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鬼 [挪威]易卜生 : 【作品提要】
海伦·阿尔文的儿子欧士华·阿尔文突然从巴黎回来了。多年不见儿子的海伦心中自然十分欣喜。这天,曼德牧师来到阿尔文家,想同海伦商量以她丈夫阿尔文中尉的名字来命名孤儿院的事情。在交谈中,海伦向曼德透露了她与阿尔文中尉婚姻生活的真相: 她的婚姻仅存义务和责任,丝毫没有感情可言。阿尔文中尉因此将情感投注在别的女人身上,包括家中的女佣。现在她家里的女仆吕嘉纳就是他与原女佣乔安娜的私生女。更让人吃惊的是: 欧士华竟然爱上了吕嘉纳!
为了不让悲剧重演,海伦打算向欧士华挑明真相。曼德却极力反对,理由是这将有损阿尔文中尉的名声。海伦终于还是将真相告诉了欧士华和吕嘉纳,吕嘉纳离开了海伦家。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海伦不知所措了: 欧士华告诉海伦他得了一种脑组织软化的病,他离不开吕嘉纳。看着痛苦地向她呼喊着“要太阳”的儿子,海伦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丈夫的“疾病”是可以遗传的!她和曼德牧师多年来企图掩盖真相的努力都白费了。
【作品选录】
第三幕
还是那间屋子。所有的门都敞着。桌子上的灯还点着。外面漆黑一团,只是后面左边窗外还有点淡淡的火光。
阿尔文太太头上蒙着披肩,站在暖房里往外瞧。吕嘉纳也围着披肩,站得比阿尔文太太略靠后些。
阿尔文太太 整个儿都烧完了!烧成了一片平地!
吕嘉纳 房子的底层还在烧。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怎么还不回来?反正救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吕嘉纳 我把帽子给他送去好不好?
阿尔文太太 他连帽子都没戴?
吕嘉纳 (指着门厅)没有,帽子在那儿挂着呢。
阿尔文太太 没关系。他一会儿就会回来。我自己去找他。(从花园门里出去)
曼德 (从门厅里进来)阿尔文太太不在这儿吗?
吕嘉纳 她刚上花园去。
曼德 我从来没遇见过像今天晚上这种可怕的事情。
吕嘉纳 是啊,可不是一场大祸吗?
曼德 喔,别再提了!我连想都不敢想。
吕嘉纳 这场大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曼德 别问我,安格斯川姑娘!我怎么知道!难道你也想——你父亲还不够我受的——
吕嘉纳 他又怎么了?
曼德 他几乎把我气疯了。
安格斯川 (从门厅里进来)曼德牧师——
曼德 (转过身来,吓了一跳)你索性追到这儿来了?
安格斯川 是,我该死,可是我不能不——喔,老天爷!我说什么来着?这个乱子可不小,曼德牧师!
曼德 (走来走去)嗳!嗳!
吕嘉纳 怎么回事?
安格斯川 你瞧,都是刚才我们做祷告惹的乱子。(低声向吕嘉纳)孩子,这回老头儿可叫咱们拿住了。(高声)唉,这都是我的错儿,连累曼德牧师闯这场大祸!
曼德 安格斯川,可是我并没有——
安格斯川 除了您老人家,谁手里都没拿蜡烛。
曼德 (站住)你这么说吗?可是我不记得我手里拿着蜡烛。
安格斯川 我瞅得清清楚楚您老人家怎么拿着蜡烛,使手指头夹蜡花儿,把一截有火的烛芯子扔在一堆刨花里。
曼德 你在旁边看见的?
安格斯川 是的,我瞅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不假。
曼德 这我可不明白了。再说,我从来不用手指头夹蜡花儿。
安格斯川 是啊,这不像您老人家平素干的事。可是谁想得到会惹这么大的乱子呢?
曼德 (来回走动,心神不定)喔,别问我。
安格斯川 (跟着他走)您老人家也没保火险?
曼德 (不停地走)没有,没有,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安格斯川 (跟在他后头)不保火险!还放火把那整片房子烧得干干净净!唉,真倒霉!
