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取乐 [法国]雨果

国王取乐 [法国]雨果 : 【作品提要】
特里布莱貌丑背驼,是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的一名宫廷小丑,地位低贱,备受王公侮辱。年轻俊美的国王专以玩弄女性、勾引臣下妻女为乐,朝臣虽然对他不满,但为了权位却曲意逢迎。特里布莱痛恨权贵高傲无耻,想让他们尝点苦头。他借国王的手收拾权贵,因此得罪了众朝臣。特里布莱排解屈辱辛酸的唯一寄托,是他纯洁貌美的女儿白朗雪。他怕女儿被荒淫的王公重臣欺骗,就在陋巷深屋藏女,没想到国王乔装成穷书生暗中骗得了白朗雪的爱情。朝臣们也发现了特里布莱“金屋藏娇”,在一天深夜诱骗特里布莱协助,将白朗雪抢入王宫。事后明白真相的特里布莱愤激女儿被国王侮辱,雇用刺客欲将国王杀死。然而,正要将“国王尸体”扔进河中时,特里布莱却发现被杀的竟是白朗雪。原来,白朗雪对虚情假意的国王一往情深,得知行刺计划后,甘愿替爱人一死。

【作品选录】

第三幕

第三场

马洛,然后贵族们上,然后特里布莱上。
戈尔德　(向马洛)他们进去了吗?
马洛　狮子把小羊拖到洞里去了。
帕达扬　(高兴得跳起来)啊,倒霉的特里布莱!
皮恩　(待在门口,眼睛望着门外)嘘,他来了!
戈尔德　(低声,向贵族们)声音小一点!得了,要做出没有事儿的样子,不要泄漏了天机。
马洛　诸位先生,他昨夜只和我说过话,他只认得出我一个。
皮恩　不要露了马脚。
特里布莱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他还穿着小丑的服装,显出满不在乎的神气。不过他的脸色惨白。
皮恩装出在继续谈话的样子,向几个年轻贵族眨眨眼睛,他们看见特里布莱,就压住了笑声。
皮恩　是的,诸位先生,就是那个时候,咳!特里布莱,早上好!他们写了这段歌曲: (唱)
　　　　波旁看见马赛,
　　　　就对部下说道:
　　　　天哪!这位元帅
　　　　我们怎能找到?
特里布莱　(接着往下唱)
　　山路狭窄崎岖,
　　　　走进库隆山里,
　　　　大家一起上去,
　　　　对着手指呵气。
嘲笑声和喝彩声。
大家　好极了!
特里布莱　(慢慢走到舞台前部。旁白)她可能在哪里呢?(又哼起来)
　　大家一起上去,
　　　　对着手指呵气。
戈尔德　(喝彩)啊!特里布莱,太好了!
特里布莱　(看看他周围的笑脸。旁白)他们这勾当一定是合伙干的!
柯塞　(哈哈大笑,拍着特里布莱的肩头)有什么新消息吗,小丑?
特里布莱　(指着柯塞,向别人)看见这位先生笑真叫人难过得要哭。(模仿柯塞的样子)有什么新消息吗,小丑?
柯塞　(一直在笑)是的,你有什么消息告诉我们吗?
特里布莱　(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要是你再装出这副讨人喜欢的模样,你就更叫人恶心了!
(前半场,特里布莱看起来好像是在搜索,查看,打听。但是,往往只有他的眼神才会泄露他的心事。有时,在他以为人家不注意他时,他会移动一下家具,转动门上的把手,看看门是不是关紧了。别的时候,他像平常一样,满不在乎、毫无拘束地和大家谈天说笑。贵族们也一面说东道西,一面打手势,眨眼睛,叽叽咕咕,笑个不停。)
他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啊!要是我问他们,他们更要笑我了!(笑着走到马洛跟前和他攀谈)马洛,你昨天夜里居然没有伤风感冒,我真高兴。
马洛　(装出惊讶的样子)昨天夜里?
特里布莱　(眨眨眼睛,做出心照不宣的样子)花招耍得不错,连我也迷住了!
马洛　什么花招?
特里布莱　(点点头)就是你们耍的花招嘛!
马洛　(装作坦率的样子)昨天夜里熄灯之后,我耍过的花招,就是钻到被窝里去,一直等到今天红日高照才起来。
特里布莱　啊!你昨天夜里没有出去?那是我做梦了!
一眼看见桌上有块手帕,赶快去拿。
帕达扬　(低声,向皮恩)瞧,公爵,他在看我手帕上的字母。
特里布莱　(把手帕放下,旁白)不,不是她的。
皮恩　(向几个在舞台后部大笑的年轻人)诸位先生!……
特里布莱　(旁白)她可能在哪里呢?
皮恩　(向戈尔德)什么事使你笑成这个样子?
戈尔德　(指着马洛)是他使我们大笑的!
特里布莱　(旁白)他们今天都很高兴!
戈尔德　(笑着向马洛)不要用这样不正经的样子瞧着我,否则,我要把特里布莱扔过来打你的头了。
特里布莱　(向皮恩)国王还没有睡醒吗?
皮恩　没有,真的没有!
特里布莱　他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他想走到寝宫门口。帕达扬挡住了他。
帕达扬　不要吵醒了陛下!
戈尔德　(向帕达扬)子爵,你听马洛这个浪子对我们讲了个多好笑的故事。有一天夜里,居伊家三兄弟不知道从哪里回来,发现他们三个人的老婆——你猜这个浪子怎么说的?正和别人……
马洛　瞒着他们……
