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意之辨

    言意之辨 :

魏晋时期对语言能否完全表达意义各家所持的观点。最具代表性的观点有哲学层面荀粲的言不尽意论,欧阳建的言尽意论和王弼的寻言观意、得意忘言论,及其影响到古代文论领域晋代陆机的“课虚无以责有”说,南朝刘勰的文外重旨说等。

早在先秦时期语言问题就引发高度关注和深入探索。一般而言,语言用以达意,用以明客观之理,表主观之情。然而语言以个体言语的方式传达意义时,越是面对世界存在的无限性和意义可能的无限性,就越相形见绌。所以孔子体会到天地虽寂寞无语,仍不失威力无比、恒定不变的自然秩序;而孟子对浩然之气虽然善养,却直言其难言。在语言功能的边界问题上,易学和道家因更多探求宇宙和世界的本体存在而取得较大成就。《易传·系辞》认为,擅于潜心精研的圣人通过观察、效法天文地理之万象,建立起一套以阴阳二爻、八卦为基础的模拟的卦象系统,继而运用言辞予以解释、说明。“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指出“意-象-言”的基本关系是“立象尽意”,而“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也从侧面表明所系之辞不能脱离“极天下之赜”的卦象而存在。

作为道家代表的庄子对言意关系的论述尤其深刻,受老子建言明道宗旨的影响,将言尽意的问题置于言而尽道的本体论背景中。《庄子·齐物论》论证了从形上到形下不同的层次之间语言能否发挥传达效力的问题,即“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庄子·天道》篇说:“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因而在蕴含真义、至高至玄的本体层,语言不能直接传达“意之所随”。庄子在“道-意-言”的基本关系中以道为真,以意为精,以言为粗,提倡必须去粗取精,“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甚或在一定情形下,言论与道体相互背反,即所谓“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庄子·则阳》)。

先秦道家以道论为基础的言意观,因两汉独尊儒术而渐趋湮没,直至作为五经之首的《易》学最终落入象数迷信的窠臼而不可自拔为止。应运而生的魏晋玄学重新基于老庄哲学而会儒、释,旨在探求存在本体的有无、体用、本末之辩,与方法论意义上的言意之辨同出一辙。较早出现言意论分歧的是荀氏兄弟的对答,荀彧之子荀粲异于专尚儒术论议的诸兄而独好言道。荀粲所论象外、意外、系表与庄子的意之所随同指向道,认为即使做到系辞与立象,即所谓尽意也非明道,《易》《书》等儒家经典与道体无缘。因此其兄荀俣以为言、象尽意便是明道,而荀粲则认为言、象所尽之意非圣人之义,尤其是在儒学语境下,言尽之意对于真正的道义是无效的,即儒经之言不可尽“意外”之道义。

魏晋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章对言意关系作了周密的思辨分析:“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从表层来看,王弼认为言辞表达以明象为目的,一旦明象则可舍弃言辞。从深层来论,言、象、意作为一个事件,呈现收放、往返的动态过程。圣人之意是事件的核心,在外放时寄托于象,有所不足又寄托于言,因而意、象、言有着主从相协的一致性;在内收时存言对于明象不仅无所助益,相反还妨碍明象,正如存象对于见意不仅无所助益,相反还妨碍见意,因而意、象、言又有着对立性。即意对象、对言具有绝对的支配和统率作用。当意向外舒放时,象、言次第而生;当意向内收敛时,言、象次第而灭。王弼指出言意关系是双重性的,顺向则言意相合,言以尽意,寻言观意;逆向则言意相悖,得意必须忘言,忘言方能得意。

言意之辨还体现在东汉人物品评、名理之学与佛学义理阐释本土化的讨论中。在人物品评及名理之学方面,言不尽意的观念占据主导地位。而晋代欧阳建以言尽意论持相反态度,但这一观点只限于王弼所论言意双重关系中的第一重义。在佛学义理阐释方面,“般若方便之义,法华权教之说,均合乎寄言出意之旨”;道安、支道林、慧远、道生等人皆能体无说空,不泥形名之迹,甚至以庄学解释佛学,方法论上与王弼以庄学解释《易》学相同,都会通为超言绝象的魏晋玄学。

因此,言意之辨主要包括两大内涵:意与道合的终极指向和出于寄言、归而忘言的建构策略。由于语言、线条同被视为意义传达的介质,而天地道德的玄深秘妙在人自身又显现为内在精神气质,因此汉代以来的人物品评最重神味,同时图形写貌的绘画艺术更是竭力追求传神写照和气韵生动。在文学理论领域,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尤为强调个体自身天然的禀赋气质及其在语言和文体上的一致体现。

言意之辨对陆机的《文赋》与刘勰的《文心雕龙》影响至深。陆机认为对于作家来说,客观上存在着“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创作难题,而对于文论家来说,也同样存在着“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的反思界限,因此期望在可能的范围内曲尽其妙。因而文意与文辞成为《文赋》关注的两大要素并贯彻始终。在陆机看来,文章创作历来受到圣贤所重的原因,在于“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即文章非作家私意所为,究其根本实与天道自然之渊源相通。惟其如此,作家创作时才能做到“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在现实创作中,意与道合的良机不可刻意强求,所谓“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陆机将言思畅达的创作契机归根于返虚体无、天机自张,凸显出“道-意-言”的理论格局,促进了魏晋玄学本体论的诗学转化。陆机在意与道合的基础上,鼓励作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甚而追求“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的言意双美的创作境界。

刘勰论文首先落实在语言与情性上,即所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文心雕龙·原道》),“五情发而为辞章”(《文心雕龙·情采》)。文章语言用以表情达意,圣人经典尤必为合道之文。圣人之“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在于参悟天地而“写天地之辉光”。刘勰没有从言与意本身来剖析文理,而是突出强调“因文明道”的最高宗旨,构成了“道-意-言”的理论框架。刘勰充分认识到文章精微之处即“思表纤旨,文外曲致”,实难言尽,对此更需读者反复咀嚼而余味日新。《文心雕龙·隐秀》篇着重论述言不尽意,隐即“文外之重旨”“以复意为工”“深文隐蔚,余味曲包”。刘勰由道心、神理自然延及文外、余味,视隐为秘响、伏采,极其珍重潜藏在有限言辞之中的不尽之意,以形下之迹(文章语言)体味形上之道,实现天道、人伦、文理的完美统一。

此后的文论主张多倡导象外之意、文外余味的审美旨趣,如唐代司空图提出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诗学理念,宋代严羽崇尚“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境界。优秀作家都自觉不自觉地遵循这一创作法则,使得文章耐人寻味,含意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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