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以爱情为戏 [法国]缪塞

勿以爱情为戏 [法国]缪塞 : 【作品提要】
拜迪康在巴黎获得博士学位,回乡要与青梅竹马的表妹卡蜜儿完婚,全家人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父亲和两位家庭教师均喜气洋洋地欢迎一对新人,但卡蜜儿对这桩婚姻非常冷漠。受到冷遇的拜迪康邂逅卡蜜儿奶妈之女罗塞特,故作亲密样。这一情景让卡蜜儿看见了。卡蜜儿约见拜迪康,向他表明自己准备出家,并问及拜迪康对情妇的态度。她认为拜迪康见异思迁,两人发生争执,不欢而散。卡蜜儿给修道院的朋友写信,表明要离开拜迪康。拜迪康无意中读到了此信。拜迪康约卡蜜儿见面,卡蜜儿不赴约,而是躲在暗地里观察。拜迪康知道卡蜜儿在附近,他故意与罗塞特谈情说爱,将金项链戴在她脖子上,并将卡蜜儿送他的戒指扔进泉水里。卡蜜儿向罗塞特揭穿拜迪康的虚伪,暴露了他对罗塞特的玩弄,使罗塞特当场晕倒。拜迪康和卡蜜儿再次发生争执,拜迪康便决意娶罗塞特,他父亲强烈反对,卡蜜儿认为这是儿戏。最后拜迪康和卡蜜儿分别在向上帝祈祷时,吐露了各自对对方的真情,他们的爱情之火重新燃烧,相拥而吻。罗塞特偷听了一切,伤心得当场昏厥而亡。


