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朗萨丘 [法国]缪塞

罗朗萨丘 [法国]缪塞 : 【作品提要】
佛罗伦萨公爵亚历山大·梅迪西荒淫残酷。其堂弟罗朗索表面上虚与委蛇,为虎作伥,胆小怕事,因此受到家人的指责。内心里他充满了正义感,决心铲除暴政。亚历山大的政敌菲力普是共和党成员,他反对政府,追求自由。他的女儿路易丝的贞洁受到亚历山大的帮凶于连的玷污。她的两个兄弟为讨回公道追杀于连,将其刺伤,结果被逮捕。罗朗索忍辱负重追随亚历山大,乘机偷走亚历山大护身用的锁子甲,并在卧室刻苦练剑术,准备刺杀亚历山大。菲力普因两个儿子被抓,纠集平民准备造反,罗朗索极力营救菲力普的两个儿子出狱。路易丝在宴会上被毒死,菲力普一家大乱。但大家准备起义时,菲力普却拒绝充当领袖。亚历山大倾慕罗朗索年轻的卡德琳姨妈,要求与其幽会。罗朗索谎称卡德琳姨妈将在自己家里与亚历山大幽会,并向共和党人透露自己将刺杀亚历山大,希望共和党乘机起义。共和党人以为他是酒后戏言,没有起义。罗朗索单独杀死了亚历山大。罗马教皇通缉罗朗索,并派出了亚历山大的堂弟科姆作新的君主。罗朗索亡命威尼斯,出门散步时被人刺死,并被老百姓推进水里。与此同时,佛罗伦萨人民对新的梅迪西家族的君主科姆山呼万岁,暴政延续下去。