曼德 (擦头上的汗)你也可以这么说,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偏偏这场火烧的是一所据说城里乡下都沾得着光的慈善机关!我想报馆里一定不会放过您老人家。
曼德 是的,我现在想的正是这件事。最糟的就是这个。将来那些恶毒的咒骂和攻击!唉,我想起来都害怕!
阿尔文太太 (从花园里进来)我没法子劝他离开火场。
曼德 哦,你来了,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现在你不必硬着头皮致开幕词了,曼德牧师。
曼德 喔,我倒宁愿——
阿尔文太太 (低声)这场火烧得很好。这所孤儿院反正不会有好下场。
曼德 你觉得不会?
阿尔文太太 你觉得会吗?
曼德 这究竟是一场大祸。
阿尔文太太 咱们不必大惊小怪的,把它当作一件普通事情处理就是了。安格斯川,你是不是在等曼德先生?
安格斯川 (在门厅门口)我是在等他老人家,太太。
阿尔文太太 那么你先坐一坐。
安格斯川 谢谢,太太,我愿意站着。
阿尔文太太 (向曼德)你是不是坐轮船走?
曼德 是,还有一个钟头开船。
阿尔文太太 那么请你把全部契约文件都带走。这件事我一个字都不愿意再听了。我心里还要想别的事——
曼德 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过几天我再把委托书寄给你,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
曼德 我愿意效劳。那笔遗产基金原来的计划恐怕整个儿都要变动了。
阿尔文太太 当然。
曼德 我想首先把索尔卫那份产业拨给教区。那块地很值几个钱,将来好歹总有用处。至于银行存款利息,我想最好拨给一个对本城有好处的事业。
阿尔文太太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件事现在完全不在我心上了。
安格斯川 曼德先生,您老人家别忘了我的水手公寓。
曼德 对,这意见不坏,不过我们还得考虑考虑。
安格斯川 (低声)哼,考虑个鬼!喔,老天爷!
曼德 (叹气)唉,我不知道这些事能管多少时候——不知道社会上的舆论会不会逼着我辞职。这就完全要看官方调查起火原因的结果了。
阿尔文太太 你说什么?
曼德 结果怎么样可没法子预料。
安格斯川 (走近曼德)嗯,也许可以。因为这儿有我杰克·安格斯川。
曼德 话是不错,可是——
安格斯川 (放低声音)杰克·安格斯川不是俗语说的见死不救、忘恩负义的那号人。
曼德 是的,可是,老朋友,怎么——
安格斯川 打个比方吧,您老人家可以把杰克·安格斯川当作命里的救星。
曼德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替我担错儿。
安格斯川 喔,将来反正是那么回事。我知道从前有过一个人把别人的过错担在自己肩膀上。
曼德 杰克!(抓紧他的手)像你这样的好人真少有。好,水手公寓的事我一定帮忙。你放心吧。
安格斯川想要道谢,可是感激得说不出话。
曼德 (把旅行提包搭在肩膀上)现在咱们走吧。咱们俩一块儿走。
安格斯川 (站在饭厅门口,低声对吕嘉纳)我的好姑娘,你也跟我进城吧!管保你舒服得骨头发酥。
吕嘉纳 (把头一扬)谢谢!
吕嘉纳走进门厅,把曼德的外套拿来。
曼德 再见,阿尔文太太!希望法律和秩序的精神赶紧走进你们的家门!
阿尔文太太 再见,曼德牧师。
她看见欧士华正从花园门里进来,马上走进暖房去接他。
安格斯川 (和吕嘉纳一起帮着曼德穿外套)孩子,再见。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上哪儿找杰克·安格斯川。(低声)记着,小港街,唔!(向阿尔文太太和欧士华)我给水手们安的这个家名字要叫“阿尔文公寓”,我一定这么办!要是事情能遂我的心,我还敢大胆说一句,准得让它对得起去世的阿尔文先生。
曼德 (在门口)喂,喂,走吧,我的好朋友。再见!再见!(和安格斯川从门厅里出去)
欧士华 (走到桌子旁边)他刚才说的是什么公寓?
阿尔文太太 喔,他说的是他想跟曼德牧师合办的一个公寓。
欧士华 将来也会像孤儿院似的烧得精光。
阿尔文太太 你为什么这么说?
