你再把它拿到地方自治会去……
到屋里去,看公文;费拉波特把童车推到花园深处去。
娜塔莎 (在窗户后面)宝贝,你的妈妈叫什么?亲爱的,亲爱的!这是谁呀!这是姑妈奥尔加。你跟姑妈说:“您好啊,奥尔加!”
  两个流浪琴师: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奏着提琴和竖琴;维尔希宁、奥尔加和安菲莎都从屋里出来,不做声地听了一会儿;伊林娜上。
奥尔加 我们的花园简直成了过道一样;行人车马来来回回地过。奶妈,给这过路的琴师几个赏钱……
安菲莎 (给钱)走吧,亲爱的人,上帝保佑你们。(艺人们鞠躬,下。)苦命人。有口饭吃,决不干这个啊。(向伊林娜)早上好,孩子!(吻她)哎呀!我住在学校的公房里,和奥尔加一起——这是上帝看我老了给我的恩惠!我一个遭罪的老婆子,从没过得这么舒服……那是一所大房子,我自己单住一间,单睡一张床。都是公家的。我半夜醒过来,啊,主啊!圣母啊!世界上再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了!
维尔希宁 (看一眼表)我们马上得走了,奥尔加·谢尔盖耶夫娜,时间到了。(停顿)我祝您一切,一切……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在哪儿?
伊林娜 在花园什么地方……我去找找她。
维尔希宁 劳驾。我时间很紧。
安菲莎 我也找去。
维尔希宁 一切都有尽头。瞧,我们也要分手了。(看表)市政会议请我去吃早饭,喝香槟酒,听市长演讲,我吃着,喝着,可是心在你们这儿……(看一眼花园)我习惯和你们在一起了。
奥尔加 我们会再见面吗?
维尔希宁 可能不会了。(停顿)我妻子和两个女儿还要在这里住两个月;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或有什么需要的话,请您……
奥尔加 好的,好的,当然。放心。(停顿)城里明天一个军人也没了,一切都变成了回忆,但是,当然了,我们会开始新的生活……(停顿)我不想当这个校长,可偏当上了。要知道,在莫斯科……
维尔希宁 嗯,谢谢您的一切……请原谅我……我说的太多,太多了。
奥尔加 (擦眼睛)为什么这个玛莎还不来呢?
维尔希宁 临分别了,说点儿什么?还发点儿什么感慨呢……(笑)生活真是沉重啊。我们中间的多数人看它暗无天日,但应该意识到,它会变得越来越轻松,越明亮。看来,那光明的生活似乎快要来了。(看表)我到时间了!从前人类忙于战争!从生到死,全都是出征、逃亡、胜利这些事……现在这种生活已经过去了。留下一大片空白,暂时还无法填补;人类正急切地寻找,当然,是会找到的;唉,只是要快点儿啊!(停顿)一旦——您知道吗——一旦人人都能勤劳,再加上有教养;有教养之外加上勤劳。(看一眼表)但是我的时间到了……
奥尔加 她来了!
  玛莎上。
维尔希宁 我来向您告别……
奥尔加向一边退后几步,以免妨碍他们谈话。
玛莎 (看着他的脸)别了……(长久地接吻)
奥尔加 够了,够了……
玛莎 (抽泣起来)
维尔希宁 给我写信吧……别忘了!让我走吧……没时间了,奥尔加·谢尔盖耶夫娜,扶她过去,我已经……时间到了……要迟到了……(很感动地吻奥尔加的手,后来又抱了抱玛莎,急遽地下)
奥尔加 得了,玛莎,别哭了,亲爱的……
  库雷根上。
库雷根 没什么,让她哭吧,让她哭吧……我的好玛莎,善良的玛莎……你是我妻子,我很幸福,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不抱怨,也不说一句责备你的话……奥丽亚做个证人吧……我们开始像从前一样过日子,一句责备的话我都不说……
玛莎 (止住哭,唱)“海湾有棵碧绿的橡树,金色的链子锁着那橡树……金色的链子锁着那橡树”……我疯了……海滩……碧绿的橡树……
奥尔加 镇静些,玛莎……镇静……给她点儿水。
玛莎 我不再哭了……
库雷根 她已经不哭了……她是善良的……
  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
玛莎 “海湾有棵碧绿的橡树,金色的链子锁着那橡树……那碧绿的小猫……碧绿的橡树”……我说错了(喝水)不幸的生活啊……现在我什么也不要了……心安理得了……反正都是一个样……“海湾”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这一个字要钉在我心里?心思都乱了。
  伊林娜上。
奥尔加 平静下来吧,玛莎,嗯,这才是聪明的女人……咱们到屋里去。
玛莎 (生气地)我不去。(号啕大哭,即刻又止住)我再不愿进这座房子,不进……
伊林娜 咱们一起坐一会儿吧,不说话也好啊。明天我就要走了……(停顿)
库雷根 昨天我在三年级一个学生手里抢了这一把胡子……(戴胡子)真像一个德语老师……(笑)不是吗?这些孩子真好玩儿。
玛莎 果然像您的德国人。
奥尔加 (笑)不错。
  玛莎哭着。
奥尔加 别这样,玛莎!