【作品选录】

第一幕

第四场

王府的一座庭院
亚历山大公爵站在平台上。几个少年侍从在院内遛马。瓦洛里同莫里斯爵士上。
公爵　(对瓦洛里)今天上午,阁下收到罗马教廷的消息了吗?
瓦洛里　保罗三世向殿下致以亲切的祝福,最热忱地祝愿国运昌隆。
公爵　只有祝愿吗,瓦洛里?
瓦洛里　圣驾忧虑公爵处事宽容过甚,酿成新的危险。民心不驯,对专制统治心怀不满。我想,皇帝这次巡幸的时候,对殿下也是这么说的。
公爵　嗬!莫里斯大人,好一匹骏马!真是一匹龙驹!
莫里斯爵士　是很雄健,殿下。
公爵　专员先生,照这么说,还有几根坏枝必须砍掉。皇帝和教皇把我推上王位,但是,我以巴古斯起誓,他们放到我手中的所谓权杖,一里之外就让人感到是把斧头。好啦,瓦洛里,您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瓦洛里　殿下,我是个教士。原原本本向您转达这些话,是我责无旁贷的事。如果您一定做出如此严峻的解释,说心里话,我不好再说什么。
公爵　是啊,是啊,我了解您是个敦厚的人。真的,我生平所见的教士,唯独您是个忠厚的人。
瓦洛里　殿下,敦厚与否,不能以衣帽论断。在世上,还是善人多而恶人寡。
公爵　照此说来,就无须解释啦?
莫里斯爵士　殿下,我可以插言吗?这一切都不难解释。
公爵　嗯?
莫里斯爵士　教皇恼怒,在于朝纲混乱。
公爵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里斯爵士　殿下,我是说朝纲混乱。公爵所为,除了他自己,别人无权过问。教皇指控的,是罗朗索·德·梅迪西,认为他触犯了宗教法庭。
公爵　触犯了宗教法庭?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冒犯过教皇,只冒犯过我故世的表兄,此刻在地狱的克列芒七世。
莫里斯爵士　克列芒七世从他的属国放走的那个荒唐鬼,有一天喝得酩酊大醉,跑到康士坦丁牌楼,把雕像的头全部砍掉。佛罗伦萨有这样一个混世魔王,保罗三世怎么能饶恕。
公爵　啊!亚历山大·法奈斯果然是个滑稽后生!如果他憎恶放荡行为,又如何处置他的私生子呢?他的爱子比埃尔·法奈斯把法诺的主教折腾得够苦的了。一谈到可怜的朗索,砍雕像头的事儿总是旧话重提。将那些石人全部斩首,我倒觉得挺有趣。我同别的国王一样,保护艺术。在我这里,意大利第一流的艺术家济济一堂。但是,教皇的态度令我费解,他那么尊重这些雕像,而雕像明天一旦化为有血有肉的人,他却要将他们驱逐出教的。
莫里斯爵士　罗朗索是个无神论者,他什么都嘲笑。殿下的统治,倘若得不到由衷的敬佩和拥戴,就无法巩固。百姓管罗朗索叫罗朗萨丘。谁不知道,他是您的弄臣,专务您的玩乐,这就够了。
公爵　住口!你忘记了,罗朗索·德·梅迪西是亚历山大的堂弟。(西保红衣主教上。)红衣主教,您听听这些先生,他们断言,可怜的朗索生活放荡,教皇很愤慨,他们还声称这损害了我的统治。
红衣主教　弗朗西斯科·莫尔扎爵士最近在罗马学院用拉丁语作过一次讲演,抨击康士坦丁牌楼的破坏者。
公爵　好啦,你们再讲就把我惹恼啦!朗索,倒成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人!这不过是个十足的促狭鬼!一个懦弱的男子、一个沉迷声色之人的影子!一个幻梦者,无论白天夜晚,走路从来不佩剑,怕被身旁的剑影吓着!再说,他是个哲人、一个舞笔弄墨的人、一个蹩脚的诗人,连一首律诗都吟不成!哼!不,不,我还不至于惧怕影子!哼!我以巴古斯的神体赌咒!那些拉丁语的演说、我的贱民的饶舌又能把我怎么样!我喜欢罗朗索。我以天主之死发誓,绝不让他走!
红衣主教　若说我担心此人,既不是为了您的朝廷,也不是为了佛罗伦萨,而是替公爵您担心。
