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谜语 : 《红楼梦》这部文学巨著,又被称为“文备众体”,书中有许多诗、词、曲、赋、谣、谚、铭、诔、对联、偈语、酒令、骈文,甚至包括茶、酒、医、历、书、画、建筑等的描写,成就都极高。书中也有多处用到谜语,而且也非常精彩。
在《红楼梦》中,谜语并非是作者在炫耀文才,而和其他内容一样,是书中非常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是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刻画的需要。
从整体上看,《红楼梦》本身就是一本包含了无数“谜”的“谜书”。书中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叫“贾雨村”,一个叫“甄士隐”,作者说得很清楚,他是“将真事隐去”,而采用的“假语村言”。所以《红楼梦》才会留下那么多不解之谜,至今仍然聚讼纷纭。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宝玉魂游太虚幻境薄命司,在那里看到了《金陵十二钗正册》《金陵十二钗副册》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的十四首图咏,这些图咏预示了书中那些主要女孩子的命运,差不多都可以看作是谜语,比如他最先看到“又副册”中晴雯的图咏。
画上既不是人物,也不是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面有几行字,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霁”是雨雪停止,天放晴的意思,比如“雪霁”“光风霁月”等。所以首句射“晴”字。“彩云”,即成花纹的云彩。“彩云”即“雯”。《集韵》:“云成章曰雯。”首二句即隐“晴雯”的名字。后面是晴雯一生的遭遇,看过《红楼梦》的人都会明白的。
“又副册”中他还看到了袭人的图咏。图上画的是一簇鲜花,一领破席。后面的文字写的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画上的鲜花隐袭人的姓,破席隐袭人的名。花袭人的名字,是宝玉根据陆游的《村居书喜》诗“花气袭人知骤暖(《红楼梦》作“昼暖”)”取的。“温柔和顺”是袭人的性格;“似桂如兰”指“花气袭人”;“优伶有福”,指袭人在宝玉出家以后嫁给了优伶蒋玉菡;“公子无缘”指王夫人虽然答应把袭人给宝玉为妾,但最终与宝玉无缘。
“副册”中,宝玉看到的是香菱的图咏。画上是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方池塘,水涸泥干,莲枯荷败。后面的文字是: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香菱是《红楼梦》诸女中命运极不好的一个,小时候被拐卖,后来嫁给了薛蟠作妾,薛蟠娶夏金桂为妻后,香菱受尽折磨,最后被害死。图中的桂花,隐夏金桂。莲枯荷败,指香菱的命运。香菱本名“甄英莲”(谐“真应怜”),“根并荷花一茎香”指“菱”。菱是一种水生植物,开红白花,果可食。“自从两地生孤木”隐“桂”字。“两地”即两个“土”字,重叠成“圭”,与“孤木”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桂”字,这里暗指夏金桂。
“正册”第一篇即是“钗、黛合一”的。画上是两株枯木,木上悬一玉带,地下一堆雪,雪中埋一金钗。后面的诗句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
画上两株枯“木”,合成“林”字。“玉带林”反过来读,就谐音“林黛玉”。雪中埋金钗,隐“薛宝钗”。“可叹停机德”说薛宝钗有符合封建社会传统的“妇德”。“停机德”出《后汉书·列女传》,战国时燕国乐羊子出去寻师求学,因为想家,只过了一年就回家了,他妻子正在织布,知道乐羊子回家的缘故后,拿起剪刀就把织布机上的线剪断了,以此规劝乐羊子继续求学,不要半途而废。“堪怜咏絮才”说林黛玉有超人的才华。“咏絮才”说的是王凝之妻谢道韫,聪明有才辩,有一次遇到天降大雪,叔父谢安说:“用什么来比喻下雪?”谢安哥哥的儿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很高兴,大家也都赞不绝口,后来就把善诗文的女子称为“咏絮才”。
“正册”中分别记载了元春、探春、惜春、迎春、李纨、王熙凤、秦可卿、巧姐、妙玉等人的休咎,有一些与下文相符,有一些与后文不太相符,引起了后代红学家们的种种猜测。比如王熙凤的诗: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事哀。