欧士华 什么东西都会烧掉。凡是纪念我爸爸的东西全都保不住。就拿我说吧,我这人也在这儿烧。
吕嘉纳吓了一跳,转眼看他。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刚才你不应该在外头待得那么久,可怜的孩子。
欧士华 (在桌子旁边坐下)你这话差不多说对了。
阿尔文太太 我给你擦擦脸,欧士华,你满脸都是水。(拿自己的手绢儿给他擦脸)
欧士华 (瞪着眼睛向前呆看)谢谢你,妈妈。
阿尔文太太 你累不累,欧士华?想不想睡觉?
欧士华 (心神不定)不,不,不想睡!我从来不想睡。我只是假睡觉。(伤心)睡觉的日子反正不远了。
阿尔文太太 (瞧着他发愁)好孩子,你真是病了。
吕嘉纳 (关心)阿尔文先生病了吗?
欧士华 (烦躁)喔,快把门都关上!我害怕得要命!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把门都关上。
吕嘉纳把门都关上,站在门厅门口。阿尔文太太摘下披肩。吕嘉纳也摘下披肩。阿尔文太太拉过一张椅子,在欧士华旁边坐下。
阿尔文太太 好啦!现在我挨着你坐。
欧士华 对,挨着我坐。吕嘉纳也别走。吕嘉纳永远得陪着我。你肯不肯救救我,吕嘉纳?
吕嘉纳 我不懂你的话。
阿尔文太太 救救你?
欧士华 是啊,在必要的时候。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难道你母亲不能救你吗?
欧士华 你?(一笑)这件事你不肯做。(伤心地大笑)你,哈哈!(一本正经地瞧着她)其实你不救我谁救我?(急躁)吕嘉纳,你为什么不跟我亲热点儿?为什么不叫我“欧士华”?
吕嘉纳 (低声)我怕阿尔文太太不愿意。
阿尔文太太 不久你就可以叫他“欧士华”了。你先过来挨着我坐下。(吕嘉纳静静地不好意思地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可怜的受罪的孩子,我现在要把压在你心上的那块石头搬开——
欧士华 你,妈妈?
阿尔文太太 我要把你说的那些懊恼痛苦扫除干净。
欧士华 你做得到吗?
阿尔文太太 现在我做得到了,欧士华。刚才你提起生活的乐趣。我听了那句话,我对自己一生的各种事情马上就有了一种新的看法。
欧士华 (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你早就该知道你爸爸当陆军中尉时候是怎么一个人。那时候他浑身都是生活的乐趣!
欧士华 不错,我知道他是那么个人。
阿尔文太太 那时候,人家一看见他就觉得轻松快活。他真是生气勃勃,精力饱满!
欧士华 后来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后来,那个快活的孩子——那时候你爸爸还像个小孩子——憋在一个不开通的小地方,除了荒唐胡闹,没有别的乐趣。除了衙门里的差事,他没有别的正经事可干。没有事需要他用全副精神去做,他只做点无聊的事务。他也没个朋友懂得什么叫生活的乐趣——跟他来往的净是些游手好闲的酒肉朋友——
欧士华 妈妈——
阿尔文太太 因此就发生了那桩不可避免的事情。
欧士华 什么不可避免的事情?
阿尔文太太 就是刚才你自己说的要是你在家里待下去也会发生的那件事情。
欧士华 你是不是说爸爸——
阿尔文太太 你爸爸憋着一股生活的乐趣没地方发泄。我在家里也没法子使他快活。
欧士华 连你都没法子?
阿尔文太太 从小人家就教给我一套尽义务、守本分,诸如此类的大道理,我一直死守着那些道理。反正什么事都离不开义务——不是我的义务,就是他的义务,再不就是——喔,后来我把家里的日子搞得你爸爸过不下去了。
欧士华 为什么你从前写信给我的时候不提这些事?
阿尔文太太 你是他儿子,我从前没想到可以把这种事告诉你。
欧士华 从前你是怎么个看法?
阿尔文太太 (慢慢地)从前我只看清楚这一件事: 在你生下来之前,你爸爸已经是个废物了。
欧士华 (语音梗塞)哦——(站起来走到窗口)
阿尔文太太 后来我每天心里都撇不下一件事,就是: 照道理,吕嘉纳应该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待在我家里。
欧士华 (急忙转过身来)吕嘉纳——!