公爵　您是开玩笑吗,红衣主教?您想听我告诉您真情吗?(低声对红衣主教说)那些十恶不赦的放逐者,那些冥顽不化的共和派,他们在我周围策划的阴谋,我全然了解,全是罗朗索给我探听到的。他如同一条鳗鱼到处钻;他四处打探,得来的情况全部告诉我。他不是找到了途径,同该下地狱的斯特罗兹合族人建立起联系吗?诚然,他是我寻花问柳的拉纤人,但是请相信,他的行当如果使谁吃了亏,绝不会有我的亏吃。看!(罗朗索从一条低廊尽头走上。)你们看,他那个瘦小枯干的形骸,简直是纵情酒色的行尸走肉。你们看,他那色如死灰的眼睛,他那文弱病态的手,拿把扇子都勉强。看那张晦暗的脸,有时咧嘴笑笑,连放声大笑的气力都没有。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人害怕?算啦,算啦,你们是拿他开心。哎!罗朗索,到这边来。莫里斯爵士正找你的岔儿呢。
罗朗索　(登上平台阶梯)你们好,诸位先生,我堂兄的朋友们。
公爵　罗朗索,你听着。我们谈论你有一个小时了。你得到消息了吗?我的朋友,有人用拉丁语宣布将你驱逐出教,莫里斯爵士称你是危险人物,红衣主教持同样看法,至于善良的瓦洛里,他为人太忠厚,都不屑提你的姓名。
罗朗索　对谁危险呢,殿下,对娼妓,还是对天堂的圣徒?
红衣主教　御犬同普通犬一样,也可以发狂。
罗朗索　教士骂人,应该用拉丁语。
莫里斯爵士　他用多斯冈语讲出来,便于你回击。
罗朗索　莫里斯爵士,我刚才没看见您,请您原谅,太阳晃了我的眼睛。真的,您的气色很好,礼服也簇新。
莫里斯爵士　我的礼服好比您的头脑,我这身衣服是用我祖父的旧上衣改制的。
罗朗索　堂兄,您在市郊猎取的美人儿,有哪个等您玩够了,就送到莫里斯爵士府上吧。像他这样一位男子汉,脖子短而手毛长,生活中缺少女人,是有害身体的。
莫里斯爵士　自己认为有权嘲笑的人,应该懂得自卫。我若是您,就会佩带一把剑。
罗朗索　如果有谁告诉过您,说我曾是个军人,那是瞎话。我不过是科学的一位可怜的情人。
莫里斯爵士　您的头脑就是一把锋利的剑,不过容易弯曲罢了。这件武器太卑劣。各人使用各人的武器。(抽出剑来)
瓦洛里　怎么?在公爵面前,拔剑出鞘!
公爵　(笑吟吟地)不妨事,不妨事。好,朗索,我情愿当你的证人——给他一把剑!
罗朗索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公爵　怎么!你的高兴劲儿陡然消失啦?堂弟,你发抖啦?　呸!真给梅迪西的姓氏丢脸。我不过是个私生子,你是嫡出,我竟比你更配称这个姓氏?拿把剑来,拿把剑来!一个梅迪西家族的人,不能容忍别人在鼻子底下挑战。侍从们,都上来。朝廷百官都要观赏这场决斗,如果佛罗伦萨全城的人都来看就更好了。
罗朗索　殿下是戏弄我吧。
公爵　刚才我是开玩笑,可现在我羞愧得脸红。拿把剑来!
他拔出一个少年侍从的剑,递给罗朗索。
瓦洛里　王爷,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在宫廷里,当着殿下的面拔剑出鞘,这是犯罪,是要受到惩罚的。
公爵　我讲话的时候,谁在这儿多嘴?
瓦洛里　殿下岂能有别的意图,不过想开开心而已。莫里斯阁下此举,也绝没有别的想法。
公爵　您还没有看出来,我不是还在开玩笑吗?鬼知道,谁把这件事儿当真啦?请您看看罗朗索吧,他的两条腿直打哆嗦,脸色也无法再苍白了。公正的天主啊,看他那模样儿!我看他要晕倒了。
罗朗索踉踉跄跄,扶着栏杆,遽然瘫软在地。
公爵　(放声大笑)我怎么对你说来着!他那两下子,谁也没有我摸得透。他只要看到一把剑,就吓得魂飞魄散。好啦,亲爱的罗朗索小乖乖,让人抬你找妈妈去吧。
少年侍从上前扶起罗朗索。
莫里斯爵士　双料的胆小鬼!婊子养的!
公爵　住嘴,莫里斯爵士,您的话斟酌斟酌再说,现在,是我在教训您。在我的面前,收起您这种话。
瓦洛里　可怜的年青人!
莫里斯爵士与瓦洛里下。
红衣主教　(单独留下对公爵说)王爷,这种事情,您相信吗?
公爵　我倒要领教领教,我怎么可以不信呢?
红衣主教　哼!做得太过分了。
公爵　正因为如此,我才相信呢。一个梅迪西王室的人,你能想象会单纯为了开玩笑,就当众丢丑吗?况且,他这种丢丑的事儿,也不是头一遭了。他从来不敢正眼瞧一把剑。
红衣主教　太过分啦,太过分啦!

