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 [挪威]易卜生 : 【作品提要】
照相馆老板雅尔马·艾克达尔与老同学格瑞格斯·威利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这天,新近返家的格瑞格斯邀雅尔马来家中赴宴。交谈中闻悉后者一家的生活事实上都是由自己的父亲哈康·威利一手安排和打点的;甚至连后者的老婆都是哈康曾经玩弄过的女人,而雅尔马却浑然不知。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向来不以为然的格瑞格斯决定向自己的老同学揭露事实真相,以拯救其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婚姻和家庭。可是雅尔马面对真相茫然失措,并怀疑女儿海特维格是私生女。一直深爱着父亲的海特维格含悲自杀。幸存者们在瑞凌医生的点拨下似乎有所领悟: 只要我们能甩掉那些成天向我们穷人索要“理想的要求”的讨债鬼,日子还是很可以过下去的。
【作品选录】
第五幕
雅尔马的摄影室。阴寒灰暗的晨光。玻璃天窗上压着一片湿雪。
基纳身上系着胸围和围裙,手里拿着一把掸子和一块抹布,从厨房走出来,正在向起坐室门口走过去。同时,海特维格慌慌张张地从过道里进来。
基纳 (站住)什么事?
海特维格 妈妈,我看爸爸大概是在楼下瑞凌屋子里。
基纳 你看我的话怎么样!
海特维格 门房的老婆说,昨天夜里她听见瑞凌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两个人。
基纳 我猜得一点儿都不错吧。
海特维格 要是爸爸不肯上来的话,在楼下也不相干。
基纳 不管怎么样,我下楼跟他说说。
老艾克达尔在自己屋门口出现。他穿着睡衣,趿着便鞋,嘴里抽着烟斗。
艾克达尔 雅尔马!雅尔马不在家吗?
基纳 不在,他出去了。
艾克达尔 这么早就出去了?而且还是这么个大雪天!算了,算了,随他去吧。我一个人也会散步。
他推开阁楼门,海特维格帮着他推。他进去以后她又把门拉上。
海特维格 (低声)妈妈,你想,要是爷爷知道了爸爸要扔下咱们可怎么办。
基纳 胡说,咱们不能让爷爷知道。真是亏得老天爷照应,昨儿咱们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爷爷碰巧不在家。
海特维格 是啊,可是——
格瑞格斯从过道门口上。
格瑞格斯 你们有他什么消息没有?
基纳 人家说他在楼下瑞凌屋里呢。
格瑞格斯 在瑞凌屋里!他当真跟那两个家伙出去了?
基纳 大概是吧。
格瑞格斯 昨天晚上他应该一个人躲起来,把神定一定,把脑子静一静——
基纳 你可以这么说。
瑞凌从过道上。
海特维格 (迎上去)爸爸在你屋里吗?
基纳 (同时)他在你那儿吗?
瑞凌 当然在我那儿。
海特维格 你不告诉我们!
瑞凌 对,我是个畜生。可是昨天夜里我先得照顾另一个畜生,我当然是指我们那位天才朋友。后来我自己也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基纳 艾克达尔今天说些什么话?
瑞凌 他什么都没说。
海特维格 他不说话?
瑞凌 一声儿都没吭。
格瑞格斯 是,是,我明白这意思。
基纳 那么,他在干什么?
瑞凌 他躺在沙发上打鼾。
基纳 是吗?艾克达尔打鼾可厉害啊。
海特维格 他睡着了?他睡得着吗?
瑞凌 嗯,看样子睡得着。
格瑞格斯 这也不足为奇,经过了那么一场精神斗争以后——
基纳 再说,他也不习惯晚上在外头东奔西跑的。
海特维格 妈妈,他能睡觉,也许是桩好事。
基纳 当然是好事。咱们得小心,别让他醒得太早。瑞凌,谢谢你。现在我先得把屋子收拾收拾,回头再——。海特维格,你来帮着我。
基纳和海特维格走进起坐室。
格瑞格斯 对于雅尔马这一场精神激动你是怎么个看法?
瑞凌 我连精神激动的魂儿都没看见。
格瑞格斯 什么!经过了这么个紧要关节,整个生活换了新的基础,他会没有精神激动?你怎么能把雅尔马这种个性——?
瑞凌 哦,他那种个性!如果他曾经有过你所谓个性的不正常发展的倾向,那种倾向在他十几岁时候就被别人铲除干净了。
格瑞格斯 这可怪了——他小时候人家那么细心培养他。
瑞凌 你说的是不是他那两位好夸口、精神不正常、没出嫁的姑姑?
格瑞格斯 老实告诉你,那两个女人从来不忘记理想的要求。当然,我说这话无非又要惹你取笑了。
瑞凌 不,我没兴致取笑你。那两位女客的事我都知道,雅尔马在他那两位“精神的母亲”身上发过不知多少高论。可是我想他并没得到她们什么好处。雅尔马倒霉的地方就是在他自己的圈子里,人家老把他当作一个才能出众的人物。
格瑞格斯 这当然不是没有理由。你看他的智慧多深厚!