【作品选录】

第三场

宅邸前面
歌队上。
歌队　好多事叫我高兴,引起我的好奇心。来呀,朋友们,咱们坐在这棵核桃树下。这会儿,男爵宅邸来了一对大饭桶: 布里丹神甫和布拉吉乌斯先生。有个现象,你们注意过吗?就是两个半斤八两的人,彼此一样肥胖,一样愚蠢,有同样的嗜好和恶习;他们一旦邂逅相遇,不是彼此投契,就是相互憎恶。根据异性相吸的道理: 瘦高挑儿喜欢矮胖子,金黄头发的爱找棕发的。反之亦然。我估计,在老师和神甫之间,一定要有一场明争暗斗。两个人同样没皮没脸,全是酒囊饭袋,不仅贪吃,而且贪味。在午餐桌上,两个人一定争着多吃,争着挑好的吃。如果鱼很小,那可怎么办?不管怎么说,一条鲤鱼的舌头不能对半分,一条鱼又不能长出两根舌头。Item^①,两个人都是话匣子。不过,退一步说,他们可以同时开口,不听对方说什么。刚才,布里丹神甫故意文绉绉地,向年轻的拜迪康提了好几个问题,布拉吉乌斯先生就皱起了眉头。他最讨厌别人来考他的学生了。Item,他们两个都愚昧无知。Item,他们两人都是教士: 一个掌管自己的教区,要大吹大擂;一个充当贵族子弟的教师,也要趾高气扬。布拉吉乌斯先生是少爷的忏悔教士,布里丹是老爷的忏悔教士。我已经看到他们双肘架在桌上,两颊火红,双眼圆睁,下巴颏儿的肥褶直颤抖,彼此充满了仇恨。他们彼此上下打量,先探探虚实,接着便是一场恶战。各色各样的陈词滥调,你来我往,各不相让。更煞风景的是,在两个醉鬼中间,夹个帕露什修女。她瘦骨嶙峋的胳膊肘,一会儿推推这个,一会儿搡搡那个。午餐现在用完,大铁门打开了。他们出来了,我们躲开吧。
歌队下。男爵、帕露什修女上。
男爵　尊敬的帕露什,我很难过。
帕露什修女　老爷,哪儿能呢?
男爵　是的,帕露什,就是这样。我老早就盼啦,——甚至在我的记事本上我都写下来,记上,——今天应该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不错,善良的修女,应该是最快乐的日子。您了解我的打算,我准备让我儿子同外甥女儿结婚。——这个婚事早就定了,已经商议停当,我还告诉了布里丹。——可是,我看,我好像看出来,两个孩子见面挺冷淡,彼此连句话都不讲。
帕露什修女　说着他们就来了,老爷。他们知道您的想法吗?
男爵　我私下向他们提了几句。他们既然在一起,咱们就别过去了,还是坐在这宜人的树荫下,让他们单独走走好些。
男爵同帕露什修女下。卡蜜儿、拜迪康上。
拜迪康　卡蜜儿,你知道吗?见面的时候,不让我吻你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卡蜜儿　我就是这样儿,这是我待人接物的方式。
拜迪康　我陪你到村里转转,好吗?
卡蜜儿　不去,我累了。
拜迪康　去看看久别的草场,你不觉得高兴吗?我们从前一起划船,你还记得吗?走哇,我们到磨坊那儿下水,我来划桨,你掌舵。
卡蜜儿　我一点儿不想划船。
拜迪康　你要撕碎我的心了。怎么,卡蜜儿,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啦?我们的童年,整个逝去的令人惋惜的时光,那样美好,那样甜蜜,充满了童真妙趣,现在提起来,你一点也不动心吗?我们从前去庄园常走的小路,你不想去看看吗?
卡蜜儿　不,今天晚上不想去。
拜迪康　今天晚上不想去!什么时候想去呢?我们过去的生活,全是在那里度过的。
卡蜜儿　我现在既不是玩布娃娃的孩子,也不是惋惜过去的老太婆。
拜迪康　你怎么说出这种话?
卡蜜儿　我是说,回忆童年的生活,已经不合我的口味了。
拜迪康　你觉得无聊吗?
卡蜜儿　对,我觉得无聊。
拜迪康　可怜的孩子,我从心里为你惋惜。
二人分别从两侧下。
男爵　(与帕露什修女重上)善良的帕露什,您看到了,也听到了。我本来希望能听到最美妙和谐的乐曲。可是,看他们样子,我好像参加蹩脚的音乐会,提琴拉《我的心儿在叹息》,笛子却吹《亨利四世万岁》。您想想吧,这配到一块,会产生多么不协调的效果。然而,我心里的感觉就是这样。
帕露什修女　不瞒您说,我不能责怪卡蜜儿,依我看,刚才说到划船的话,实在难听,有失体统。
男爵　您这话当真吗?
帕露什修女　老爷,一位有自爱心的女孩子,是绝不会同人到船上去胡闹的。
男爵　可是,帕露什修女,您想想,那也得分是谁嘛!她表哥就要娶她嘛,那样的话……
帕露什修女　照理,她不能掌舵。而且,单独同一个青年男子到船上,也很不雅观。
男爵　然而,我一再说,……我告诉您……
帕露什修女　这是我的见解。
男爵　您敢情疯啦?您真的要逼我说出来……有些话我讨厌,不愿意讲出口……可您非逼我说不成……真的,我要是不压着点儿……帕露什,您这个蠢妇!我不知道说您什么好了。
男爵下。