特里布莱　时代的风气变得这样放荡!
柯塞　女人总是这样靠不住的!
特里布莱　(向柯塞)啊,你要小心门户!
柯塞　什么?
特里布莱　小心门户,柯塞先生!
柯塞　什么?
特里布莱　我看这样的祸事随时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柯塞　什么祸事?
特里布莱　(当面耻笑他)和居伊家完全一样的祸事!
柯塞　(愤怒地威胁他)哼!
特里布莱　诸位先生,畜生也真古怪,它一生气就会这样喊叫。
(模仿柯塞)哼!
大家都笑。王后的一个侍从官上。
皮恩　有什么事,沃德拉贡?
侍从官　王后有要紧事,要见国王。
(皮恩表示这是办不到的事,侍从官坚持。)
布莱泽夫人并没和陛下在一起呀。
皮恩　国王陛下还没起床。
侍从官　怎么,公爵!陛下刚才还和你在一起呢。
皮恩更生气了,向侍从官做了些手势,侍从官不懂,特里布莱却在全神贯注地看着。
皮恩　国王打猎去了!
侍从官　怎么没带随从和鹰犬?他们全在那里嘛。
皮恩　(旁白)真见鬼!(生气地瞪着侍从官)已经告诉你了,你怎么不懂?国王谁也不见!
特里布莱　(晴天霹雳似的喊了起来)她在这里!她在国王这里!
贵族们都大吃一惊。
戈尔德　他怎么啦?怎么胡说八道!她是谁?
特里布莱　啊!诸位先生,你们分明知道我说的是谁!关于这件事,你们可不能对我说:“走开吧!”你们大家,柯塞、皮恩、撒旦、布里翁、蒙莫朗西,你们大家昨天从我家里抢走的人,帕达扬先生,也有你的份!啊!诸位先生!我要把她带回去!她就在这里!
皮恩　(大笑)特里布莱丢掉了一个情妇!管她好看不好看,到别的地方去找吧!
特里布莱　(令人惊慌)我要找的是我女儿!
大家　他的女儿!
骚动。
特里布莱　(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是我的女儿!是的,你们现在笑吧!啊!你们不说话了,你们觉得奇怪的是: 这个小丑居然做了父亲,怎么还有一个女儿!连狼都和老爷一样有个家庭,难道我就不能有个家?得了!够了!(用可怕的声音)假如你们要开玩笑,那好,玩笑也该开完了!我要我的女儿,你们知道吗?是的,你们谈天说地,叽叽咕咕,有说有笑,得意洋洋。我呢,我不需要你们那种神气。诸位大人,我对你们说,我只要我的孩子!(冲到国王门前)她就在里面!
贵族们挡住门,不让他进去。
马洛　这个小丑变成一个疯子了。
特里布莱　(绝望地后退)王公大臣啊,王公大臣啊!你们这些魔鬼!该死的名门子弟啊!你们这些强盗当真抢走了我的女儿!一个女人在你们眼里算不了什么,我知道!你们的运气好,碰上了一个荒淫无道的国王,只要不是太笨的王公大臣,你们的老婆对你们都非常有用。一个处女的贞操在你们看来,简直是没有用的奢侈品,是负担太重的财宝。一个女人应该是一块有收益的土地,一块国王按期付租金的田产。这租金就是从天而降的恩宠,一官半职,勋章绶带,还不断地加官晋级!(面对面地瞧着他们大家)你们当中有哪一个敢反驳我的话?难道事实不是这样,诸位大人?事实上(他从一个人面前走到另一个人面前。)你们为了一个空名、一个爵位,或者为了别的浮华虚荣,不是都在卖身投靠么,如果不是已经靠上去了的话?(向布里翁)你出卖了你的老婆,布里翁!(向戈尔德)你出卖了你的妹妹!(向年轻的侍从官帕达扬)你出卖了你的母亲!
一个侍从官　(在柜台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喝一面哼着歌曲)
　　　　波旁看见马赛,
　　　　就对部下说道:
　　　　天哪!这位元帅……
特里布莱　(转过身来)要是我忍不住了,奥比松子爵,我会让你的牙齿把酒杯和歌曲一起咬碎的!(向大家)谁能相信呢?你们这些王公贵族,西班牙大人物的后代,可耻啊!一个查理曼大帝的败家子韦芒杜瓦,一个米兰公爵的子孙布里翁,一个戈尔德·西米安,一个皮恩,一个帕达扬,还有你,一个蒙莫朗西家的人!你们都是些名门望族,世家子弟,怎么能抢一个可怜人的女儿呢!不对,这些高贵的世家大族,怎么会有这样卑鄙下流的不肖子孙,来使他们的门庭蒙羞呢!不对,你们不是他们的嫡系子孙!一定是你们的母亲做了丢脸的事,一定是他们和奴仆私通了,才生下你们这些杂种来!
戈尔德　越说越不像话了!
特里布莱　国王给了你们多少报酬,你们才把我的心肝宝贝儿卖给他了?是他买通了你们,你们才干出这勾当来的,是不是?说呀!(揪自己的头发)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要是我想要,当然,她年轻,漂亮,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瞧着他们大家)难道你们的国王以为他赔得起我的损失吗?难道他能给我加官晋爵,就像赏给你们爵位一样吗?难道他能使我不再弯腰驼背,变得像旁人一样吗?可怕呀,他把我的一切都拿走了!啊,他这漂亮的一手干得多么阴险、毒辣、凶狠,又是多么卑鄙!恶棍,凶手,你们是些不要脸的强盗、土匪、糟蹋女人的歹徒!各位老爷,我要我的女儿!说到头,我还是要我的女儿,你们赶快把她还给我吧!啊,你们看!这只手,这只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手,一个普通人、一个奴才、一个乡巴佬的手,这只手在说说笑笑的人看来是没有什么威胁的,手上没有刀子,但是手上还有指甲啊!诸位先生,我觉得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把她还给我吧!开门,把门打开!