库雷根 非常像……
  娜塔莎上。
娜塔莎 (向女仆)什么?让普拉多波波夫和索菲契卡一起坐着玩一会儿,就是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让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推小宝贝转一转。小孩子的事真没个完……(向伊林娜)伊林娜,明天你就走了——真可惜。再住一礼拜也好啊。(看见库雷根,突然惊叫了一声;他笑着把胡子解了。)哦,您真会吓人!(向伊林娜)我同你住惯了,一旦分手,你以为我会轻松吗?我叫安德烈带着他的提琴住你屋——让他在那儿锯他的木头吧!——他的房间我叫索菲契卡住。孩子特好啊!真是可爱的小女孩!今天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还叫了一声:“妈妈!”
库雷根 了不起的小孩子,这倒是真的。
娜塔莎 就是说,明天这里就我一个人了!(叹息)我先得叫仆人把小路两边的云杉都砍了去,然后再砍槭树……一到晚上真不好看……(向伊林娜)亲爱的,腰带和你太不相称了……没品位,该换鲜亮一点儿的颜色。我吩咐让这儿到处种上花,将来闻香……(严厉地)为什么把叉子放到这儿的板凳上?(走到屋里,向女仆)我问你,为什么把叉子放到这里的板凳上?(嚷)你还不说话!
库雷根 厉害起来了!
  舞台后面响起进行曲;所有人都在听。
奥尔加 他们走了。
  契布德金上。
玛莎 我们的人走了。唉,怎么办呢……希望他们一路平安吧!(对丈夫)应该回家了。我的帽子和斗篷在哪儿呢?
库雷根 我拿回家了……我马上取去。
奥尔加 是的,现在都可以各自回家吧,是时候了。
契布德金 奥尔加·谢尔盖耶夫娜!
奥尔加 什么?(停顿)什么?
契布德金 没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和您说……(和她耳语)
奥尔加 (受惊)不可能!
契布德金 对……是这么回事……我真累坏了,烦死了,不愿再多说话了……(懊恼地)但是反正都一样!
玛莎 出了什么事?
奥尔加 (拥抱伊林娜)今天是一个可怕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亲爱的……
伊林娜 什么?快点儿告诉我,什么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哭)
契布德金 男爵刚刚在决斗中被打死了。
伊林娜 (轻声哭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契布德金 (在舞台深处的板凳上坐下)累极了……(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让她们哭去吧……(低声唱道)“我坐在台基上”……还不都一样!
  三个姐妹站着。互相紧紧依偎。
玛莎 啊,你们听听这军乐!他们正在离开我们,有一个人是完完全全地离开了,永远都不回来了,只留下我们独自开始新的生活。应该活着,我们应该活着啊……抬头看看,在我们头上,候鸟飞过去了,千百年来,每一个春秋,不停地飞,它们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飞,但是它们要这样飞,飞上数万年,直到最后上帝给它们一个答案……
伊林娜 (把头靠在奥尔加胸前)将来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能明白,所有这些痛苦都是为了什么,也就不再神秘,但是现在应该活着……应该工作,只是工作!明天我一个人走,我要在学校里教书,把自己的生命献给那些可能需要它的人。现在是秋天,冬天也很快要来了,漫天雪花就要把大地覆盖,我要去工作,工作……
奥尔加 (拥抱两个妹妹)军乐奏得多么欢快,多有朝气啊,让人真想活下去!啊,我的天!时间流逝,我们会永远消失,会被忘记,忘记我们的脸,声音,和我们曾经是姐妹几个。可是我们的痛苦,都会化成我们后代人的愉悦,幸福与和平会降临到未来的人间,那时候他们都会怀着感激,追忆我们现在的人们!唉,我亲爱的妹妹,我们的生命还没完结,我们还要活下去啊!军乐奏得这么欢快,仿佛再过去一会儿我们就会知道我们为什么活着,为什么痛苦……如果我们能知道,如果能知道该多好啊!