第五场

林中泉水边
拜迪康上。
拜迪康　(读纸条)“正午到小泉见面。”这是什么意思?她对我那样冷淡,那样忍心断然地拒绝了我,她那样目空一切,毫无情感,怎么又来约会呢?若是和我谈正事吧,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地点呢?是有意卖弄风情吗?今天早上,我同罗塞特散步,听见树丛里有声音,我以为是小鹿轻轻走路。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名堂吗?
卡蜜儿上。
卡蜜儿　您好,表哥。不管看错看对,我觉得您今天早上和我分手时,脸上不大痛快。您还强拉我的手;现在,我来请您把手给我。您要吻我,被我拒绝了,这会儿给您吧。(她亲吻拜迪康。)您对我说过,若是聊聊我们的友情,您会很高兴。请您坐下,咱们现在就聊聊吧。
卡蜜儿坐下。
拜迪康　我原先是做梦吗?还是现在在做梦?
卡蜜儿　收到我的条子,您觉得奇怪,对吧?我的脾气容易变化。您今天早上的一句话倒说得很对:“我们既然要分手,作为好朋友离开吧。”我走的原因,您还不知道。我来告诉您,我要削发修道。
拜迪康　怎么可能呢?卡蜜儿,我在水泉中看见的倒影儿,像从前一样,坐在长生菊花上,真的是你吗?
卡蜜儿　对,拜迪康,是我。我来重温片刻过去的生活。今天早上我对你很粗暴,很高傲。其实,原因很简单,我看破了红尘。不过,离开尘世之前,我倒乐意问问您的看法。我出家当修女,您认为对不对呢?
拜迪康　这事儿别问我,因为,我永远不会当道士。
卡蜜儿　我们彼此分离,已有十年光景。您对人生开始有了阅历。我知道您成了什么样的男子。以您的心性和才智而论,时间虽不算长,所学的东西一定很多。请您告诉我,您有过情妇吗?
拜迪康　问这干吗?
卡蜜儿　请您回答我好啦,既不要缩小,也不要夸大。
拜迪康　有过。
卡蜜儿　您爱过她们吗?
拜迪康　真心爱过。
卡蜜儿　现在她们在哪儿?您知道吗?
拜迪康　您实在问得怪。您让我怎么回答呢?我既不是她们的丈夫,也不是她们的兄弟,她们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呗。
卡蜜儿　她们当中,一定有一个是您最喜爱的,您爱她前后有多长时间?
拜迪康　你真是个古怪的姑娘!你要做我的忏悔师吗?
卡蜜儿　我求您给我这点儿面子,坦率地回答我。您不是个花花公子,我相信您心地忠厚。您一定能引起一些女子的倾慕,因为,您值得别人爱您。您选择一位情妇,也绝不会是一时的冲动。请您回答我。
拜迪康　我真记不得了。
卡蜜儿　您知道有哪个男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吗?
拜迪康　世上肯定有这样的男子。
卡蜜儿　他是您的朋友吗?把他的姓名告诉我。
拜迪康　我说不出具体名字来。但是,我相信有这样的男子,爱情专一。
卡蜜儿　一个正经的男子,一生可以有几次爱情呢?
拜迪康　你是让我背诵祷文,还是你自己背诵教理呢?
卡蜜儿　我想长长见识,弄清楚我削发修道究竟对不对。如果我嫁给您,您不该坦率地回答我所有的问题,对我开诚相见吗?我很尊敬您。以您所受的教育和秉赋而论,我认为您比许多男子高出一筹。我问的事,您都想不起来了,我可有点儿生气了。对您有了进一步认识,我和您接触也许胆子会大些。
拜迪康　你到底想说什么?说吧,我一定回答你。
卡蜜儿　那就回答我头一个问题。我留在修道院合适吗?
拜迪康　不合适。
卡蜜儿　那我最好嫁给您啦?