吕嘉纳 (跳起来,低声问)我——?
阿尔文太太 不错,现在你们俩都明白了。
欧士华 吕嘉纳!
吕嘉纳 (自言自语)原来妈妈是那么个女人。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你妈妈长处很多。
吕嘉纳 不错,可是她反正是那么个女人。喔,从前我也怀疑过,可是——太太,我现在是不是可以马上就走?
阿尔文太太 你真想走,吕嘉纳?
吕嘉纳 是的,我真想走。
阿尔文太太 当然,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是——
欧士华 (走近吕嘉纳)你现在就走吗?这是你的家呀。
吕嘉纳 Merci,阿尔文先生!现在我也许可以叫你欧士华了,可是老实说,这情形可跟我从前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从前我没跟你说老实话——
吕嘉纳 你没跟我说老实话。要是我早知道欧士华是个病人——现在我跟他也没什么正经事可说了。我不能待在乡下把精神白费在病人身上。
欧士华 跟你这么亲近的病人你都不愿意照看他?
吕嘉纳 我不愿意。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应该趁着年轻打主意,要不然,一转眼就没人理她了。再说,我也有我的生活乐趣,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真可惜,你也有你的生活乐趣。可是别把自己白白地糟蹋了,吕嘉纳。
吕嘉纳 喔,事情该怎么一定得怎么。要是欧士华像他爸爸,我也许就像我妈妈。阿尔文太太,我能不能问你一句话,我这些事曼德牧师知道不知道?
阿尔文太太 曼德牧师都知道。
吕嘉纳 (忙着围披肩)既然如此,我还是赶紧搭这班轮船走。曼德牧师是个容易对付的老实人,他给那个混帐木匠的钱我也应该得一份儿。
阿尔文太太 我希望你能得一份儿,吕嘉纳。
吕嘉纳 (仔细瞧她)阿尔文太太,要是从前你把我当大户人家女儿那么调理我,也许对我更合适。(把头一扬)哼,好在也没关系!(对那瓶没开的酒狠狠地斜盯一眼)我总有一天能跟上等人在一块儿喝香槟酒。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要是你需要一个家,尽管来找我。
吕嘉纳 谢谢你,用不着,阿尔文太太。我知道曼德牧师会给我想法子。到了没办法的时候,我还有个地方可以去。
阿尔文太太 什么地方?
吕嘉纳 “阿尔文公寓”。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现在我明白了——你打算毁掉你自己。
吕嘉纳 哼,没有的事!再见吧。(对他们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从门厅里出去)
欧士华 (站在窗口朝外看)她走了吗?
阿尔文太太 走了。
欧士华 (自言自语)我觉得这件事做错了。
阿尔文太太 (走到他身后,两手按在他肩膀上)欧士华,好孩子,你是不是很难受?
欧士华 (转过脸来对着她)你是不是说我为了爸爸的事情很难受?
阿尔文太太 不错,是说你那可怜的爸爸。我担心你听了受不了。
欧士华 你为什么这么想?当然我听了很吃惊,不过反正跟我不相干。
阿尔文太太 (把手放下)不相干!你爸爸一辈子倒霉跟你不相干!
欧士华 我当然可怜他,像我可怜别人一样。可是——
阿尔文太太 只是可怜他就完了?你不想他是你爸爸!
欧士华 (不耐烦)哼,“爸爸”,“爸爸”!我对爸爸很生疏。我不记得他别的事,只记得有一次他把我弄病了。
阿尔文太太 想起来真可怕!不管怎么样,难道做儿子的不应该爱父亲?
欧士华 要是做儿子的没事可以感谢父亲呢?要是做儿子的根本不知道他父亲是怎么一等人呢?在别的事情上头你都很开通,为什么偏偏死抱着这个古老的迷信?
阿尔文太太 难道只是一种迷信吗?
欧士华 当然是,妈妈,难道你不明白?世界上的迷信多得很,这是其中的一种,所以——
阿尔文太太 (感情激动)它们是鬼!