(他又怒冲冲地冲向门口,贵族们挡住他。他奋斗了一阵,最后还是回到舞台前部,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跪在地上。)
你们大家一起欺负我,十个人打一个!(痛哭流泪)好吧!我只好大哭一场了。是的!(向马洛)马洛,你把我耍弄得够了。要是你的侍从官服下面还有灵魂,还有一点儿人性,还有对普通老百姓的恻隐之心,那就告诉我吧,他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他们把她怎么样了?她在国王房里,是不是?啊!在这些该死的人当中,只有你和我还算合得来。在这些侍从官里,只有你还有点儿头脑。马洛,我的好马洛,你不说话了!(爬到贵族们面前)啊,你们看!诸位大人,我跪在你们面前求饶了!我病了……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吧!换一天,这种玩笑也许我还受得了。但是现在,你们看,我每走一步,身体简直痛得说不出话来。畸形的人总有这样倒霉的日子。多年来我一直是你们的小丑!我现在请求你们开恩,开恩吧!不要这样打碎你们的玩具!这个可怜的特里布莱曾经使你们笑过这么多次!现在,我真不知道对你们说什么好。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诸位大人,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吧,不要把她藏在国王房里了!她是我唯一的心肝宝贝儿啊!我的好老爷,开恩吧!要是我没有了女儿,你们还能要我做什么呢!我的命已经这样苦!我在世界上本来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啊!
(大家都不开腔。他又绝望地站了起来。)
啊!上帝!你们不是笑,就是不开腔!难道看见一个可怜的父亲这样捶胸顿足,揪掉头上的头发,是件开心的事?不消两个晚上,我的头发就会全白了。
国王寝宫的门突然打开。白朗雪跑了出来,披头散发,精神失常,手足无措;她一眼看见自己的父亲,就大叫一声,倒在他的怀里。
白朗雪　爸爸!啊!
特里布莱　(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的孩子!啊,果然是她!啊,我的女儿!啊,诸位先生!(哭得透不过气来,哭声中迸发出笑声)你们看,这就是我的全家,我的天使!少了她,我这个家就要办丧事了!各位大人,我刚才没有说错吧?你们不能怪我为什么放声大哭吧?一个这样温柔可爱的孩子,只要一看到她,人都会变得好些,失掉了她,怎能不号啕痛哭呢?(向白朗雪)不要害怕。这是一场玩笑,笑过也就算了。我敢肯定,他们把你吓怕了。不过他们都是好人。他们看见我多么爱你,白朗雪!从今以后,他们会让我们平平静静过日子的。(向贵族)是不是?(向抱在怀里的白朗雪)再看见你,我是多么高兴啊!我心里是这样快活,我甚至不知道我刚才还哭呢,现在却笑了!先失掉你,后来又再得到你,是不是福大于祸啊!(不安地瞧瞧她)不过,你为什么哭了?
白朗雪　(双手遮住羞得通红、满是眼泪的脸)我们真不幸啊!我真羞愧……
特里布莱　(发抖)你说什么?
白朗雪　(把头藏在她父亲的怀里)不要当着这些人说,脸红也只要你一个人看见!
特里布莱　(气得发抖,转过身去,向着国王寝宫的门)啊,卑鄙无耻!连她也不放过!
白朗雪　(哭哭啼啼,跪倒在他脚下)我要和你一个人待在一起!
特里布莱向前走了三步,做了一个横扫一切的手势,贵族们都发愣了。
特里布莱　你们全都给我走开!要是弗朗索瓦国王时运不好,他要走过这里,(向韦芒杜瓦)你是他的卫士,就叫他不要进来,说是我在这里!
皮恩　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小丑这样发疯。
戈尔德　(示意叫他走开)对小丑也像对小孩一样,总得让他三分。小心不要出事。(下)
特里布莱　(坐在国王的安乐椅里,扶起他的女儿,用平静而又带有杀气的声音)好了,说吧,把一切都告诉我。
(转过身去,看见柯塞还没走开,就半身起立,指着大门)
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老爷?
柯塞　(走开时仿佛给小丑的威风和杀气压倒了)这些小丑,他们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下)

