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个造酒的 [俄国]列·托尔斯泰

头一个造酒的 [俄国]列·托尔斯泰 : 【作品提要】
一个庄稼人在耕地,歇马时发现自己的面包不见了,但他并没有骂娘。原来是小鬼偷了面包,指望他骂娘,小鬼就得逞了。小鬼回去向魔王说了这事,魔王很生气,让小鬼三年里必须胜过这庄稼人。小鬼化身为这庄稼人的雇工。头一年,他让庄稼人把麦子种在湿地,这年干旱,麦子获得大丰收。第二年他让庄稼人把麦子种在坡地上,这年水涝,麦子又获得了大丰收。于是小鬼就鼓动庄稼人造酒。这样一来,一喝酒庄稼人和他的邻居都乱了性。小鬼就让魔王去看,果然喝酒后人都不成样子了。魔王夸奖小鬼干得漂亮,高兴地说,人都成了我们的啦。


【作品选录】

第五幕

茅屋内部。只有雇工一个人,角和蹄子露在外头。
雇工　成堆成堆的谷子。多到屋子都装不下,现在他可尝着味儿啦。我们又造酒来的,我们装了一桶,拿它藏啦。我们请人喝呀也不白请,不过,我们要人做点儿吗的了,我们这才请他!所以,今天我叫他请村子老辈喝酒,帮他和他爷爷把家产分了,样样儿都给他,没一样儿给老头子!我的三年限期今天到啦,我的工作也正好完啦。头目要亲自来看,就来看罢。看好了,我没什么好害臊的。
头目从地下出来。
头目　限满啦!你偷面包那桩傻事,有没有抵消?我先前告诉你我要亲自来看的。你拿庄稼人制住了没有?
雇工　拿他完完全全制服啦!您自己看好了。有几个庄稼人这就到这儿聚会。藏到灶里头,看看他们搞些子什么。您一定会心满意足的!
头目　(爬进灶去)我们看罢!
进来庄稼人和四位老辈。女人跟在后头。男人们围着桌子坐下。女人铺桌布,往桌子上端牛脚筋和点心。老辈们和雇工互相问候。
第一位老辈　好,你们又做了许多酒吗?
雇工　是呀,我们要多少,就造多少。值钱的东西怎么好糟蹋呢?
第二位老辈　成功了没?
雇工　比头一回的还要好。
第二位老辈　可是你打哪儿学会造这个的?
雇工　走的地方多了,人就知道的也多了!
第三位老辈　是呀,是呀,你这人什么也知道。
女人送上酒和杯子。
庄稼人　尝一口罢!
女人拿起酒壶斟酒。
女人　赏我们脸!
第一位老辈　(喝着)祝你们身子好!啊,真叫好。在骨节儿里头就跑个不停。这呀,我才叫做正当饮料!
另外三位老辈同样举杯。头目爬出灶来。雇工过去站在他旁边。
雇工　(向头目)看罢,新鲜花样儿要来啦!我拿脚把女人绊一下子,她拿酒洒了。从前他丢了他末一块面包也不心疼,可是现在看罢,一杯酒他就气成了什么样子!
庄稼人　喽,女人,把酒,挨着位子递过来——先给我们这位朋友,再给米哈伊老爹。
女人斟了一杯酒,顺着桌子走。雇工绊了她一下子;她站不稳,洒了酒。
女人　好天爷,我拿酒洒啦!人家走得好好儿的,你做什么过来,没长眼睛?
庄稼人　(向女人)看她这个笨畜生!手指头全成了木头,她还要骂别人!看她拿多好的东西洒了一地!
女人　我不是成心做的。
庄稼人　成心!等我站起来教教你,拿酒洒在地上。(向雇工)还有你,你这个蠢蛋,你兜着桌子蹦跳个什么?滚到魔鬼那儿去!
女人又斟好酒送。