瑞凌 我从来没看见过。他父亲觉得他有智慧,我倒不以为奇,那老中尉一辈子是个蠢家伙。
格瑞格斯 他一辈子像小孩子那么天真,这一点你看不出来。
瑞凌 好,好,就算是吧。后来咱们这位亲爱的雅尔马进了大学,他的同学马上又把他当作一个前程远大的人物!这家伙长得漂亮——脸色又红又白——是女店员心目中的美男子。他的性格又那么多愁善感,他的声音那么亲切动人,再加上他善于朗诵别人的诗句,善于演说别人的思想。
格瑞格斯 (生气)你这一段话是不是说雅尔马?
瑞凌 对不起,正是。我无非是把你五体投地崇拜的偶像做了个内部的描写。
格瑞格斯 我想我的眼睛并没有瞎透。
瑞凌 你的眼睛是瞎透了——或者相差不远了。你要知道,你自己也是个病人。
格瑞格斯 你这话说对了。
瑞凌 可不是吗!你的病症很复杂。第一,你犯了严重的“正直热”。第二,你犯了崇拜偶像的狂热病——这病更厉害——你永远必须在你本身以外寻找一件可以崇拜的东西。
格瑞格斯 对,我必须在我本身以外寻找。
瑞凌 可是在每一个你自以为新发现的宝贝身上,你都犯了极大的错误。现在你又跑到一个穷人家里索取“理想的要求”,偏偏这一家都是还不起账的人。
格瑞格斯 要是你觉得雅尔马不过是个平常人物,那么你日日夜夜盯着他又有什么趣味?
瑞凌 嗳,你要知道,我好歹总算是个医生——对不起!跟我住在一所房子里的人害了病我不能不帮一把忙。
格瑞格斯 哦,真的吗!雅尔马也有病!
瑞凌 一般人都有病,所以更糟糕。
格瑞格斯 你给雅尔马治病用的是什么药方?
瑞凌 还是我那张老药方。我在他身上培养生活的幻想。
格瑞格斯 生活的——幻想?我没听清你说的什么。
瑞凌 我是说生活的幻想。你知道,幻想是刺激的要素。
格瑞格斯 我能不能问问你在雅尔马身上培养的是什么幻想?
瑞凌 对不起,我不能把职业的秘密泄露给江湖医生。我怕你用我的药方把他的病搞得比你已经搞出来的局面更糟糕。我的方子可是百发百中。我用这张方子给莫尔维克治过病。亏了我这张方子,他才变成了“天才”。这就是我在他脖子上贴的起泡膏药。
格瑞格斯 如此说来,他并不是真的天才?
瑞凌 什么天才不天才!这是我编的一句谎话,让他活着有点劲儿。幸亏我这张方子,要不然,这个忠厚老实的家伙多少年前就会由于自卑自贱、悲观绝望,没法子活下去了。再看看那位老中尉!他倒摸索出一张给自己治病的方子来了。
格瑞格斯 你是不是说艾克达尔中尉?他怎么样?
瑞凌 那打熊的老猎人居然躲在漆黑的阁楼里打兔子!老实告诉你,那老头儿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头悠悠荡荡过日子,世界上找不出比他更快活的猎人了。他攒的那四五棵干瘪圣诞树,在他眼睛里跟赫义达那片生气蓬勃的大森林完全一样;那些公鸡母鸡在他看起来就是枞树顶上的大猎鸟;在阁楼里乱蹿乱蹦的小兔就是他这位山中的大猎人必须拼命扑杀的大熊!
格瑞格斯 这个倒运的老头儿!他不能不把年轻时候的理想打一个折扣。
瑞凌 提起这件事,小威利先生,请你别用那外国名词: 理想。咱们本国有个很好的名词: 谎话。
格瑞格斯 你觉得这两件东西有连带关系吗?
瑞凌 有,它们的关系几乎像斑疹伤寒跟瘟病一样密切。
格瑞格斯 瑞凌大夫,我不把雅尔马从你手掌中间抢救出来,决不罢休!
瑞凌 那他就更倒霉了。如果你剥夺了一个平常人的生活幻想,那你同时就剥夺了他的幸福。(向海特维格,她正从起坐室走进来)喂,小野鸭妈妈,我正要下楼去看你爸爸是不是还躺在那儿琢磨自己那个了不起的发明。
他从过道门口下。
格瑞格斯 (走近海特维格)从你脸上我看得出你还没动手呢。
海特维格 动什么手?哦,你说的是野鸭的事!我还没动手。
格瑞格斯 大概是你临时没有胆量了吧。
海特维格 那倒不是。我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想起了咱们昨天谈过的话,我觉得那些话非常奇怪。
格瑞格斯 奇怪?
海特维格 是的,我不明白——。昨天晚上咱们谈话的时候,我觉得这件事挺有味儿,可是睡了一觉之后,醒过来再想一想,我觉得这事似乎不值得做。
格瑞格斯 你在这个家庭里受教养不会不吃亏。
海特维格 这我倒不在乎,只要爸爸肯上楼!
格瑞格斯 喔!只要你睁开眼睛看看生命的价值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有真正、愉快、大胆的牺牲精神,你看吧,他不久就会上楼来看你。海特维格,我对你还是有信心。
他从过道下。海特维格在屋里走了会儿。她正要走进厨房的时候,听见阁楼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海特维格走过去把门推开一点。老艾克达尔从里头走出来,她又把门拉上。
艾克达尔 唔,早晨一个人散步没多大意思。
海特维格 爷爷,你是不是想打猎?
艾克达尔 今儿天气不合适。里头黑得连走道儿都看不大清楚。
海特维格 除了兔子你从来不想打别的东西吗?