第四场

白朗雪,特里布莱
特里布莱　(严肃地)现在,说吧。
白朗雪　(两眼望地,抽抽噎噎地)爸爸,我应该告诉您,他昨天溜到家里来了……(双手遮住眼睛,哭了起来)我感到羞愧!
(特里布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温存地擦干她的眼泪。)
好久以来,我早就该告诉您的,他就跟随我了。(又一次中断)应该从头谈起。他没有对我说话。我应该告诉您,这个年轻人每个礼拜天都上教堂……
特里布莱　是的,就是国王!
白朗雪　(继续)他每次走过我身边的时候,都要移动我的椅子,我想,他是要我看见他。(声音越来越微弱)昨天,他设法溜到家里来了……
特里布莱　算了,不用讲下去了,免得你难为情。以后的事我猜得到!(站了起来)痛苦啊!他把耻辱和轻视的烙印打上了你的额头!他的呼吸污染了你周围纯洁的空气!他粗野地摘下了你桂冠上的绿叶!白朗雪,在我目前的情况下,你是我唯一的庇护所!是把我从黑暗中唤醒的光明!是把我的灵魂引渡到至善境界的灵魂!是遮掩我的耻辱的庄严面纱!是众叛亲离的倒霉鬼的唯一避难所!是上帝大发慈悲给我留下来的天使!天哪!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我本来认为是唯一神圣的东西,现在也失掉了,埋葬了!受了这个致命的打击,叫我怎么办呀?在这个干尽了坏事的宫廷里,在我身外,就像在我身上一样,我看见的只有腐化堕落,卑鄙龌龊,厚颜无耻,荒淫无道,放荡无度,天底下除了你的纯洁以外,看不到一片净土!我逆来顺受,只怪自己命苦。我眼泪往肚子里流,我不得不低三下四,我心碎了流着血还要争一口气,我听见轻蔑的笑声在使我的苦难变得更加尖锐,所有这些悲愤和耻辱,我都愿意落在自己头上,我的上帝,可不能落在她身上啊!我自己越堕落,越希望她崇高。断头台旁边一定要有一个祭台。现在,神圣的祭坛翻倒了!遮起你的脸来!是的,哭吧,亲爱的孩子!我刚才要你讲得太多了,是不是?现在哭吧!在你这个年纪,痛苦有时也会随着眼泪流掉一些。那就把你的痛苦全都倾倒到你父亲的心里来吧!(出神)白朗雪,等我做完了剩下的事,我们就离开巴黎。要是我能脱身的话!(一直出神)怎么,一天之内就起了这么多的变化!(愤怒地又站起来)啊,该死!这个卑污龌龊胡作非为的宫廷,不顾天理人情,摧残妇女儿童,犯下了越来越古怪的滔天大罪,使污血烂泥溅得越来越远!谁料得到,不管你躲到多么隐蔽的地方,他们也要玷污这个纯洁而虔诚的面容!(转过身去向着国王的寝宫)啊,弗朗索瓦一世国王陛下,但愿上帝开眼,不久会使你在这条路上栽倒!但愿明天你的坟墓就会打开大门!
白朗雪　(抬头望天。旁白)啊,上帝!不要听我父亲的话,因为我一直都是爱他的呀!
舞台后部有脚步声。在外面走廊里,出现了一队士兵和贵族侍从官。打头的是皮恩。
皮恩　(叫人)蒙什尼先生,把铁栅门给圣瓦烈先生打开,把他带到巴士底狱去。
在舞台后部,一队士兵排成两行,圣瓦烈在他们中间。在他们经过门口时,圣瓦烈站住了,转过身来向着国王的寝宫。
圣瓦烈　我饱受了你们国王的凌辱摧残,但是我的诅咒在人间和天上都没有一点回声,天上没有一声霹雳,人间也没人助我一臂之力。既然事情就是这样,我也不再指望什么了。这个国王会万事亨通的。
特里布莱　(抬起头来,面对面地看着他)伯爵,你说错了,会有人给你报仇雪恨的!
……

第五幕　特里布莱

布景同上,只是在幕启时,萨塔巴迪的破房子已经关门,旅店的门面也上了挡雨板。看不见一点光,只是一片黑暗。

第一场

特里布莱一人
他披着一件斗篷,从舞台后部慢慢走上前来。风暴已经减弱,雨也停了,偶尔还有闪电,远处还有雷声。特里布莱正在沉思默想,眼里露出阴郁的喜悦。
特里布莱　我这一下要报仇雪恨了!事情到底要办好了。我等待时机,差不多等了一个月,一面还不能忘记小丑的身份,要隐藏自己内心的苦恼,在强作欢笑的假面具下,我哭得眼睛流出了血泪。(看看破房子正面的一扇矮门)这一扇门……啊,马上就要报仇雪耻了!我想,他们就要从这一扇门里把他扛出来。现在还不到时间呢,我等等再来吧。不,还是在这里等着,看住这扇门吧。是的,这样稳当一点。(雷声)多坏的天气,神秘的夜晚!天上有暴风雨,地上有谋杀案!我在世上多么伟大!今夜我的怒火简直可以和上帝的相比。我杀死的是个怎样的国王啊!二十多个国王对他俯首听命,他的手可以撒下和平或者战争!现在,他肩负全世界的重担,他若不在,这个世界就要垮台!等我推倒了这根擎天柱,全世界的震惊会有多么厉害!我的手会推得欧洲动荡不安,哭泣不止,不得不另外寻求稳定的支柱!想想吧: 假如明天上帝对大地说:“啊,大地,哪座火山刚才张开了大口,喷出了基督徒、奥斯曼土耳其人、克雷芒七世、多里亚、查理五世、苏里曼?哪一个恺撒,哪一个耶稣,哪一个战士,哪一个传教士使得这些国家互相残杀?哪一个人的胳臂能随心所欲地使你发抖?大地啊,说吧!”大地会战战兢兢地答道:“特里布莱!”啊!存心不良的小丑,你的高傲自负应该心满意足了吧!一个丑角的报复居然使全世界动荡不安了!
(在暴风雨的尾声中,遥远的钟楼响起了夜半钟声。)
(听着)半夜了!
向破房子跑去,敲敲那扇矮门。
屋内的声音　谁呀?
特里布莱　是我。
声音　就来。
矮门下半扇的挡板开了。
特里布莱　(弯腰喘气)赶快!
声音　不要进来。
萨塔巴迪从矮门下爬了出来。他从这个相当窄的门洞里拖出一个椭圆形的麻袋来,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是什么。他手里没有拿灯,屋子里也没有灯光。