第三幕

第一场

罗朗索的卧室
罗朗索、斯科龙贡科罗,二人在练击剑。
斯科龙贡科罗　大人,练够了吧?
罗朗索　不够,再大点儿声喊。看剑,挡住这一剑!看剑,让你呜呼哀哉!看剑,下贱的东西!
斯科龙贡科罗　杀人啦!有人杀我呀!砍我的脖子啦!
罗朗索　要你的命!要你的命!要你的命!你倒是跺脚啊。
斯科龙贡科罗　卫士,快来呀!救命啊!杀我啦!罗朗索这个魔鬼!
罗朗索　无耻之徒,结果你!猪猡,我给你放点儿血!对准他的心,对准他的心!剖开他的肚子。——喊哪,打呀,杀呀!掏出他的五脏!把他剁成碎块,吃他的肉,吃他的肉!我一直插到胳膊肘,掏空他的胸膛!揍他,揍啊!咬啊!咬啊,吃掉他!
精疲力竭地倒下。
斯科龙贡科罗　(擦拭额头的汗)大人,你发明的练法真来劲儿。你像老虎一样凶猛,你的吼声犹如万声霹雳,赛过整整一山洞的雄狮猛豹。
罗朗索　流血的那天啊,就是我婚礼的日子!太阳啊!太阳!你干燥得像一块铅,这种情况为时已久。太阳,你口渴如焚!你将畅饮他的鲜血。我的复仇啊!你早已长出利爪!乌戈林的牙齿啊!你需要的是头颅,头颅!
斯科龙贡科罗　你是在呓语吗?你发烧了吗?
罗朗索　胆小鬼,胆小鬼——流氓——干柴棒子,父亲们,女儿们——离别,永无休止的离别——阿尔诺河两岸,遍是挥泪惜别的人群!——顽童们把他的名字写在墙上。——笑吧,老头子,戴着你的白头巾笑吧——你没看见,我的利爪长出来了吗?——啊!头颅,头颅!(昏过去)
斯科龙贡科罗　大人,你定是有个仇敌。(向罗朗索面上洒水)好啦,大人,何苦这样折磨自己。你可以看看我有没有高尚的感情。你的恩情,我一辈子忘不了。没有你,我就会漂泊他乡。大人,你如果有个仇人,告诉我,我替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他。
罗朗索　没什么,我对你说了,我唯一的乐趣,就是让我的邻居害怕。
斯科龙贡科罗　自从我们在这个房中格斗,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对我们的喧哗声一定习以为常了。我认为,你在这条走廊里,就是结果三十条汉子,把他们打翻在地,你的邻居在家里也不会发觉你这儿出了什么事。你想吓唬你的邻居,这种办法够糟糕的。他们乍一听到,倒是真害怕。但是,现在呢,他们只不过气愤而已,简直不屑于离开座椅,或者打开窗户瞧瞧。
罗朗索　你这样看?
斯科龙贡科罗　大人,你有个仇人。你拼命跺脚,诅咒你出生的日子,难道我没听见吗?你在盛怒当中,有一个含义明确的短词: 复仇,在房中清晰地回响,难道我没长耳朵,没有听见吗?你看你,大人,相信我吧,你都消瘦了——你不再像从前那样谈笑风生——相信我吧,一种深仇大恨,比什么都更叫人吃不下饭。两个人同样在太阳光下,难道不是总有一个人的影子妨碍另一个吗?你的医生在我的剑鞘里,让我来治愈你的病症吧。(拔出剑)
罗朗索　你这位医生给你治好过病吗?
斯科龙贡科罗　治好过四、五次。从前在巴都,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姑娘对我说……
罗朗索　让我瞧瞧这把剑。嘿!小伙子,真够锋利的。
斯科龙贡科罗　你试试就知道了。
罗朗索　你猜中了我的病症——我有个仇人。但是,在别人身上用过的剑,我不能用在他的身上。将来杀死他的剑,在世间只会受一次血的洗礼;那把剑将名垂千古。
斯科龙贡科罗　那个人叫什么?
罗朗索　这无关紧要。你对我忠诚吗?
斯科龙贡科罗　为了你,我可以把基督再次钉上十字架。
罗朗索　我推心置腹地告诉你——我将在这个房间动手。我每天让我亲爱的邻居听这种喧闹声,恰恰是为了使他们习惯,到时候不至于大惊小怪。你听清楚,不要搞错了。假如我一剑就把他刺倒,你就不用上手。我与他相差悬殊,把我比成是个跳蚤,他就是头野猪。他如果反抗,我就靠你抓住他的手,仅仅抓住他的手,明白吗?我要亲手干掉他。等到适当的时间和场合,我将通知你。
斯科龙贡科罗　好吧。

第四幕

第十一场

罗朗索的卧室
公爵与罗朗索上。
公爵　我冻得直发抖,——天气实在冷。(摘下佩剑)咳,宝贝,你这是干什么?
罗朗索　我把剑带缠在剑上,放到您的床头。手头总有一件武器,这是必要的。
他用剑带把剑缠住,使剑难以拔出鞘来。
公爵　你知道,我不喜欢饶舌妇,听说卡德琳是个健谈的女人。为了避免扯个没完,我干脆上床躺下。——对啦,你为什么派人去找马尔兹的主教,要驿站的马匹呢?
罗朗索　去看我兄弟,他给我来信说,他的病情很重。
公爵　去叫你的姨母吧。
罗朗索　马上就叫来。(下)
公爵　(独白)追求一个女人,当你问她行不行,她回答你说“行”,我总觉得很蠢,这对一个法国男人可能蛮合适。尤其是今天,我的饮食顶上三个和尚的饭量,一点精神头也没有,就是碰见西班牙公主,“我的心肝宝贝儿”这种话也说不出来。我要假装睡觉,这样做也许有失文雅,不过却很实在。
公爵睡下。——罗朗索持剑上。
罗朗索　您睡觉啦,殿下?(刺公爵)
公爵　是你,朗索?
罗朗索　不必怀疑,殿下。
又刺一剑。——斯科龙贡科罗上。
斯科龙贡科罗　好了吗?
罗朗索　看,他咬伤了我的指头。这颗血染的戒指是无价之宝,我要至死保存。
斯科龙贡科罗　啊!天哪!是佛罗伦萨公爵!
罗朗索　(坐到窗台上)夜色多美!天空多清澈!呼吸吧,呼吸吧,不胜欢乐的心呵!
斯科龙贡科罗　走,大人,我们干得出格啦,赶快逃走吧。
罗朗索　晚风多么轻柔芬芳!草地上的鲜花含苞欲放!绚丽的大自然哟!万籁俱静!
斯科龙贡科罗　您脸上流着汗,是要着凉的。过来,大人。
罗朗索　啊!慈悲的天主哟!难得的时刻!
斯科龙贡科罗　(旁白)真奇怪,他兴奋得发狂。我可得先走一步。(欲下)
罗朗索　等一等!把窗帘拉上。这会儿,把卧室的钥匙给我吧。
斯科龙贡科罗　但愿左邻右舍没听到任何动静!
罗朗索　您忘啦,我们平日喧哗,他们不是习以为常了吗?好,走吧。
二人下。