艾克达尔 你觉得打兔子还不够劲儿吗?
海特维格 够劲儿,可是野鸭呢?
艾克达尔 嘿嘿!是不是你怕我打你的野鸭?放心!我绝不打野鸭。
海特维格 对,大概你不会打。人家说打野鸭挺不容易的。
艾克达尔 不会打!我不至于不会吧!
海特维格 爷爷,你怎么下手?我不是说打我的野鸭,我是说打别的野鸭。
艾克达尔 我仔细看准了,打它们的胸脯。你知道,那是最有把握的地方。并且还得逆着它们的毛打进去,别顺着毛打。
海特维格 爷爷,那么打,它们死不死呢?
艾克达尔 喔,准死,只要你打得对劲儿。现在我要进去把身上弄弄干净。唔,你明白了。
他走进自己屋子。
海特维格等了会儿,眼睛瞟着起坐室的门,走到书橱旁边,踮起脚来,从橱顶上把那支双筒手枪拿下来,对它仔细打量。基纳拿着掸子抹布从起坐室走出来。海特维格急忙把枪放下,幸好没让基纳看见。
基纳 别胡翻爸爸的东西,海特维格。
海特维格 (离开书橱)我是想把东西归并归并。
基纳 你还是上厨房去吧,看着别让咖啡凉了。回头我下楼看爸爸的时候,用托盘把早餐给他送去。
海特维格下。基纳动手打扫屋子。过不多时,过道门慢慢地开了,雅尔马在门口张望。他身上穿着大衣,可是没戴帽子。他没洗脸,头发乱蓬蓬的。两眼没神,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基纳 (手里拿着掸子,站住瞧他)哦,艾克达尔!你到底回来了?
雅尔马 (走进来,有声无音地回答)我回来了——只是马上还要走。
基纳 是,是,我知道。天啊,瞧你这样儿!
雅尔马 我这样儿?
基纳 你再瞧瞧你的漂亮的冬大衣!咳,它简直就算报销了。
海特维格 妈妈,我还是——?(话没说完,一眼看见雅尔马,高兴得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向他扑过来)哦,爸爸!爸爸!
雅尔马 (转过脸去,做出讨厌她的姿态)走,走,走!(向基纳)别让她挨近我,听见没有!
基纳 (低声)海特维格,快上起坐室去。
海特维格一言不发,走进起坐室。
雅尔马 (慌慌张张把桌子抽屉拉出来)我非把书带走不可。我的书在什么地方?
基纳 什么书?
雅尔马 当然是我的科学书喽,我在工作上需要的专门杂志。
基纳 (在书橱里搜寻)是不是这些纸面儿的本子?
雅尔马 那还用说。
基纳 (把一堆杂志摆在桌上)要不要叫海特维格把书页给你裁开?
雅尔马 我不用别人给我裁书。
半晌无言。
基纳 艾克达尔,这么说,你还是想离开我们?
雅尔马 (在书堆里乱翻)我想是当然的喽。
基纳 是,是。
雅尔马 (使劲)在这儿时时刻刻有把刀子扎我的心窝,叫我怎么待得下去?
基纳 你把我看得这么下流,真造孽。
雅尔马 拿出证据来!
基纳 应该是你拿出证据来。
雅尔马 你干了那种丑事还说这话?世界上有一些要求——我不妨把它们叫做理想的要求——
基纳 可是爷爷怎么办呢?苦命的老头儿,叫他往后怎么过日子?
雅尔马 我知道我的责任。苦命的父亲跟我一块儿走。我正要进城安排这件事。唔——(犹豫)有没有人在楼梯上捡着我的帽子?
基纳 没有。你帽子丢了吗?
雅尔马 昨天夜里我回来时候帽子明明还戴在头上。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今天早上就找不着了。
基纳 天啊!你跟那两个没出息的家伙上哪儿去了?
雅尔马 喔,别拿小事麻烦我。难道我还有心绪记这些零碎的事情吗?
基纳 艾克达尔,只要你没着凉就行。(走进厨房)
雅尔马 (一边把抽屉倒空,一边满腔烦恼地自言自语)瑞凌,你是个坏蛋!你是个下流东西!你这不要脸的迷魂鬼!我恨不得找个人一刀子把你扎死!
他把几封旧信搁在一边,找着了昨天撕碎的那张赠予字据,拿起撕碎的两片细瞧,看见基纳走进来,赶紧把字据放下。
基纳 (把一只盛着咖啡什么的托盘搁在桌上)要是你想喝的话,这儿有点儿热咖啡。还有面包黄油和一小块咸肉。
雅尔马 (对托盘瞟了一眼)咸肉?在这所房子里吃?不行!我确是将近一天一夜没吃干东西了,可是没关系。我的笔记本呢!我的自传的头一段呢!我的日记和我的重要稿件都上哪儿去了?(把起坐室的门开开,倒退一步)她又在那儿!
基纳 天啊!那孩子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呀!
雅尔马 出来。
雅尔马让开一点路,海特维格走进摄影室,吓得木僵僵的。
雅尔马 (手按着门拉手,向基纳)这是我在自己从前的家里最后几分钟,我不愿意让外头人搅我。(走进起坐室)
海特维格 (一步跳近她母亲,声音发颤,低低地问)他是不是说我?