诗中“凡鸟”二字隐“凤(原)”字。“一从二令三人木”,脂砚斋评说是“拆字法”,也就是谜语。后人分析,这是指王熙凤一生的三个阶段。“一从”指最初是“从”;“二令”指后来手握大权,发号施令;“三人木”应该解作“休”字,预示了王熙凤最后被休弃,最后“哭向金陵(王熙凤是金陵人)”,但是书中并没有王熙凤被休的情节,研究者认为这是续作者高鹗并没有忠实于曹雪芹的本意。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有一场十分精彩的猜谜活动。
先是贾母出的一个谜语: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谜底:荔枝
谜底本是“立枝”,谐音“荔枝”。这则谜很简单,贾政一下子就猜着了。他也出了一则谜语给贾母猜: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他把谜底悄悄告诉了宝玉,又让宝玉悄悄地告诉了贾母,贾母就很高兴地猜出了谜底“砚台”。
下面则是宝玉和众姐妹的谜语,贾政一一猜射。这些谜语都与制谜者的吉凶祸福有很大关系,被人称为“谶语谜”。
元春的谜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
谜底是“爆竹”。元春被选为贵妃,称得上是“一声震得人方恐”了,但是她死得很早,应了《金陵十二钗》中“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的话。也就是“回首相看已成灰”了。
迎春的谜是: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
谜底是“算盘”。迎春是最软弱无能的,就像算盘一样只会被人摆布拨弄。
探春的谜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谜底是“风筝”。探春是姐妹中最有抱负也最有才能的,她曾经代凤姐主持过一段家务,但最终被远嫁他方,就像“游丝一断”一样,“千里东风一梦遥”。
宝玉的谜是: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谜底是“镜子”。这则谜很受贾政的欣赏,谜也确实做得好。“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这是镜子的基本特征。妙处在“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两句。表面看,“象”是指形象和影像,但其实是人名。“象忧亦忧,象喜亦喜”语出《孟子·万章》。象是舜的弟弟,舜的父母和弟弟多次迫害他,但他仍然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孟子说舜“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万章表示不相信,问道:“舜伪喜者与?”孟子认为他是真的因象的喜忧为喜忧。在《红楼梦》中,这个“象”代表的是林黛玉,宝玉是以黛玉的喜忧为喜忧的。
宝钗的谜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谜底是“竹夫人”。这是一种用竹篾编成的东西,中空,透风的圆形之物,夏天睡觉时抱着取凉,也可以搁脚。“有眼无珠腹内空”就是它的形象。“荷花出水”是夏季,竹夫人被使用;“梧桐叶落”是秋季,天已凉爽,竹夫人就弃而不用了。所以末句说“恩爱夫妻不到冬”。贾政看到此处,心中感叹:“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后来宝钗虽然嫁给了宝玉,但宝玉最终出家而去,就应了“夫妻不到冬”的谶语。
《红楼梦》中还有一些佳谜。
《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李纨出了几则谜语:
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 谜底:虽善无征
书中描写说:“湘云接着就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观音是佛教中大慈大悲的菩萨,《法华经·普门品》说:“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在民间,观音菩萨是善的化身。“世家传”,指没有家世传承,也就是家世无征。征,是征兆,验征的意思。谜底“虽善无征”是《中庸》中的话,是指王天下的最高境界,即做了善事,有了善举,不张扬,不留迹。但是,“不征无信,无信民不从”,意思是你的善举老百姓不知道,又怎么取信于民呢?不能取信于民,老百姓也怎么会服从你呢?这里是指观音以大慈大悲之心,普渡众生,但却如春风化雨,不现痕迹。
一池青青草何名(打“四书”一句) 谜底:蒲芦也
这则谜是李纨的丫环纹儿制的,比较简单,湘云因为刚才猜错了,所以赶紧说:“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当然这一次她是猜对了。
水向石边流出冷(打古人名一) 谜底:山涛
此谜也比较简单,是李纨的丫环绮儿制的。“石边”扣“山”,山石边流出的水,自然就是“山涛”了。山涛是西晋著名的“竹林七贤”中人。
萤(打字一) 谜底:花