第二场

特里布莱、萨塔巴迪
萨塔巴迪　喔唷!好重。先生,帮我拖几步路。
(特里布莱激动得抽搐了,帮他把麻袋拖到舞台前部,袋是棕色的,里面看来有具尸体。)
你要的人就在麻袋里面。
特里布莱　我们来看一看,多高兴啊!快拿个火把来!
萨塔巴迪　不行!
特里布莱　你还怕谁看见?
萨塔巴迪　抓叫花子的弓箭手,还有夜里的巡逻兵。喔唷!不能点火把!这声响已经够大了,快拿钱来!
特里布莱　(给他一个钱包)拿去!
(萨塔巴迪数钱时,他看着放在地上的麻袋。)
我这下总算报仇雪恨了!
萨塔巴迪　我帮你把它扔进塞纳河去吧?
特里布莱　我一个人就够了。
萨塔巴迪　(坚持)我们两人干不是快一点吗?
特里布莱　一个要埋到坟墓里去的仇人是不会重的。
萨塔巴迪　你的意思是说要丢到塞纳河里去?那好,老板,随你的便!(走到护城墙上)不要从这里扔下去,这里不好。(指着护城墙的缺口)从这里扔吧,这里水很深。快点扔掉。再见。
走进破房子,把门关上。

第三场

特里布莱一人,眼睛盯着麻袋。
特里布莱　他在里面,死了!然而,我还是想看上一眼。(弯腰摸摸麻袋)看不看都一样,反正是他。虽然隔了一层麻布,我还感觉得到是他。瞧,这不是他的马刺刺穿了麻袋吗?一定是他!(伸直腰身,脚踏在麻袋上)现在,世界啊,瞧瞧我吧!我是一个小丑,他是一个国王!什么样的国王啊!最伟大的国王!至高无上的国王!他现在却在我的脚下,落在我的手中。就是他,只剩下塞纳河做坟墓,麻袋做裹尸布了。这是谁干的呢?(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多棒!就是我一人干的。不,我给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没恢复过来,明天,人家就不相信这件事了。以后,人家会怎么说呢?世界各国对这样一件大事会感到多么震惊啊!命运啊,你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啊!弗朗索瓦·德·瓦罗亚,一个人间的至尊,心如烈火的君主,一个法兰西国王,查理五世的对手,一个天神,他几乎可以千古流芳,一个战争中的常胜将军,每走一步都会震撼城墙的基石,(阵阵雷声)马林雅诺战场上的英雄,一夜之间,他指挥千军万马,杀声震天,白天一到,他双手血污,带的三把长剑,只剩下了一截剑柄。这个国王!他的光荣像天上灿烂的星光,上帝啊!怎么突然之间就一去不复返了呢?带着他赫赫的权势、名声和威望,还有那顶礼膜拜他的朝廷,忽然间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就像一个生不逢辰的孩子,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黑夜,被一个无名的歹徒拐走了一样!怎么!这个宫廷,这个时代,这个王朝,全都烟消云散了?这个如旭日东升、光芒四射的国王,忽然销声匿迹,化为泡影了?就像闪电一般,昙花一现,化为乌有了?说不定到明天,差官就要跑遍全国各地,徒劳无益地喊叫报告,并且拿出成吨的黄金来悬赏,对过路的人说:“弗朗索瓦一世失踪了,找到的人重重有赏!”这才真是妙不可言呢!(沉默了一会)我的女儿,啊,我可怜的受苦受难的女儿,我总算为你报仇雪恨了,他也总算得到惩罚了!啊,我多么需要他的血来洗刷你的耻辱啊!我只花了一点儿金币,就得到了他的血!(愤怒地弯下腰去向着尸体)大坏蛋!你还能听到我的话吗?我的女儿比你的王冠更宝贵啊!我的女儿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你却眼红心毒,把她抢走!使她丢脸出丑,使她吃苦受罪。唉,好了!说吧,你听见吗?现在,说也奇怪,的确,居然是我在笑了,是我报仇雪恨了!因为我假装忘记了冤有头,债有主,就把你蒙在鼓里了!可怜虫!难道你以为一个父亲的愤怒,会这样容易失去锋芒吗?啊!不会的。在我们之间的这场斗争中,在这场以弱对强的斗争中,弱者居然胜利了,过去舐你脚跟的人,现在居然啃你的心了!你居然落到我手里了!(越来越弯下腰去看麻袋)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是我呀,高贵的国王,是我这个小丑,我这个弄臣,我这个四不像,你本来认为比狗还不如的畜生!(他打尸体)你看见没有?当复仇的火焰在我身上燃烧的时候,连已经死了的心也会复活,最孱弱的人会变得强大,最卑贱的人会变得面目全非,奴隶会从剑鞘里拔出仇恨的长剑,猫会变成老虎,小丑也会变成杀人的凶手!(腰身伸直一半)啊!我多么希望他还能听见,却不能动弹啊!(又再弯下腰去)你听见没有?我恨你!你就要葬身水里了,看看河底下有没有暗流能把你带回圣德尼去!看你还有没有出头之日!(伸直腰身)下水去吧,弗朗索瓦一世!
他拉起麻袋的一头,把它拖到河边。当他把麻袋放在护城河墙上的时候,破房子的矮门小心翼翼地开了一半。玛格朗娜走了出来,慌张不安地东张西望,做了一个什么也没看见的手势,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再同国王出来,并且用手势告诉他,外面没有人,他可以走了。她回到破房子里,把门关上,国王穿过沙滩,顺着玛格朗娜指的方向走。这时,特里布莱正要把麻袋推下塞纳河去。
特里布莱　(手放在麻袋上)下去吧!
国王　(在舞台后部唱)
　　女人老是变心!
　　　　信她就要上当!
特里布莱　(战栗)谁的声音!什么?是不是夜里的错觉在跟我开玩笑?
(转身去听,大惊失色。国王走了,但听得见他还在远处唱。)
(国王的声音)
　　　　女人老是变心!
　　　　信她就要上当!
特里布莱　啊,该死!麻袋里装的不是他!他们把他放走了,有人帮了他的忙,他们骗了我!
(跑到破房子前,只有楼上的窗子开着)
骗子!(用眼睛打量窗子,好像想爬上去)窗子太高了!(愤愤不平地回到麻袋旁边)那么麻袋里装的是谁呢?该死的骗子!哪个无辜的人受害了?我发抖了……(摸摸麻袋)不错,是一个人的尸体。(用短刀把麻袋从上到下划开,焦急地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天太黑了!(转过身去,不知所措)怎么,路上什么也看不见,房子里也什么都看不见,连一个火把也没有!(大失所望地把胳膊靠在尸体上)等闪电吧。
眼睛盯住划破了的麻袋,白朗雪露出了半身。