基纳 海特维格,上厨房去吧。喔,再不,你还是上自己屋里去。(一边走进起坐室,一边向雅尔马)别忙,雅尔马。别在抽屉里乱翻腾。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
海特维格 (站着愣了会儿,又是害怕又是莫名其妙,咬紧嘴唇,忍住眼泪。然后,她哆哆嗦嗦捏紧拳头,低声自语。)野鸭!
她轻轻走过去,从书橱上拿了手枪,把阁楼门推开一点儿,爬进阁楼,又把门拉上。这时候我们可以听见雅尔马和基纳在起坐室里争辩的声音。
雅尔马 (走进屋来,手里拿着一些笔记抄本和散页旧稿,把它们搁在桌上)那只手提箱不中用!我随身要带的东西那么一大堆。
基纳 (提着皮箱跟在他后头)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暂且留下,先只带一件衬衫和一条羊毛衬裤呢?
雅尔马 啛!这些准备工作真能把人累死!
他脱下大衣,往沙发上一扔。
基纳 咖啡快凉了。
雅尔马 唔。(忘其所以地喝了一口,接着又喝一口)
基纳 (掸椅子背)再要给兔子找这么一间大阁楼可够你麻烦的。
雅尔马 什么!你还要我拖带着那些兔子一块儿走?
基纳 没有那些兔子,爷爷怎么过日子。
雅尔马 他一定得练习练习没有兔子也能过日子。我还不是得牺牲比兔子重要得多的东西!
基纳 (掸书橱)要不要我把笛子给你搁在皮箱里?
雅尔马 我不要笛子。把手枪给我!
基纳 你要把“兽枪”带走吗?
雅尔马 要,我要那支装子弹的手枪。
基纳 (找手枪)枪没有了。一定是爷爷拿到里头去了。
雅尔马 爷爷在阁楼里吗?
基纳 那还用说,他当然在阁楼里。
雅尔马 唔——可怜的孤老头子!(拿起一块抹黄油的面包,把它吃掉,再把剩下的咖啡喝干)
基纳 要是当初咱们不把那间屋子租出去,今天你就可以搬进去住了。
雅尔马 还待在这所房子里跟——。不行,不行!
基纳 那么,你就在起坐室里将就住一两天,行不行?你可以一个人使那间屋子。
雅尔马 在这所房子里绝对不行!
基纳 那么,下去跟瑞凌和莫尔维克一块儿住。
雅尔马 别再跟我提那两个家伙的名字!一想起他们,我几乎就要恶心。喔,我一定要冒着风雪走出大门,挨家挨户给父亲和我自己找个安身之处。
基纳 艾克达尔,可是你没有帽子。你把帽子丢了。
雅尔马 哼,那两个畜生,那两个万恶俱备的坏蛋!我没有帽子不行。(又吃一块黄油面包)总得想个办法才是。我不想在这儿把自己白糟蹋了。(在托盘里找东西)
基纳 你找什么?
雅尔马 黄油。
基纳 我马上给你去拿。(走进厨房)
雅尔马 (叫她)喂,没关系。我吃干面包也行。
基纳 (拿来一碟黄油)你看,这是新鲜黄油。
她又给他斟了一杯咖啡。他在沙发上坐下,在一块已经抹了黄油的面包上再抹一点黄油,静静地吃喝了一会儿。
雅尔马 可不可以——别让人家来搅我——什么人都别搅我——我可不可以在起坐室里暂时住一两天?
基纳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
雅尔马 因为我觉得没法子这么匆匆忙忙地把父亲的东西都搬出去。
基纳 再说,你也得先告诉他,你不想跟我们娘儿俩住下去了。
雅尔马 (把咖啡杯推开)对,还有这件事。我一定得把这段纠葛在他面前交代清楚。我总得把事情仔细想一想。我总得有个喘气的工夫。我不能在一天里头把这些担子都挑在肩膀上。
基纳 对,尤其是现在外头天气那么坏。
雅尔马 (摸摸威利那封信)那张东西还在这儿。
基纳 是啊,我没碰过它。
雅尔马 对于我,这是一张废纸。
基纳 我也决不想把它安排什么用处。
雅尔马 咱们还是别让它丢了。我搬家的时候乱哄哄的,它很容易——
基纳 艾克达尔,我会把它好好儿收着。
雅尔马 这笔钱本来是送给父亲的,接受不接受都得由着他。
基纳 (叹气)是啊,苦命的老爷子!
雅尔马 为了安全起见——。哪儿有胶水?
基纳 (走到书橱旁)胶水瓶在这儿。
雅尔马 刷子呢?
基纳 刷子也在这儿。(把东西递给他)
雅尔马 (拿起一把剪子)在背后贴上一个小纸条儿——。(剪纸,刷胶水)不是我的东西我绝不想沾光——我尤其不想沾一个苦老头子——和——和那个人的光。好了。搁着让它干一干。干了就把它拿走。我绝不想再看这张东西。绝不再看!
格瑞格斯从过道上。
格瑞格斯 (有点惊讶)怎么!雅尔马,你还在这儿坐着?
雅尔马 (慌忙站起来)我累得直不起腰来了。
格瑞格斯 看样子你刚吃过早餐。
雅尔马 有时候身体上的要求也逼得很紧。
格瑞格斯 你决定怎么办?