第五幕

第六场

威尼斯——斯特罗兹的书房
菲力普,罗朗索拿着一封信。
罗朗索　我收到一封信,说我母亲去世了。菲力普,跟我出去走走吧。
菲力普　我的朋友,我求求您,不要去找死吧。您不断地出出进进,好像判您死罪的公告不存在似的。
罗朗索　当我要刺杀克列芒七世的时候,罗马已经悬赏要过我的头。如今,我杀掉了亚历山大,自然要在全意大利悬赏要我的头。假如我离开意大利,整个欧洲会马上吹起号角,通缉捉拿我。我死了以后,大慈大悲的天主也必定要传旨,在无极世界的各个要枢张贴告示,将我永世打入地狱。
菲力普　您打趣的话,也像黑夜一样凄怆。罗朗索,您没有变。
罗朗索　的确没有变,我穿着原来的衣裳,走起路来还是这两条腿,打呵欠依然是这张嘴。我身上微乎其微的变化,——就是我更加空虚,比一尊铅皮造的雕像还要空虚。
菲力普　我们一道起步,您重新做人。您为害不浅,但是您还年轻。
罗朗索　我比农神的曾祖还要年迈——劳驾,同我去散散步吧。
菲力普　您由于闲散无事,便自寻烦恼,这就是您的不幸。朋友,您有些怪僻。
罗朗索　我承认如此。共和派在佛罗伦萨毫无作为,这是我的一个很大的纰漏。一百来个勇敢坚定的青年学生,白白地遭到杀戮,而科姆那个乡下佬,竟被一致推举为公爵,——噢!我承认,我承认,这些全是不可饶恕的纰漏,葬送了我的一生。
菲力普　一个事件还未终了,千万不要这样推断。还是离开意大利要紧,您的尘缘远没有结束。
罗朗索　我是一个绞刑架,但只能绞死一个人,便结束了使命。
菲力普　除了这次谋杀,您以别种方式不是也有过幸福吗?从今以后,您别无出路,只能做一个诚实人,到了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寻短见呢?
罗朗索　我只能重复我说过的话: 菲力普,我曾经是个诚实人。——假如没有不可解脱的苦恼,我也许还会变成那样的人。——可是,我仍然喜欢美酒和女人。不用说,这足以使我堕落成一个酒色之徒,但并不足以使我产生成为这种人的强烈愿望。劳驾,我们出去走走吧。
菲力普　您这样随便走动,迟早要遇害的。
罗朗索　看着对我起歹意的人,我挺开心。赏钱实在高,几乎壮起了他们的胆量。昨天,有一个光着腿的大汉,在河边尾随我一刻多钟,始终没能横下心来杀我。那个可怜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刀,像烤肉铁扦那样长,他尴尬地盯着那把刀,真叫我可怜——他也许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一家人快要饿死了。
菲力普　罗朗索!罗朗索啊!你的心病得很重。那个人无疑是个正派人。百姓敬重遭难的人,为什么归之为怯懦呢?
罗朗索　归之为什么,随您便吧。我可要到黎亚尔托去逛一圈。(下)
菲力普　(独白)我得派一个仆人跟着他。来人哪!若望!彼波!来人哪!(一个仆人上。)拿一把剑,你和另外一个伙伴,你们跟随罗朗索大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他万一遭人袭击,你们好赶上前保护。
若望　是,大人。
彼波上。
彼波　大人,罗朗索遇害身亡。他往外走的时候,有个人躲在大门后面,从背后把他刺倒。
菲力普　快点儿跑去!他也许只受了伤。
彼波　您没看见那一群人吗?百姓们都扑向他。仁慈的主啊!他们把他推进水里了。
菲力普　多可怕啊!多可怕啊!怎么!竟然死无葬身之地?(下)