雇工　(回到灶边头目跟前)您看见了罢?从前他剩下来一块面包,我偷了他也不气,现在为了一杯酒,他几乎揍他女人,把我发遣给您——魔鬼!
头目　好,很好!我满意啦。
雇工　您等等。看他们喝空了瓶子——出点子什么花样儿。就是眼前,他们彼此说起话来,甜兮兮的,光溜溜的,马上他们就要臭巴结——像狐狸一样狡猾。
庄稼人　好,老哥儿们,你们对我那档子事是怎么个意思?我爷爷一直跟我住在一起,我一直喂着他,喂着他,现下哪,他去跟我叔叔住啦,要拿他那一份儿家产送给叔叔!想想看;你们都是圣贤。没你们呀,就跟没我们自家的脑壳一样,我们真还不成。全村子甭想有一个人比得过你们。就拿你来说罢,伊万·费道提奇——不是人人都在说,你是人中之人?就我来说,我喜欢你呀,比我自己的爹妈还厉害。说到米哈伊·司铁潘尼奇,老早就是朋友啦。
第一位老辈　(向庄稼人)跟好人说话有好处的。这是变聪明的好法子。跟你就是这样子。就没人可以跟你比。
第二位老辈　聪明,殷勤——我就喜欢你这个。
第三位老辈　我顶同情你啦。我就找不出话来表白。我今儿还对我老婆子讲——
第四位老辈　朋友,真朋友!
雇工　(拿肘子顶了一下头目)你听见了没有?句句谎!他们在背后头你骂我我骂你,可是现在看他们呀,又两样儿啦——就像狐狸摇尾巴!全是喝了那东西的缘故。
头目　那东西好,很好!他们要是这样儿撒谎撒下去,就全成我们的了。很好;我满意。
雇工　等一下。喝完了第二瓶,他们还有好的给您看哪!
女人　(献酒)再喝一杯。
第一位老辈　不太多了点儿?祝你身子好!(喝着)跟好人在一起喝先就开心。
第二位老辈　怎么能够不喝?祝主人跟主妇身子好!
第三位老辈　朋友们,祝你们身子好!
第四位老辈　这东西可真造对啦!畅开玩儿罢!我们会帮你安排好了的。因为这都看我啦!
第一位老辈　看你?不,不看你,看你的前辈说什么。
第四位老辈　我的前辈呀是大傻瓜。趁早儿走开,省得丢脸!
第二位老辈　你打算怎么着?你这个傻瓜!
第三位老辈　他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因为什么?主人请我们不是白请我们。他有事由儿。事由儿可以安排的。只要你做东道做得好!好好儿尊敬我们。因为是你要我帮忙,不是我要你帮忙!你呀跟猪差不到哪儿去!
庄稼人　你才是!你叫些子什么?打算吓唬我?你们那点子本事呀,也就是拿肚子往饱里塞!
第一位老辈　你神气点子什么?看我不拿你的鼻子揪到一边儿的!
庄稼人　我们倒要看看是谁的鼻子往一边儿歪!
第二位老辈　你真以为你了不起呀?滚到魔鬼那儿去!我不要跟你上话——我走!
庄稼人　(抓住他)什么,你领头儿拆台?
第二位老辈　放我走,要不我喊人救命啦!
庄稼人　偏不!你凭什么?——
第二位老辈　凭这个!
揍他。
庄稼人　(向别的老辈)救我!
他们乱打起来,全在同时说话。
第一位老辈　道理是这个。因为我们闹酒闹昏了头!
第二位老辈　我什么事由儿也安排得来!
第三位老辈　我们再喝点儿!
庄稼人　(向女人)再拿一瓶来!
全围桌子坐下喝酒。
雇工　(向头目)看见没有?狼血在他们身子里头激起来啦,他们变得跟狼一样凶。
头目　是好饮料!我满意啦!
雇工　等一下。看他们喝空了第三瓶。还有好的在后头哪!