  ……

(童宁译)


【赏析】
俄国著名戏剧家丹钦科1940年重排《三姐妹》时,把此剧的“种子”(即主题)归结为:“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后来的学术界和戏剧界的人士普遍接受了这个归纳。
《三姐妹》里有五个重要人物——三姐妹以及图森巴赫、维尔希宁两位军官,都是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是知识分子,不仅因为三姐妹懂几国外语,两位军官属于全城“最有教养的人”,而且还因为三姐妹和两位军官的这种知识分子气息弥漫在他们的对于现实的痛苦反应中。痛苦来自更高的精神追求。这些戏剧人物正是在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中展现了他们的精神追求与道德操守。而契诃夫戏剧的现代意义,也恰恰在于,随着物质文明的日益进步,文明社会的精神缺陷愈加明显,契诃夫戏剧人物的精神痛苦与精神追求也愈加能够被摆脱了物质困苦的现代人所理解。
在《三姐妹》里, 正如在契诃夫其他戏剧里一样,“戏剧情调”比“戏剧情节”还要引人注目。从《三姐妹》的第一幕开始到第四幕结尾,戏剧情调的变化是明显的。第一幕开头是阳光灿烂的春天,三姐妹欢聚在一起,伊林娜过命名日,还有不少军官来助兴,三姐妹心中点燃了“回到莫斯科去”的希望,爱情也在滋长。到了第四幕结尾则是秋风扫落叶的日子,城防军要开拔,爱情也随之落空,“回到莫斯科去”的希望也要成泡影了。三姐妹依偎在一起,一边听着快乐的军乐声,目送那些可能一去不复返的军人,一边说着那些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言词,好像已经不可分割地融合在秋天的忧郁中了。但到了这个似乎是悲剧性的高潮时刻,紧紧相偎的三姐妹却又像是女声三重唱似的唱出了对明天的希望。她们不拒绝今天的磨难,更不放弃对于明天的希望,而我们读者或观众,在与她们一起流泪与感奋的时候,在精神上似乎也与她们一起提升了。
契诃夫在写作此剧的过程中,一再说写得“很难”。为什么“很难”?他自己的解释是因为戏里有四个女性人物,还得把她们鲜明地区分开来。比如,大姐奥尔加性格相对沉稳,小妹伊林娜比较活泼,心情最郁闷的是二姐玛莎,因为她已经嫁人,而且丈夫很平庸。为了让观众(读者)鲜明地把她们区分开来,契诃夫通过舞台指示对三姐妹各自的服装设计作了象征性的区分:“奥尔加身穿着蓝色的女子中学教员的制服裙……玛莎穿着黑裙子,膝上放着帽子,正在读书;伊林娜穿着白裙子在沉思。”第一幕快结束时,未来的嫂子娜塔莎出场了,这是一个很庸俗的女人,契诃夫的舞台指示是:“娜塔莎穿着水红色的衣服,系着绿色腰带进来。”剧中的三姐妹一再说“要到莫斯科去”,但她们直到戏剧结尾也没能实现这一愿望。也有观众提出疑问: 到莫斯科去有什么难的?买张火车票不就解决问题了?殊不知,“莫斯科”在这里也是个象征,是三姐妹所渴望的“美好生活”的象征。契诃夫是个积极的乐观主义者,他让他的可爱的剧中人物都怀抱着“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都“要到莫斯科去”,但契诃夫同时也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清醒地意识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严酷的现实环境决定了三姐妹很难轻易实现“回到莫斯科去”的愿望,但它作为一个诗意的象征却给全剧增添了感人的力量。
这种感人的力量在第四幕中化悲情为抒情,是契诃夫散文式风格的一个范例。小妹伊林娜的未婚夫即将去决斗赴死。这是一个悲剧性的高潮点,但契诃夫让即将死去的图森巴赫说了一段最为抒情的台词:“我好像第一次在生活中看到这些云杉、槭树和白桦树,它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待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多么美丽的树啊,实际上,在它们身旁的生活也应该是何等美丽啊!……”而到剧本结尾时,三姐妹依偎在一起,大姐奥尔加的那段台词更是把契诃夫式的抒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契诃夫就是这样把悲情化为了抒情,但既然这抒情是从悲情化来的,那么在这抒情里依然飘荡着些许悲情,但既然悲情化成了抒情,那么也必然会有一种乐观向上的调子飞扬出,而汇成一种深邃的艺术境界。
当今世界的戏剧学家普遍认为契诃夫开了现代戏剧的先河,一个重要原因是其“散文化戏剧”具有开拓性意义。1895年11月21日契诃夫写完《海鸥》后给一个友人写信说:“剧本写完了——违背所有的戏剧法规。写得像部小说。”而在《三姐妹》里,正如曹禺所指出的那样:“……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穿插——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发展,却那样抓住了我的魂魄。”契诃夫说他“违背所有的戏剧法规”,也正体现在这方面。契诃夫成为现代戏剧的前驱人物的一个重要理由,便是由戏剧的散文化改变了戏剧冲突的模式,亦即以“人与环境的冲突” 取代了“人与人的冲突”的模式。

(童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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