第四场

特里布莱、白朗雪
特里布莱　(电光一闪就站起来,发了疯似的大叫,人往后退)我的女儿!啊,上帝!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苍天哪!大地啊!这是我的女儿,现在(摸摸他的手)上帝!我的手都湿了!这是谁的血啊?我的女儿!啊,我不明白,这是一桩可怕的怪事!这是一场噩梦!啊!不对,这不可能,她不在这里,她已经动身到埃夫勒去了!(跪在尸体旁边,两眼望天)啊,我的上帝!这不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吗?我的女儿不是在您的保护之下吗?这不是她吧,我的上帝?
(电光再一闪,照亮了白朗雪苍白的脸和闭上的眼睛)
啊,这是她!这真是她!(扑倒在尸体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的女儿!孩子!回答我吧,说呀,他们把你杀害了!啊,回答呀!啊,凶手!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天呀,这个罪恶之家!对我说吧!对我说吧!我的女儿!天哪,我的女儿!
白朗雪　(仿佛给她父亲的呼声唤醒了,微微睁开眼皮,奄奄一息)谁在叫我?
特里布莱　(惊喜若狂)她说话了!她动了!她的心还在跳!她的眼睛张开了!她还活着,啊,上帝!
白朗雪　(半起半坐,只穿内衣,满身血污,披头散发,下半身还在麻袋里)我在什么地方?
特里布莱　(把她扶起,抱在怀里)我的孩子,我在世上唯一的宝贝,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你听得见我的话吗?说呀!
白朗雪　爸爸!……
特里布莱　白朗雪,你怎么了!这里搞的是什么名堂?我不敢碰你,怕把你碰伤了。我又看不清楚。我的女儿,你受了伤没有?你拉住我的手摸摸!
白朗雪　(断断续续地)刀伤了——我知道——我的心——我感到……
特里布莱　这一刀是谁砍的?
白朗雪　啊!都怪我,我瞒了您。我太爱他,我死也是为了他。
特里布莱　残酷的命运啊!在我报仇的时候把你夺走了!啊,这是上帝要我受罪!他们怎么动手的?我的女儿,讲给我听,说吧!
白朗雪　(垂死)不要让我说话!
特里布莱　(到处吻她)原谅我吧,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失掉你的!啊,你的头歪了!
白朗雪　(挣扎着要转身)啊!……转个身!……我气闷!
特里布莱　(焦急地扶住她)白朗雪,白朗雪,你不能死!(绝望地转过身去)救人呀!来人呀!这里没有人吗?难道就让我女儿这样死去吗!啊!轮渡的钟就在那里,就在护城墙上。我可怜的孩子,你能等一下吗?等我去找点水,去敲钟叫人来?只要一会儿!
(白朗雪表示不必了。)
不要吗?你不要吗?怎么能不要呢!(就地呼唤)来人哪!
(一片寂静。在黑暗中的破房子里毫无动静。)
老天爷,这所破房子真是一个坟墓!
(白朗雪临死挣扎。)
啊,你不能死!孩子,我的宝贝,我的小鸽子,白朗雪!要是你一死,我可没有活头了!你不要死,我求求你!
白朗雪　啊!……
特里布莱　我的胳膊没放好,是不是?它妨碍你了。等我换个姿势。这样是不是好一点?老天发发慈悲吧!你要尽量呼吸到有人来帮我们忙的时候!没有人来,一个人也没有!
白朗雪　(最后挣扎着,有气无力地)原谅他吧!爸爸……永别了!
头又垂下。
特里布莱　(揪自己的头发)白朗雪!……她断气了!(跑到轮渡钟前,敲得钟乱响)救人啰!杀人了!救人啊!(回到白朗雪身边)再对我说句话吧!只要一句!说吧,可怜我吧!(试着把她扶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弯腰待着?才十六岁啊!你,你太年轻了!啊!不,你没有死!白朗雪,你怎能这样离开你的父亲呢?难道我不应该再听见你说话吗?啊,上帝!为什么呢?
(一些老百姓听见钟声,拿了火把跑来。)
老天太残忍了,为什么要把你给我呢!为什么又把你夺回去了呢?啊!可怜的女儿,我刚刚才看到你灵魂的美!为什么要让我真正认识我的宝贝儿呢?唉!在你年纪还小的时候,同你玩耍的小伙伴就伤害过你,那时你为什么不死了算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第五场