欧士华 (走过去)不错,是鬼,你可以这么说。
阿尔文太太 (忍不住)欧士华——这么说,你也不爱我了!
欧士华 我了解你,这一点没问题——
阿尔文太太 不错,你了解我,可是就这么完了吗?
欧士华 当然我也知道你怎么疼我,我不能不感激你。再说,现在我病了,你对我的用处大得很。
阿尔文太太 可不是吗,欧士华?我几乎要感谢这场病把你逼回家。我看得很清楚,你的心不在我身上,我得想法子把你的心拉过来。
欧士华 (不耐烦)对,对,对。这些话不过白说说罢了。妈妈,你要记着,我是个病人。我不能在别人身上多操心。我自己的事就够我操心的了。
阿尔文太太 (低声)我一定耐着性儿将就你。
欧士华 并且你还应该高高兴兴的,妈妈。
阿尔文太太 好孩子,你说得很对。(走近他)现在我是不是把你心里的懊恼痛苦全都解除了?
欧士华 不错,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可是现在谁能解除我心里的害怕呢?
阿尔文太太 害怕?
欧士华 (走过去)要是吕嘉纳不走,只要我求她一句话,她就办得到。
阿尔文太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害怕的是什么?那跟吕嘉纳又有什么相干?
欧士华 天是不是很晚了,妈妈?
阿尔文太太 已经是大清早了。(从暖房的窗里往外看)山上的天光已经亮起来了。天快晴了,欧士华。再过一会儿你就可以看见太阳了。
欧士华 我很高兴。也许还有好些事能让我快活,能让我活下去——
阿尔文太太 我想是的。
欧士华 即使我不能工作——
阿尔文太太 喔,好孩子,不久你就可以工作了——现在你心里没有痛苦烦闷的事情了。
欧士华 是的,你替我除掉了那些胡思乱想,这是好事情。等我再把这件事打发开之后——(在沙发上坐下)现在咱们说几句话,妈妈。
阿尔文太太 好,说吧。
她把一张扶手椅推到沙发旁边,挨着他坐下。
欧士华 太阳快出来了。到那时候你就都明白了。我也不用再害怕了。
阿尔文太太 我明白什么?
欧士华 (没听她的话)妈妈,刚才你不是说,只要我求你,你什么事都愿意替我做?
阿尔文太太 不错,我是这么说的!
欧士华 你是不是说得到做得到?
阿尔文太太 你放心,我的亲儿子。我活着就为你一个人。
欧士华 那么,很好。现在让我告诉你。妈妈,我知道你是个有胆量的人。你听我说话的时候要静静地坐着。
阿尔文太太 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欧士华 你听了可别吓得叫起来。你听见了吗?你答应不答应?咱们坐下静静地谈一谈。你答应不答应,妈妈?
阿尔文太太 好,好,我答应。你说吧!
欧士华 你要知道,我疲乏,我不能用心想工作,这些都不是病根子。
阿尔文太太 那么你的病根子是什么?
欧士华 我的病是从胎里带来的——(用手摸摸前额,轻轻地说下去)——我的病在这儿。
阿尔文太太 (几乎说不出话来)欧士华!没——没有的事!
欧士华 别嚷!我受不了。不错,妈妈,我的病在这儿等着我。这病每天都可以发作——随时都可以发作。
阿尔文太太 喔,真可怕!
欧士华 妈妈,安静点儿。这是我的实在情形。
阿尔文太太 (跳起来)不是,欧士华!没有的事!不会这样!
欧士华 在巴黎的时候我的病发作过一次,亏得一下子就过去了。可是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马上就害怕起来了,所以我就赶紧回家来。
阿尔文太太 这就是你从前说的那种害怕吗?
欧士华 是的,你知道,这种滋味真难受。喔,要是我的病只是一种寻常的绝症,那倒没有什么!因为我并不怎么怕死,虽然能多活一天我也愿意多活一天。
阿尔文太太 是,是,欧士华,你一定得活下去!
欧士华 可是这种滋味真难受。重新再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要人家喂东西,要人家——!喔,简直不能说!