雅尔马 像我这么个人,只有一条路可走。我正在把最重要的东西归并起来。可是你知道,这挺费工夫。
基纳 (有点不耐烦)究竟我是给你把屋子收拾出来,还是给你装皮箱?
雅尔马 (瞟了格瑞格斯一眼,有点讨厌他)装皮箱——把屋子也收拾出来!
基纳 (提起皮箱)好,好。那么我把衬衫和别的东西都装在箱子里。(走进起坐室,把门带上)
格瑞格斯 (沉默了半晌)我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收场。你是不是真觉得非离开家庭不可?
雅尔马 (心神不定,走来走去)你要我怎么办?格瑞格斯,我这人不能过痛苦日子。我的环境一定得安全平静。
格瑞格斯 在这儿难道你觉得不安全不平静吗?姑且试一试。我觉得你现在已经脚踏实地,有了新基础了——只要你肯从头做起。并且别忘了你的发明,这是你的终身事业。
雅尔马 喔,别提我的发明了。也许还渺茫得很呢。
格瑞格斯 真的吗!
雅尔马 天啊!你叫我发明什么呀?差不多的东西已经都让别人发明了。这件事往后一天比一天难做。
格瑞格斯 你已经在这上头下过那么些工夫了。
雅尔马 都是瑞凌那坏蛋逼着我干的。
格瑞格斯 瑞凌?
雅尔马 正是。他是第一个使我觉得在照相上可以有重大发明的人。
格瑞格斯 啊哈——原来是瑞凌!
雅尔马 喔,为了这事我一直挺快活!发明不发明倒还在其次,我最快活的是海特维格真相信这件事——她用小孩子的全副热情相信这件事。至少我像傻瓜似的自以为她真信这件事。
格瑞格斯 难道你真觉得海特维格对你不诚实吗?
雅尔马 现在我觉得什么事都可能。阻碍我前程的是海特维格。她会把我一生的光明全都遮住。
格瑞格斯 海特维格!你说的是海特维格?她怎么会遮住你的光明?
雅尔马 (不答复这句话)我一向是说不出地喜欢那孩子!我每次回家走进自己这间小屋子,看她扑过来接我,眨巴着两只迷人的小眼睛,我真是说不出地快活。喔,我真是个容易上当的傻瓜!我那么说不出地爱她。我痴心妄想,以为她也是说不出地爱我。
格瑞格斯 你说那是妄想吗?
雅尔马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基纳对我一字不提。并且,这些复杂事情的理想方面她完全不懂。在你面前,我非把心事说出来不可。我老撇不开一个刺心的疑问——也许海特维格从来没真心实意地爱过我。
格瑞格斯 假如她拿出一个爱你的证据来,你有什么话可说?(侧耳细听)那是什么声音?我好像听见野鸭——?
雅尔马 那是野鸭在嘎嘎地叫。父亲在阁楼里。
格瑞格斯 他在里头吗?(满脸高兴)我告诉你,将来你会看见证据,你那受屈的海特维格确实爱你!
雅尔马 她拿得出什么证据?她的话我再也不敢信了。
格瑞格斯 海特维格不懂得什么叫欺骗。
雅尔马 喔,格瑞格斯,我拿不稳的正是这件事。谁知道那个索比太太好几回上这儿来跟基纳唧唧咕咕咬耳朵说了些什么?海特维格不是经常堵着耳朵的孩子。说不定那笔赠款在她心里早就有了底子。反正我已经看出点儿苗头来了。
格瑞格斯 你今天着了什么魔啦?
雅尔马 我眼睛已经睁开了。你瞧着吧!那笔赠款不过是起个头儿罢了。索比太太一向宠爱海特维格,现在她有力量在那孩子身上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他们随时都可以从我手里把她抢走。
格瑞格斯 海特维格绝不会把你扔下。
雅尔马 你别拿得这么稳。只要他们对她一招手,用好东西一引她——!喔,我一向那么说不出地爱她!我要是能轻轻地搀着她的手,带着她,好像带着一个胆小的孩子穿过一间漆黑的大空屋子,那就是我最快活的事!现在我才十分凄惨地看清楚,原来她从来没把小阁楼里的这个苦命照相师真情实意地放在她心上。她一向无非是花言巧语跟我假亲热,等待适当的机会。
格瑞格斯 雅尔马,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
雅尔马 可怕正在这上头: 我不知道应该信什么,我永远没法子知道。可是你能怀疑我说的不是实在情形吗?嘿嘿!老朋友,你这人过于相信理想的要求了!要是那批人一上这儿来,带着许多好东西,对那孩子大声说:“别跟着他。上我们这儿来。生活在这儿等着你呢——!”
格瑞格斯 (不等雅尔马说完,赶紧追问)唔,怎么样?
雅尔马 要是在那当口我问海特维格,“海特维格,你愿意不愿意为我牺牲那种生活?”(大声冷笑)哼,对不起!你马上会听见她怎么答复我。
阁楼里发出一声枪响。
格瑞格斯 (高声欢呼)雅尔马!
雅尔马 哼,老头子又打猎了。
基纳 (进来)喔,艾克达尔,我听见爷爷一个人在阁楼里打枪。
雅尔马 我进去瞧瞧。
格瑞格斯 (非常兴奋)别忙!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雅尔马 我当然知道。
格瑞格斯 不,你不知道。我可知道,那就是证据。
雅尔马 什么证据?
格瑞格斯 一个孩子自愿牺牲的证据。她叫你父亲替她打那只野鸭。
雅尔马 打那只野鸭!