人物同上,男女群众。
一个女人　他的话真叫人揪心。
特里布莱　(转过身来)啊,你们来了!你们现在来了!时间还来得及!(抓住一个车夫的衣领,车夫手里拿着马鞭)你有马吗?你,老乡?你有车吗?说呀!
车夫　有的。他揪我揪得多紧啊!
特里布莱　有吗?那好,用车轮把我的头压碎吧!(回身扑倒在白朗雪的尸体上)我的女儿!
一个在场的人　是杀人了?这个父亲太难过了!把他们分开吧!
他们要把特里布莱拖开,特里布莱挣扎。
特里布莱　我要待在这里!我要看住她!我又没有得罪你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分开,我又不认识你们。请你们听我的话好不好?(向一个女人)太太,你哭了,你是个好人,你!告诉他们不要把我拉走吧。
(那个女人替他说情。他又回到白朗雪身边跪下。)
跪下,跪下,该死的家伙!就死在她旁边吧!
那个女人　啊,控制自己吧。要是你越喊越厉害的话,人家又要把你拉走了。
特里布莱　(精神失常)不要,不要!让我留下!(抓住白朗雪,把她抱在怀里)我想,她还在呼吸呢!她需要我!赶快去城里找人来救命。让她在我怀里,这样我才放心。(把她紧紧靠在自己身上,就像一个母亲抱着一个睡着了的孩子一样)不,她没有死!啊!上帝不会要她死的。因为上帝知道,我在世上只有她一个亲人啊!大家都讨厌畸形的人,都躲开我,谁也不关心我的痛苦,只有她一人爱我!她是我的安慰,也是我的依靠。大家嘲笑她的父亲,她就和我一同大哭。她是这样美丽,怎么能够死了!啊!不行。给我一块布擦擦她的额头。(他擦她的前额。)她的嘴唇还是粉红色的。啊!要是你们看见过她两岁的样子,那时她的头发还是金黄的啊!我现在还看见她金黄的鬈发呢!(激动地把她抱在心上)我可怜的受了欺负的白朗雪!我的幸福,我心爱的女儿!(平静下来,用爱慕的眼光看她)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抱她的。她在我身上睡着了,也像现在一样!等到她醒过来,你们知道她是个多美的天使啊!她并不觉得我的样子有什么古怪,只是用她神圣的眼睛对着我微笑,而我呢,我就吻她的两只小手!可怜的小羔羊!死了!啊,不对!她只是睡着了,在休息呢。诸位先生,刚才她不是还醒过来了么?啊!我在等她醒来。过一会儿,你们又会看到她睁开眼睛的!诸位先生,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很清楚吗?我不吵不闹,和和气气,不得罪人,既然我没有做什么违法的事,那你们就放心让我瞧着我的孩子吧!(他仔细端详她。)额头没有一点皱纹!也没有痛苦的痕迹!她的手在我手里也变暖和了,你们看,摸摸她的手看!
一个医生上。
那个女人　(向特里布莱)医生来了。
特里布莱　(向走过来的医生)好,你看看她,我不会碍事的。她昏过去了,是不是?
医生　(检查白朗雪的尸体)她死了。
(特里布莱站了起来,全身痉挛。)
(继续冷冷地)左边腰部伤口很深,流血过多,她就死了。
特里布莱　我杀死了我的孩子!我杀死了我的孩子!
倒在铺石路上。

(许渊冲译)