拜迪康　对。
卡蜜儿　如果您这教区的神甫在一杯水上吹口气,说那是酒,您就当成酒喝吗?
拜迪康　不会。
卡蜜儿　如果他对着您吹口气向我说,您会终生爱我,我应该相信他吗?
拜迪康　既相信,也不相信。
卡蜜儿　有朝一日,我发现您不爱我了,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拜迪康　找个情夫好了。
卡蜜儿　有一天情夫也不爱我了,我又该如何呢?
拜迪康　换一个吧。
卡蜜儿　这要什么时候才算完呢?
拜迪康　一直到你的头发花白,我的头发全白为止。
卡蜜儿　拜迪康,您知道修道院的情形吗?您从来没坐在修女院的条凳上呆一整天吗?
拜迪康　嗯,我坐过。
卡蜜儿　我有个女友,是个年仅三十的修女。她十五岁的时候,就有一年五十万元的收入。她是个美丽高贵的女人,旷世罕见。她先是做了贵族院议员的夫人,丈夫是法国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人类高贵的品质,无论哪种都在她身上得到培育,就像一株树苗汲取上好的汁液,全部芽苞都发育成枝叶一样。爱情和幸福的花冠,不能戴在比她更美的头上了。然而,她丈夫欺骗了她,她也爱上了另一个男人,结果现在痛不欲生。
拜迪康　这是可能的。
卡蜜儿　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我们几次通宵谈论她的不幸遭遇。谈得几乎变成了我自己的经历。您说怪不怪呢?我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她向我谈她结婚的情形,描述蜜月里的陶醉心情,后来的平静生活;而最后,这一切又如何化为云烟。她怎样晚上坐在炉火边,她丈夫站在窗口,彼此默默无言。爱情已经淡薄了,他们都作了哪些努力,希望言归于好,但总是以争吵结束。后来,一个陌生人又如何渐渐出现在他们之间,悄悄地介入他们的痛苦之中。在她讲述的时候,我眼前出现的景象,就如同我自己在亲身经历这一切。当她说:“喏,那时我很幸福。”我的心就怦怦地直跳。她又说:“喏,我当时哭了。”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但是还有更怪的事儿,您想得到吗?我听多了,就给我自己臆造了一段虚构的生活。这种状况持续了四年之久。不必说,四年当中,这一切不知在我的脑子里反复了多少遍,回味了多少次。我之所以要把这当成奇闻告诉您,是因为路易丝所讲的,我在幻想中所虚构的,那位丈夫仿佛像您!
拜迪康　像我?
卡蜜儿　是的,其实很自然,我只认识您一个男子。拜迪康,我的确爱过您。
拜迪康　卡蜜儿,你现在多大啦?
卡蜜儿　十八岁。
拜迪康　你说下去,说下去吧,我听着呢。
卡蜜儿　我们的修道院有二百个女人,其中少数人永远不会体验生活的滋味,其余的人也只有等死。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曾离开修道院,像我现在出来一样,正当妙龄,对生活满怀希望。可是,她们不久又返回修道院,未老先衰,满腹忧伤。我们宿舍里每天有人死去,每天还是有新的人来填补死者留下的棕垫空床。陌生人参观我们的修道院,都赞赏那里生活平静,秩序井然。他们注意到我们的面纱很洁白,但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遮住眼睛?拜迪康,对那些女人您怎么看?她们做得对呢,还是错呢?