(李玉民译)

【赏析】
罗朗索是梅迪西家族的一员,但他却是这个家族的叛逆者。当时的意大利佛罗伦萨为其堂兄亚历山大公爵统治,罗朗索对其专制与凶残极其愤慨,却不得不与这位堂兄虚与委蛇,呈现出矛盾分裂的形象。一方面他充当了亚历山大的随从和打手,帮堂兄出谋划策,欺强凌弱。剧本一开始便是罗朗索帮助堂兄勾引平民姑娘马菲奥的场景,他戴着面具,穿一身修女袍,像一个十足的风流浪子。另一方面他又隐藏着不被人识破的本真性格,他有天然的纯朴,富于同情而敏感的心,精力充沛,胸怀大志,下决心要铲除世界上的残暴统治。剧本从多侧面展示了罗朗索性格的矛盾性。面对莫里斯爵士的挑战,罗朗索吓得双手握不住剑,虚脱倒地。堂兄评价他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一个沉溺于声色的影子,一个舞文弄墨的蹩脚诗人,一个从不佩剑害怕决斗的人。他利用权力给舅父谋取了罗马大使的位子。他的这些表现连母亲玛丽也视为丑闻,为他的胆小如鼠而脸红,说他有一副无耻讥诮、冷漠鄙视的脸,造成了许多人被放逐异乡。另一方面,他倾听画家特巴尔多滔滔不绝地谈艺术,和菲力普畅谈政治理想。在自己的卧室里疯狂地练剑,大声地吼叫,拼杀,连他的剑师斯科龙贡科罗也被吓坏了,连呼救命。他说:“将来杀死他(指亚历山大公爵)的剑,在世间只会受一次血的洗礼;那把剑将名垂千古。”他在为理想中的英雄形象而奋斗。这种分裂人格对罗朗索是一个双重挤压,他在扮演各种角色的时候也把自己的内心撕成了碎片,他违反自己的心愿而去做坏事,他亲身协助暴君玷污宫廷和首都的气氛,在反思中他痛恨自己的行为,但他又要无情地面对无数人的误解,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多重面具之下,罗朗索生活在痛苦的内心世界,所以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走个不停,累得疲惫不堪。”
罗朗索是以一种孤军奋战的方式进行革命。这对当时的社会和时代是一个极大的讽喻。罗朗索那些伪装的恶习被大多数人所不齿,所痛恨,这似乎表明社会正义是站在反暴君的一面的,这对共和党行动是极为有利的。可是当罗朗索抛弃伪装,以伟大而果敢的行为杀死暴君,并期待与共和党人、与人民一同建立民主政权,为佛罗伦萨创造新生时,所有的人却置罗朗索于不顾,他自己竟然不能自卫,居然死于群众的刺杀。何以会有如此结局,发人深省。《罗朗萨丘》是一出非常深刻的社会悲剧和人物性格悲剧。罗朗索深刻洞悉一切世道人情,公爵仅把他当走狗和帮凶,而人民竟然心甘情愿让这样一个暴君统治自己。以菲力普为首的共和党人仅是空头政治家,所行的是口号式的反专制,实质上时刻为个人、家族利益打小算盘,不理解政治,脱离实际,甚至不愿与真正的英雄罗朗索联合行动,造成了巨大悲剧。更值得关注的是,不能简单地将罗朗索式的行动看成是为洗刷自己的名声。个人清白是不足以同他的政治理想相提并论的。他的母亲回忆儿子是一个才思敏捷、热爱真理的孩子,他的眼里闪烁勃勃雄心。罗朗索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优秀人物,他仅仅为了某种政治理想而伪装了自己。这是一种行为策略。这种行为策略刚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形象,这种性格有类于哈姆雷特式的假面具底下的高贵性。从练剑这一场来看,罗朗索心存顶天立地的大志,具有艰苦忍耐的意志,在他的灵魂里渴望理想、渴望爱情、渴望佛罗伦萨实现美好的民主政治。他深信自己的伟大行为具有改变社会的力量,当然也具有赎清个人罪孽的力量。所以与哈姆雷特相比,他行为周密,且毫不犹豫,这种果敢刚强不仅表现在他杀死暴君,还表现在亡命中也不畏首畏尾。他践行了一个悲剧,足以为自己的行为而自豪,这可以视为那个时代的一个理想人格典范。