【赏析】
从《国王取乐》中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两种雨果创作的标签: 鲜明的“美丑对照”,和堕落的人类灵魂的提升与跌落。
先看戏剧中美与丑活灵活现的对比。特里布莱,一个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丑陋驼背,却有一个美若仙女的女儿;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宫廷小丑,却有最圣洁伟大的父性。雨果对此说:“取一个形体上丑怪得最可厌、最可怕、最彻底的人物,把他安置在最突出的地位上,在社会组织的最低下最底层最被人轻蔑的一级上;用最阴森的对照的光线从各方面照射这个可怜的东西;然后,给他一颗灵魂,并且在这灵魂中赋予男人所具有的最纯净的一种感情,即父性的感情,结果怎样?这种高尚的感情根据不同的条件而炽热化,使这卑下的造物在你眼前变换了形状: 渺小变成了伟大,畸形变成了美好……父性使形体上的畸形圣洁化起来。”雨果如此发掘、发现丑的美学价值,是因他秉持了中世纪基督教信仰,认为人由动物和精神两种因素构成,肉体与灵魂是相冲突的,因而可以把互相排斥的崇高和离奇两种元素汇合在同一部作品中。戏剧中的国王地位高贵,“模样真可爱,高大,像太阳神一样英俊,漂亮”,然而内心却十分轻佻丑恶。
雨果是刻画人类灵魂的大师,喜欢在悲剧中表现被各种卑劣情欲、各样悲惨和不幸摧残了的灵魂,这样的灵魂在一定的环境中受到善与美的牵引,和可怕的过去战斗,从泥沼中提升,悲剧感的源泉汩汩涌流;但这颗灵魂对高贵情感又感到不相称,精疲力竭,于是跌回到从前的堕落状态去了。就《国王取乐》而言,特里布莱奇丑无比,又是个出言无状的炮筒子,成了王公们嘲弄的靶子,致使他的灵魂压抑扭曲,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他以最纯洁的柔情热爱着他的女儿,父性情感使他灵魂舒展,提升了他的高度。然而,朝臣们拐跑了他女儿,国王侮辱了他女儿,使他完全陷入仇恨,一心图谋报复,灵魂又堕入先前的扭曲状态去了。
特里布莱因形貌丑陋,地位卑下而常被王公大臣嘲笑。他对女儿说,“谁也瞧我不起!谁也可以侮辱我!” 灵魂在一切方面“都受到摧残蹂躏”。然而,在宫中强颜欢笑之后,他内心极度渴望得到平等尊重,“我到底也是个人嘛,在我灵魂深处也有沸腾的热情,在我胸中也有怨气、傲气、怒气、火气和嫉妒,也有万古不变、见不得人的打算和考虑,还有各种各样折磨人的肮脏感情”。可是,他能得到的,只有嘲弄、歧视和辱骂。他的灵魂被压抑,人格遭扭曲。他对王公大臣产生了强烈的仇视心理,内心沸腾着憎恨的岩浆。“我漂亮的老爷,嘲笑我的大人,哼!我是多么恨你们呵……是你们使我变坏的!”他否定国王,说他卑鄙无耻,是勾引女人的骗子;他痛斥贵族,说他们是些不要脸的强盗、土匪、糟蹋女人的歹徒。他变成了怨恨的化身,宣称“我恨这个世界”。
作为弱者,小丑特里布莱无法与侮辱他的贵族抗衡,但他与国王却关系微妙独特,可以借国王之力来报仇雪恨,给别人的美酒里掺进毒汁。他幸灾乐祸地承认:“我就是给主子出坏主意的恶魔”,性格中增添了不少邪恶成分。他使朝臣和国王永远冲突,怂恿国王去损害朝臣的家庭,不断指出谁的妻子可去勾引,谁的姐妹可去诱拐,谁的女儿可去玷污。在特里布莱手中,国王只是个拥有无上权力的玩偶,丑角叫他去玩弄谁,他就把谁砸得粉碎。当手握大权的重臣仍抱怨封赏不够,他建议不满的国王“封他们做吊死鬼”。 当国王勾引柯赛夫人时,特里布莱假意对柯赛称赞他老婆漂亮,故意让他戴绿帽子的耻辱公之于众,甚至向国王提出把柯赛夫人抢来而把她的丈夫关进巴士底狱或砍头的邪恶主意。在女儿被国王侮辱的圣瓦烈伯爵痛斥国王时,特里布莱却表现得尤其邪恶,肆意“嘲笑他的痛苦”。圣瓦烈说他必遭恶报时,特里布莱突然心惊肉跳了,因为他藏有一个他所挚爱的女儿。
只有回到西底巷的家,坐到天使般的女儿身边,听到女儿的喃喃细语,特里布莱才得到一点安慰,找回一丝人的尊严。此时此地,他不再是那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丑,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受到尊敬的父亲,一个庄严神圣的父亲”。 他扭曲的灵魂暂时舒展了,人性片刻复苏了。年轻时,特里布莱碰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天使般的爱情的光辉照亮了他生活的地狱。女儿白朗雪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妻子死后,女儿是他唯一的“亲骨血”、“命根子”。特里布莱认为“巴黎的空气对女人来说是多么污浊!满城跑的都是酒色之徒!呵!尤其是那些贵族”!他要让女儿“这朵纯洁优雅的玫瑰花开在这个隐秘的地方”。他悉心防范,唯恐女儿被王公贵族欺骗而酿成她的终身遗恨。
但是,圣瓦烈的诅咒似乎如古希腊悲剧中的宿命预言,在特里布莱脑中忽隐忽现,搅得他心神不宁。更令人难堪的是,在朝臣们去抢他女儿时,特里布莱轻易地相信贵族们确实是去抢相邻的柯赛的老婆的谎言,这时他的怨恨心理又冒出来了。他幸灾乐祸,帮助他们扶住翻墙入室的梯子。欣赏至此,悲剧感油然而生,人物想要一刀两断的堕落过去,现在出来反对他与善和美的结合了。
特里布莱发现中计,已酿成大错,悔之已晚,“诅咒”应验了。特里布莱回到宫里,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面敷衍众朝臣,一面到处窥探,自语:“他们把她藏在哪里?” 真情已遮掩不住,假装的无忧无虑之下包裹了不安与焦虑。当他终于发现,并要找回被送入国王寝宫的女儿时,被朝臣们阻挡,无助的他精疲力竭,他撕下多年被侮辱被嘲弄的卑下面具,愤怒地控诉荒淫无耻的朝臣,言辞犀利而酣畅淋漓。珍爱女儿的慈父升华成为不惜一切捍卫女儿清白名誉的伟大父亲了。面对此时满脸泪痕的特里布莱,我们会忘记他曾助纣为虐,给予他无限的同情与怜悯。
特里布莱有两个弟子: 国王和女儿,他训练国王作恶,教导女儿向善。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培养的荒淫无道的国王弟子,却凌辱了他的女儿,使他自己也成为了受害者,其间似有一种宿命的因果。特里布莱痛苦万分,愤怒的火焰喷发出来,他决心为女儿报仇。这颗灵魂重又堕入先前的怨恨状态了。王者之怒,流血千里;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特里布莱收买杀手暗杀国王,当杀手把装着国王尸首的袋子交给他时,他豪情满怀:“现在,世界啊,瞧瞧我吧!我是一个小丑,他是一个国王!什么样的国王啊!最伟大的国王!至高无上的国王!他现在却在我的脚下,落在我的手中……这是谁干的呢?多棒!就是我一个人干的。”这个卑下的小丑变成了敢于行动的血性汉子。结局却是悲惨的,当他打开装着死尸的袋子时,在雷电的闪光之下看到的,竟是满身血污、奄奄待毙的白朗雪。他全力谋划的复仇,结局却是失掉了女儿的性命。特里布莱绝望的呼喊,将悲剧推向高潮。

(邓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