拜迪康　我怎么知道。
卡蜜儿　有的修女劝我终身不嫁。我很想问问您的意见。您是不是认为那些女人最好自己找个情夫,同时也劝我找一个呢?
拜迪康　我怎么知道。
卡蜜儿　您刚才答应过回答我的呀。
拜迪康　我不相信这话是你讲的,自然不用回答了。
卡蜜儿　您不相信倒是可能。在我的想法里,有些东西一定非常可笑。这很可能是别人教给我的,我不过是鹦鹉学舌,学得不像。那边走廊里有一小幅画,画的是一个修士俯着身子念经书。一道微弱的光线,透过他幽暗的禅房的铁窗。窗外是一座意大利式别墅,有个牧羊人在前面跳舞。那两个人比较起来,您看重哪一个呢?
拜迪康　都不看重,也全看重。他俩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一个读经,一个跳舞,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说的。你应该去当修女。
卡蜜儿　刚才您可说不应该。
拜迪康　我说过吗?可能。
卡蜜儿　这么说,您劝我当修女啦?
拜迪康　这么说,你什么也不相信啦?
卡蜜儿　抬起头来,拜迪康!什么也不相信的人,究竟是谁呢?
拜迪康　(站起来)我就是一个,我不相信永生。——亲爱的表妹,那些修女把她们的经验告诉您;但是,相信我的话,那并不是你的经验。你不能没尝过爱情就离开人世。
卡蜜儿　我要爱情,但不要痛苦。我要始终不渝的爱情,坚守誓言的爱情。这就是我的情人。
她指指耶稣十字像。
拜迪康　这个情人并不排除别的情人。
卡蜜儿　至少对我来说,他容不得别的情人。您别笑,拜迪康!我有十年没见您的面了,而且明天又要动身。再过十年,我们如果有机会见面,我们再来谈论这个题目吧。在您的记忆中,我不愿意让您觉得我如同石像,冷冰冰的毫无感情。因为我对世情淡薄了,才成了这个样子。请听我说,您回到尘世中去吧。您只要幸福,只要能得到世上最满意的爱情,就忘记您的表妹卡蜜儿吧。但是,您万一被人遗弃,或者您遗弃了别人,如果希望的天使把您抛弃,剩下您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内心的空虚,您就想想我吧,我一定为您祈祷。
拜迪康　你是个骄傲的姑娘,可得当心哪!
卡蜜儿　为什么呢?
拜迪康　你刚刚十八岁,就不相信爱情啦?
卡蜜儿　您说得好听!您相信吗?您从前跪在情人的地毯上,膝盖都磨破了。现在呢,您把她们的姓名都忘了,又屈膝在我的身边。您流过欢乐的眼泪,也流过痛苦的眼泪。但是,您心中明白,泉水长流不息,您的眼泪却很快就干枯;您随时可以用泉水擦洗红肿的眼皮。您同其他年轻人一样,正在寻欢作乐。如果别人向您谈到苦命的女人,您却一笑置之。您在世上生活,而且有过爱情,却不相信人可以为爱情而死!如此看来,尘世又有什么意义?有些女人为了把您拉入怀抱,随随便便打发掉原来的情夫。接受您的时候,嘴上还残留着别人吻过的痕迹。这种女人,我觉得您应该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们。我刚才问您是否有过爱情,您的回答像个游客。人们问游客,他是否到过意大利或者德国,游客会说: 对,我到过。说完这话,他又盘算去瑞士,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地方。您的爱情,可以随便转手,一直到您去世,这不成了一枚钱币吗?不,一枚钱币都不如。最小的金币都比您有价值,它无论转到谁的手里,总还保留上面的头像。
……