基纳 喔,简直胡闹!
雅尔马 打野鸭有什么用?
格瑞格斯 她愿意为你牺牲她最心爱的东西,她想,这么一来,往后你一定会再爱她。
雅尔马 (满腔柔情)噢,苦命的孩子!
基纳 她想的事儿真古怪!
格瑞格斯 雅尔马,她无非是要你再爱她。你不爱她,她就活不下去。
基纳 (忍住眼泪)艾克达尔,你明白了吧。
格瑞格斯 她在什么地方,基纳?
基纳 (吸鼻涕)可怜的孩子,我猜她是一个人坐在厨房里。
雅尔马 (走过去,把厨房门使劲拉开,一边说)海特维格,进来,上我这儿来!(四面张望)哦,她不在厨房。
基纳 那么,她一定在自己小屋子里。
雅尔马 (在厨房里)她也不在这儿。(又走进来)她一定是出去了。
基纳 是啊,家里什么地方你都不许她待嘛。
雅尔马 喔,我只盼望她快点回家,我就可以告诉她——。格瑞格斯,现在什么事都没问题了。现在我觉得我们可以重新过日子了。
格瑞格斯 (静静地)我早就知道。我知道她会改过赎罪。
老艾克达尔在自己屋门口出现。他穿着全副军装,正在忙着把军刀扣在身上。
雅尔马 (诧异)爸爸!你在自己屋里?
基纳 刚才你是不是在屋里放枪?
艾克达尔 (生气,走过来)雅尔马,你一个人打猎,是不是?
雅尔马 (紧张慌乱)这么说,刚才在阁楼里打枪的不是你?
艾克达尔 我打枪?唔。
格瑞格斯 (大声向雅尔马)那孩子自己动手把野鸭打死了!
雅尔马 这是什么意思?(急忙跑到阁楼门口,使劲把门推开,往里一瞧,高声喊叫)海特维格!
基纳 (跑到阁楼门口)天啊,什么事!
雅尔马 (走进去)她在地下躺着!
格瑞格斯 海特维格在地下躺着!(走进阁楼找雅尔马)
基纳 (同时说)海特维格!(冲进阁楼)噢,天啊!
艾克达尔 嘿嘿!她也学着打枪了?
雅尔马、基纳和格瑞格斯把海特维格抬进摄影室。她的右手搭拉着,手指头使劲攥着手枪。
雅尔马 (精神错乱)子弹打出去了。她把自己打伤了。赶紧去找大夫!快!快!
基纳 (跑到过道里,向楼下喊叫)瑞凌!瑞凌!瑞凌大夫!快上楼来!
雅尔马和格瑞格斯把海特维格抬到沙发上。
艾克达尔 (静静地)树林子给自己报仇呢。
雅尔马 (跪在海特维格旁边)她一会儿就会醒过来。她醒过来了。醒了,醒了。
基纳 (又走进来)她伤在什么地方?我瞧不见伤处。
瑞凌急急忙忙走进来,不多会儿,莫尔维克也来了。莫尔维克没穿背心,没打领带,敞着上衣。
瑞凌 你们出了什么事情?
基纳 他们说,海特维格开枪把自己打死了。
雅尔马 快过来想个办法!
瑞凌 她把自己打死了!(把桌子推开,动手检查海特维格)
雅尔马 (跪在旁边,很着急地抬头瞧他)不至于致命吧?快说,瑞凌!她差不多没流血。不至于致命吧?
瑞凌 这件事怎么发生的?
雅尔马 喔,我们不知道!
基纳 她想打那只野鸭。
瑞凌 野鸭?
雅尔马 一定是手枪走了火。
瑞凌 唔。对,对。
艾克达尔 树林子给自己报仇呢。然而我还是不怕。(走进阁楼,把门拉上)
雅尔马 喂,瑞凌,你怎么不说话呀?
瑞凌 子弹打进胸膛了。
雅尔马 是的,可是她醒过来了!
瑞凌 你看不出她已经死了吗!
基纳 (放声大哭)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格瑞格斯 (哑着嗓子)在海的深处——
雅尔马 (跳起来)不行,不行,非把她救活不可!喔,瑞凌,我求求你,让她多活一分钟也好,只要让我能告诉她,我一向是怎么也说不出地爱她!
瑞凌 子弹穿透了她的心脏。内部溢血。她一定当时就死了。
雅尔马 都是我!我把她像畜生似的撵得老远的!她吓得躲在阁楼里,为了爱我,开枪把自己打死了!(呜呜咽咽哭起来)我不能向她赎罪了!我不能再告诉她——!(攥着拳,仰着头,大声)喔,老天!假如你真有灵验的话!你为什么让我遭这个殃?
基纳 嘘,嘘,别这么胡说。大概是咱们没福气养活她。
莫尔维克 那孩子没死,她在睡觉。
瑞凌 胡说!
雅尔马 (安静下来,走到沙发旁边,两只胳臂在胸前一叉,瞧着海特维格)她躺在那儿直僵僵的一动都不动。
瑞凌 (想把她手里的枪松下来)她把枪攥得真紧,攥得那么紧。
基纳 别动,别动,瑞凌。别窝折了她的手指头。别动那支“兽枪”。
雅尔马 让她把枪带走吧。
基纳 对了,让她带走。可是不能净让孩子躺在这儿给人瞧啊。她应该上自己屋里去。艾克达尔,帮我把她抬进去。
雅尔马和基纳抬着海特维格。
雅尔马 (一边抬,一边说)喔,基纳,基纳,往后的日子你还过得下去吗?