《罗朗萨丘》是根据16世纪意大利真实的历史故事改写成的剧本。当时的佛罗伦萨是奥地利王朝的属邦,为神圣德意志帝国的一个部分,其君主为梅迪西家族的亚历山大公爵。此人甘心充当罗马教皇的走狗与帝国的帮凶,生活荒淫无道,残暴专制。罗朗索为其堂兄,怀忧国忧民之志,想重新建立共和国,长期密谋刺杀亚历山大,最终获得成功,但没获得共和党与人民的支持,国家被新的傀儡科姆所统治,罗朗索只好逃往外邦。1833年缪塞在意大利和乔治·桑感情破裂后回到巴黎,带病写下了这个剧本。他对这一历史事件进行了新的处理。当时有论者以为这个剧本展示了七月王朝的政治形势,表现了缪塞作为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的优点与局限。就其消极因素而言,它表达了所有英雄行为都是无济于事的悲观主义的观点。菲力普无疑是佛罗伦萨的共和党领袖,他积蓄力量准备推翻暴政,而且他和罗朗索长期秘密联络沟通,但他却缺少行动,直到他的两个儿子被抓起来,女儿路易丝被毒死,才集结了百十号人准备行动。当他们策划反叛行动时,菲力普却不出头充当旗手,失信于当地的人民。即使他儿子提出要借助父亲同盟会的名义争取自由,他也只是说:“我虽然痛苦,但是没有野心。走开吧,我的话讲到家了。”这是一种明哲保身的办法,从菲力普身上,我们看到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软弱性。这部历史剧是缪塞最重要的戏剧代表作,寄寓了他的美好希望,他的理想是重建一种民主共和政府,有自由主义政策,使美好的艺术获得庇护,使民族重放光芒。剧中的理想虽然幻灭了,但缪塞的心却有所寄托。
这部剧本在艺术上是丰富多彩的。首先它精致细腻地刻画了多姿多彩的人物。对罗朗索这一形象,缪塞采取了先抑后扬、多角度揭示的方法。通过红衣主教、母亲、市民、公爵、菲力普等多个人物的观察视点,从不同角度和层次表现罗朗索,而且每一个视角都有一个由表象到本质的变化过程。只有到他刺杀完全成功以后,罗朗索的完整形象才为所有的人明了。在性格刻画上,同为正直刚烈,侯爵夫人和比埃尔表现各不相同: 贵妇人通达事理,循循善诱;比埃尔则鲁莽急躁,冲动蛮干,使事件归于失败。红衣主教乃阴险狡猾的敌手,他和罗马教皇的特使密谋消灭罗朗索,企图控制亚历山大,其行动策略是利用侯爵夫人的隐私,让夫人成为亚历山大的情妇,他可以从中获得情报,控制公爵,控制国家。他说:“将来能够左右亚历山大,不是左右身为佛罗伦萨公爵的思想,而是左右您情夫的心。”侯爵夫人倒是一个敢作敢为的女性,很有自己的思想,不被阴谋所左右。她与公爵约会时苦苦规劝他爱惜人民,说有十万只手,那是人民的眼泪,军队不可扼杀人民,如果亚历山大能这样,她会爱他。并且她还提醒他,背叛人民,会有人最后谋杀他,路石将掀起来把他砸成肉酱。可是公爵回答的是,我操心的是捐税。剧本也对小人物冯杜里、马菲里、金银器商人、丝绸商人作了素描,描绘了一幅佛罗伦萨市民社会的图景。
这部剧本采用了犬儒主义的反讽手法。罗朗索充当公爵的帮凶与走狗虽然是伪装的,但毕竟做了许多坏事,例如奸淫少女,迫使许多人流放,亲眼见许多无辜平民被杀。罗朗索扮演无赖这种策略本身便是犬儒主义的。通过人民的指责,罗朗索也达到了一种自我反讽。他的卑鄙无耻的无赖形象连母亲也无法识破。公爵需要更换许多锁子甲来保护自己,最后却被自己信任的人杀死,这表明一切貌似强大的力量也是脆弱的;菲力普软弱,不敢行动,结果损失了儿子和女儿,留下一条老命苟延残喘,这都是辛辣的反讽。

(刘　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