第八场

一间祈祷室
卡蜜儿上。
卡蜜儿　(跪在祭坛前)噢,天主啊,您抛弃我了吗?您知道,我回来的时候,曾发誓忠于您。我拒绝做另一个人的妻子,在您和我的良心面前,我相信是说了真话。天父,这您是知道的啊,您难道鄙弃我了吗?噢!您为什么让真话变成谎言呢?我为什么这样软弱?啊!我真不幸,连祈祷都做不下去了。
拜迪康上。
拜迪康　骄傲,你这个迷人心性的东西!你为什么撞到这个姑娘和我中间?看她脸色苍白,内心恐惧,把她的心和脸紧紧贴在无情的石板上。她本来可以爱我,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可是,当我们就要携起手来的时候,骄傲,你又跑到我们嘴上做什么?
卡蜜儿　谁跟进来啦?谁在殿堂里说话?是你吗,拜迪康?
拜迪康　我们丧失理智啦!我们是相爱的。卡蜜儿,我们做的是一场什么梦啊?多么虚假的语言,多么可怜的胡闹,像一阵阴风,从我们中间刮过去啦!我们俩谁要欺骗谁呢?唉!人生本身就是一场难堪的幻梦,为什么还要把我们的幻梦搅进去呢?天主啊!幸福是尘海中多么宝贵的明珠!天上的渔夫啊,你把这无价之宝从深邃的海底捞上来,给了我们。可是,我们像娇惯坏了的孩子,只把它当作一件玩具。把我们引向一处相爱的葱茏小径,那么平缓,两边花丛茂盛,一直伸向静谧的天边!只要我们亲吻一下,这条天路本来能把我们引向幸福。必定是虚荣、闲话、恼怒把我们拦阻,把它们奇形怪状的石块抛在路上!我们必定是干了坏事儿,因为我们是人。丧失理智的人啊!我们是相爱的呀。
拜迪康把卡蜜儿抱在怀里。
卡蜜儿　对,拜迪康,我们相爱。让我贴在你的心上,倾听爱情的声音。天主看着我们相爱,并不会发怒。他同意我爱你,他知道我爱你,已经有十五年了。
拜迪康　亲爱的,你是属于我的。
拜迪康亲吻卡蜜儿。祭坛后面传来叫声。
卡蜜儿　是我奶姐的声音。
拜迪康　她怎么到这儿来啦?你派人叫我的时候,我让她在楼梯那儿等着。她一定是跟我进来,我没有觉察到。
卡蜜儿　我们从这条走廊过去,叫声从那儿传来的。
拜迪康　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仿佛觉得我的手沾满了鲜血。
卡蜜儿　可怜的孩子,刚才,她一定是悄悄地窥视我们。她又昏过去了,来呀,快点救救她。唉!这一切太残忍了。
拜迪康　不,我实在不能进去。我感到死一样冰冷,浑身都僵了。你去吧,卡蜜儿,想法儿把她救过来。(卡蜜儿下。)天主啊,我乞求您,不要让我成为凶手吧。您看见了事情的始终,我们是一对胡闹的孩子,拿生死当儿戏。但是,我们的心是纯洁的。公正的天主啊,不要杀死罗塞特吧!我一定给她找个丈夫,弥补我的过错。她年纪轻轻,以后会有钱,会幸福的。天主啊!千万不要杀死她!您还可以为您四个孩子的婚礼祝福。唉!卡蜜儿,怎么样啦?
卡蜜儿　(重上)她死了。永别了,拜迪康!