阿尔文太太 小孩子有他妈妈照顾啊。
欧士华 (跳起来)不,那可不行!我就是不愿意过那种日子。我想起来就害怕,也许我会一年一年这么挨下去,挨到老,挨到头发白。你在这段时间里也许会撇下我先死。(在阿尔文太太的椅子里坐下)因为医生说我这病不一定马上就会死。他说这是一种脑子软化一类的病。(惨笑)我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一听就让我想起红丝绒——摸上去软绵绵的。
阿尔文太太 (尖声喊叫)欧士华!
欧士华 (跳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现在你把吕嘉纳从我手里抢走了。有她在这儿,事情就好办了!我知道她会救我。
阿尔文太太 (走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宝贝孩子?难道说有什么事我不肯帮你做?
欧士华 我的病第一次在巴黎发作治好了,医生告诉我,要是第二次再发作——并且一定会发作——那就没有指望了。
阿尔文太太 他就这么狠心地说——
欧士华 是我逼他说的。我告诉他,我还有些事要准备。(狡猾地一笑)我果然就准备了。(从前胸内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把盒子打开)妈妈,你看见没有?
阿尔文太太 这是什么?
欧士华 吗啡。
阿尔文太太 (吓得对他呆看)欧士华——我的孩子!
欧士华 我一共攒了十二颗丸子。
阿尔文太太 (伸手抢盒子)把盒子给我,欧士华。
欧士华 还不到时候呢,妈妈。(又把盒子藏在前胸内衣袋里)
阿尔文太太 要是真有这种事,我一定活不下去。
欧士华 你一定得活下去。要是吕嘉纳还在这儿,我会把我的实在情形告诉她,求她最后帮我一把忙。我知道她会答应我。
阿尔文太太 决不会!
欧士华 到了最后的关头,要是她看我躺在那儿像个刚生下地的小孩子,自己不会动,像废物一样,没希望,没法子挽救——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决不会干这件事!
欧士华 她会。她是个快乐活泼的女孩子。她不会有耐性长期照顾我这么个病人。
阿尔文太太 这么说,谢谢老天,亏得吕嘉纳不在这儿。
欧士华 现在到了要你救我的时候了。
阿尔文太太 (高声喊叫)我!
欧士华 不是你是谁?
阿尔文太太 我!我是你母亲!
欧士华 正因为你是我母亲。
阿尔文太太 你的命是我给你的!
欧士华 我没叫你给我这条命。再说,你给我的是一条什么命?我不希罕这条命!你把它拿回去!
阿尔文太太 救命啊!救命啊!(跑到门厅里)
欧士华 (跟她出去)别把我扔下!你上哪儿去?
阿尔文太太 (在门厅里)我去找医生,欧士华!让我出去!
欧士华 (也在外面)不许你出去。别人也不许进来。(听见锁门的声音)
阿尔文太太 (又走进来)欧士华!欧士华!我的孩子!
欧士华 难道你这做母亲的心肠这么狠,看着我活受罪不肯救一把?
阿尔文太太 (静了会儿,定定神,咬咬牙)好,我答应你。
欧士华 你是不是愿意——?
阿尔文太太 要是必要的话。可是那个日子永远不会来。不会,不会,决不会!
欧士华 好,但愿如此。让咱们在一块儿活下去,能活多久就活多久。谢谢你,妈妈。
他在刚才阿尔文太太搬到沙发旁边的扶手椅里坐下。天亮起来了。灯还在桌上点着。
阿尔文太太 (轻轻走近他)现在你心里平静了吗?
欧士华 平静了。
阿尔文太太 (俯着身子看他)欧士华,这都是你胡思乱想——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你这么着急,身体会吃亏。现在你可以在家里长期休息了。跟着妈妈过日子吧,好孩子。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好了。病的凶势过去了。你看过去得多容易!喔,我早就知道。欧士华,你看今儿天气多么好。金黄的太阳!现在你可以仔细看看你的家了。
她走到桌前把灯熄灭。太阳出来了。远方的冰河雪山在晨光中闪耀。
欧士华 (坐在扶手椅里,背朝着外头的景致,一动都不动。突然说)妈妈,把太阳给我。
阿尔文太太 (在桌子旁边,吓了一跳,瞧着他)你说什么?