基纳 咱们俩一定得互相帮着过下去。现在她是咱们俩的孩子了。
莫尔维克 (伸开两只手,嘴里叽叽咕咕)感谢上帝,你回到泥土里去吧——你回到泥土里去吧——
瑞凌 (凑着他耳朵)少说话,傻瓜。你喝醉了。
雅尔马和基纳抬着尸体走厨房门下。瑞凌把门关上。莫尔维克溜出屋子,走进过道。
瑞凌 (走近格瑞格斯,向他)谁说手枪是偶然走了火我都不信。
格瑞格斯 (站着吓傻了,浑身抽动)谁知道这场大祸是怎么惹出来的?
瑞凌 火药烧焦了她胸前的衣服。她一定是先把手枪贴紧了胸膛才开的枪。
格瑞格斯 海特维格不算白死。难道你没看见悲哀解放了雅尔马性格中的高贵品质吗?
瑞凌 面对着死人,一般人的品质都会提高。可是你说那种高贵品质能在他身上延续多少日子?
格瑞格斯 为什么不能延续一辈子,不能继续提高呢?
瑞凌 到不了一年,小海特维格就会变成只是他演说时候的一个漂亮题目。
格瑞格斯 你竟敢这么挖苦雅尔马?
瑞凌 等到那孩子坟上的草开始枯黄的时候,咱们再谈这问题吧。到那时候你会听见雅尔马装腔作势地说什么“孩子死得太早,好像割掉了她爸爸的一块心头肉”。到那时候你会看见他沉浸在赞美自己、怜惜自己的感伤的糖水蜜汁里。你等着瞧吧!
格瑞格斯 假使你的看法对,我的看法不对,那么,人在世界上活着就没有意思了。
瑞凌 只要我们有法子甩掉那批成天向我们穷人催索“理想的要求”的讨债鬼,日子还是很可以过下去的。
格瑞格斯 (直着眼发愣)要是那样的话,我的命运像现在这样,倒也很好。
瑞凌 我能不能请问: 你的命运是什么?
格瑞格斯 (一边往外走)做饭桌上的第十三个客人。
瑞凌 呸!去你的吧!
(潘家洵译)
【赏析】
易卜生在1883至1884年期间经常往返于罗马与瑞士的戈森那斯两地之间。大约有半年的时间,易卜生的夫人苏珊娜携他们唯一的儿子西古尔德回挪威省亲。易卜生则有长达四个月的时间独自一人居住在戈森那斯,全神贯注地写作他的新剧本——《野鸭》。
这是易卜生所有戏剧创作中颇为令人困惑和茫然的一部。在他此前发表的《人民公敌》一剧里,主人公斯多克芒为坚持真理和信念而喊出的“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的口号还萦绕于耳际,人们还深深地沉浸在剧情所渲染的那种高尚而坚定的理想主义的情怀之中,而接下来的这部剧作,却似乎传达着一个立意恰好相反的主题: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时时处处都充盈着由各种谎言和欺骗所构成的假象和幻景;我们陶醉和浸淫其间,只要没有人来捅破它的虚幻性,生活还是平静而快乐的。拿剧中的清醒者瑞凌医生的话来讲,那就是:“只要我们有法子甩掉那批成天向我们穷人催索‘理想的要求’的讨债鬼,日子还是很可以过下去的。”
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就写出在精神境界上如此悬殊的剧本,不能不让批评家们纳闷,并引发激烈的争论。某些批评家称该剧让人摸不着头脑:“人们竭尽所能地要去弄明白易卜生的意图,却茫然不知其所向。”连一向颇为欣赏易卜生的比昂逊也说:“将剧中人物写成十足的白痴和道德盲……无助于人的精神成长。”易卜生似乎已经料到了这种情况。他在该剧发表之前写给他的出版人的信中就提到: 他的《野鸭》,无论是主题还是技巧,都有新的突破,会给年轻的戏剧家们以新的滋养,也会给批评家们以争论和评析的新材料;而这正是他所期望的。
那么,易卜生所说的“新的突破”到底是什么呢?首先,是剧作主题的巨大变化,以及由此而带来的人物塑造方面的全新风格。在此前的戏剧创作中,不论是历史传奇剧、诗剧,还是随后的所谓现实主义的白话剧,易卜生都在剧作中表达了鲜明的主题以及或令人敬佩或让人喜悦或叫人同情的人物形象,如布朗德、培尔·金特、欧士华等等;而这一次,易卜生在剧本中描写了一种叫人哭笑不得的人物,并以同情的笔触描绘他。这个人物就是剧中的雅尔马。
雅尔马·艾克达尔显然是易卜生颇为同情的人物。他是一个在其成长过程中遭受过打击和创伤的“受挫儿童”,明显地不适应成人世界的生活;他的所作所为总是在逃避责任和挑战。他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 从思维方式到言行举止都显出幼稚和低能。格瑞格斯说他:“一辈子像小孩子那么天真。”他内心没有一个成熟而坚定的道义和原则在指导和支撑自己,而他又似乎总在模仿着什么。他随遇而安,做事从不坚持到底——他是彻头彻尾的布朗德的反面!他在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个角色,不论是为人夫、为人父,还是为人子,以及摄影家或发明家等等,他都是半心半意,得过且过,难以够格,而且随时可以退下阵来。