第六幕

景是一条村里的路。右边有些老太太和祖父坐在木头上。中间是一圈儿女人,女孩子和男孩子。奏着跳舞的音乐,他们在跳舞。茅屋传来嘈杂的声音和醉了的嘶喊。出来一个老年人,醉里巴几地嚷嚷着。庄稼人跟着他,又把他拉回去。
祖父　啊,搞的些什么子哟!什么子哟!平时干活儿,星期天来啦,洗得干干净净的,拿套马的家活也刷干净,歇上一阵子,跟家里人坐在一起聊聊天儿,要不,到外头跟老辈子谈谈一区的事由儿。要不,你年轻,做做游戏。是呀,想想看,一个人还有什么好要的?孩子们在那边玩——看着他们就快活。又快活又好。(茅屋里头传出嘶喊的声音。)可是这种玩艺儿,算个什么?也就是引人走进邪路,讨魔鬼喜欢。全是日子太好过了啦呀!
人们酩酊了,颠颠打打走出茅屋,嚷着,抓住女孩子们。
女孩子们　松手,陶穆爹!你这是干什么呀?
男孩子们　我们到巷子里去。这儿就没法子玩儿。
原先拉圈儿玩的人们全走了。
庄稼人　(走向祖父)你现下有什么好?老辈子拿东西全给了我!(冲他打手指响)你得的就是这个!你呀没别的!全是我的,你呀什么也没!他们自家会讲给你听的!
四位老辈全在同时说话。
第一位老辈　因为我知道什么是什么!
第二位老辈　我说什么人也怕,
因为我年纪大!
第三位老辈　朋友!亲爱的朋友,最亲爱的朋友!
第四位老辈　顺着茅屋走,顺着床走,
女当家的没地方放她的头!
好啦,走啊!
老辈们两个两个挽住胳膊,摇摇摆摆,一对跟一对,走掉。庄稼人朝茅屋走回,但是没走到,就摔了——倒在地上,呢呢喃喃,说了一些听不清切的话,声音像猪哼哼。祖父和坐在一道儿的老太太们,站起,走出。
进来雇工和魔鬼的头目。
雇工　您看见了罢?现在猪血在他们身子里头激起来啦,他们打狼变成了猪!(指着庄稼人)他躺在泥里头,跟猪一样哼唧!
头目　你成功啦!先像狐狸,后来像狼,现在像猪!好,这才叫喝的东西!不过,告诉我,你怎么造成的?我想也是狐狸血、狼血跟猪血拼起来的罢?
雇工　,才不是哪!我也就是给他太多太多的谷子!他要多少,他有多少,他就不会因为丢了他的末一块面包发气的,可是一多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啦,他身子里头的狐狸血、狼血和猪血就醒过来啦。他身子里头一直就有走兽的血,不过没法子占上风就是啦。
头目　好,你有本事!你扳回你偷面包的脸啦。现在只要一急着喝酒,他们就整个儿成了我们的啦!

(李健吾译)