欧士华 (声调平板地重复说)太阳。太阳。
阿尔文太太 (走到他身边)欧士华,你怎么啦?(欧士华在椅子里好像抽成了一团,他的肌肉都松开了,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呆呆地瞪着。阿尔文太太吓得直哆嗦。)这是怎么回事?(尖声喊叫)欧士华!你怎么啦?(跪在他身边,使劲摇他)欧士华!欧士华!抬头瞧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欧士华 (声调还是像先前一样平板)太阳。太阳。
阿尔文太太 (绝望地跳起来,两只手乱抓头发,嘴里喊叫)我受不了!(好像吓傻了似的,低声说)我受不了!不行!(突然)他把药搁在哪儿了?(在他胸前摸索)在这儿!(退后几步,喊叫)不行,不行,不行!——啊!也罢!——喔,不行,不行!(站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双手插在头发里,吓得说不出话,瞪着眼看他)
欧士华 (依然坐着不动,嘴里说)太阳。太阳。
(潘家洵译)
【赏析】
易卜生创作于1879年的《群鬼》应该与《玩偶之家》相参照而阅读。它不仅是《玩偶之家》的续篇,也是其反题的演绎。阿尔文太太就是出走之后又被劝回的娜拉,其结局也迥异于后者。她的下场是: 年纪轻轻地就开始守寡,并将全副的精力用在了她唯一的儿子身上。为了不让儿子看到她婚姻的真相,也为了不让他受到其父“荒淫生活”方式的熏染,她将刚满七岁的儿子送往巴黎去住读,期望他能在一个新的环境中成长为一个迥异于其父的人,一个至少有用的人。然而,事与愿违: 他不仅遗传了其父的性病,还承袭了其父的性情(如勾引女仆)和精神疾病(不能自立,不能工作)。他已被诅咒而且无法逃离!她的心血全然白费!以如此残酷的结局奉送给一个“迷途知返”的贤妻良母,足见易卜生对当初阿尔文太太返家行为的憎恶,以及对欧洲传统道德观念,尤其是基督教伦理体系压抑人性及其自由意志的痛恨和诅咒。
如果说欧洲文明的基本建构为两大要素: 希腊—罗马要素和犹太—基督教要素的话,那么,易卜生对于后一要素一直是心怀苦毒乃至敌对情绪的;对希腊—罗马要素中对人性的肯定和赞美,却满怀认同和敬仰之情。他的第一个剧本《凯提莱恩》就是以罗马的历史为题材的,充满了对人性复杂和狂暴的痴迷与玩味。他耗时四年写就的“世界历史剧”——《皇帝与伽利利人》,也以罗马皇帝朱利安背叛基督教信仰作为结局。而他所塑造的基督教牧师形象,却要么性情冷峻怪异(如布朗德),要么懦弱无能却又装腔作势(如曼德牧师)。《社会支柱》中的楼纳就称只会夸夸其谈却毫无个人魅力的教师罗冷为“牧师”,并且在被纠正之后始终不改口。在易卜生看来,牧师就是基督教文明的代表,象征着对人性的压抑和对自由的剥夺。曼德牧师明知阿尔文太太当年的离家出走是怀着对他的一分柔情和期望,却视若无睹,或者出于对基督教道德力量的恐惧,自己扼杀了那份柔情。他坚持要阿尔文太太回家去“尽义务”:“想在这个世界上求幸福就是反叛精神的表现。咱们有什么权利享受幸福?咱们只能尽自己的义务,阿尔文太太!……你的义务就是紧靠你自己选定的并且上帝叫你紧贴的那个男人。”
“责任”和“义务”是易卜生深恶痛绝的两个词。在后来的《建筑师》中,他让索尔尼斯和希尔达二人对这两个词大加奚落和诅咒,并暗示读者,就是这两个词所代表的巨大而沉重的道德体系杀死了索尔尼斯和《罗斯莫庄》中的叛教者罗斯莫与他的爱人吕贝卡!