作为老艾克达尔的儿子,他声称要恢复自己祖上的荣誉,为受辱的父亲雪耻。然而当他在朋友格瑞格斯家意外见到自己的父亲时,他竟然声称不认识他;作为父亲,当他忘了给女儿海特维格带饭菜回家,他居然可以让她读菜单,说他可以给她描述菜的味道;他明知道海特维格的眼睛患的是绝症,却仍然叫她替自己描照片;作为丈夫,他其实对妻子基纳缺乏了解,更谈不上真正的相爱,可是当他听闻了她与格瑞格斯父亲的旧情之后,却难以接受,几乎痛不欲生,并发誓要离开家不再回来。可是,转眼他就去了楼下瑞凌医生屋里,并很快鼾声大作地睡过去了。格瑞格斯对此也感到不可思议:“什么!经过了这么个紧要关节,整个生活换了新的基础,他会没有精神激动?”不愧为医生的瑞凌却看得很清楚:“如果他曾经有过你所谓个性的不正常发展的倾向,那种倾向在他十几岁时就被别人铲除干净了。”他就停留在那个孩提时代,他的生活其实也其乐融融的。瑞凌就弄不明白,为什么格瑞格斯要来这儿惹是生非,闹出这许多的不愉快。他明确地告诉格瑞格斯:“小威利先生,请你别用那外国名词: 理想。咱们本国有个很好的名词: 谎话。”他说他有个很好的药方,就是在雅尔马身上“培养生活的幻想”,因为“如果你剥夺了一个平常人的生活幻想,那你同时就剥夺了他的幸福”。瑞凌认为,造成雅尔马今天这种状态的罪魁是他的两个姑姑,也就是易卜生眼中挪威传统文明的代表,它已经在他十几岁时就将他身上的血气和意志“铲除干净了”!雅尔马显然是一个已被现代文明“去势”的“染病的人”,是易卜生心目中现代人的代表,满身的“野鸭气息”: 颓丧而无能。颇有些像T.S.爱略特笔下的普弗洛克!尽管如此,瑞凌看得很清楚,他们的生活还是得照样过下去。
那么,格瑞格斯这个人物的意义何在呢?他在诸多方面都象征着早年充满激情和理想的易卜生自己。他对世人有太多太高的“理想的索求”,自己也因此而时常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在瑞凌医生看来,格瑞格斯就是一个“精神染疾”的人:“你要知道,你自己也是个病人。”而且直截了当地给出自己的诊断:“第一,你犯了严重的‘正直热’。第二,你犯了崇拜偶像的狂热病——这病更厉害——你永远必须在你本身以外寻找一件可以崇拜的东西。”那么,格瑞格斯是如何染上这些病症的呢?随着剧情的发展,“秘密”渐渐地揭开: 原来格瑞格斯出生和成长在父母婚姻关系极不融洽的家庭中。他的父亲老威利当年娶他母亲时,原本指望她能“带一份好陪嫁过来”,结果却“估计错了”。老威利大失所望,并开始背弃这婚姻。他与各种女流之辈往来,基纳便是他勾引的女人之一。格瑞格斯从小便因此而陷入极大的忧郁和焦虑之中,并带着这种内心的创痛开始了他成人的生活。他对父亲的恨,因其对母亲的爱而与日俱增。而他对母亲的爱,就其本质而言,也是对自己的爱。拿弗洛伊德的观点来解释,他是染上了“自恋”(纳喀西斯)和“恋母”(俄狄浦斯情结)两种精神疾患。带着这样严重的心灵创伤,他把内心极度的爱和恨化为一种使命,那就是决不容忍“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的”所谓婚姻和家庭!所以,当他发现他的朋友雅尔马的婚姻竟然也掺杂有“谎言”的成分的时候,他马上就看到了自己“做人的使命”: 那就是“要叫雅尔马把眼睛睁开。我要他把自己的处境看个明白”。他把对自己那份扭曲的爱投注到白痴一般的雅尔马身上,其结果自然是一塌糊涂,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谁知道这场大祸是怎么惹出来的?”
在这茫然的惊呼中,易卜生完成了一次自我的审视,也实施了一次对大多数挪威人或曰整个人类的心灵剖析。十多年后,易卜生在谈到《野鸭》时,首次使用了“悲喜剧”这个词。也许,他借雅尔马和格瑞格斯这两个“病人”所意欲讽喻的现象要远多于我们以上所领悟到的。
《野鸭》的另一个“新的突破”,是其对戏剧冲突的全新认识。与其以往的剧作所不同的是,易卜生将关注的焦点由外部动作转向内心冲突。事实上,《野鸭》是一部关于心灵的戏,一部关于何谓健康心灵并如何获取它的戏。拿易卜生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让我们明白我们自己是谁,并努力成为那个自己!其实,易卜生关于这个问题的更深入的探讨要在他后来写作《建筑师》一戏的时候才出现,但是,《野鸭》是他开始真正将视点投注到人物内心的第一部戏。所以,批评家们一般认为它是易卜生的“心理现实主义剧作”的发轫之作。以这部戏为起点,易卜生开始了他后期剧作中人类心灵的探险之旅。
(李 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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