这则谜语比较难猜。《红楼梦》中描写说:“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 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黛玉说的“萤可不是草化的”,出自《礼记·月令·季夏》:“腐草为萤。”意思是说萤是腐草变成的。
因为这次编谜语是为了贾母,宝钗认为这些都太艰深了,不合老太太的意思,要大家编一些浅显些的。湘云就说了一支《点绛唇》(上半阕):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 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谜底:耍的猴儿
《红楼梦》中描写道:“众人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
谜面中的“溪壑”,指山水,是猴儿生长的地方。“溪壑分离”,指猴儿被带离了生长的山水。“红尘”指人间,“红尘游戏”,指猴儿被带到尘世间表演。“名利犹虚”,不管表演得怎么样,对猴儿都没有关系。最后一句最有趣,不过书中已经解释了。
下面,宝钗、宝玉、黛玉也都出了谜。
宝钗的谜是:
镂檀镌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因为只是制谜,书中并没有给出谜底。“脂砚斋”批本拟谜底是“树上松球”。“松球”即“松果”。“镂檀镌梓”指佛塔,松果外有鳞皮一层层包裹。“梵铃”即风铃,佛塔或房檐悬挂的铃铛,风过时作响,所以称“风铃”,又称“九子铃”。松果又像风铃,但不管风如何吹拂,都不会发出声音,所以说“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宝玉的谜是: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此谜“脂砚斋”批本拟的谜底是“风筝琴”。“风筝琴”是风筝上的哨子或弦一类的东西,风吹时会发声。“天上人间”,指风筝上天,与人间远隔。“琅玕”本指似玉的美石,《尚书·禹贡》说:“厥贡惟球琳琅玕。”孔安国传:“琅玕,石而似玉。”后来用作竹的代称,唐杜甫《郑驸马宅宴洞中》诗:“主家阴洞细烟雾,留客夏簟青琅玕。”仇兆鳌注:“青琅玕,比竹簟之苍翠。”有人说竹林对放风筝有碍,但有点牵强,我以为是风筝架以竹制,在削制竹篾的时候,遇节要当心。
黛玉的谜是:
��耳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批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此谜书中也没有说明谜底,现在一般都猜作“走马灯”。“��耳”是传说中周穆王的良马,“风云动”指走马灯靠燃烛火而生的热气流转动。
《红楼梦》中还有一组诗谜,在第五十一回,是薛宝琴作了十首怀古诗,这十首怀古诗其实是十首诗谜,曹雪芹在书中没有给出谜底。这些谜诗引起了《红楼梦》研究者和谜语爱好者的极大兴趣,许多人都根据自己的理解给出了一些答案,但至今尚未成为定论,也算是曹雪芹给我们留下的一道谜语。
这十首谜诗,抄录在下面,后人给出的谜底,也择要录出,供大家参考:
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参考谜底:焚烧给死人的法船、蚊子灯)
交趾怀古
铜柱金城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参考谜底:喇叭、铜钟)
钟山怀古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招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笑他人嘲笑频。
(参考谜底:傀儡、耍猴、不倒翁)
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参考谜底:马桶、殉葬纸人、打狗棒、纳宝瓶)
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参考谜底:柳絮、箫、柳木牙签、柳树、风箱)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参考谜底:团扇、门神纸、桃偶、油灯、楹联)
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参考谜底:墨斗、枇杷)
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参考谜底:肥皂、香皂、洗脸盆)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参考谜底:缝衣针、红天灯、骰子、竹帘、鞭炮)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参考谜底:纨扇、扇子、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