《群鬼》中,易卜生显然是在借阿尔文太太最后落入的凄凉境遇,来表达其对传统道德观念摧残人性、限制自由的强烈不满。他以“鬼”这个意象来凸显这一强大势力对人性的压抑和强暴:“因为有一大群鬼把我死缠着,所以我的胆子给吓小了。”“我几乎觉得咱们都是鬼,曼德牧师。不但咱们从祖宗手里承受下来的东西在咱们身上又出现,而且各种各样陈旧腐朽的思想和信仰也在咱们心里作怪。那些老东西早已经失去了力量,可是还是死缠着咱们不放手。我只要拿起一张报纸,就好像看见字的夹缝儿里有鬼乱爬。世界上一定到处都是鬼,像河里的沙粒那么多。咱们都怕看见光明。”锋芒所指,显然是无处不在的基督教道德传统的影响和控制。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易卜生何以会屡屡拿基督教道德传统来开刀呢?这应该与他早年的生活历程密切相关。他八岁时家道中落,父亲消沉于酗酒之中,而母亲及妹妹都皈依了基督教。十五岁时,他被家人送往数百里之遥的格里姆斯达一家药店做学徒,饱受冷眼和困苦,孤独无助中,他与一个大他十岁的药店女工偷情并产下一子!那时他一定呼求过上帝,然而境况并未有丝毫改变。他是缺乏耐性的,开始转向自我奋斗: 第一步就是考大学。虽然最终未能考上,却就此开始了他戏剧创作的漫长生涯。这样一种坚信自我、永不言弃的个性,是很难走入宗教中去寻求慰藉的。然而,如此公开地把在西方影响巨大的基督宗教视为“魔鬼”,却不能不叫人瞠目!难怪《群鬼》在发表之初就引来一片谴责和谩骂,萧伯纳说那谩骂甚至可编写成一部《谩骂大全》!
其实,追溯易卜生的人生与创作的历程,不难发现他始终围绕着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做文章: 是追求冰山之上的教堂呢(《布朗德》),还是以自我为中心,追求世俗的享乐与权力(《培尔·金特》、《皇帝与伽利利人》)?其发展思路随着一部又一部剧作的问世而逐渐清晰起来: 对人性中的激情和意志更加首肯和欣赏;而对于人类精神层面的追求却一概以“理想主义”斥之,并认为它只会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灾难(《野鸭》、《海达·高布勒》等)。萧伯纳后来将“易卜生主义”定义为对虚伪的理想主义的鞭挞,不能不说是独具慧眼。难怪易卜生在给他的出版商的信中说道:“娜拉之后必有阿尔文太太。”言下之意,他的攻击是不会停留在点到为止上的,他还要实施诅咒。
经过一番寻觅和探求之后,易卜生又回到了他的“罗马”——灵与肉的碰撞和厮杀,精神与意志的冲突与较量。希腊—罗马要素又占了上风 :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常议论的“易卜生剧作的轮回”。有人称易卜生为“现代戏剧的罗马”。这真是极具讽喻意义的称谓。
我们再来看看易卜生是如何在《群鬼》中展现“灵”与“肉”的冲突的吧: 欧士华从艺术之都的巴黎回到家里。此时的他代表着文化中的希腊—罗马要素——艺术、美酒以及肉体的享受与放纵,代表着剧本一再暗示的“生之活力”,总是要求喝酒、抽烟和欣赏女性的身体美。而曼德牧师代表的则是犹太—基督教要素,他阻止了阿尔文太太的离家出走,并最终完成了他对生命和美的谋杀。阿尔文太太则是基督教道德体系最大的受害者: 她压抑自己的真爱,也毁坏了另一个渴望爱的灵魂!
在曼德牧师的一步步引导下,阿尔文太太开始了她自杀和杀人的“苦难历程”。她的回家是一种“自杀”,也是一种“他杀”——此举将阿尔文中尉逼上了绝路,更将这份痛苦遗传给了欧士华,并使得后者承袭了全部的罪恶和痛苦。难怪阿尔文太太会在发现欧士华与吕嘉纳调情时大叫:“鬼!鬼!暖房里的两个鬼又出现了!”对人性极具扼杀力的传统可以代代相传,在每一代人身上发挥控制和侵蚀的作用,这是何等地令人恐惧和绝望!这才是易卜生想通过此剧展现给我们的可怕图景!这是易卜生对基督教道德体系的认识和诅咒,也是他构思《群鬼》一剧真实而深刻的动机!
(李 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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