(李玉民译)

注释:

① 拉丁文: 同样。

【赏析】
《勿以爱情为戏》首场让两个家庭教师出场: 布拉吉乌斯老师和帕露什修女。他们分别是拜迪康和卡蜜儿先前的家庭教师,今天迎接他们已经成人的两个学生,而且是确定了婚姻关系的学生,一切都顺理成章,似乎应该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布拉吉乌斯像个胖娃娃,捧着圆肚子,骑着一头骡子上场,帕露什修女却骑着毛驴而来,戴一头满是尘土的假发,嘴里骂骂咧咧的。这个令人发笑的喜剧开场白,正是为两个贵族小主人的庄严作铺垫的。随着便是父亲,他带着神甫,还有歌队出场,迎接从巴黎拿了博士学位归来的儿子。通过他们的对白,观众得知,两个年轻人成婚的一切障碍都已扫平,获得了罗马教廷的特许证。同时有人暗示经济上也不成问题,因为父亲是这儿的地方税务官。两个孩子又从小青梅竹马,一桩美满姻缘似乎顺理成章,雷打不动。
这是一种褒扬,把喜庆的气氛烘托得足足的。岂料事与愿违,表妹卡蜜儿表现很冷淡,连见面的吻礼都不愿意,情势急转直下,戏剧出现了第一个悬念。《勿以爱情为戏》是悬念叠出、波澜起伏的喜剧。对悬念的破解,使观戏过程变得饶有趣味。
拜迪康和卡蜜儿再次见面,表妹拒绝了表哥的一切约请。拜迪康活泼大方,沉浸在故乡童年的回忆之中,仿佛表妹的冷漠并没影响他的心情。见到卡蜜儿奶妈的女儿、乡村姑娘罗塞特,他们行了吻礼。后来卡蜜儿明确地告诉拜迪康明天就回修道院,表明了她不想结婚的念头。此为第二个悬念。中午他们在泉水边,在中止婚姻的前提下叙谈友情。然后他们一同讨论爱情问题,核心是对爱情是否应忠贞。在这里,卡蜜儿实际上道出了先前对婚事冷漠的原因,她受修道院生活的影响,对婚姻有恐惧感,害怕爱人将来会背叛她,希望表哥能许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拜迪康因为赌气故意与卡蜜儿过不去,宣扬爱情是不应该限制的,不能保证爱情的永恒。两人还是不欢而散,这就有了第三个悬念。从表面上看,这三个悬念让他们俩的爱情降到了冰点。于是各人会在脑子里检视自己的爱情。卡蜜儿给修道院路易丝写信说明了这儿发生的情况,表示明天回修道院。而拜迪康假意移情别恋,爱上了乡村姑娘罗塞特,把金项链给了她,还故意把卡蜜儿的戒指扔到水泉里,并让卡蜜儿看到。于是卡蜜儿约见了罗塞特,告诉她,拜迪康是因为赌气,为了试探卡蜜儿的感情故意做的一个局,并想当面揭穿表哥这一欺骗行为。第四个悬念是在破解悬念时产生的更大的悬念,意图在表明爱情和世界许多事物一样,它也是一个谜局,具有永恒之谜的性质。在卡蜜儿的卧室里表兄妹开始认真对话,拜迪康说出了真情,他爱卡蜜儿。卡蜜儿则说,女人有时说谎是不得已,但不会把欺骗当乐趣,而他却让一个无辜的女孩受到了伤害,并仍然表示不爱他。这时听到两人谈话的罗塞特已经晕过去了。两人在救罗塞特时再次争吵,拜迪康说,我一定娶她,这是全剧在高潮中的悬念,是第五次悬念。这当然招致了父亲的全力反对,卡蜜儿也认为这个玩笑不能再开了,可拜迪康认真地准备同罗塞特结婚,使悬念持续发展,直到卡蜜儿也认为表哥可能是认真了。这就出现了该剧的第六次悬念。最后在祈祷室里两人分别向上帝表达自己的真心,两个相爱的人终于拥抱在一起。这一次次悬念表明,两个相爱的人因不能赤诚相见而不断相互伤害,直至爱情冲破双方内心的骄傲和恐惧而绽放。令人唏嘘的是,这甜蜜的爱情竟是昙花一现!原来,这个剧本是悬念套悬念的,在第五次悬念中罗塞特因受不了爱情的戏弄而晕过去,表明乡村姑娘已经坠入情网了。当表兄妹和好时,罗塞特看到了这一幕,因爱情绝望,真正心碎而死。沉重的负罪感让卡蜜儿当即掐灭了刚刚绽放的爱情之花。在所有的悬念解开后,这部戏剧的主题就显豁出来: 不能以爱情为游戏,因为它可能伤害人命,这是人生的教训,也是爱情的教训。
《勿以爱情为戏》是一部格言戏,它以一个通俗的故事说明一句人生的格言,是讽谕加教诲的戏剧,因其说明一个道理,阐释一种人生训诫。这种剧寓意明确,故事单纯,因此一般都不会太长,但也成为西方戏剧史上的一种类型剧。由于格言剧全部重心在说道理,在西方舞台上也仅是在大剧正剧之间的一种小摆设,很少有轰动一时的作品。此剧1861年11月18日在法兰西喜剧院公演,不料却大获成功。以谚语为题的格言剧引起轰动的,《勿以爱情为戏》还是第一部。
本剧的艺术特征是最充分地制造悬念,一环套一环使迷局保持下去,而且充分地戏剧化。这是结构的力量在发挥重大作用,它的内容是预定的,而且主题也是规定的,技巧必须在结构上发挥。除了悬念中套悬念,缪塞还采用了与结构相适应的对比手法。比如,两个家庭教师的对比,卡蜜儿和罗塞特的对比,拜迪康和卡蜜儿的对比,长辈和晚辈的对比,全剧在对比中形成悬念阶梯式递进,始终保持一种戏剧化的冲突,甚至还采用了雅与俗之间的对比冲突。奶妈的女儿是作为乡村女奴出现的,剧中突出了她的朴实、纯情,甚至粗鲁。布鲁克认为,这种东西是就应当看作其天然肥料的一部分。剧本中让毛驴和骡子也登场了,以其粗俗凸显表兄妹的文雅。这使本剧在形式上具有鲜明的喜剧意味,而这也衬托了结局的悲剧意味,令人深省。

(刘　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