【赏析】
阴间小鬼遭遇心地善良的农夫,始而对他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继而心生诡计,让获得丰收谷子的农夫造酒,终则胜券稳操,可以收走农夫和他的邻居的灵魂。列夫·托尔斯泰的六幕剧《头一个造酒的》,规制小巧,形式朴拙,但有人生旨趣、旷世真宰存焉,不可不仔细看取。
乍看之下,这出戏滑稽突梯,荒诞不经,只要你反复诵读,咀嚼再三,隐含其中的中西文化的一种传统信念就次第显豁,托翁又以他对人性的入木三分的体察与这个主题相抗辩,这就形成此剧深层结构中的内在张力,令读者观众在沉思默想中获益良多。
魔鬼勾人魂魄是东西方文化都具有的传统迷信,且看《圣经》和《浮士德》的有趣演绎,上帝与魔鬼打赌,魔鬼与人暗中较量,孰强孰弱,确实引人注目。《圣经·旧约·约伯记》讲述耶和华与魔鬼撒旦的赌局: 虔信耶和华的约伯会不会受魔鬼诱惑?耶和华将约伯交给撒旦,撒旦百般折磨他: 财产损毁,儿女暴亡,他自己也长满疥疮,痒痛难当。但约伯不改初衷,依然坚持:“我的嘴决不说非义之言,我的舌也不说诡诈之语。”撒旦就此落败,耶和华让约伯再生儿女,财产两倍于从前。歌德《浮士德》的全剧即是天主与魔鬼梅菲斯特的一场赌博。天主想把浮士德“引入澄明之境”,梅菲斯特则通过满足浮士德的欲望引诱他走魔鬼之路。后来梅菲斯特充当浮士德的仆人,竭力满足他的一切欲望,想收走浮士德的灵魂。可是经过爱情、政治、古典美人和事业等种种考验,浮士德终究没有落入魔鬼的圈套,而被天使接引进了天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这两个文本中,人的结局是光明的: 战胜了魔力,修成正果。
在托尔斯泰的《头一个造酒的》中,包含着类似的人鬼间的暗中斗法,可是结果却与前面的文本完全相反: 魔鬼的诡计得逞,人的灵魂将被他收走。一个贫穷的庄稼人,他带了一块面包去耕地,歇马的时候,他要吃面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原来是小鬼暗中偷走了。小鬼以为农夫会诅咒,这样就给他以可乘之机。结果农夫却说:“要是有人拿了的话,他就吃好了,只要对他好就成!”如此宽厚,如此善良,让魔鬼无懈可击。小鬼因此被魔王厉声责骂,其“生计”大受威胁,于是开动脑筋,祭起魔法。他摇身一变,去给那穷农夫当雇工,设法让农夫连续两年谷子大丰收。于是他怂恿农夫以谷子造酒,造出美酒后,鼓动农夫和邻居大喝特喝。小鬼去向魔鬼汇报自己的巨大收获,让魔王亲自来看看农夫的巨变。魔王和小鬼在农夫家里看见: 那农夫请了一帮富有的邻居在喝酒,他妻子不小心将酒洒在了地上,农夫便恶语相向:“看她这个笨畜生,手指全成了木头。”全无当时将最后一块面包慷慨予人的善良模样,看得魔王心花怒放。小鬼告诉魔王,喝了酒农夫们会互相吹捧,像狐狸一样狡猾。果然,他们开始言不由衷地说起奉承话来。喝了第二杯酒他们立刻恶声恶气,互相咒骂。喝到第三杯酒,他们一个个丑态百出,简直像猪一样。最后小鬼向魔王表功:“我也就是给他太多太多的谷子……可是一多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啦,他身子里头的狐狸血、狼血和猪血就醒过来啦。他身子里头一直就有走兽的血……”在这里,小鬼的表功揭示了某些真相: 人性本身就潜伏着兽性,但平常时候它处于休眠状态,一旦据有过多的私有财产,人性中的兽性就会被激活,兽性占据上风,人便被毁灭。俗人下地狱的悲剧就在这喜剧性的场景中被牢牢定格。这与前面讲述的《圣经》和《浮士德》中人终胜魔的乐观结局相反,形成了与传统的内在对话。
《头一个造酒的》完成于1896年,但托尔斯泰对人性的洞悉却贯穿其创作生涯。在早年的《一个弹子房记分人的笔记》等作品中,托尔斯泰就揭示了人性恶的可怕力量。而在晚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复活》中,作家则以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的经历将这个剧本对人性的思考进一步加以深化:“聂赫留朵夫也和所有的人一样,由两个人合成。一个是精神性的人,自己追求的只是也能使别人幸福的幸福。另一个是兽性的人,所追求的仅仅是自己的幸福,而且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牺牲全世界一切人的幸福。”但是托翁并不悲观,在《复活》中他描写了主人公们或在宗教体验中的复活,或在社会颠沛中的获救。在《头一个造酒的》中,从结局的大趋势看,似乎人为鬼所迷惑,堕入地狱已成定局。然而细心的读者也可以看到得救的希望。首先,祖父这个人物仿佛一笔带过,他在全剧中只有三处对话,但恰恰是他一再指出酒的危害,为人们指点了健康生活的路径。其次,在第六幕开始时,儿童、女人的健康的舞蹈嬉戏,也与酩酊大醉的“猪猡”的趔趄踉跄形成强烈对比,人性的光明与人性的堕落形成了巨大反差。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实际上一次次暗示了人的理智觉醒的可能性,为悲观的结局抹上了些许亮色。
就风格而言,《头一个造酒的》也值得玩味。首先,形式简朴。该剧是托尔斯泰应邀为民间剧院写的喜剧,故事来自于托尔斯泰自己写的寓言《小鬼和面包》。因此剧本形式简洁,内容质朴,没有悲剧式的痛彻,没有哲人般的教诲,浑如历经沧桑而归于平和的长者讲述的寓言故事。但剧作在简单的故事中寄予着对人性深刻的考量,质朴中蕴涵着深邃,深奥的真理表述为直白的话语,到底不失大家气象。其次,从审美属性来看,《头一个造酒的》可谓是形“喜”实“悲”。剧作家采用了一些喜剧的表现手法,想象奇特,时而人间,时而阴曹,时而人鬼混杂,还采用了民间对魔鬼的想象,如偶尔露出鬼的犄角和蹄子,但这些形式上的花哨都不能掩藏剧作家对人性阴暗面的敏锐洞悉,对人欲泛滥的悲剧结局的深刻忧患,尽管有那么点亮色。

(刘亚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